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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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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选宫妃皆按品大妆、珠环翠绕,身后跟着各自宫中的内侍与属官,手中捧着的锦盘上是刚领出内库的砂模、金块、量具等物,俱贴着火漆封条。诸人之中唯有刘夫人的脸色最为苍白,纵使是胭脂着意浸染也无法湮灭眼中的不甘——她又想起拓拔嗣昨日离去之时所丢下的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阿牧敦在大典之时,决不可铸成金人!父皇多疑,今日之事他全已知晓却隐而不发,绝非就此揭过。若阿牧敦真的铸金成功他必会疑你与卫王同谋,则纵使晋位中宫也难免祸及自身。”
  “那我儿将来大事又如何是好?”刘夫人慌了神,她父兄已殁,生平最重的便是这个独子。拓拔嗣急地一跺脚:“父皇乾坤独断,怎会受制于人去选立太子?阿牧敦不该与叔王图谋啊!若明日是别人铸金成功、摘取凤冠,阿牧敦还可在后宫之内安享富贵;如若不是,恐我母子大祸临头!”拓拔嗣早慧,虽年方七岁却也看的出拓跋仪扶持他们非是好心,对其父拓跋圭也是敬畏远甚于亲情。刘氏无甚主见,先前对拓跋仪深信不疑,近来则开始对她儿子言听计从,只得含泪应了。
  此时中常侍宗庆奉旨上台,展开诏书宣读条陈——六位贵人最先铸成金人者,即册封为后云云,众妃自是躬身遵旨。
  其后奉御官高声唱名,坊门大开,六名贵人依次转身,走向她们未知的前途。
  卫王拓跋仪却忽然道:“慢!”他转向拓跋圭:“皇上,铸金立后兹事体大,还请再次查验一下,以示公允。”
  话音刚落,诸王纷纷复议——拓跋仪是怕拓跋圭因昨日之事犹在忌他,故而这当口提出复验,也好去一去拓跋圭的疑心。
  拓跋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道:“崔浩,再次查验各宫所备。”
  崔浩心里也知拓跋仪是故意冲他来的,他俩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但因他是自请督察铸金事宜,自然责无旁贷,只得遵旨,领匠作府一干人等将这些材料都给细细检查了一遍,连跟进铸金坊的随从属官包括中常侍宗庆都给搜了一回。
  待晁汝面前,他倒是大方的很,展开双臂,任人搜检,崔浩一抬手,止了旁人,亲自来搜。晁汝笑了一笑,丝毫不怒,反趁势俯身在崔浩耳畔低声道:“崔议郎可要仔细着了,免得一会儿大典开始,当着天子臣下文武百官的面,您又发现了什么不妥,再闹出了什么误会,可就不好了。”
  崔浩额上青筋直暴,他深吸一口气,迫自己不去理会这挑衅言辞,方才松手起身,冷冷地道:“晁侍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晁汝依旧是病恹恹地一笑,不再搭腔、
  未几复验已毕,崔浩着人重新上过封条,登台复命。常山王拓拔遵听罢,冷笑道:“这次崔大人可是在事先就亲自查验过了,可别之后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后宫嫔御也是你说冒犯就冒犯的,汉人礼制有这么个道理?”
  拓跋圭轻咳一声,倒也没出言制止。崔浩则羞恼地满面通红——他自然知道拓拔遵是为昨日的拓跋仪出气,毕竟是他无心坏了他们的好事。可他自出入宫闱、参赞国事以来,恨他忌他的人多去了,还没当众受过这等侮辱,连其父崔宏都觉出拓拔遵等人是敲山震虎、意有所指而深感不安。
  
  铸金坊本是处三进大院落,最外层搭了高台彩棚供皇帝、大巫与王公、大臣在此间休息等候;崔浩、晁汝、宗庆和掖庭令等有份参与铸金事宜的属官与工匠们则在第二进等候差遣;而能进入核心作坊的只有六位后妃以及随侍的宫女太监。
  贺夫人莲步轻移,经过晁汝身边之时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晁汝与她目光交错了一瞬,便赶忙低头行礼。
  手铸金人不比旁的可一蹴而就,它所费须时,坊内又架有六只锻融金属的风炉,热气透过墙壁一丝丝地蒸腾散发出来,与得以在棚内安坐纳凉的皇帝大臣们不同,待在中间苦等的官员们全都热不堪言,偏又没人敢擅离抱怨,宗庆接过小黄门递上的帕子忙不迭地拭汗,其余人等也频频抬袖扇风。
  此时坊门忽开,两名宫女扶着一个云鬓高耸的贵妇迎面走来,那贵妇兀自垂头丧气,低啜不已。立即有小太监出来禀道:“李贵人铸金失败!”宗庆知道这多半是李氏心急欲争第一而在火候未到之际强行开模以至金像断裂,便赶忙一抬手:“快出去禀告皇上!”一面命人护送李贵人下去休息一面差人入坊内收拾,一时宫人内侍鱼贯出入,场面稍见混乱。
  谁知刚安定不了一会儿,坊门又开,却是贺兰宓捧着手领着一群宫女太监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她倒是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踢了身边的小太监一脚:“去告诉宗庆,我手伤绽裂复发,也铸不成金人啦!”
  宗庆见状,扭头命道:“送娘娘出坊,再禀告皇上,小贺夫人也铸金失败——”
  贺兰宓叱道:“急什么?没见本宫还伤着手,流着血么?万一留下伤疤,可是宗公公负责?”宗庆不敢得罪这位姑奶奶,只得转头揪着一个太监就骂:“没眼力界的东西,没见娘娘手上带伤么,还不请太医速速到此!”
  众内侍赶忙围聚上前伺候贺兰宓,崔浩却猛地转身,扭头去看,晁汝方才所站的位置果已空无一人!
  他就知道!——方才贺夫人还与这晁汝眉目示意,此后必有勾搭合谋。有什么比现在这种坊门大开、人来人往的混乱时刻更好浑水摸鱼的?贺兰氏弃车保帅,必是叫贺兰宓故意创造机会好让晁汝入内面授机宜。
  崔浩再一展眼,只见晁汝那一袭赭色宦袍在墙角一闪而过。他二话不说,立即也抬脚跟了过去——他不信这一次不能抓他个人赃并获!
  崔浩拨开众人,刚疾行数步,晁汝却在人群中闪身而过,很快便失了踪迹。崔浩哪里甘心,咬牙切齿地在铸金坊左近又寻找了许久,却连晁汝一片衣角都没找着。
  他悻悻然地回到原处,铸金坊已经重新闭门。再一细看,晁汝赫然就站在那儿,抬着袖子扇着风,在四目相对之际,还无辜地对崔浩眨了眨眼。
  崔浩明白自己怕是又被耍了,登时气地银牙暗咬,火冒三丈。正在他于心中盘算如何报复之际,忽闻墙内一声闷响传出,整座巍峨铸金坊也被震地微微一摇,随即是坊中众人惊叫:“炸炉了!炸炉了!”
  晁汝遽然抬首,如离弦之箭一般率先冲了进去。
  崔浩与宗庆瞠目结舌之余也反应过来,立即也带人赶了过去。但见偌大的铸金坊内一片狼藉,中间的一个风炉业已四分五裂,金水溶浆淌了一地,一名负责拉风箱助火力的太监则倒伏在旁,眼看着是没气了。
  贺夫人则呆立墙角,晁汝挡在她面前以身护之,虽因离炸炉并不算近而逃过一劫,但金水四溅而起,也在他的脸颊肩颈等肌肤j□j之处燎出了一串水泡。晁汝忍痛扭头问道:“娘娘没事吧?”贺夫人脸色一片惨败,哆嗦着摇了摇头,显然也被这突发事件骇地半死。其余宫人妃嫔也多被波及,俱是吓地魂不附体。
  几个惊魂未定的宫女内侍赶忙上前连搀带扶地拉起手脚发软的贺夫人,最外面的拓跋圭等人也已听见了里面的声响,尽皆匆匆赶来。拓跋圭环顾四周,拧起浓眉:“好端端的,怎会炸炉!”转向匠作令喝道:“可是尔等所造的风炉不精不纯,酿此惨祸?你是也想一尝灭门诛族的滋味么!”
  匠作令唬地慌忙跪地陈情:“皇上明鉴!微臣知道风炉是为手铸金人选立皇后所用,岂敢不尽心督造?每一个炉子臣都再三查验过,绝无一丝怠慢!”任臻不忍地低声劝道:“谅他不敢不尽心。况且若是风炉不妥,早前几日就炸了,哪会不迟不早就等在今天?”
  任臻一句话提醒了拓跋圭——是啊,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不幸,只怕又是一场人祸。他转头便问:“炸的是何人之炉?”左右报曰贺夫人。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妃子来,晁汝跟着贺夫人见驾,拓跋圭打量了也甚为狼狈晁汝一眼,点头道:“你奋不顾身,护主有功,朕自有封赏。”旋即便追问贺夫人事情始末——贺夫人却是当真毫无所知,她只是按照晁汝前言,身上暗中携带一味药材名地霜者将其洒抹于金块外侧再投入炉中,地霜俗名牙硝,性苦寒可助燃,使矿石易融——按照晁汝所说的,想要提高金水融化的速度,抢先铸成金人,一个办法是降低熔点另一个就是使金块易燃。掺入黄铜降低熔点目标太大,易被发现,晁汝先前故意为之乃是为诱崔浩上当;实际上晁汝教予贺夫人的密招一直是第二种方法:以牙硝粉末敷涂入炉,热焰焚烧之后牙硝便蒸腾殆尽,毫无残留,任何人都查不出破绽来,这法子她之前也已经试验过多次,从来未出差错,怎么就偏偏在今时今日炸炉!
  她草草说完,细因一味推做不知,拓跋圭见她失措无主的模样也不好再详加追问——反正也不会是贺夫人自己搞鬼,险些炸死自己,这一方的嫌疑基本可以摘清。他转头对大巫略一躬身:“今日铸金皆无所成,或是天意示警——昆仑神不欲大魏立有国母乎?”
  话音刚落,僻远角落中忽然传来一道蚊呐一般的声音:“陛下,臣妾砂模尚且完好,可以一观。”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立即齐刷刷地朝说话之人注目看去——却是一直不声不响,沉默温柔的慕容氏,原来她所在位置离贺夫人最远,因而砂模完好无损。
  拓跋圭立即吩咐宗庆:“马上开模观验!”
  几个内侍过去抬过沉重的砂模,在众目睽睽之下,宗庆揭开模顶,一尊一尺来长、灿烂辉煌的金色神像便赫然在目。大巫上前,亲自捧起金人,摩挲片刻,高举过头,扬声全场:“断壁颓垣之下手铸金人得成,实乃天意不可违也。”这就是同意立先前最不被看好的慕容氏为大魏皇后了!众人齐声发出一声惊呼,拓跋圭沉重的心情方才有了一丝松泛——比起贺氏刘氏以及其他的鲜卑大家出身的妃子,这个无依无靠远嫁异乡且有名无实的公主,确实更适合做他拓跋圭的皇后。他负手而立,环视全场:“那就依大巫之言,慕容氏手铸金人得成,即册封为后!”
  在场人等纷纷下拜,山呼万岁复贺皇后千岁。
  拓跋仪百般筹谋至此成空,他不知刘氏是自己有心放弃,眼见她也受了炸炉波及,虽没受伤但砂模摔落,已注定是铸金不成,白便宜了一个初来乍到的慕容氏!心下火起,当即出列跪奏道:“皇上,风炉无故自炸,贺夫人刘夫人皆因此铸金不成,臣弟恐怕事有蹊跷!”
  拓跋圭一挑眉,俯视其道:“卫王何意?”
  拓跋仪一口气说道:“崔浩先前已经再三复检,确认各宫所携原料安全无损,现发生此等事故,崔浩责无旁贷!”
  来了。崔浩心底一咯噔,在晁汝蓄意挑拨之下拓跋仪现在视他如眼中之钉除之后快。他赶紧一提官袍双膝跪地:“臣同有司在检查之时确实没发现任何不妥,请陛下明鉴!”
  拓拔遵嗤道:“神也是你鬼也是你,说什么都行!若无不妥怎么就炸炉了?”
  贺兰讷看见女儿受惊晁汝受伤,也是怒火中烧——若非此子插手掣肘,自家女儿怎会与中宫失之交臂!因而亦要求严查,众王公亲贵皆附议。
  拓跋圭遂命廷尉入殿,左右监丞带领一干下属控制了现场,半晌过后手捧一帕跪于君前:“臣等在未曾燃尽的炭火余烬中发现了此物——”拓跋圭展目看去,只见帕中一团烧焦的木炭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红黄之色,他接过一嗅,微微动容道:“雄黄?!”雄黄性燥微毒,高品者可以入酒为药,宫中确实有藏,但怎会出现在这里?
  廷尉点头奏道:“还有朱砂。臣曾听方士有言,道家所炼之丹药多含有雄黄丹砂等数味矿药,与木炭混之,焚烧之后或产生爆炸须时时谨慎小心。”
  其实雄黄丹砂加木炭并不一定会燃爆,古时炼丹炸炉多半是因为混进了另一味药材——硝石粉,又名牙硝、地霜!硝石雄黄加木炭本就是火药之原料,道家典册早已有所研究,晋人葛洪所著炼丹秘籍《抱朴子》亦有只言记载,只是北魏朝内无人知晓罢了。
  拓拔遵囔囔道:“怪了!难道突然冒出个道士在铸金坊炼丹不成?”
  崔宏隐身在人群中,一滴冷汗淌了下来——他崇佛尚儒不假,可自己儿子崔浩却是如东晋名士一般醉心于谈玄求道的!果然拓跋仪冷笑道:“何须在此炼丹,只要有人在炉里丢几颗什么九转金丹即可,行事岂不是更加方便!”
  拓跋圭扫了跪地无语的崔浩一眼——据他所知,崔浩嗜好炼丹,他左右近臣中只有他会随时在身边携带丹药,就连他的逍遥丸都是崔浩所献。他颦眉转问宗庆:“方才事发之前,何人曾不告而离,经时未归?”
  宗庆眼一转,立即坦白道:“唯有崔议郎突然擅离中院!”
  掖庭令也奏禀道:“崔议郎不知何故,在小贺夫人出坊之际离开我等视线,盏茶方回!”
  崔浩自此惊出了一身白毛汗来,他以往目下无尘看不起这些卑贱宦者的恶果全体现了出来,一时人人指证,天时地利人和全弃他而去!
  拓跋仪道:“汉臣们本就支持立慕容氏为后,崔浩包藏祸心,故意投丹入炉,是为了坏我拓拔鲜卑之根基!陛下只需搜他的身,看看有没有携带含有雄黄朱砂的丹药!”
  何须搜身,拓跋圭一清二楚,除了逍遥丸,他偶尔困倦疲惫就会吃崔浩进上的紫黄丹、珍黄丸以振奋精气,哪一味不含雄黄?但拓跋仪可恶,又把这事儿与新立慕容氏扯在一块,巴不得推翻前议,再举行一次铸金大典,他岂能如他所愿?当即朗声宣道:“天道多舛,方有此劫,幸亏我拓拔皇族福泽绵长,依然得立中宫,其余诸妃亦多劳苦,朕自有封赏。此事不必再议!”又剜了浑身瘫软面白如纸的崔浩一眼,续道:“崔浩玩忽职守,甚失朕望,着褫夺官衔,退出宫闱,在家闭门思过——终朕一朝,永不叙用!”
  
  晁汝抬起头来,对来人微一拱手,微笑道:“崔大人,啊,现在叫不得了。贤弟打点完行装在出宫之前还不忘来掖庭探望在下,真是足感盛情。”
  崔浩脸上已不复以往云淡风轻、从容高深的神情和派头,咬牙切齿地道:“晁汝,今日铸金坊炸炉之事必是你设计陷害!是谁告诉你我身上携带雄黄丹药教你施这连环毒计!我曾因卫王白冠之事追查掖庭属官王三娃他却突然被召入宫,而后离奇溺亡,是不是宫中还有你的同谋!?”
  晁汝抬袖掩唇咳了几声,方才慢悠悠地道:“无凭无据的,贤弟慎言啊。今日害你的是卫王等人——墙倒众人推,也怪你平日行事太无余地,与愚兄何干?况且依愚兄所见,以贤弟之大才,纵使今遭罢黜,然只要耐心等上一二十年,来日改朝换代,终有一日可以东山再起、位极人臣。现在,又何妨将你的位子暂借让予我,来坐上一坐?”
  “你!”崔浩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揪起晁汝的衣襟,怒道,“我与你并无冤仇,不过是各为其主。纵是两相斗智,何须如此赶尽杀绝!”
  晁汝的目光在月色下陡然冰冷:“确无冤仇。只是你太碍事了——你既因进药于拓跋圭方得平步青云,我就要你也因丹药而身败名裂!”
  崔浩瞠目欲裂,刚欲发难,脖间却忽然一凉,已是利刃加颈。寒芒一闪而过,映出一双他甚为熟悉的眼眸,随即是任臻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崔浩,你获罪之身,逗留宫闱,还妄图伤人,是不想要你崔家老小满门性命了?”
  崔浩愣了一下,双手顿时僵持,心里却闪过一丝电光火石,颤声问道:“任将军怎会到此?!”
  任臻收回左手刀,探入怀中摸出一樽瓷瓶:“晁侍郎今日护主受伤,皇上嘉许其忠勇,我特奉皇命前来探视送药,难道崔大人也是?”
  崔浩神息万变,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来去,最终发出一声不甘至极的悔叹,恨恨离去。
  
  任臻几句话吓走了崔浩,面色一变,拉长着脸冲晁汝一点下巴:“坐下,上药!”
  晁汝收起了人前那副伶牙俐齿的嘴脸,沉默地坐在任臻面前,任他施为。任臻点抹数次,急地龇牙道:“都说你聪明,我看是傻透了!既已明知道危险,为何还要扑过去替贺夫人以身相挡?”
  晁汝一扯嘴角:“贺兰讷坏了大事,事后若见我安然无恙而没表现出一点护主之忠,他怎会轻易放过我去?这当口,我不能再开罪他去。”
  任臻默然,半晌之后,手背在他面上烫伤处轻轻一触,哑声道:“可是疼的紧?”
  晁汝自嘲一笑:“这脸哪里还会觉得出疼来?至多再多几处疮疤,留着吓人罢!”说完这话却不见回答,唯感任臻的双掌在他肩头轻轻一按:“无论恶鬼之形还是天人之姿,在如今的我眼中又有何差别?”
  晁汝心中微涩,百般的哀而不伤,千种的怨而无怼,就此莫名消散,他抬手一握任臻的右手,低声呢喃道:“岂如你断指废躯之痛。”
  任臻哑然无言。
  两人一站一立,在风清月明中静默良久——正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慕容氏选立为后,告于太庙,即母仪天下,自然少不得一番庆祝朝贺,南燕的“金刀太子”慕容超便在此时携礼离开广固前往平城拜贺。若论辈份,慕容宝之女算是他的堂侄女儿,但慕容超可没敢真把拓跋圭当自个儿侄女婿——南燕主慕容德近来沉疴日重,只怕拖不过今年。慕容德没有亲生儿子,属意亲兄之慕容超继位,但朝中姓慕容的宗亲可不止这半路杀出、金刀为凭方才认祖归宗的慕容超一人,他这次来的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探一探拓跋圭的态度和口风,若有北魏的支持,他便有把握镇压下一切反对力量,顺利接班、独揽朝政。
  拓跋圭确实也需要南燕的存在,在青州充当北魏与东晋的缓冲地带——东晋那位当朝主政的谢都督可是从来不肯承认拓拔魏国,上次北魏本拟远交近攻,遣使建康欲以修好反被谢玄羞辱了一顿,惹得拓跋圭大发雷霆,处死崔逞才罢,至此熄了通好东晋之心。两人皆知南北迟早一战,只是以刘裕为首的北府军尚在河南之地镇守洛阳,一时不好牵一发而动全身;拓跋圭则秉承攘外必先安内,大部分兵力都在西北疆域防备西燕柔然,故而双方都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而暂做按兵而已。所以拓跋圭想要扶持一个能为他所用听教听话南燕国主,北府军万一北上攻魏能成为一道最佳屏障。
  慕容超入宫谒见拓跋圭,两人在青金殿密谈许久,有内侍上殿请用御膳,拓跋圭便顺道设宴招待,慕容超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自然喜不自胜地谢恩应承。谁知酒馔刚刚摆好,殿外便传来一声朗笑:“怎么有的吃却故意不叫我?”
  慕容超唬了一跳,心道拓跋圭岂是好相与的,谁敢在魏宫之内如此放肆高声?可一看左近的宫人内侍,竟没一人面露异色,似是习以为常了。
  待那人大步流星地进得殿来,慕容超则吓得差点捏碎了手中酒樽——慕容冲!怎么会是慕容冲?!虽然现在的他看来较独龙山初间之时神态要平和许多,连眉目间的厉色杀气都几乎不见了,但他是不会错认的——何况还是慕容冲这样令人一见难忘的男人。传说当年独龙山兵败之后他为魏军所俘,被挟持为质,一路叩关略地,西燕朝野忍无可忍,才废慕容冲为太上皇,而推举慕容永为帝,以至于拓跋圭要挟不成,恼羞成怒,杀了这已无利用价值的废帝,方才罢兵归朝。可如今这男人怎会死而复生出现在平城皇宫?!


166、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任臻还是一袭寻常穿用的交领左衽胡服;长身玉立、辫发无冠,腰间却扎着一条九龙纹饰的金缕玉带;其下丝绦缀着一枚光华流转的摩尼宝珠——一应皆是御用之物;与拓跋圭身上佩戴的一般无二。他见席上还有慕容超;便一挑眉:“皇上今日宴客?”

慕容德回过神来,顿时冷汗直流——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可是大大得罪过慕容冲的;当年若非他与拓跋圭里应外合、故意设计,利用他报仇心切引他入局;他堂堂帝君又怎会落入魏军手中;受尽折辱?

拓跋圭一时之间也是神色复杂;显是也想起了两人曾经的过节;但也不好就此中止;屏退慕容超,反而更显事异。只得一扯嘴角,勉强介绍道:“这位乃南燕北海王慕容超;这位是我大魏的骠骑大将军任臻。”

“王爷此来必是来贺慕容皇后的了。”任臻正色打量了他一番,忽而笑道:“时人言金刀太子‘精彩秀发,容止可观’,今看果不其然耳——这慕容氏不拘男女,当真都生的不凡。”

慕容超察言观色,心底震惊之余也渐渐明白了几分:这慕容冲怕是经历了什么变故而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不止如此,与拓跋圭的关系看来还非同一般?他本是聪明机巧之辈,既知事有蹊跷,倒是定下神来以不变应万变。慌忙起身回礼:“初次见面,小王怎当的起将军如此谬赞?”

任臻哈哈一笑,提袍落座:“虽是初晤,然与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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