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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蜘蛛的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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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寻找,“咕咕哒,咕咕哒,”二姨直喊得声嘶力竭,就是听不到半点儿回应。
  二姨很是惴惴不安。搜索了3个小时,两人无功而返,累得精疲力尽。二姨刚坐下不到10分钟,又跳起来冲了出去。这次她孤军作战,挨家挨户的自留地都看了一遍,连别人的鸡舍也偷眼瞧了一轮。天黑下来,二姨两手空空,悻悻然回到家,沮丧得就像丢了个孩子。
  二姨的母鸡确实有点儿像她的孩子。小鸡是她从农民手中买来的,刚孵出的鸡小得连雌雄都辨不清楚,饥年灾月的,养大一只鸡有多不容易!二姨和我常常在大院里左寻右觅,挖些可以吃的野菜,带回家洗净、剁碎、煮烂,小心翼翼地拌上些许玉米面给它们吃。二姨还常挖了蚯蚓来喂它们。饶是这样,也只有四只母鸡长大。二姨分别给它们起了好听的名字。这四只母鸡还算争气,为二姨忠心耿耿地下蛋。现在有一只突然失了踪,八成已经炖在别人的锅里,就等端上桌被那些家伙美美地品尝。念及此,二姨义愤已极,茶饭不思,整个晚上都咬牙切齿地咒骂偷鸡贼。
  9 坏女孩
  大跃进和饥饿像两场洪水,浩浩荡荡,殃及全国几亿人。而这段时期我自己的生活则是水下的潜流,充满了烦恼和焦虑,不可救药。
  烦恼源于我的弟弟小炼。小炼活泼可爱,3岁的他闪着两只深褐色的大眼睛,一头柔软的黑发衬一张红扑扑胖乎乎的脸蛋。他笑的时候,嘴角有对深深的酒窝。大人们都喜欢孩子脸上有酒窝,可惜我没有。小炼的俏模样使他从小自信过人,什么时候都大大方方的,人来人往的交际场合表现尤为出众。无论在公共汽车中,在路上,或是在百货店,在幼儿园……他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
  父母的同事,也是我们的邻居,只要一来我家,准逗小炼唱歌,让他背唐诗,或跳一段舞,小炼求之不得,总是欣然从命。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表演确实出色。这种场合,对他的赞扬声不绝于耳。他是舞台上的小明星,唱主角,我则被冷落在一旁。为此我心里老大不快。
  这简直太不公平!我唱歌跳舞绝不比他差,诗词知道得也比他多,还能背诵好多篇古文。怎么没人请我表演呢?也许他们认为女孩子不会背诗,就知道玩洋娃娃,过家家,但父亲呢?他应该了解我呀。我才不是那样的女孩儿。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亲自教我诗词,母亲也教了我很多歌曲,为什么他俩不提议让我也来上一段?连他们似乎也忘了我的存在。当那些讨厌的客人一个劲儿为小炼鼓掌叫好的时候,他们忍不住含着笑为小炼得意。过去让他们得意的可一直是我!
  当然,我在那个年纪不可能了解中国社会一向重男轻女;我更想不到这些客人,虽然他们嘴上大谈共产主义,骨子里却还守着老规矩。恭维人家的儿子,这样才是识相的客人。而恭维人家的女儿有时会适得其反,小心眼的主人会误认为这是客入有意挖苦。女儿大了总要嫁人,赞美她等于说主人在做无益的投资。世故的客人都避免这种尴尬。
  如果当时有人对我讲明,即使我不能全懂,多少会知道小炼的受宠与传统文化有关。但我满耳听到的却是新社会妇女解放啦,男女平等啦,妇女能顶半边天之类。所以我认定别人赞扬小炼而冷落我,必是我有错,要不就是小炼的错。可不是?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我能有什么错?
  从此,我们姐弟之间的持久战拉开了序幕,从顶嘴发展到了拳脚相加。在我看来,小炼既虚荣又狂妄,根本不把我这个当姐姐的放在眼里。我总想教训他,让他懂点规矩,可是父母偏偏并不想树立我的威信。
  父亲有个理论:两个孩子打架,姐姐比弟弟大5岁,不消说,错一定在大孩子身上。她应该哄着小弟弟,照顾小弟弟,得理让三分。小炼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秘诀,并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
  有父母作后盾,小炼有事没事向我挑衅,扯头发,从背后撞我,翻我的东西,恶言恶语,这些都是他的看家本领。我奋起反抗,他又踢又打地还击。然而只要听到父母中任何一个的脚步声,他的眼泪说来就来,真是天生当演员的料。(197年北京头牌剧院“人艺”只面试了一回,就决定要他,可惜父亲极力反对。父亲哪儿知道小炼演戏的天赋!)就凭这,他使父母深信:他是一只可怜的羔羊,就快被我这头凶恶的老虎撕成碎片吞进肚里。(无巧不成书,我属虎,他属羊。)
  只有我清楚他的花招,但我懒得向父母解释,说了也白说。反正他们有成见在先,惩罚就惩罚好了。我不会向他们求饶!我变得越来越固执,破罐子破摔,我就是要招他们讨厌!不再想做日内瓦湖畔的乖女孩儿,我甚至恨自己是女孩儿。从此我喜欢跟男孩们一起爬房。上树、弹球、打弹弓这类游戏。我玩得比大多数男孩都野,跑得比大多数男孩都快,可惜我仍然不是个男孩子。
  记得有一回我和一帮男孩在大院里捉迷藏,轮到我捉人,找呀找,找了好久怎么一个人影也不见?最后我才醒悟过来:他们全躲在男厕所里。“好啊!这帮臭不要脸的!这么狡猾!欺负我不敢进男厕所?非教训你们一下不成!”我回家找出一把锁,把男厕所从外面锁了个严实。真痛快!出完这口恶气,我潇洒地回家吃饭。也不知后来他们怎么逃出那个臭烘烘的鬼地方。我不问,他们也不提,这毕竟是他们没面子。但我真正的敌人还不是他们,而是小炼。日复一日,我肚子里窝着一把无名火,小炼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饶不了他!
  星期六又到了,小炼从幼儿园回来,一家人坐下吃饭。一见到小炼,二姨做的菜再香,到了我嘴里也味同嚼蜡。瞧他那德行!他又在臭显摆谱了,故意在饭桌上对别人有说有笑,眼睛也不朝我翻一下。我默默吃着碗里的东西,让他们把我晾在一边。突然,我站起身来大声宣布:“小炼一定活不过5岁!”
  这一来,语惊四座,片刻的死寂。随后一声霹雳,母亲跳起来,喝住我:“你说什么?你敢咒你弟弟?想让他死?你这么黑心!你这个恶毒的孩子!……”
  她气得声音发抖,脸扭作一团。过去有种迷信,说不吉利的话会应验,原来母亲身为党员,口口声声信仰唯物主义,到头来也还免不了迷信。轮到父亲,他用拳头砸着桌于,碗碟乱颤。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拖离饭桌。拉到另一间房间,他用力把我的手掰开,在我的掌心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我吓坏了。虽然不疼,但疼不疼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第一次扬起手打我!过去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亲连一个小手指头也不曾碰过我。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一巴掌是我生活的转折点,是我不幸的发端。无论如何,这是我自讨的。
  从那以后,父母打我一发不可收拾。有时打我是因为我不听话做了坏事,有时只是他们臆断我心怀恶意,在动歪脑筋。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是怎样冤枉我的。一天晚上,父母在外边开会,深夜始归,这段时间我躲在他们的房里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大概一阵风把门吹得锁上了,父母到家时,径直走向卧室,但发现门是锁着的。
  他们一定是敲了半天门才把我叫醒,我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父亲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边打我手心边呵斥:“你现在怎么越变越不像话?竟敢把我和你妈关在门外?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家!下次你要再干这事,我非狠狠揍你不可。你给我好好听着!”
  我当然知道这个家是他的,是妈妈的,是小炼的。这个家就是不是我的!想想自己还是太小,没法养活自己,只好依赖父母,吃他们的饭,穿他们的衣,受他们的气,简直窝囊死了!
  平心而论,我对父亲并不太怨恨。他每次打了我的手心,便会到我房间来和我讲理,为我提供一个辩白的机会。如果我讲得在理,证明我是被冤枉的,父亲会向我道歉并说他态度不好,太急躁了,下次一定注意。只有这一刻,我的眼泪才会扑簌簌地落下来。这些眼泪都是滚烫的,因为我忍了很久很久。我下定决心不在我的敌人面前掉一滴泪。
  如果我不能使父亲相信我的蒙冤,他便开始教育我,让我知道做错了什么什么事。讲完之后,他多半会加一句自责的话,说他自己不够耐心,打人总是不对的,他只是气不过;其实他和母亲都很喜欢我云云。
  每次我听他这么说,总有一阵感动。但我已不再相信他和母亲都喜欢我这句表白。母亲,我早就对她彻底失望了,我发现她绝少有自己的主张。虽然她的学历比父亲高,她只是一味崇拜父亲,把父亲的每句话当作金科玉律。父亲若说我是个坏孩子,她便说我简直不可救药。父亲打我,她说应该,我是自讨苦吃。父亲对我抱有什么成见,她便对我抱有什么成见,休想指望她来帮我说服父亲。在我们家,什么都是父亲说了算,母亲惟有言听计从。
  回首往事,我感到我那时亦如一头纸老虎,外强中于。表面上看,我锋芒毕露,人人都说我是个假小子,疯玩野跑,没心没肺。又有谁看到我的内心?我的内心深处充满困惑和悲哀,无所适从。
  夜深人静时,我会拥着被子掩面而泣,把自己想作是可怜的灰姑娘。早些年,我是个小公主,父亲母亲全都那么爱我;现在我是在后母的淫威下,灰头土脸,辛苦劳作,而我那丑陋的姐妹们却满身绫罗绸缎,在皇宫翩然起舞……我遭受这样的苦难是因为我的亲生父母已不在人世,他们在九泉之下,爱莫能助,他们也在为我流泪……
  我在脑海里一次次排练着这一个悲惨的故事,既苦涩又带点儿甘甜。八九岁的年龄就怀疑自己是件很糟心的事。谁知道大人们会不会不幸而言中,我真是那样一个坏心眼的女孩?为什么我会这般痛恨小炼,以致把整个世界分为两大阵营:那些喜欢他的人与我不共戴天,那些不喜欢他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我的盟友?此外我还有其它烦心事:是不是我的确没有小炼聪明?所以在校成绩平平,三四年级的语文课本一点儿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写的汉字丢三落四,这儿一竖竖少了,别字连篇。父亲笑我是“花盆脑袋”,盖因花盆的底部有个洞,盛不住东西。
  我的书法更是一塌糊涂。想想也奇怪,两年来,不论我怎么刻苦练习,就是没得过一个四分,最好的分数是三加,幸好老先生手下留情,最差是三减,让我勉强及格。我于是得出结论:我就这点天赋,再练也白搭。
  如果说我写不好汉字还可以自嘲一番,那么数学上的窘境使我只想躲起来大哭一场。那时我们在学加减乘除四则运算,同学们驾轻就熟,老师一出题,大家都举手,抢着在黑板上写出答案。而我却丈二和尚,一脸茫然。
  一堂课接一堂课,情形始终不见好转。时至今日我还清楚记得在课堂上的感觉:又恐慌,又羞愧。缩在同学背后,避免与老师的目光接触。哪怕闪过一下老师会叫我回答问题的念头,我都会紧张得心狂跳,脸通红,50分钟的课在我看来简直像100年那么长。
  二姨是唯一向着我的人,她从不说我坏,也不说我笨,可我那时确实有点失去理智了,不但不思感激,还专跟二姨过不去。其实我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想方设法让二姨相信我就是大家想的那样一个坏女孩。我一天到晚对二姨粗声粗气;把刚穿上的干净衣服弄得一塌糊涂;她给我洗头时,也不肯好好坐;到点了不肯上床睡觉。诸如此类还嫌不够,我开始偷她的钱。
  偷东西,我知道真正的坏孩子才干这种事,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偏要这么做。第一次,我从二姨的大衣口袋里拿了1块钱,下一轮,我拿了3块。我并不是想买什么东西,我拿了钱,一点儿用都没有,随便就把它花了。记得我买过荔枝,那是南方来的鲜果,很贵,但我根本不爱吃荔枝,把它们都给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同学分吃了。我买的其它东西更是莫名其妙。
  然后我就一心等雷霆爆发,电火从天而降,等二姨也加入讨伐我的行列。那时我心里充满恐惧,我知道只要二姨也开这个口,我便彻底没救了。但日子一天天过,风平浪静,二姨一如既往疼爱我、信任我。
  渐渐我悟出来了,尽管那时我还说不出所以然:二姨对我的爱与父母对我的爱是很不一样的。如果我是个失败者,或为社会所不齿,诸如成了右派或反革命分子,我父母早晚会面对现实,承认我的确不成器。尽管这对他们来说很痛苦,因为他们也是爱我的,但他们对我的评价建立在我是否真正优秀的基础上。
  二姨对我的爱全然不同。哪怕我命途多舛,哪怕我被法庭判罪,哪怕我遭全世界唾弃,她对我的爱不会稍有动摇。甚至,她会比从前更怜惜我,以补偿我在别人那儿受到的冤屈。她只听信我的一面之词,从不起二心。世上没什么能让她相信我不是最杰出的。她对我的爱是盲目的,简直不可理喻。人们会说这种溺爱足以宠坏一个孩子,但实际上,正是她的这种爱拯救了我。她对我有这么高的期许,我如何忍心让她失望!
  当我明白了这点,就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行将灭顶的人突然踩到了一片坚实的陆地,恶梦逐渐消退,宁静重新回归。我不再因别人的幸运而心怀妒忌。他人纵有金山银山,我自有我的一方永不沉没的小岛,在她绿色的港湾里,静静停泊着我的心灵之舟。在她的甘泉滋润下,我可以放松休想,恢复信心,获取力量。以前我也许失去过一个家,如今我又找回了自己的家园,这么安全,这么美好。我知足了。
  后来我向二姨坦白了偷钱的事。父母若是闻知此事,那还了得?他们非大发雷霆不可,二姨却平心静气地听完,对我说了朴朴素素的一段话:“你需要钱,拿我的去用。不过你得记住:将来要是你不得已跟别人借钱,千万不能忘了,而且你得尽早还给人家。过去我们家很穷,我对这种事特别当心。一个人受穷是她命不好,那也没什么。可一个人要是没有志气,不要强,那她就没出息,一辈子完了。”
  二姨说这番话时轻声细语,毫无造作,却在我心中镂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成了我此后安身立命的指针。其实,真正教我如何为人处事的还是二姨自己前半生的故事,这故事我从小耳熟能详,它在不觉中教我什么是自强,什么叫志气。除了自尊自爱,这故事还向我灌输了不少别的东西,比如“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作为女子,贞节操守比眼睛更珍贵。
  10 二姨的名字叫贞
  二姨姓田,名奚贞。一个贞字,暗合了她的品格。她生于1904年,那一年光绪帝还在位,大权却牢牢握在慈禧太后手中。二姨娘家上几代都是皇家工匠,他们祖传的手艺是搭席棚。夏季来临或有重要的活动,比如红白喜事,大户人家都要搭棚。在老北京,一家的席棚是否气派,显示了这家有无经济实力。对这类门面上的事,人们可津津乐道了。得了夸奖的人家洋洋得意,被比下去的则会感到颜面大失。
  御用的席棚,勿庸置疑,一定是首屈一指的,这里也寄托着二姨家祖先的骄傲。“席棚奚家”在老北京遐迩闻名。满清时期,奚家隶属内务府,住在皇城外筒子河西边,那一带当年住着许多这样给皇上家当差的手艺人。
  二姨小时候,邻居肯定短不了在背后嚼舌头,说奚家祖上不积德。所以一连生了5个女孩,到最后才得了个男孩,男孩长大了没什么出息,反是奚家这五千金,受了她们母亲的调教,个个心灵手巧。
  她们的母亲也是手艺人家的女儿。跟奶奶家不一样,他们不是旗人,无权无势,唯有一技傍身。祖传的手艺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光宗耀祖之源。只要后辈肯学,家中就不愁没饭吃。在这个意义上,手艺便是这些匠人们的“铁杆庄稼”。
  二姨的母亲多才多艺,她擅长的并非琴棋书画,而是些居家度日的技能。她有心把这些技能通通传授给几个女儿,但俗话说,“五个指头不一般齐”,二姨的5个姐妹各各只领得了母亲的一招两招。
  二姨的大姐长大成了烹饪里手;二姨排行第二,和四妹一样精于女工;二姨擅长裁剪,四妹擅长刺绣;二姨的三妹三十而殁,我还没出生;最小的妹妹做出来的点心则堪称一绝。
  回过头看,二姨母亲教给女儿的手艺就是一份无形的嫁妆。若是她们嫁得个好人家,丈夫有身分有才干,那她们就安安分分做家庭主妇,这份嫁妆备而不用;若遇不测之风云,就像二姨的苦命,至少她们还能凭一双手养活自己。
  二姨唯一的弟弟鹤立鸡群,从小受父母骄宠,又有五个姐姐将他伺候得无微不至。他去学堂读了几年书,因为日后要肩负承接香火和祖业的大任。而女孩则早晚是别家的人,替他人传宗接代。
  二姨长到17岁,便许了人——父母将她许给“饽饽田家”。这家世世代代在宫廷里制造糕点,跟奚家可谓门当户对。男家着媒人前来提亲,二姨的双亲心中愿意,于是纳彩下定,单等择了吉日完婚。到这时,二姨未来的丈夫长的什么模样还全然不知,也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中国的旧式婚姻一向如此。作女孩儿的就该听父母之命,否则便数不孝。当然二姨也可以默默地祈祷上苍赐给她一位品行端庄的良人。
  到了二姨的“大喜日子”。依照古风,新娘出嫁时要痛哭,以示对父母的孝心。二姨上轿时泪如泉涌,想到她从此背井离乡,去与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厮守,她把眼睛都哭肿了。
  也许上苍听到了二姨的默祷:她的丈夫果真是个正人君子。他受过几年教育,不算文化人,至少觉得自己不能一辈子做糕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慎微而守法的人,不喝酒,不赌博,也不打妻子。
  他和二姨结婚时,宣统皇帝已经退位,内务府自然也瓦解了。二姨的丈夫在国民政府找了一个差事,虽说他只是教育部下面一个科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挣一份微薄的薪水,却仍被很多人羡慕。那时要谋一份公务员的职务殊为不易,年轻人的出路只有当兵,盖因军阀割据,混战连连。但二姨的丈夫显然不是当兵的料,他能谋到一份赖以糊口的职业真的很走运,至少让他和家人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二姨因此也做了几年传统的贤妻良母。她先是生了个儿子,3年后又生了个女儿,丈夫的收入维持四口之家捉襟见肘,端赖二姨勤俭持家,量人为出。她自己一手把孩子带大,操持一日三餐,买最便宜的菜蔬,管大小所有人的缝补浆洗,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二姨从没在商店买过衣服和鞋子,一家四口的衣服和鞋子全是二姨亲手做的。
  几十年后,她的手艺仍那么纯熟,在我父母花完了他们的积蓄之后,二姨就也为我们制衣纳鞋。我还记得二姨戴了老花镜,中指上套着银顶针,就像一只闪光的戒指,她在布上飞针走线,针线在她手中似乎都有了生命,像一条小银鱼在溪流中奋力向前游。她时不时将针在头发上刮几下,润一润,针于是穿得更欢。
  二姨一生都没碰过缝纫机,在瑞士时,母亲提出为她买一架。
  “千万别!我不用那玩艺儿。”
  “这能省不少功夫,试试看,一学就会的。”
  “学得会,省功夫,是不假,可死机器怎好跟人比?你瞧这针脚,我缝的针脚外边一点也看不见,机器能行?”
  于是母亲放弃了买缝纫机的念头,二姨仍对机器做活儿比她快这一点耿耿于怀。过去她的邻里姐妹谁也不敢夸口说比她做活儿快,二姨很为这事得意。受她影响,若干年后,我也喜欢用手穿针引线的感觉,我做的针线活儿慢,但感觉在那儿。一针一针,和着心跳的节奏,做针线时心总是平的。我倒是有一台美国产的缝纫机,能缝出各种针脚,我却几乎不用,偶尔借给从国内来的朋友,但多数时候,它坐在阁楼上招灰。
  二姨和她丈夫住的房子很普通:灰色的砖墙,小小的院落,三间北房,一个厨房。房顶的瓦隙长出了一蓬蓬的草,雨天常常会渗漏。窗上没有玻璃,用高丽纸糊着。不管怎么说,这房子归二姨丈夫所有,这一项简直帮了他们的大忙,他们不用交租。二姨还能在小院中种几畦菜,养几只鸡。二姨勤俭持家,几年下来,她居然还为孩子的教育攒下一小笔钱。别人家孩子去上学,她决不会让自己孩子呆在家里变成文盲,这是二姨的志气。
  二姨的儿子长到6岁、女儿3岁时,一夜间国民政府要迁都南京,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二姨一家面临两难的局面。如果继续留在北京,丈夫要失业,他上哪儿再找一份工作呢?中央政府也搬了,僧多粥少,故都就业机会何其渺茫!
  若搬到南京,丈夫的工资又哪里够一家的开支?他们首先得租房,首都的房价怎么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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