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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村妖物志 作者:殷德杰 txt-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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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火镰,吸烟。吸完一袋烟,重新扛起布袋。这就要一气扛到街上了。

  他进了寨门。

  安铺镇的早市远近闻名。大街上熙熙攘攘,挑挑儿的,担担儿的,箍漏锅的卖菜儿的……当然,除了卖家还有买家,买家总比卖家多。这就招来了许多梆饺担子、油膜摊、牛肉汤锅、火烧炉子……整个镇子闹嚷嚷的。

  由于早市繁华,安铺镇上就有了另一个独特的现象:做皮肉生意的,有拉早客的习惯。

  李子套扛着布袋往前走,布袋角不时撞在人身上。好在人们都能够理解,虽然撞得趔趄一下,但也只是惊叫一声而已,仍然各走各的路。

  李子套这天早上粮食卖得很不顺。他来到粮市上。粮市上摆着许多笸箩。卖粮食的都把粮食倒在笸箩里,以便验看质量。验了质,论了价,谁买就过给谁,但要交一定的过手费。如果没人买,粮行老板就自己收了。所以,粮行老板也是粮食交易的经纪人。在过粮食时,是不用秤的,那时也没有磅,都用斗或升来量,买粮食你只说买多少斗或升,而不说买多少斤。量时,要高声报数,叫唱斗。唱斗时,忌讳喊一,因为“一”与“依”同音,刚量了一斗(或一升)你就依了?买回家的粮食就会折秤(重量减少)。所以在唱斗时,第一斗不报,第二斗才开始报。“嚓!哗——二——啊!”“嚓!哗——三——呐!”唱斗的声音高亢悠长,透出交易成功的喜悦。那时,安铺镇粮行几十家,而交易的品种十几个,有的买麦,有的买米,有的买绿豆,有的买黑豆。因此,唱斗的声音此起彼伏,而给唱斗声伴奏的,就是挖粮食和倒粮食的声音:“嚓!哗——”“嚓!哗——”

  李子套把豌豆“哗——”地一声倒进了一个空笸箩里。粮行老板说:“老主顾!又来啦?今儿扛的啥?”李子套说:“碗豆搅(豌豆里混和有大麦)。”老板就显得很高兴,说:“好,好!屋里有没有了?明天一下扛来,这几天好价钱!”

  正说着,李子套一个熟人来了,要买碗豆搅喂牛。可是老板却不卖。李子套说这是我的碗豆,你不卖我卖。老板说你的豌豆倒我笸箩里了,我当家……三个人说着说着就起了高腔。这时从屋里走出两个当兵的,按着腰里的盒子炮说:“吵什么吵什么!今天全粮食市上的豌豆黑豆我们都收下了!朱老板,过斗吧!”原来是国民党68军在这里收马料。李子套就说:“我不卖了,我不卖了。”两个当兵的拔出盒子炮就窜了上来。朱老板连忙拦住,说:“别别别,老总,这是我的老主顾,好商量,好商量。”老板又给李子套递个眼色,然后就过斗。“嚓!哗——一——呀!”

  一圈人都惊讶地望着朱老板,因为唱斗是不喊一的呀!

  李子套仍有不平气,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嘛!啥他妈68军,去年在安铺镇北边跟八路军打了一仗,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多人。就会欺负老百姓!

  “老主顾,你在家量是几升?”朱老板悄声问。

  “14升。”

  朱老板大声唱道:“十五——哇!”又悄声对李子套说:“我给你量15升。老主顾,不吃亏吧?”

  李子套接了粮食钱就往西街后走。刚走出粮市,就有一个女人追上来,扯着他的衣袖,说:“哎哟!大哥好风采呀!走吧,让妹子伺候伺候吧!”

  李子套知道是碰上拉早客的了,望那女人一眼,心里说:“我让你伺候呀?我女人比你漂亮几百倍哩!”就往外挣。那女人拉着不丢,反将身子靠了上来,用高高的乳蹭他,说:“哥,去吧,我家暖和的很,屋里笼一大盆炭火,脱光肚肚子也没事的……”

  李子套“呸呸”两口,猛地一挣,袖子就从胳肢窝里扯烂了。

  李子套胳肢窝里夹着空布袋,一会儿就跑到了西后街。他看见了,他的女人靠在门框上,远远地望着他。看清是他了,就缱绻地迎上来。

  “哥,你咋了?看你跑得呼呼哧哧的,一头汗。”女人心疼地说。

  李子套就伸手去怀里掏钱。

  女人说:“看你,每次来都恁急!今儿就歇一会儿吧。”

  李子套把钱塞给女人,朝里屋望了一眼。女人知道他什么意思,就摇了摇头。

  李子套心里倒没什么。总不能盼着叫人家死吧?可是,他看见女人的脸上却十分的忧伤。她睁着大眼望着他,一扑闪一扑闪,两行泪就“哗”地涌出来了。“大哥,”她声音很轻很轻,但非常非常粘,“我想伺候伺候你。”

  李子套刚才被街上那个女人撩拨了一阵儿,已经心旌摇曳了。他的眼里,也就流出欲望的火来,第一次深情地去迎视女人的眸子。女人就大胆了,一下子搂住他,嘴里喃喃着:“哥,哥,我的好人,我的好人啊……”

  他们相拥着走进了女人的卧室。她抻开了崭新的花格被子,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了,象一条浓白浓白的蛹,一咕龙一咕龙钻进被筒里,然后伸出两只触角,去解李子套腰里的战带,撕他的裤腰。李子套就也变成了一条黄莹莹的蛹,钻进了被筒里。

  当李子套一泄如注的时候,就猛一下醒了。他诧异地四下望望,哪里有女人?哪里有床?哪里有房子?哪里有安铺镇?四周荒草萧索,坟丘粼粼。原来他是躺在一片乱坟岗子里。他忽闪站了起来,怀中抱着的一捆哀杖“呼啦”一声掉在了地上。原来他是躺在一座新坟的坟头上。这里的风俗,人死以后,要做许多哀杖,亲友人手一支,拿不完就带到墓地,等坟头拢好后,将所有的哀杖收集在一起,竖在坟前。李子套梦中抱着的,就是这捆哀杖。

  李子套惊恐万分。他分明是进了安铺镇嘛,怎么走进坟园里了?他知道这个乱坟园,就在安铺镇北门外,距镇上半里之遥,在通往怪屯的大路西边,距大路也就三二十步。他寻找他的粮食。布袋是空的,卷成一卷,枕在头下。可粮食呢?他的碗豆搅呢?他在乱坟岗子里到处寻找。终于,在西南角的一个坟边找到了:那14升碗豆搅倒在一座坟前的化纸池里。

  太阳已经出来了,把每个坟头都照得红艳艳的,尤其是那座新坟,白幡在霞光和清风里轻轻地晃动,像一个白衣白裙的女人向他踟蹰走来。李子套不敢再看,赶紧蹲下,用双手捧他的碗豆,捧了很久,才把他的14升碗豆搅捧到了布袋里。

  李子套把豌豆扛到安铺镇,早市已经快散了。他随便将粮食出了手,就赶忙往西街后跑。跑到西街后,他才知道,女人两天前已经死了,得的急病。她就埋在北寨门外的乱坟岗子里。那里只有一个新坟。于是,李子套知道,他夜里是睡在女人的坟上;他怀里抱着的,也许不是哀杖,而真的是女人,是他的女人。

  李子套回家时买了许多纸,坐在坟前慢慢地烧,一直烧到天黑,纸灰把化纸池都盛满了。

  男人没有死。他又活了近1个月。在这1个月里,是李子套来照顾的他。男人总是哭,一边哭一边数叨:“老天爷呀!该死的你不叫死啊!该活的你不叫活啊!老天爷呀,你是咋当的老天爷呀……”

  第二十章   鹤妞

  鹤妞变鹤的事,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

  鹤妞是李长范的妻子,娘家是山北人。至于山北什么村子,连雷大妮儿也说不清楚。雷大妮儿跟鹤妞好,鹤妞有心事好跟她说,因此,对鹤妞的根秧知道一些。她至今想起鹤妞,想起鹤妞离开怪屯的情景,心里既沉重又惊异。

  那年,是雷大妮儿丈夫因宝石的事跟喜娃儿打官司的第二年吧。

  8月里,天格外高,格外蓝。放眼往北望去,那卧龙山的山尖儿上,总有几片白云在那儿飘。有时会有一两只白鹤飞过那山尖,越飞越远,越飞越淡,慢慢地就看不见了——不知是被山尖儿挡住了,还是飞进了云朵朵儿里。鹤妞站在刚收割的稻田里,怀里抱着一捆稻子,定定地望着那山尖。当初,她就是从那里翻过卧龙山,落到这不川不山的怪屯来了。从此就没再回去过,回到那白鹤飞去的地方。

  苏三双手攥法绳,

  泪珠滚滚滴湿胸。

  仰望长天无限恨,

  声声哭的王金龙。

  自从三哥你走后,

  一去三年无踪影……

  鹤妞低声地唱。她想起了她的哥——他真正的丈夫。她唱的是《苏三爬堂》,是哥教给她的第一个段子,声音洪亮中带着沉郁的鼻音,行腔走调有点儿像坠子名角马香身。她又听到了哇唔河淙淙的流水声了,她一听到哇唔河的流水声就想起了她哥,想起她哥一面拉着坠子给她伴奏、一面教她学唱坠子书的情景。

  “跟上弦子!跟上弦子!跑弦啦!”哥大声地喊叫她,脚梆踩得特别响。“重来!”他嘴角一咧,没有眼珠的两只眼一挤,拔下一根头发,“重来!”

  “后音!后音!呶,舌头顶着上颏子,用鼻子哼,嗯——”哥停了弓,给她示范。接着就又把瞎眼一挤,拔下一根头发:“重来!”

  面前的头发已经放得跟弓子上的马尾那么粗的一绺了。她八岁学唱,哥对她要求很严格,不许她有一点懈怠和过错。但哥从没动过她一指头,也没向她发过脾气,而总是在他自己身上实行惩罚:他们讲定,她唱错一次,哥就拔掉一根头发。她看着那一绺头发,心疼哥,气自己笨,眼里慢慢溢出了泪水。哥若看见她的眼泪,也许会心软的。但他是瞎子,看不见,只是更起劲地晃动着身子,运着弓,把坠子拉得更加呜咽动听。“苏三双手攥法绳……”他领她唱。哥的嗓子有几分喑哑,但喉咙粗,后韵沉厚,是坠子书的正腔……

  啊!哥,你死的好苦啊!鹤妞把目光从山尖上收回来,落在山的前怀里。那里有一道崖,叫升龙崖;崖下有一条沟,叫狼洞沟;沟下有一座坟,是哥的坟。

  “呕——鹤妞,是你在唱啊!我当是收音机响哩!”突然,从河底下冒上来一颗披着散发的人头,像个恶鬼。鹤妞吓了一跳,马上认出是雷大妮儿。

  雷大妮儿知道鹤妞又在想她哥。她哥是在升龙崖摔死的,不过不是在怪屯,而是在谷屯。当时她也跑去看,是个瞎子,躺在谷屯西边的崖下,嘴里吐了一摊血,一只破三弦挂拉在崖半腰里。

  “嫂子,你在河里洗头哩?水可凉啊。”鹤妞说。

  雷大妮儿没有回答她,她有别的事急着向她说哩。她走上来把鹤妞往河边拉了拉,向着河下游一指。鹤妞看见河下游渡口处的河滩上,停着一辆蓝色的东风牌汽车,一个穿着嫩黄色线衣、戴着太阳镜的女郎,正跟一个中年男人对着头蹲在河的两边,撩着那清凉凉的水一边洗,一边互相逗着玩。

  雷大妮儿趴在鹤妞的耳朵上,幸灾乐祸地说:“刚才,我两条腿一叉把,骑拉到河上尿了一泡。娘那脚,叫这俩骚货尝尝老娘的花露水儿香不香!”

  鹤妞的脸立时红了。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李长范,那女的是谷屯一个姑娘,鹤妞曾好几次看见她坐在丈夫的驾驶室里。对此,她并无多少醋意——她已经跟好几个男人睡过了,自己既没有为丈夫守节的义务,当然也就没有要求丈夫为自己全忠的权利。在她的一生中,只为哥守过贞操,是用生命守的。但哥死了,她自己也死过一回……

  “拉住她!拉住她!不行,快把大门关上!”

  大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

  鹤妞一看逃不出去,就加大了冲力,一头向门上撞去。脑袋一懵,眼前炸开一团火光,世界上的一切便立时没有了。

  “噢,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朦胧中,她听见有人喊。想睁开眼看一看,但睁不开,只觉得有一群毛茸茸的人影在晃动。她忘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竭力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了:她跟哥在村里唱《苏三爬堂》,突然来了一群民兵,砸了他们的鼓板和弦子,把她跟哥抓了起来。哥不知被押到哪里。她游了一晌乡,就被一个好心的老头收留了。那老头慈眉善目,瘪瘪的嘴巴上不长胡子,像个老婆。她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老头就劝他跟自己的儿子成亲。那儿子人高马大,愣哩愣怔。她不从。她是哥的人了。

  “哈哈哈!你哥?那个瞎子?妹子跟哥成亲?”老头和善地笑道。

  “那不是俺的亲哥,是俺拾的哥。”

  “哈哈哈,算了吧,妞,跟个瞎子东飘西荡,唱一辈子戏?啥胜跟俺老海成亲?到时候我给你们盖3间大瓦房!”

  她不答应。但老头全家都认真地准备起来了。原来老头的弟弟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他竟施展神通,拿回了两张结婚登记证。她哭,她要走,她要翻过那山梁,从那云朵朵里钻过去,去找哥。

  “唉!妞,你哥,你那可怜的哥,他,他一个人摸着回家,跌下山崖,摔死了。我可怜你才……”老头难过地说。

  她不信,要去看。老头把她领到山沟里,山沟里果然有一座埋得很仓促的新坟。她大哭,疯一般扑上去。

  “妞,安心地跟俺老海过吧。老海实诚,跟你蛮般配,嗯?”

  她不,她想哥,想跟哥一起死,想给哥留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但是,就在这天晚上,16岁的她被强迫成了亲……

  鹤妞又向山梁上望去。有两只白鹤哀哀地叫着飞过了头顶,肯定也是向山那边飞去的。她心中有点茫然,又望一眼河下游,见丈夫正和那女郎依依地分手,女郎不知往他嘴里塞个什么东西,然后捧着脸“咯咯”笑着跑走了。

  “我说鹤妞,上去撕她去!搧她脸,扒她皮!”雷大妮儿愤然地鼓动。

  鹤妞声色不动,把稻谷捆起来,插上钎担。

  “别担啦!叫他来担!鸡巴干活的,伺候他美了,他好去打野鸡去!”

  鹤妞蹲下身子,钻到钎担底下,憋着一口气,把腰一硬,站起来了,扁担闪了几闪。

  “哎哟!鳖孙!真贱!”雷大妮儿骂她。

  鹤妞扭头笑了笑,说:“回吧,嫂子,晌午了。”

  雷大妮儿把嘴撇了撇,走向一边。可又觉着气不过,说风凉话道:“俺让野风儿吹吹!家里有人给俺做饭。”

  鹤妞担起稻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鹤妞把稻谷担到场上。抽下扁担,整整齐齐地垛起来。已经垛好一大垛了,都是她一把一把割下来,一捆一捆担回来的。丈夫跑汽车,婆婆高血压引起偏瘫,卧床不起,6口人的地,只靠她一人又种又收。

  一阵嗡嗡声响。抬头一看,一辆大东风已经开到跟前了。鹤妞透过玻璃看见了丈夫。李长范当然也看见她了,但他的眼连斜也不斜,好像不认识她,径直把汽车从妻子身边开了过去。鹤妞抹了一把汗,瘫坐在稻垛上,汽车带起的灰尘,一下子就把她淹没了。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比她小5岁,嘻嘻哈哈,在她面前像个调皮的娃娃,当着许多人的面,竟敢抱住她摔跟头,叫她又急,又气,又羞;然而更深长的却是一种品不尽的甜味。“死兔娃子,疯啦!”她骂他。一圈子人都笑他俩。他常常把笑得最响的雷大妮儿抱过来摁到她身上,说:“叫您们两只母鸡也压压蛋儿!”

  每次开车回来,不等到家,他就一个劲地按响喇叭。她知道那是他急不可耐地要看到她,要跟她闹着玩儿,就赶快跑出来……

  可现在走到跟前也不按喇叭了,连伸头露个笑脸也不。

  “娃娃”长大了。

  汽车也长大了。起初是小手扶,后来换成小四轮,再后来换成小嘎斯,再后来换成绿解放,终于长成了大东风……

  卧龙山的怀抱里,飘着一只白鹤。那就是她了,鹤妞,穿了一件白涤良布衫。她养了15头猪,没东西喂,就每天赶到这山坡上放。那天她把猪赶到狼洞沟里,无意间看见了一个长满茅草的土堆。她突然想起这就是哥的坟。她感到惊奇,往年每年总要来给哥点张纸的,可是这两年竟忘了。也许是新的生活,新的憧憬,新的奋斗,抖落了郁积在心中的这点哀伤和思念。她默默地站在坟前,是哀悼,也是告慰:哥,妹这两年过得好了。

  突然,她听到猪的惨叫。她奔过去,看见一只青灰色的大狗已经撕破了一只小猪的脖子。她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同那狗厮打起来。那狗丢下小猪,张开大嘴,直立起来,就来卡她的脖子。她伸手抱住了狗的嘴巴。后来喜海哥放羊过来,扯了一个响鞭,那狗才逃跑了。

  “哎哟鹤妞!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不是个狗吗?”

  “嗨!是条狼,老苍狼!二百多斤重的猪都能背走哩!”

  妈哟!我说嘴叉子那么大,獠牙那么长!鹤妞腿一软,瘫到了地上。

  秋后,那15头猪卖了两千多块钱,换回了一台小手扶……

  鹤妞垛完了稻垛,匆匆地回家。到做饭的时候了,做了大锅饭,还得给婆婆做小锅饭,做了小锅饭还得给婆婆煎药。大东风骄傲地停在门外。丈夫更骄傲地躺在大门底下的竹躺椅上,椅旁一个精致的茶几,茶几上一把雕花紫砂壶,茶壶里泡着一把毛尖。他仍不抬眼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双眼不知幽幽地望着哪里。他就这样地躺着,等着,啥时做好饭了端到他面前,一吃,一擦,然后去摆弄他的大东风。鹤妞从他身边走过,还没进堂屋,就发现堂屋后墙正中明朗朗的一片。哦,又是一个大穿衣镜!而且挂在了不照也得照的地方!鹤妞低了头,她不愿看镜中即将出现的自己的容颜——原来她很丑,一脸的疤瘌,活活错配了一副苗条娉婷的身段。跟丈夫结婚的时候,丈夫给她买过一个镜子,可是两天后就烂了。丈夫问她怎么烂了,她说失手掉在了地上。丈夫知道她是避讳,故意打烂的,从此就不再给她买镜子。可是昨天,他突然带回一个穿衣镜,挂在界墙上……

  “漂亮不漂亮?咹?”丈夫扮着酸溜溜的鬼脸问她。那是他们有钱后买回的第一件新家具——大立柜,为了照顾她的心理,丈夫把大立柜中间安穿衣镜的地方,换成了一块烙花小屏。哦,我的小丈夫!她心里激动地叫了一声。“漂亮,真漂亮。”她说,抱住他就滚到了床上。

  “到时候把屋里的旧家具全部换成新的!”他高兴得疯了一样,没轻没重地摸她。

  “嗯,啥样式漂亮,咱就换成啥样式……哎哟!轻点儿,疼。”她也摸他,但轻轻的,充满了柔情。

  他盯住她的脸,又酸溜溜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儿说:“旧家具能换成新家具,可是女人就换球不成……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心中无穷深的地方猛地疼了一下,抚摸着他的手滑了下来……

  是的,现在屋里所有的旧家具都换完了,大立柜,小立柜,电视柜,床头柜,沙发,躺椅,电视机,录放机……城里商店里有的,几乎都有了,漂亮亮,明朗朗。可是,这一切配上一个丑女人多么不相称、不协调啊!她知道丈夫买穿衣镜的用意了: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吧!丈夫晚上出车回来,发现界墙上的穿衣镜烂得粉碎。他盯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今天竟又买回来一块更大的,上边还有镶着金边的牡丹花,得几百块钱吧。他决心要气她,刺她的心,逼她摊牌。

  李长范躺在竹椅上,歪过头来,偷偷地观察妻子。他估计她会按捺不住,再次愤怒地当面把那穿衣镜砸烂。那样就是她的不是了,他可以借此把她毒打一顿,闹一场,然后提出离婚。

  但是,妻子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就拐进厨房做饭去了。这天中午她破例地没给他端饭。这叫他很恼火,忽地一下站起来,到厨房里自己动手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呸”一声又吐了,骂道:“妈那个逼!操心找野男人去哩,连盐也忘了放!”

  妻子没有递腔。他听见妻子在堂屋里间跟母亲说:“妈,今儿晌午做饭晚,怕你饿急了,就吃大锅饭吧。你不敢吃咸的,没有放盐。”

  “行啊,鹤,先放那儿凉凉。看你忙的,你快吃你的去吧。”

  “妈,我喂你吧,你这手越来越抖的厉害了。”

  李长范不免有些感动,有些不忍。妻子在婆婆面前,一向比闺女还亲。

  这天下午,他无心再出车,犹豫来犹豫去,终于下了决心。当妻子往家担第三担稻子的时候,他到场里喊住了她。

  “别担了,我跟你说个事。”

  鹤妞知道他要说啥了,低下头,等着。

  “我……我嫌弃你!”他说。

  “我知道,你嫌我长得丑。”

  “我嫌你比我岁数大。”

  “还嫌我过了5个男人。”

  他不反驳,都承认了,鼓起勇气说:“我,我要跟你离婚。”

  她垂着头。

  “你同意不同意?你说!”他逼问。

  她什么也不说,把头垂得更低。

  “你同意也得离,不同意也得离!哼!”他恶狠狠地说,胳膊一甩走了。

  鹤妞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像剧烈耸动的弹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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