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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信箱-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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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们三四点出门,没塞车都跑了将近一小时。我到了才知道,那也是间医院,名字还很好听,叫蓝天医院。我问他:“封大夫,咱们是来看病人呐?”

“嗯,”他说了句:“我妹妹。”

这儿不像二院那样,到处散布着消毒水味道。路边和院子里种满了常绿植物,入冬了还满眼翠生生。我们只碰见几个散步的病人,非常安静。我还想着这里环境真不错,后来才知道,这是家精神病院。

封大夫先找医生问了问病情,才去看他妹妹。那姑娘二十出头,漂亮得跟朵花儿似的,两手又细又白,指头嫩得像笋尖儿,一动不动搁在膝盖上,眼神儿却发呆。我们带她去花园走了走,她就规规矩矩跟着,封大夫说了很多话,她一直没搭过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封大夫,”出来后我问:“你妹妹一直这样吗?”

他皱着眉,闷声不吭招了部车,进去才慢慢说:“不是,她本来有抑郁症,有次从酒吧出来,没立刻坐车,路上遇见一伙嗑药的不良少年……幸亏巡警碰上了,不过,还是吓坏了……”

“那,能好吗?”我问他,还这么年轻啊……

“希望吧……”他好像不愿多谈,轻声应了句。

年前的时候,他气色好了些,朱胖子说,幸亏肝的再生能力强,他身体底子又好。我听封大夫说,是什么‘部分症状体征暂时减轻’,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他情绪也不错,年二十八晚上看电视,有个人歌儿唱得好听,他说他也会弹吉它,还答应教我。第二天早上我去商店买了才过来,病房里却已经没人了。

直到下午五点,封大夫才回来,鞋跟上裤脚上都是泥巴,脸色发白,膝盖一直在抖。我急坏了,赶紧倒杯水给他,他说了声谢谢,喝完摘下墨镜就去卫生间洗手,出来后坐在窗边凳子上,面向窗外一支接一支吸烟。他的眉毛很直,像头发一样,又黑又浓,那天一直皱着,没有松开过。

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去打饭,回来时听见他在屋里说话,语气很冷淡:“你再约他去那儿打次球吧,然后拣给他。”

我以为有人来看他,进去却还是他一个人,位置都没换过,他回头说:“陈生,你帮我去寄个快递吧。”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小心点儿,别弄掉了。”

那东西很薄很小,像片指甲盖儿,我坐上车后掏出来看,有两条小鱼儿衔着尾巴绕成圆形,背面刻着‘毅、延’两个字儿。我知道,又是跟那个许延有关了。

那天晚上我把吉它拆出来,他看了眼,手搭上去拨了两个音,说:“算了,太久没弹了……你报个班儿学吧。”然后就拿着盒烟上了楼顶。那把吉它直到后来离开医院,都放在墙角没人碰过,再以后,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零五年三月份,他叫我帮他买了点儿家具,送去月亮湾一个空房子里。 五月份,我陪他去了趟白河镇。那是个挺偏僻的地方,风景倒不错。他说那是他的家,不过已经没人了。锁头全长了锈,家具也积满了灰。屋顶上的瓦楞草,窜了足有二尺高,檐下的横梁上,搭了好几个鸟巢。

他从书柜里拿出架小飞机,看得出原先是白的,不过现在已经发黄了。那天他擦干净后,一直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个下午。

我们只待了一天,走前我跟他去了个村子,他到一个孩子家拿了盆草。那时他走路已经不太稳,不过近距离还看不出来。

零五年六七月份,病情却突然加重了,经常好端端站着就一头往下栽,刷牙的时候弯下腰,也会冷不丁扑倒。那以后,身上就再没断过青紫。

他有天说住院住烦了,朱胖子本来不让走,后来还是没拦住他,在医院待着也就早晚两次药。七月底的时候,他住进了月亮湾。从那以后,除了上医院和每月一次看他妹妹,基本没离开过那儿。

他开始在墙上画一幅画儿,虽然手还很稳,但画得不快,有时会回头问我:“你看看,画得像吗?”

“像啊,一模一样。”我知道他画的是他家和隔壁的院子。

“真的?”他问得很认真,表情像个孩子,又期待又担心。

如果我点头他会很高兴,有次还脸红了,转过去说:“唉,我不会画画儿……”

我听着却觉得揪心。

那幅画儿十多天才弄好,画最后一颗星星的时候,却突然抖了手。他拿着笔退回凳子上,看样子不大高兴。我说:“没关系,那一点儿看不出来。”

他没吭声,想了半天后站起来,扶着墙把原来的星星全添了几道线,看着像重影一样: “嗯,”他笑了:“这样儿就看不出来了。”过了会儿轻声说:“以后住这儿,也像在家一样儿了……”

那以后他没事儿就靠在那幅画下看书,半个月后我才知道,许延就住在隔壁,也知道了,他原来就是新天公寓的老板。

我是去看个关系挺好的同乡,他跟我一起来G市的。当时张健强陪着许延,还有另外几个人看工地。

“你不知道?”我那同乡说:“许总跟张老板关系铁得很,新天的工程全包给他了。”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没事儿谁会打听那个。但我那个工友不一样,他人很机灵,不久之后,就跳到另一个建筑队当了个小工头。

搬进月亮湾后,封大夫的情绪比住院那会儿好多了,有时还教我做两道菜,我说:“封大夫,你手艺真不错。”

他笑了:“那当然,对了,别总大夫大夫的,叫我名字吧。”

“嘿,”我说:“我叫习惯了。”

他笑着说:“名字多叫两次也惯了。”

他那样带笑看着你,让人觉得像晒着刚刚好的太阳,身上暖烘烘的。我说:“封大夫,我要是个女的,叫你这么一看,魂儿准跑了,”然后我想起那个许延,又说:“男的也一样。”

“哦,那你,”他回过头很严肃地盯着我:“是不男不女呢,还是半男半女?”说完就大声笑了。

“咳,我……”我也憋不住乐了。

他笑完揭开锅盖看看:“等学会了,回家给你爸和你媳妇儿露一手,让他们评评,你师父手艺咋样。”

回家……我没吭声儿,他也很快就说开了别的。我觉得很多时候,不像我照顾他,倒像他关照我。我说:“封大夫,我怎么总觉着你像我兄弟。”

他笑了:“呵,是吗,那我叫你陈哥吧。”

我说:“不是,我倒觉得你像我哥。”

他笑得更欢了,他说:“那可不成,你别把我叫老了。”

那以后我才发现,他其实很爱开玩笑,跟他在一块儿,不知不觉就合不拢嘴了,哪怕后来病情加重那段儿,也少见他愁眉苦脸的。

他还教了我上网、打游戏:“诶,陈生,”有次他问:“以后你有啥打算?”

我没吱声,他又问,我才说:“回建筑队吧,”我说:“我又不会别的。”

“你可以拉些人自己当老板,先接些简单的活儿,有了钱再买设备,”他说得挺认真的:“给人打工,啥时候是个头儿。”

我说:“当老板,哪儿有那么容易,还不如实实在在攒点钱。”

“一辈子受穷容易?”他说:“连想都不想,怪不得了。”说完就不管我了。

那一年时间,不知道封毅感觉快还是慢,我觉得挺快的。他一直没让我守夜,我住在另一栋楼里,直到零六年那个特别闷热的夏天。有天晚上他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捂着嘴腰都直不起来,闷得满脸通红。

“别捂着呀,”我着急地收东西:“咳出来,咱们去医院看看。”

他好不容易忍住:“打电话,叫朱华调个车来。”

我才想到,这时候许延应该到家了,他怕他听见,叫朱华派车也是怕碰上吧。

他那次得的是肺炎,在二院住了两个月,回来天气已经是入秋了。

回家(三)陈生番外

零六年秋天,雨水特别多,日夜不停地下着,能把房子都浇烂了。他的身体明显差了下去,但还是每天早晚坐在阳台上,直到看见那人的车子开出去,或者开进来,才会再回屋。我知道劝也没用,别的事儿他都愿意跟我聊,却从没提起过许延。

我想了很久,找天拿了钱去找我那个当工头的同乡,他门道儿一向挺多,而且他爸爸,以前就是个锁匠。我叫他给我弄了几把万能钥匙,然后回工地转了一圈,碰见张健强时,我装作不在意提起,他果然问我要了两把。

我不知道另一把钥匙会不会到许延手里,也不知道许延会不会来开隔壁的门,我只知道要让封大夫发现,他一定会发火,也会赶我走。所以我很犹豫,但还是想找个机会,让他至少,见上他一面。

九月中旬有天下午,天难得放了晴。封大夫那天精神挺好,他让我给他找了件有帽子的风衣,自己戴上墨镜说:“好久没出过门儿了,你跟我出去转转吧。”

我没敢把车子开远,到了一个不太旺的广场,他说:“就这儿吧,还能晒晒太阳。”

他不想用轮椅,我就把他扶到一个带靠背的长椅上,擦了水让他坐下。那广场不大,隔条小马路有间商场,一楼开了几家餐厅。

那天其实没啥太阳,空气还是很阴很潮,但他挺高兴。特别是后来几个孩子结伙跑来放风筝,他看着就笑,说他以前也扎过风筝,还问我会不会。说着拿出口袋里的小飞机,看了看:“不过有了这个以后,就再没扎过了……”

我看见一个交警开着摩托车过来,因为不想他走太远,车子就停在马路边。那交警已经开了罚单,正往雨刮上夹,我就没过去。他说:“你还是去把车停好吧,道儿本来就窄,别挡了其他人。”

我看广场里除了那几个孩子,没有闲杂的人,就往车子那边走,走了没两步他突然叫住我:“陈生……”他声音比刚才低,哑哑的:“给我多拿件外套吧,”他说:“我有点儿冷……”我想倒回去,他却摆了摆手叫我走。

我想可能天晚了,在外面待长了凉,赶紧去停好了车,想劝他别坐那么久。可等我拿了外套跑回去,他已经不应我了。他还是那个姿势坐着,稍侧着身,像在想什么事情,手却从膝盖上滑了下来,手里握着的飞机也不见了。

来回才几分钟,就下起了毛毛雨,天完全暗了下来。广场里的孩子都跑没影儿了,他的手还很暖,我拼命打朱华的手机,却连响几声都没人接。

“走吧,许延,换一家,这都十分钟了,还没少一桌。”马路对面有个男的说:“诶,你看什么呐?”

我抬起头,那个男的已经坐进车里了,许延背着我扶着门:“刚过去那几个孩子,手上拿的飞机,挺像我小时候玩儿过那种。”

怪不得封毅刚才……我喊了他一嗓子,却被关车门的声音盖住。朱华的电话这时刚好接通,等我说完再抬头,那车子已经开远了。

朱胖子说,封大夫是心脏骤停,他的心脏半年前已经开始扩张,但他一直没跟我说过。

第二天早上,我把一张901的水费单放进许延的邮箱,希望他能看见。我知道现在再做什么,都已经晚了。我也知道,等以后我两眼一闭,跟封大夫见了面,他肯定会怪我,但我不能让他这样,没声没息的走……哪怕来世要我做牛做马……

之后我就去了火车站买票,天又开始倒水那样下雨,像扣着个黑锅盖。这个城市虽然在南方,但感觉真的太冷了,我得回家去。我把封大夫后来买的那辆车开给丁珉,他说他正要找我,然后给我个信封,说是封大夫以前嘱咐他,让他交给我的。

我上车后睡了一整天,起来才拆开。信封里是本,用我名字开的存折,还有封大夫的一个字条儿:“陈生,好好打算打算,让你爸过点儿好日子。我病的时候,多亏了你,就不说谢了。”

那字条儿的落款日期是去年底,那时候他的手还不太抖,那两行字很有力,也很好看,像他的人一样。我没看清那本折子上到底有几个零,我觉得眼睛很痛,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 番外 秦可可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在你走后,我收拾行囊,远遁他方……

雨,倾盆浇注,天际,暗雷震怒,闪电,在模糊的车窗外硬生生撕裂视界……

“糟透了……这鬼天气。”司机烦躁地扯过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掉迅速凝聚的水汽。

“没关系。”我这样说。

是真的,这如临末世的宣泄,反倒让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宁静。我正好可以,不受干扰地想你,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子里那样,安静地、悄然地,欣赏你,让形形色色的你生动地滑过时间的罅隙……那是一种,类似甜蜜的苦涩与绝望,那是,仅属于我的,完完全全的,隐秘的幸福……

我,竟然数不清,我究竟窃取了多少个你:温柔的,沉稳的,睿智的,从容的,诙谐的,冷肃的,深情的,残酷的……呵,原来我并非一无所有,我竟拥有如许多的珍藏,在你离去后的荒寒里,我仍然可以,反复回味,不为人知地,爱慕你……

哦,不,这一切,你都是清楚的,从最初的最初……你已经明了,只是,你为我保守了这个秘密,由此至终,温柔而残忍地,守口如瓶。

那个轻软的黄昏,那间安静的教室,当淡金色的夕照穿越清风与绿叶,穿越简练的门框……你的声线如潮汐漫上耳畔,深厚的低音,烟云般魅惑……你敏感地查觉到了我的注视,却淡然撇开。你的眼睛,像寒夜里的两簇星火,温柔地,温暖地,笼向了他……

原来,你的爱早已给了他,一笔一划深深镌刻,在我无力触及的漫长光阴里,串成了他颈上那道亮丽的风情……

在那间喧闹的餐厅,在我强装平静畅言谈笑时,你轻轻旋转着指间的酒杯,凝视我,微笑:“ 延延很幸运,有个那么关心他的朋友,我替他,谢谢你。”

我喝下了那杯酒,从此,羁押了我的心。

这是属于你们的美满与幸福……它理当得到祝祷,而不是怨怼。

当时日更迭、喧嚣流散,你与他的比肩,已成为我心中最绚丽的风景。它是证据,也是参照,它令我确信,这荒芜尘世仍值得期许。我希望,有一天,当我终于能走出你的领域,也能够迎来属于我的,那一片清凉……

然而,造化弄人,我没料到,连这点微薄的窃望,也要被命运,一笔勾销……

“你真要跟他分手?!”那天丁珉出差回来,猛地一拳砸向你:“我还以为你就是跟他吵吵架,你这个混蛋,枉费我把你当朋友,我真他妈看错了你!”

我慌忙拦住他,从没见过他这样气愤,即使在我说了你的病情后,他难过之余,仍旧怒不可遏:“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你让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牵着走,这对他,公平吗?封毅,你这是爱护他吗?万一他以后知道了怎么办?”

“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了。”你伸出拇指,揩一下嘴角上的血:“我从没觉得他软弱,相反,一直都是他支撑着我。”你低低地说:“但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家属比病人更赞同安乐死吗?他们不坚强?还是你觉得,对他来说,眼睁睁看着我从站着到坐下,从坐下到瘫倒,然后又瞎又聋又哑地入土为安是件轻巧的事儿?挺过去又怎样?每个晚上靠做噩梦打发?”

“那总比以为你变心好,你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他现在就好过吗?”丁珉消了些气,紧皱着眉:“就算是我,也不愿被你瞒着,何况他?两个人应该甘苦与共,不管任何时候。”

“对,甘苦与共,在我们都能活下去的时候。”你突然冷冷地笑了:“那我死了呢?照你的意思,他该跟我一块儿去?”

“我没这么说,”丁珉烦躁地点支烟:“但我知道,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们之间……”他挠挠头,有点难于启齿:“的爱,从来都是他的精神支柱。”

你笑了,轻声说:“也是我的……”你的声音渐渐降低,再扬起,却徒然冰冷凌厉:“但,一个人,一辈子,是不是,只有爱?为爱生,为爱死,到底是伟大还是自私?”你紧盯着他,眼睛像两团幽黑的烈焰:“那样,我们是痛快了,可他的亲人呢?尹阿姨呢?白发人送黑发人?紫菱呢?她已经因为我的疏忽……”你痛苦地截住:“如果她醒来,发现他哥陪我走了,她会怎样?你想过吗?”

“我……”丁珉用力捻熄烟头,烦乱地划拉头发,立刻又点上一支烟:“也说不定他就真会……”

“说不定,就是有可能,自杀往往是冲动的结果,只要多等一分钟,很多人都能活下去。”你穿上外套,语气冷漠:“丁珉,你是个男人,别让我,瞧不起你。他也是,除了感情,还应该承担属于他的责任。他会想明白的,”你的轻柔地笑笑,转身向外面走:“他比你,更坚强。”

“可是,他会一辈子痛苦!”丁珉冲着你的背影叫,喉头哽咽,眼睛通红。

“不会的……”你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人间别久不成悲。”

我捂住抖动的唇,泪水再也无法阻拦,模糊的视野里,你挺拔的背影已毫不迟疑地,从容远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你的冷酷。那只属于男人的,绝望的,悲怆的美。

我原以为,你是那个月白风清的温柔男子,会为一曲缱绻,吹到花开。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你其实是棵峭壁上的树,孤独,寂寥,却仍然不折不扣地挺立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失势不折风骨……我慢慢地擦去腮边的泪水,你从不曾,令我失望……

可是,今天,你不在了……车子缓缓滑向机场大门,我打开钱包,打开车门,水银样钝重的雨点砸痛了我的眼睛……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在你走后,再无羁绊……所以我收拾行囊,远走他方……

而那些如血液般炽烈幽暗的感情,也终于可以,随风消散……

出路 丁珉 番外

零七年四月份,我跟许延去接夏紫菱回家,他之前笑着跟我商量:“那里的护理可能更专业,但还是没家里放松吧,你觉得呢?”

我说好。我也这么觉着,紫菱不是那种狂躁型分裂症,我跟我妈经常去看她,看一次就难过一次,我妈是忍不住抹眼泪,我是心里不好受。她有点怕人,可一直很乖地坐在那儿,也不说话,跟从前一个样儿。我说:“在家里呆着,可能更利于恢复。”

我把车停在门口,没跟他一块儿进去。他走得不快不慢,单手揣在裤兜里,就像平时上班一样平常。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蓝天医院,也是在出事后,第一次来看夏紫菱。

关于夏紫菱和封毅的事儿,他知道后从没怨过我,甚至提都不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极端的隐忍,即使肚子里已经一清二楚,即使痛得活不下去,但表面上看着比谁都正常。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碰见什么难处,你还在为他着急,他自己已经不声不响地解决了,而且事后从不张扬。这也是我跟他同班一学期后,才注意到他的原因吧。开始我只以为他只是个长相出挑些,成绩拔尖些,脾气温和些却没啥特色的阿猫阿狗。是啊,现在的孩子,不都被家长当宠物那样养着吗。

后来才知道,他成绩一直没盖过张晓风,是他每次考试都故意错那么一两题。长相不乍眼,是他从不去修饰。后来熟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树高于林风必摧之,我这叫逆进化法则。”是的,他从来没有叱咤风云的大志向,他就想当个普通的人,赚点钱养家活口,过点和美的小日子。

他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有次他帮我复习,我看他样子挺高兴,从书包里拿了个小本子出来,那本子上已经有几页‘正’字,他添了一道就很快收起来,我好奇地问:“你那是啥意思啊?”

他笑得很开心,两颗虎牙全漏了出来,他说:“我妈这周末回家吃饭了,她回一次,我就划一次,怕忘了。”

他从没说他妈妈的不是,秦可可偶然替他不平,他还不大高兴,虽然他照例不说什么。他有自己的主意,他一向如此。

他很能替朋友着想,虽然他朋友不多,但只要你愿意跟他相处,或者他觉得你这个人还行,就会很照顾你。这照顾不是帮你什么,而是他能很快地发现你的喜好性情,然后调整自己去适应你。你强点儿,他就平和点,你性子面,他就能替你出头。让你觉得跟他一块儿特别舒服。他就像一杯水,不论装在什么容器里,都自自然然,妥妥帖帖,我想这是跟他从小的生活经历有关吧。

我以为他万事不上心,全看得淡,直到那年封毅来找他。那天他整个人都变了样儿,眼睛眉毛都在发光,就好像常年长在阴地的植物突然晒着太阳,连埋在泥里的根都恨不得全舒展出来。

我不赞成同性恋,这会带来很多社会问题,但我从没反对过他跟他相处。一来是我敬重封毅这个人,二来,我看得出,他跟他已不纯粹是谈恋爱,而是那种相依为命的纠缠,少了一个,另一个肯定活不长。

所以,我希望他们能一直在一起,谁知,封毅却得了那个病。封毅的痛我感同身受,一个男人不得不为地快刀斩乱麻。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我都会敬重他,佩服他,他是条真正的汉子。

而许延的痛,却让我透骨酸心,尤其在得知他一直清楚这事儿之后。像他这样至情至性的人,怕是要耗干骨血才熬下去的吧,只是为了让他哥走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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