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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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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歌愚蠢透顶,来自全体人渣和柯林斯军械士的满嘴胡柴。嚎完他们就会开始一些近现代的军事训练。但我却总会想起我们一次次的呐喊和徒劳,足足一百年。
    死啦死啦把喇叭摁得更响:“又想坏主意呢?死瘸子。蹦起来!”
    但是斜刺插出个麦克鲁汉,后者在大声抗议:“你的部下!他们的正步!是德国鬼子玩意!”
    死啦死啦连忙爬上了车,我把零碎甩进了车后,我们一副要溜之乎的模样,但麦克鲁汉明言过是不管中国人面子的,他一手把住了车子,手指头轻轻敲打,总不能把他一车子拖走。
    死啦死啦便开始展览他那一身零碎,“美国的,英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中央军的,川军的,滇军的,湘军的。”他指着我,“路上捡的。”
    我悻悻地:“彼此彼此。”
    死啦死啦继续敲打,“禅达的,不知道哪的。有什么办法?我还想全是中国的呢,可那我就快不剩什么啦。有什么办法?”
    麦克鲁汉:“好吧好吧,我忍受德国玩意。可是你把这全扔给我,你去哪里?”
    死啦死啦:“去师部。”
    麦克鲁汉也斜着车上的零碎:“师部?”
    麦克鲁汉:“师部?”
    我:“进城,快活。”
    死啦死啦:“嗯,快活快活。”
    麦克鲁汉:“两位带的东西够野营三四天再打一个小狙击。快活?你们这样消失掉是第四次。团长先生,我从来没表示过赞同你的所作所为,包括你们现在可能去做的疯狂行为。”
    死啦死啦涎着脸阿谀:“我们都说麦师傅是好人。他帮我们,还不逼着我们像他一样。”
    麦克鲁汉:“不要油嘴滑舌,你们的饭菜里并没有很多油荤。”
    死啦死啦便伸了大拇指,赞扬一个美国人说了句很中国的奚落。
    麦克鲁汉:“你笑出了很多皱纹,每一条都藏着什么。我听说你们古代有一个俊美的将军,在杀场上用面具来掩藏他的格格不入。你像他,用胸有成竹来藏你的不自信。我警告过啦,你早晚从悬崖上掉下去,这里的云雾什么也看不清,可半空有把刀等着你,咔,一切两半,一半希望,一半绝望。”
    他一边这样牢骚满腹着一边上了车,大屁股往座上一放,那意思是不再动窝。
    死啦死啦在自己身上找着切口:“横切还是竖切?”
    我:“剁饺子馅比较好,早混一起啦。
    三鲜的——你不请麦师傅下车?”
    麦师傅抓着车把,把屁股放得更牢,“麦师傅不下车。中国人喜欢猜谜,但美国人不是。麦师傅想去看你们到底做什么疯狂事。”
    我吓唬他:“你会做噩梦的。”
    麦克鲁汉:“我早已在噩梦之中了。”
    死啦死啦便挥着手,让我上车,那表示他认同麦克鲁汉的同行。我嘀咕着上了车,车驶动。我看着车下,阿译正带着几个家伙把枪没擦干净的丧门星拖出来施以惩罚,惩罚是剃光头发——但掀开丧门星的头盔时大家有点哑然,那家伙本就是个秃子。
    于是阿译只好为了新制度拿个推子在丧门星头上干划拉,一边呆呆看我们。
    我悻悻地咒骂:“那家伙转身第一件事就是卖掉我们!”
    死啦死啦:“那是没错。可只要动动手指他就口吐白沫地追着来。”
    我:“才怪。”
    于是死啦死啦伸出一只手指,对着阿译招了招。
    我:“你他 妈的——别!”
    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缩回了指头:“快开快开!才不要带他!”
    于是我们陡然加快了车速,我看着阿译那家伙追了一阵,被越拉越远,终于徨然地站在原地。我不想去看他在我们的尾尘里被扔得无影无踪,我转头调理我们的枪械,我好像看见我自己。
    麦克鲁汉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美国人念不懂这本经,就算他是个中国通。
    麦克鲁汉:“你们在做什么?”
    我:“缺德。”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9…3…8 15:50:18 本章字数:5222
    这也许是禅达连往外界的公路中我最熟悉的路段,我曾作为逃兵在这里被追捕,我们从西岸返回时也从这里的山径踏上公路。
    车停在路边,它已经没法再上我们要去的山径了。我和死啦死啦从车上拿下我们需要的装备,麦克鲁汉也帮着拿一点。死啦死啦搭着司机的肩叮嘱他在这里等着。
    然后我们走上小径,我几乎能从路面上找出上一次和再上一次留下的脚印。
    到怒江的江湾,这又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我能找到那个日本人在这里自杀留下的血迹,也能找到我父亲晒书留下的痕迹。
    麦克鲁汉一直用审视的眼光在研究我们的一举一动,但当我们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做了防水工作后,从水里拽出一根松垮在水下的绳索时,他的审视变成了惊诧。而我们把绳结松开,拽出一直泡在水里的一段再重新打结,于是怒江江面上有了一条半浸在水里,无论从视觉还是触觉都悬乎得很的索桥。
    麦克鲁汉:“你从没说过你有过江的办法!这是瞒报军情!”
    死啦死啦:“是我们自己的疏忽。如果费心打听,光禅达人就能告诉你四五条这样的路,马帮道、走私道、土匪道,还有……”
    我岔话是为了防他说出红脑壳道来:“能过小股人,大队人马和装备想都不要。师里要知道,一定是派个敢死队去打它一仗,喊得满天下都知道——然后这条道被日本人封掉,谁都不要玩。”
    麦克鲁汉:“你们用它做什么?走私?”
    索桥已整好,死啦死啦向麦克鲁汉做了个请的手势,麦克鲁汉看看江面又看看对岸,倒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你说我们打不了这场战,我也想跟我的师长这样说。你会说中国话,可他听不懂,他耳朵不好使,我该拿什么跟他说?”
    麦克鲁汉:“疯子。要看清马蜂窝的构造,不用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死啦死啦:“我想用竹杆捅啊。竹杆是你们的飞机,虞师的攻击计划就是照航空侦察做的,不灵啊。这地方,只好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麦克鲁汉:“……疯子。为什么指挥官要做这种事情?你没有斥候吗?”
    死啦死啦:“有啊。两个。”
    这恰好是我郁闷的症结:“这两个。其他人,把南天门放在盘子里端上来,也看不出个态势。看得来也画不出,字都不识还画屁图?”
    麦克鲁汉:“还是疯子。”
    死啦死啦又伸手:“请。”
    麦克鲁汉:“我很想去,可这不是我的工作。”
    死啦死啦:“我真眼红你能说这种话。我真想有一天能像你这样说话。”
    他已经把着绳子走向水里,我随上。
    麦克鲁汉:“自杀。”
    我:“麦师傅回去吧,去找我们的麻烦,让他们把该做的做好就行啦。说句吉利的话,你从来不说好话。”
    麦克鲁汉:“疯子在自杀。”
    我:“我说了你会发噩梦的。不能说话了,这水太急,淹过肚子就说不出话。”
    水淹到了我的胸腹之间。我被冲倒,水迅速没了胸部,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尽力把头挣出水面,盯紧前边死啦死啦挣扎的背影。
    有时我被水冲得转了向,就透过水浪看见岸上的麦克鲁汉,他在茫然,转圈,发呆,低声咒骂。但毫无疑问他很快会回我们的营地,回一个他觉得还有道理可讲的地方。
    一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拨转了方向,于是我吐出被拍进嘴里的江水,在虚脱中尽量跟随我的团长。
    我和死啦死啦。我们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漂在江岸边的枯草,脸上涂着从植物里挤出来的绿色枝叶,有时我们在岸上爬行,有时浸在江水里。虽然还看不见,但我们能清晰地听到遮掩江岸的丛林里日军清晰的号令声。我很想钻进林子里给自己找一个掩护,可我们还是得在光秃秃的江岸上一览无余。像两堆枯草一样。用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先伸出一个肘子,停很久。再伸另一个肘子,把自己挪出几公分不到的距离。
    这是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南天门,也一次比一次更像一个漫长的噩梦。忘掉路程,往南天门的路程是按厘米算的,忘掉其他活物,忘掉生命,忘掉恐惧,忘掉世界,忘掉父母,忘掉小醉,忘掉一切。我是石头,我是杂草,我是枯树腐烂的尸体,我是粪便。怒江在身下流逝,逝者如斯,但忘掉时间。我不存在,我不存在了,我不存在。
    死啦死啦忽然连那一个一个的公分也不动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们能听到上溯才十几米的一个暗堡,我们甚至能听见他们吃饭时发出的咀嚼声。过了一会垃圾倾倒在我们身上,我纹丝不动地研究着某个日本商标。
    用从正午到凌晨穿过一发子弹就能飞到的距离,在某个日军过于紧张的节点上你发狂地想念黑夜,到了夜晚你祈祷不要有人拿你这堆枯草练夜间射击,因为你得一动不动,被他打成烂泥。
    暗堡里的日本人开始射击了,像我们一样,对东岸的乱射,也许在试验他们的机枪是否好使。我们面无表情地听着,感觉着因射击而变得炽热了的空气,等待天黑。
    克虏伯从炮眼里,用望远镜看着对岸,那是徒劳,除了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不那么黑的是黑夜,更黑的是南天门。
    于是克虏伯坐回去,又一次擦他永远有限的那几发炮弹,横澜山向南天门打的一发照明弹让他蹦了起来。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白萤萤的惨光下,丛林、枯草和礁石。
    然后是黑暗。
    枯草中的两堆开始爬行。
    我们终于有了遮掩,南天门与怒江交界处地一小块礁石而已,它跟行军床差不多大小,窄到以那里为隐蔽,小腿以下便要浸在江水里。但那总是个可以动弹和喘气的掩蔽。死啦死啦先到位,我爬向那里时用了一种过于急促的速度,于是到位后被狠揪了耳朵。
    管它呢。我们早已在手肘和膝弯垫了很厚的衬布,但现在烂得和没垫一个样了,我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拿出了望远镜,我第一个要看的不是南天门,而是我们的阵地。我迅速寻找到了我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我甚至找到了那个枯草下西岸很难看出来的炮眼,我捅了捅我身边的家伙。发现他在和我做一样的事情,真没正形。
    死啦死啦:“很近呵。”
    我:“因为隔河望景。”
    死啦死啦:“咱们来这。好像不是为隔了河望自己家景,哈?”
    于是我们就看南天门,从这个角度上,它根本是压在你头上的,它像是垂直的,如果持意要仰望到它的顶一定会掉了头盔。它的顶端云雾缭绕,但仍能看见半山腰上那块巨大的黑石,和山顶那棵碉堡化的巨树,那棵巨树像是缭绕在妖雾里,像是成了怪成了精。
    离我们最近的日军阵地才几十米,为了防潮才没有更靠近江边,它像是祭旗坡的很多阵地一样是明沟,上覆以植物遮掩的圆木,某些露出段便是进出口。在天一夜后的爬行后,我们从装具里掏出我们的什物。
    用指北针校正方位,在地图上量取方位角,我们开始干活。死啦死啦使用着一个便携式的炮兵镜观察,我绘图,经常我们要互相再核实一下。那很艰难,因为我们是自下而上看,对许多地方只能在漫长的观察后——观察诸如某处不自然的突起、某处挖掘过的土痕、为了射界而砍伐掉的树木,才能得出一个结果。
    死啦死啦举着那个观察镜,我们几乎听得见堑壕里日本人的鼾声。我们从仪器里搜索着那些蛛丝马迹,眼睛都快酸了。
    死啦死啦:“第一防线。231到297度。九二枪巢,六个。T型阵地,全部连通,半环防御,临江射界,三人和两人阵地数不出来,轻机枪和掷弹筒可以机动……”
    那是足以让我这样听得懂的人吓一跳的,“一定是预备阵地。这点射界放六挺重机枪?”
    死啦死啦只是把观察镜递给了我:“那疯子把整座山都挖成蚂蚁窝,怎就放不得六挺重机枪?”
    我看了一会,还给他。我再没说什么,而是画我的图。
    死啦死啦:“半圆形翼护壕。227、273、296各一,九二步炮……怎么不说话?”
    我:“你想能有说服虞啸卿的东西。竹内的阵地是发了疯啦,可咱们虞师座也发了疯啦,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说服他。”
    死啦死啦:“301,帮我确定下,像暗堡,又像假目标。”
    我确定:“没数的。机枪步炮都进得去,是机动堡。312也是,互为倚助,双子堡。”
    死啦死啦:“手抖什么?怕劲还没过去?”
    我:“过去啦。我只是在想虞啸卿的精锐们这回倒血霉啦。”
    死啦死啦:“你真那么恨他们吗?”
    我勉强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有点烦,有点烦。”
    但我无法控制住我发抖的手。
    我无法不看见张立宪、何书光这帮子精锐,在发了狂的火力,在我们还从未见识过的密集射界中抽搐,摔倒,南天门的每一个火力点都以每分钟数百发的速度喷吐着弹丸,年青人洒尽自己的血,但甚至无缘踏上西岸的土地。
    死啦死啦从观察镜里观察着半山腰上的那块巨石,石头边有我们这个角度无法看见的半身壕,有日军的身影在那里一闪而没,但快得难以辩认。
    而我决定从那漫长的观察测绘一观察测绘中抽出了手休息一会,我翻过早已僵硬的身子,太阳正在升起,我看着太阳慢慢从我们的祭旗坡上升起——我不想承认,但那真是很夺目的美丽。
    于是我从指缝里偷看着太阳:“太阳出来啦。”
    死啦死啦:“它晒着我的屁股和你的脸,我们来做什么的?想一想你就该不好意思,改掉那个三心二意的毛病。”
    我不会不好意思,说真的我对我自己现在很满意,我很惬意地小小牢骚。
    我:“天亮啦,以前虞啸卿也跟我们说,天亮啦,可黑得很,我们人均一条裤衩满林子乱蹿。来了个你,天亮都不说,逼着我们走夜路。”
    死啦死啦:“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看到的虞啸卿也看得到,悲观点想就是竹内那鬼头子存心让咱们看到。那块石头他可以炸掉它的,留着做什么?阻碍自己射界?你听见哨声没有?机枪巢也有动静,他们要吃饭了。”
    我:“他们吃三顿,比我们多一顿。”
    死啦死啦:“啥动静也没看到,就是突然开始吃饭了。饭从哪里来的?我们连炊烟也没看到,它是在很远的地方做的,送过来的。饭能送到,人、武器、弹药也是一样,那就是我们看到的都做不得准啦,这里现在是六个机枪巢,也许转眼变成十六个,它是变的,怎么要咱们命怎么变。”
    我:“你就当我是虞啸卿罢。”我就做出很臭屁的样子:“虞某人有美国武器,不怕死的精锐,和怕死也得去死的炮灰,它怎么变我怎么要它命,别来扰老子的豪情,快快滚蛋吧——他准这么说,弄好了还能给你个五指山。”
    死啦死啦翻着眼睛看我,能让丫生气真好——但是他很快不生气了,而专注于他的观察镜。我不敢再泄他的气了,我也使用着我的望远镜,后来我推给他看半山腰上的一个小点。
    几个日军在石头边的半身壕一闪而没,速度快得他刚来得及用观察镜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刚影影绰绅能看清他们手上提的炊具。
    死啦死啦:“是送饭的。有地道,通到每一个机枪巢。”他有一种大事不好的语气:“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我:“硬胶土,火山石,挖得通?”
    他没管我的质疑,拿了地图,为了目标小点,我一直是把地图折叠成块的,现在为了找到那个送饭家伙出没的两个点,他得把地图打开一部分,翻开了我叠的两个折面——那条可能的地道延伸了这么远。
    死啦死啦:“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后来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现在没功夫去讨论这事有多严重,我们只能继续。
    被我赞叹过的太阳由东向西,它悬于怒江之上时我们便在石头地上被烫着,我只能弄一些水,小心地浇在我们身上。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正午。
    太阳终于被南天门遮没,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南天门淹没在金色里,满江滚着金,暮色来临。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傍晚。
    后来夜色降临。
    我偷隙看看刚现身的月亮,它出世而皎洁,但我已无暇赞叹。
    南天门再度沉入黑暗。
    从占领西岸,日本人就像蚂蚁一样从不休息,如其说他们有多高明的战术,不如说他们从不休息。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他们机械地修筑这样的工事,简单枯燥,但是有效,我们最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门发了疯,磨尖了牙,等着啃碎先天不足的虞师。
    我又一次看着我们那厢的阵地,听着日军阵地上传过来的鼾声。我们阵地之上最后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做对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经全然两样。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9…3…8 15:50:30 本章字数:5279
    死啦死啦:“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文心阁注释:往生咒 佛教净土宗信徒经常持诵的一种经咒。亦用于超度亡人。)
    我发现是我在俯视着他,然后我发现我飘离了自己的身体,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家伙俯在我身上,念着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经文。从我们阵地上的枪火一多半是那挺马克沁向我射来,没有惊骇,我一片空虚地看着它穿过我的身体,我追随着它的弹着点,弹着点在我已经能俯视,而我做活人时已仰望了两天两夜的阵地上,阵地上那个窝在九二重机枪旁边,用一枝三八步枪乱射的家伙,多半就是要了我命的神崎。
    我看见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军的阵地前沿,看着我,看着子弹从他身上穿过。
    我仍在升腾,几乎已经升过山腰,于是我看见要麻,看见南天门之役战死在我身边的袍泽,很多人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他们,我这辈子一不,我上辈子看任何人与事都从没有过这样的清晰,我看见他们仍在南天门之上,做着生前的那些琐碎,行走于日军的阵地之上,南天门、祭旗坡和横澜山的炮火在他们身上和身边做毫无意义的穿梭。
    我从不相信灵魂,直到我的灵魂被我看到的击碎。我看见我战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门之上,伶仃于杀死他们的活人之间,生平的未竟之事将永成未竟,他们悲哀地看着我和他们没有两样的灵魂。再无生命的烦恼。
    只剩下思念,思念我从前视为地狱的一切——苦难、欢乐、酸楚、沉闷、狂喜、绝望、安逸、悲伤、愤怒。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后要永远隔着一条冥河与希望对视——那东西只属于活着的人。
    我飞升过南天门之上最高的树顶,那棵成了碉堡也成了妖怪的巨树,现在我再也不因它而恐惧,因为我再也不用去征服它了一它将永成我的未竟之志。
    我忽然明白我的团长为什么要过一种神经病一样永不安份的生活,这件事上他没说假话,他真的看得见死人。
    我随着风飘飞,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现在在怒江之上。我看着我身下的怒江,东西两岸在交织着他们永无休止的愤怒。几千个枪口喷出的火焰之下,将黑夜炸成白昼的炮火之下,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砾石如刀地西岸滩涂上爬行。
    第二十五章
    我睁开了眼,我不知道是处身天堂抑或地狱,但书籍所载天堂或地狱都没有这种造物:一个被绷带缠了满身的家伙。绷带从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来,像是蜘蛛网又像是蜘蛛的八条腿本身,把他挂在几根看起来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着他。
    那只怪物也从绷带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炯炯地瞪着我,然后清晰之极地对我冒一句禅达话:“我没事。”
    我听天由命地打量这个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几块介乎灰白之间并不能遮风挡雨的布从顶上搭下来,形成了一个偷工减料的棚子。周围的某些器具看来属于一个糟糕的穷光蛋医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然后那只怪物开始向外边怪叫:“他没事!”
    于是一群牛鬼蛇神从外边钻将进来,打头的是只叫郝兽医的老妖怪,然后是迷龙不辣这帮子神头鬼脸。连越来越臭不要脸的柯林斯也混在他们中间。
    郝兽医:“你们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个!”
    无论如何,这是让人感动的,我强撑起半拉身子,试图报之以我从未有过的热情。
    迷龙:“你救活个屁!你瞧瞧满汉,瞧满汉被你治成个啥样?”
    我这才发现我旁边吊的蜘蛛精原来是满汉。
    郝兽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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