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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村妖物志 作者:殷德杰 txt-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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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的石头,一块叫仕女端灯图,一块叫女娲补天,一块叫人凤共舞。第二天二人又来,并带来拓工,将嫦娥奔月制成拓片。临走一再叮嘱李子棠:这是国宝,一定要保存好啊!

  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对汉画像石特别关注,在他的日记中,多次提到为他收集汉画像石拓片的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王正朔,一个叫杨廷宾。1936年8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17日云,热,下午雨……得王正朔信,并南阳汉画像六十七枚。夜复。”

  鲁迅复信如下:

  正朔先生足下:顷奉到八月十四日惠函,谨悉一切。其拓片一包,共六十七张,亦于同日收到无误。桥基石刻,亦切望于水消后拓出,迟固无妨也。

  知关锦念,特此奉闻,并颂时绥不尽。

  周豫才顿首八月十八日。

  李子棠不识字,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知道当时那两个人是不是王正朔和杨廷宾。他只给人说过其中一人姓黄,可能是“王”的讹音。

  自从那块石条捞出后,李子棠再坐到桥上洗脚时,就没有人再摸他的脚了。他因此就更加断定,那石头上刻的衣袂飘飘的仙女,就是给他洗脚的女人。

  李子棠是十八年年眚的第二年盖的新房。他把那块青石条镶在门口的墙基上,饭前饭后,他都要坐到门口的小靠椅上,嘴里噙着烟袋,心头无限温馨地望着墙基上的仙女。他轻轻地吐着烟,烟雾飘渺里,他的思绪也飘渺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他都要在她面前摆上供香。但他从来不给她磕头,只是口里轻轻地说着:吃吧,吃吧……

  有些滋味,是人生品不尽的。

  1946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李子棠与儿子李干奎一起从大东峦上锄地回来。那天也是锄的花生。李子棠觉得特别疲乏,特别想让一个女人温存温存。他没有在月牙桥上洗脚。到家后,他打了一盆水,放在那块青石下面,搬来靠椅,坐下,将一双又脏又臭的大脚插到了水盆里。他轻声说道:“哎,你再给我洗一次脚吧。”然后就噙着烟袋,靠在椅背上,眯了眼,一面吸,一面等待着。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双温软的手,握住了他的脚掌,先是揉搓,然后是深情地抚摸,之后又逗他玩,挠他的脚掌心。李子棠痒痒得“吞儿吞儿”地笑了。

  妻子在灶屋里叫道:“奎娃儿,你看你爹!老不正经,笑啥哩笑?”

  李干奎正在烧锅,伸头瞅瞅,说:“妈,我爹睡着了,肯定在做啥美梦哩。”

  等做好饭喊他吃饭时,咋喊他也不醒。李干奎伸手拍拍他,噙在口里的烟袋“啪啦”掉在了地上,趴脸上一看,原来已经停止了呼吸。

  李子棠享年69岁。临终时,脸上是又甜蜜、又满足的微笑。

  1958年,水北地区汉画馆建成,“嫦娥奔月图”被从李子棠家的房基上拆下,存入汉画馆,成为镇馆之宝。

  第二章   哎哦庙

  一看题目,就荒诞不经。世界上只有给人、给神建庙的,哪有给声音建庙的?可是怪屯就有,这就是怪屯之所以为怪也夫!

  这是世界上只有怪屯才有的一座袖珍小庙,在怪屯东边的哇唔河沿儿上:出地0。3米高的一块天然石头,被凿成1。3×0。7米的庙基;庙基上扣了3块0。9米高的石板,是小庙的墙;墙上又扣一块三角形的石头,是小庙的顶;顶脊上刻有装饰,是两只云纹兽角,中间站一只凤。

  庙里敬的,是只有怪屯才有的一尊神,叫艾娥,女性。神像用怪屯的特产青石雕成,肥臀丰乳,长颈细腰,蛇姿狐面,蹙眉而笑,极具夸张,似一裸体写意。

  庙额题字:艾娥庙。两边有联云:恕我欺心,乞伊安魂。

  这就有了争议:分明是“艾娥”,怎么叫“哎哦”庙呢?念串音了?认错字了?可是怪屯人都说不错,就是叫哎哦庙。

  那为什么庙里敬的是个女子呢?

  那女子就是哎哦。

  是艾娥?

  是哎哦!

  是哎哦?你看看,这是哎哦么?

  一到夜里就变成哎哦了。

  你说“艾娥”两字一到夜里就变成“哎哦”两字了?

  哎哦!不信你晚上来看看呀!

  真是越说越奇了!还真得刨根问底,挖挖这哎哦庙的来历呢。

  庙是怪屯全体女人捐一年纺花钱修建的。时间是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所谓艾娥者,是她们同村的一个姊妹而已。

  怪屯是个穷山村,外边的女人不愿进来,自产的女子也不愿留下。以致怪屯的男丁婚娶困难,而且所娶女人皆姿色偏下。这是个事实,至今如此。这种情况,历史上更甚。也许光绪年间那个时间段里,达到了极致。这从流传下来的几首民谣里,可以证明:

  怪屯女人不能提,

  不是蛤蟆眼儿,

  就是鹰钩鼻。

  光绪皇帝下南洋,

  碰见一个塌鼻梁。

  跌死三千御林军,

  吓跑满洲八大王。

  问声大嫂你是谁,

  俺是怪屯的丑婆娘!

  罗圈腿,

  翻嘴唇,

  别问她是哪里人——

  一拐一拐进怪屯。

  怪屯女人额罗(胯骨)宽,

  八石芝麻撒不到边(一石芝麻可种十顷地)。

  夸张了点儿,但很形象。形象就是形而上的真实。因此,光绪年间是怪屯历史上的丑女时代,是可以认定的。

  而另一方面,怪屯又是一个山灵水秀的地方,天精地气,孕育出的,偏都是司马相如与潘安。像李馍兄弟,像李长树、李石头、李喜娃……无不五官俊朗,身如玉树。就是七十多岁的李长有、126岁的李二槐,细看他们的眉眼,飒爽英姿也会幻化而出。

  形象上的落差,当然会带来心理上和生理上的不适。因此,怪屯的男人们,性格都比较阴郁,活得很不开心。光绪年间的丑女时代,这种情况会更甚。另一首民谣可以作出证明:

  洞房庆花烛,

  胸藏美人图。

  掀开红绫被,

  一颗秃子头……

  我们简直可以想见,两行眼泪慢慢爬上了这位新郎英俊年轻的脸庞……

  爱情是生命里的阳光,漂亮的女人是阳光里的鲜花。而这两样,光绪年间的怪屯都没有,那里的男人们生活在无花的世界里,生命中一片荒芜和黑暗。

  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九月初六,辰时,一阵“哐哐”的锣声和着“丢哪丢哪”的唢呐声,从谷屯方向响过来。又一个新媳妇被花轿抬进了怪屯,但不知道是个塌鼻梁呢,还是个秃子头。人们怀着揭秘般的心情,向新郎家拥去。

  这新媳妇就是艾娥。她长得非常漂亮。她下了轿后,也不等新郎动手,就自己把红绫子黄流苏的盖头撩开了。她看见一谷堆怪屯男人们特有的英俊的脸。她绾眉一笑,赶紧又把盖头放下了。

  而那一谷堆脸,就像一簇久旱的绿叶,圪蔫着,这时都扑棱棱地炸开了。怪屯的男人们知道,从此就有一朵鲜花开放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都想变成一片格正正的绿叶,挂在那朵花的旁边,迎风舞蹈……

  与此相反的是事物的另一面。怪屯的女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呸”了一口:不要脸的,骚狐狸!哪有新媳妇自己把盖头掀起来的?急着见男人哩不是?个贱人!

  艾娥的婆婆也落脸不放。按理数,新郎新娘拜高堂的时候,婆婆要送给新娘礼物的,叫磕头钱:一副银簪,或一副玉镯,或两块碎银。但婆婆吐噜着脸,不等新娘磕完头,扭身就走。等客人们都离开后,艾娥就搂着婆婆的肩膀撒着娇问,妈,我给你磕头你咋不给我磕头钱?是不是你忘啦?啊?婆婆咂咂嘴没法儿回答,心里想,这鳖孙!脸蛋怪光堂,心里咋傻不唧唧的,连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

  艾娥也不像别的媳妇,结婚几个月甚至半年都不出门。她结婚的第二天上午就跑到山坡上去抓蝴蝶。蝴蝶没抓着,看见升龙崖上有一丛山菊花,她就往升龙崖上爬,去够那金黄的山菊花。怪屯的年轻男人们都借个事由往升龙崖下踅。他们仰头望着艾娥,叫道:“露出来啦露出来啦!”艾娥就勾下头问道:“啥露出来啦?”男人们回答:“绿裤腰露出来啦!”艾娥问:“好看不好看?”男人们回答:“好看!”艾娥说:“看吧。”她又往上攀登。攀登了几步,男人们又叫起来:“又露出来啦又露出来啦!”艾娥又勾下头问:“啥露出来啦?”男人们回答:“花兜兜露出来啦!”艾娥就把衣襟儿掀了掀,现出花兜肚上绣的红牡丹,问:“好看不好看?”男人们说:“好看!”艾娥说:“看吧。”她又向上攀登。快接近那丛山菊花了,她伸长胳膊去够。这时下面男人们又叫了起来:“又露出来啦又露出来啦!”艾娥就伸着胳膊停下了,勾头问道:“啥又露出来了?”男人们回答:“白蒸馍露出来啦!”艾娥说:“哪儿的白蒸馍?”男人们就笑起来,拍拍胸脯说:“这儿,这儿!”艾娥就会意了,连忙收回胳膊,说:“这儿不让看。”就不够那丛菊花了,就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崖下下。

  金山就踢了豹子一脚,说:“就你嘴贱!看便看了,嚣喝啥哩嚣喝?”

  豹子说:“我忍不住么!我日,恁大!”

  金台说:“艾娥,我给你把花够下来吧。”

  可是,不等金台话落音儿,已有两三个人争着向崖上爬去。金台麻利,像猴子一样,一纵身就挂到了石壁上,几个跳跃,那丛山菊花就在金台手里了。

  艾娥接过山菊花的时候,给金台笑了一下。她又给金山笑了一下。她又给豹子笑了一下。她又给在场的每一个男人笑了一下。她不是笼统地笑,而是对着每一张脸笑,笑得很认真。她笑的时候,眉头蹙一下,眼梢挤一下,嘴角咧一下,是少女初夜时又痛楚又娇羞的表情,是让男人又怜惜又忍不住要进一步蹂躏的表情。男人们都张着嘴,望着艾娥美丽的脸,像一群干渴的鱼,等待着从一朵鲜花上滑落的露水。

  这天晚上,怪屯便阴阳和谐了。往日,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筋疲骨软,心绪烦躁,女人们稍有冲撞,即火冒三丈。因此,每天晚上怪屯都会响起吵骂声,哭喊声,摔碟子砸碗声。可是今晚没有。今晚一片祥和。烟囱里的青烟袅袅升起,随着青烟飞出来的火星子,像正月十五闹元宵的烟花。有驴叫,像歌唱;有狗吠,像报着平安。

  夜里,金台搂着了自己的女人。女人用粗糙的拳头打他的背,一边哭着说:“你不是不理人家么?你不是不理人家么?”金台抚摸着女人,嘴里含含混混地呢喃道:“艾……哎哦……我这不是理你了吗?我以后好好理你……艾……哎哦……”金台女人就搂紧了男人的腰,不哭了,呻吟起来:“哎……哎哟……亲人,亲人……我亲死你了!”金台就也连连呻唤起来:“哎哦!哎哦!艾娥!艾娥!艾娥……”

  金山的女人在一天晚上吵了架后,已经回娘家半月了。金山的爹骂了儿子几次,要他把媳妇接回来。可是金山不听。他看见媳妇就恶心。猪尿泡脸,说话还噎死人。可是这天上午,他从升龙崖回来后,却买了一篓泰丰园的咸菜,去瞧老丈人去了。当然,一篓咸菜换回来的,是尿泡脸女人。夜里,他伸手去摸她。女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拨拉过去,说:“你不是让我滚的么!你不是说让我永远也别回来的么!”金山就嘻嘻笑起来,吸溜着涎水说:“哎哦,哎哦,你看你!我不是想你了么……”女人说:“你是想了搂怀里,不想推崖里。”金山说:“哎哦!我以后光想你行不行?我白天黑夜都搂着你,锄地也搂着你,砍包谷也搂着你……”金山就搂住了女人。女人也不拨拉他的手了,也搂住了男人的腰,嘴里还叫着:“搂紧点儿,再搂紧点儿!哎哟,哎哟,哎哟……”金山就把她的腰搂成了两节,嘴里也沉醉地叫着:“哎哦,艾娥,艾娥,艾娥……”

  豹子来的最直接。他不等3岁的儿子睡稳,就一下子把女人摁到了床上。女人不让,两腿乱踢腾,用手抓他的脸,骂他:“不要脸,不要脸!你不是说一辈子也不挨我了么?你不是说戳墙窟窿也比戳我强么?”豹子一言不发,专注进攻,不停地呻吟着:“艾娥,艾娥,艾娥,艾娥……”一会儿就瘫软了,像刨了两亩地似的喘着气。女人也不抓他了,而是很温柔地给他擦汗,擦脸上抓出的血道子。而3岁的儿子爬起来拎着枕头就砸父亲的屁股,叫着:“不许再欺负我妈!不许再欺负我妈!”豹子就从女人身上滚下来。但他仍然搂着女人。他搂着妻子睡了一夜。这是他第一次搂着妻子缱绻而眠。

  怪屯有100对夫妇。这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夫们,因缺乏美的滋润,灵魂焦渴,躁动不安,像涸泽之鱼,时而剧烈地喘息,时而剧烈地跳跃,每天晚上都把怪屯闹得鸡飞狗叫,声闻数里。可是现在,怪屯的上空燃起了一袭安魂香,每天夜里都像其他山村一样,在星光下宁静,安详。

  美是人类共同的财富。一个女人的肉体不管属于谁,但她的美丽属于世界,属于社会,属于每一个人。

  怪屯男人们每天早上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艾娥,看那朵花,闻那朵花香。好在男人们的这个欲望都能得到满足。艾娥是个不爱孤独、不爱寂寞的人。她总往外跑,到山上去逮蝴蝶,采山花。逮着蝴蝶、采到山花以后,就拿回来,坐到大门外比着绣。因此,男人们总能见到她的。她也似乎特别爱见男人们,看见男人,也不知避个嫌,就望着人家笑,而且是那种很痛楚、很娇羞的笑,像旭日照耀下一朵欲绽而又怕阳光的花。艾娥是一朵花,她的笑就是花香。怪屯的男人们看一眼花,吸一口花香,整个一天就都沉浸在神魂飘荡的甜蜜里。100个干涸窒息的生命,竟浪漫着鲜活起来了。

  对于男人们的变化,怪屯的女人们很欣喜。她们没觉出有什么不正常。这是她们所渴望的,所向往的,所祈求的。她们觉得夫妻之间就应该这样。

  出事是在第二年的夏天。

  女人是吸铁石,男人是块铁。铁块离吸铁石越远,吸铁石的吸力就越小,最后会形成一种无所谓的关系。可是你要扑到她怀里,她就紧紧地抓住你不放了;她会很在乎你,她会很敏感,她的提防心会非常强,只怕另一块吸铁石把你吸跑了。

  到了这年的夏天,怪屯的女人们已经过了将近一年鸾凤和谐、鱼水欢洽的幸福生活。她们很满足,但同时又愤怒异常。因为她们发现,有一块吸铁石,把她们怀里的铁块子吸得一动一动的。

  这块吸铁石就是艾娥。她是一个狐狸精,满村乱出溜,眼睛直勾勾的,光勾男人们的魂;她看见男人一脸浪笑,笑得男人们中了魔似的,能癔症好半天回不过神儿。

  这种感觉,怪屯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妇们,是共同的。而最先惹出事端的,是金台女人。那天夜里两个人正搂抱着呻吟,她突然推开了金台,问:“你刚才在喊谁?”

  金台愣道:“没有啊?我没喊谁呀?”

  女人就哭了,说:“你骗我!你在喊艾娥!你每次都喊艾娥、艾娥!”

  金台说:“我不是喊艾娥,我是喊哎哦、哎哦!你不是也哎哦、哎哦地叫唤吗?”

  女人说:“不一样,那不一样!”

  金台说:“咋不一样?不信咱俩再试试,你听听一样不一样。”

  于是,两人就重新启动程序。可是舞弄了半天,两人都了无兴致,只好作罢。

  第二天吃罢早饭到哇唔河去洗衣裳。哇唔河里一河鹅卵石,河水流过时,河底的鹅卵石好像很兴奋似的跳动着,不仅让河水有了“哗哗”的响声,还让河水生出一河笑靥似的小浪涌。每天上午,都会有十个八个妇女来洗衣裳。她们有的坐在河沿儿,有的就干脆坐在水中间突出来的河光石上。她们缠得很丑陋的小脚泡在水里,让白漂鱼痒痒地吻着,看见有男人来,就赶忙扯件衣裳盖了。小脚时代,女人的脚是性器官的一部分,是不让男人看的。那时没有肥皂,去污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皂角,二是棒槌。洁白的皂角沫一团一团的往下漂,像一团一团的白绣球;叮叮的捣衣声此起彼伏,引来鬼柳树上斑鸠的和鸣声:“都孤独,都!都孤独,都!”

  女人们在河里洗衣裳时,心情是很愉悦的。但金台女人今天愉悦不起来。她看见艾娥正用棒槌捶着衣裳,一只蝴蝶飞过来了,她就撂下棒槌去追那蝴蝶。金台女人就伸出小脚,一勾,把艾娥的棒槌勾到了水流里。豹子女人看见了,望着金台女人赞许地笑了笑。河水虽只有溜脚脖深,但山里的水落差大,流得很急的。等艾娥追了几步蝴蝶回来时,那棒槌已经得意洋洋地逃出几丈远了。她焦急地喊起来:“哎,哎,我的棒槌!我的棒槌!”就下河去追,趟得水花四溅的。可她是小脚,踩在河底光滑的鹅卵石上,一点儿稳定度都没有,只趔趄了几步,就一个四仰八叉躺到了水里。一河的女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一边叫着:“浪,浪,叫你浪!屁眼儿嘬进去个石和尚!”

  但让女人们嫉妒的事也出来了:竟有四五个在河边干活的男人们,下河去追那个棒槌。最后又是金台追到手了。金台擎着棒槌,就像现在的奥林匹克运动员擎着接力火炬,其他几个男人护卫着,送给艾娥。

  艾娥已经从水里爬起来了,水淋淋的站着,伸手去接棒槌。她给金台笑了笑。她给豹子笑了笑。她给金山笑了笑。她给所有的男人都笑了笑。

  金台女人就叫起来:“呸!呸!不要脸!不要脸!”

  艾娥回过头,也给金台女人笑了笑。

  金台女人以为艾娥会还口骂她的,可她竟没有。她不但没有骂她,还没事人儿似的对她笑了笑。你看她脸皮多厚!金台女人把脸转向豹子女人说:“你看你看,她多会浪!”

  豹子女人说:“真不要脸!一双脚也不知道盖着,让一群男人看!”

  金台女人就把嘴擩到豹子女人的耳朵上,说:“你金台哥夜里跟我办事儿的时候,光喊那骚货的名字:艾娥艾娥艾娥!”

  豹子女人吃吃地笑道:“真的呀?”

  金台女人说:“你也得小心!你瞅你们豹子,盯着骚狐狸的脸,眼儿都不眨!”

  豹子女人夜里就也小心起来。她一小心,就发现豹子跟金台一样,在做那事时,嘴里声声地叫着:“艾娥!艾娥!艾娥!”她一爪子抓在豹子的脸上。她是猴子托生的,好抓豹子的脸,跟别人打架也好抓脸。她骂道:“王八孙!你趴我肚子上,喊别人的名字干啥?”

  豹子脸上生出5个血道子,他摸拉着脸说:“我喊谁啦?”

  女人说:“喊谁啦?艾娥艾娥艾娥!你说喊谁啦?”

  豹子说:“我忍不住么,忍不住你不让我叫唤?”

  女人说:“不是那样叫唤法!”

  豹子问道:“那你说该啥样叫唤法?”

  女人说:“哎哦!哎哦!哎哦!”

  豹子说:“我就是这样叫的么!”

  女人说:“你不是!”

  豹子说我是!

  你不是!

  我是!

  你是艾娥艾娥!

  我就是艾娥艾娥!

  你不是!

  我是!

  两个人就这样吵了大半夜,就是神仙,也断不清豹子究竟喊的是“艾娥”还是“哎哦”。

  第二天,艾娥坐在门外绣花。

  她家大门口摆了一块垂帛石。她切一块萝卜放在捶帛石上,把采来的山花插在萝卜上,把逮来的蝴蝶用一根丝线拴到山花上。蝴蝶就在山花上飞,飞累了就落在山花上,微微地吐着须,轻轻地翕着翅膀。艾娥就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打开花线帖,捏一根绣花针,批一缕花丝线,开始绣山花,绣山花上的花蝴蝶。别的女人绣花的时候,剪的都有花样,无非是“喜鹊闹梅”啦,“鸳鸯荷花”啦,或者就是简单的四五片绿叶、三五朵小花而已。她们把从别人那里剪来的花样先缝到布上,用铅笔描下来,然后按铅笔印一针一针地绣,绣出来千篇一律,死板板的。艾娥不用花样,她就用实物,用真花,用活蝴蝶。她觉得这样绣着才有意思,绣出来的花才好看。

  艾娥绣着花的时候,豹子女人就来了。

  豹子女人气喘吁吁的。艾娥从花撑子上抬起头来,望着她笑了笑。豹子女人骂起来:“浪货!你笑啥哩笑?笑我黑是不是?笑我长得没你好看是不是?”这女人伸手就是一把。艾娥又白又嫩的脸蛋儿上,立刻就沁出几粒红玛瑙珠子。她就从蒲团上站起来了。豹子女人本来还想再抓一把,可是艾娥站起来比她高一头,她有点怵,后悔没把金台家约上来做个帮手。她后退了两步。可是艾娥站起来并没有还手,她捂着腮,仍然望着豹子女人笑,只是眉头绾的重一些,嘴角咧的长一些,把娇羞换成了惊讶。

  豹子女人的行动被金山的尿泡脸女人看在眼里。这女人却不往前凑,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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