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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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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次,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四乐府杨叛儿云: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淩紫霞。

寅恪案:河东君后来易“杨”姓为“柳”,“影怜”名为“隐”,或即受太白诗之影响耶?据沈虬河东君传所云:“余于舟中见之(指杨爱),听其音,禾中人也。”然则河东君之乡音固是“疑”“泥”两字难辨者,其以音近之固易“影怜”之“影”为隐遁者之隐亦无足怪矣。至若隐遁之义,则当日名媛颇喜取以为别号,如黄皆令之“离隐”,张宛仙之“香隐”,皆是例证,盖其时社会风气所致。故治史者,即于名字别号一端亦可窥见社会习兴时代地域人之关系,不可以其琐屑而忽视之也。

详绎卧子“集杨姬馆中”诗题之意,似陈彭宋三人之集于河东君寓所,本欲置酒痛饮以遣其愁恨,三人皆以微病不能饮酒,而河东君亦然。据此河东君平日之善饮可以推见也。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诗中“朝云诗”七律八首——此诗亦为河东君而作者,其第贰首云:“拣得露芽牵手沦,悬知爱酒不嫌茶。”则河东君之善饮足以为证。

又有学集九红豆诗初集“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诗并序略云:

戊戌中秋日酒告成,戏作采花酿酒歌一首,以诗代谱。其文烦,其辞错,将以贻世之有仙才、具天福者。非其人也,则莫与知而好,好而解为。

长干盛生贻片纸,上请仙客枕膝传。(遵王注本“请”作“清”。)老夫捧持窬拱璧,快如渇羌得酒泉。归来夜发枕中秘,山妻按谱重注笔。却从古方出新意,溲和齐量频节宣。东风泛溢十指下,得其甘露非人间。(“得其甘露”遵王注本作“得某露灭”。)

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丙申?)春留题之作”其第二十首云:

面似桃花盛茂开,隐囊画笥日徘徊。郞君会造逡巡酒,数笔云山酒一杯。(自注云:“盛叟字茂开,子丹亦善画。常酿百花仙酒以养叟。”)

同书贰拾“小山堂诗引”云:

比游钟山,遇异人,授百花仙酒方。采百花之精英以酿酒,不用曲蘖,自然盎溢。

陈伯雨作霖金陵通传一四盛传附宗人盛胤昌传云:

宗人胤昌字茂开,工画。持身高洁,年几九十,行步如少壮时。胤昌子丹,字伯含,山水法黄筌,尝作秋山萧山图,与弟琳空山冒雨图称二妙。琳字玉林,每当春日酿花酒以养亲。胤昌顾而乐之。

有学集一九“归玄恭恒轩集”序略云:

丙申闰五月,余与朱子长孺屏居田舍。余翻般若经,长孺笺杜诗,各有能事。归子玄恭俨造焉。余好佛,玄恭不好佛。余不好酒,而玄恭好酒。两人若不相为谋者。玄恭作普头陀传,高自称许。把其本向长孺曰:杜二衰晚腐儒,流落剑外,每过武祠屋,叹卧龙无首,用耿邓自比。归玄恭央长七尺,面白如月,作普头陀传,胸中逼塞未吐一二,遂惊倒世上人耶?(寅恪案:同书伍绛云余烬集下冬夜假我堂文宴诗“和归玄恭”七律一首,后四句云:“何处青蛾俱乞食,几多红袖解怜才。来堂丝竹知无分,绛帐还应为尔开。”附自注云:“是日女郞欲至,戏以玄恭道学辞之。来诗以腐儒自解,故有斯称。”牧斋此诗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旭月二十八日,恒轩集序作于顺治十三年丙申闰五月,故序有“杜二腐儒”之语,乃指甲午冬假我堂文宴时事也。)

牧斋外集二五“题邓肯堂劝酒歌”(寅恪案:邓林梓字肯堂,常熟人。事迹见王应奎柳南随笔一及六有关邓肯堂等条。)云:

东坡自言饮酒终日,不过五合,而谓天下之好饮,无在予上者。(可参初学集四田诗集下“谢于润甫送酒”诗:“我饮不五合,颇知酒中味”之句。)后人掇拾东坡全集,以王无功醉乡记掺入其中,岂非以东坡慨慕东皋,庶几友其为于千载,其妙于酒德有相似者欤?予酒户略似东坡,顷又以病耳戒酒,读肯堂诗,浩浩然,落落然,如与刘伶毕卓辈执持耳,拍浮酒池中也。他时在编余诗者将此首编入集中,余方醉眼模糊,仰天一笑,安知其非余作也。

牧斋尺牍上“与侯月鹭〔性〕”四通之二(寅恪案:侯性事迹见小腆纪传叁本传及牧斋尺牍上“与侯月鹭”诸札。)云:

秋间欲得洞庭葡萄酿酒,苦不能得其熟候。彼时得多饷,以酬润笔。知不厌其贪也。内子辱深念,并此驰谢。

然则河东君不仅善饮,更复善酿。河东君之“有仙才”自不待言,至于“具天福”则殊难言。据上引题邓肯堂劝酒歌、恒轩集序及后侯月鹭札,是牧斋不善饮,而河东君善饮。河东君之“具天福”或可言具此善饮之“天福”耶?若牧斋者虽不具此善饮之“天福”,但能与具此善饮之“天福”者相对终老,殆亦可谓具艳福之人矣。

复次,全谢山祖望鲒埼亭外集叁叁“钱尚书牧斋手迹跋”略云:

尚书手迹共十幅,在冯研祥家,皆与冯氏群彥往还者。第十幅云:“春宵一刻,先细君满引一杯,以助千金之兴。”细君指柳氏也。予闻之周鄮山谓牧斋年六十四,(寅恪案:当作“六十”。此误。)柳氏年二十四归之。客有访之者,柳氏出侑酒,依然旧日风流。观此笺并前索酒札,知柳氏固酒徒。黄忠烈公见诸弟子有与女校书诗者,辄戒之。牧斋跌荡乃至于此,宜其有“浪子燕青”之诮。

寅恪案:冯研祥者,冯开之梦祯孙文昌之子。冯氏一家与牧斋交谊深厚,研祥又为牧斋弟子,故其关系最为密切。(见初学集伍壹“南京国子监冯公墓志铭,并可参牧斋壹与冯伙水札云:“西浙俊毛,无如冯文昌范骧。研祥落落竹箭,文白亭明!庇指鹜蚶锬琳壬昶姿持纹吣旮踉疲骸巴杏蟹敕堆邢椤!蔽笠浴胺敕丁蔽蝗耍獠恢胺搿惫涛牟眨胺丁痹蛑刚憬D舵治陌缀劈a庵之人而言也。文白事迹见光绪修杭州府志壹肆伍范骧传、杜登春社事本末、吴修昭代名人尺牍小传及震钧国朝书人辑略壹等。)

有学集肆陸“跋酒经”云:

酒经一册,乃绛云楼未焚之书。五车四部书为六丁下取,独留此经,天殆纵余终老醉乡,故以此转受遵王,令勿远求罗浮罗桥下耶?余已得修罗采花法,酿仙家烛夜酒,将以法传之遵王。此经又似余杭老媼家油囊俗谱矣。

有学集拾红豆二集“酒逢知己歌赠冯生研祥”云:

老夫老大嗟龙钟,(遵王注本“大”作“夫”。)绿章促数笺天公。天公怜我扶我老,酒经一吊捜取修罗宫。山妻按谱自溲和,甁盎泛溢回东风。世人酺糟啜醨百不解,南邻酒伴谁与同。昔年尝酒别劲止,南恕朗稍参獭#ā八‘”误。注本作“董”是。)此翁骑鲸捉月去我久,懵瞢四顾折简呼小冯。(下略)

此跋作于顺治七年庚寅十月初二夜以后,此诗作于顺治十六年己亥,可与上引前一年即顺治十五年戊戌所赋之“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诗相参证。据此,颇疑冯研祥家牧斋手迹索酒札即此第拾幅,乃顺治十六年己亥所作也。周鄮山即周容,事迹见鲒埼亭外集陸“周徵君墓志铭”。其人与牧斋往来颇密,可参有学集肆肆“叹与赠俞次寅”(寅恪案:牧斋此文作“周茂山”)及鄮山所著春酒堂诗话关涉牧斋诸条。

夫河东君之善饮不独其天性使然,其环境实有以致之,盖歌筵绮席酬酢周旋,若不善饮岂能成欢?此乃事非得已,情尤可伤,而谢山转执闺门礼法之条以相绳责,殆未免失之过泥矣。黄忠烈化即黄道周,“忠烈”者,明唐王所予谥也。(见黄漳浦集卷首洪思撰黄子传及文明夫人行状。清乾隆四十一年追谥道周为“忠端”,陈子龙则追谥“忠裕”,皆是专谥。若李待问则谥为通谥之“忠节”。谢山卒于乾隆二十年,自不及知“忠端”之谥。然揆以明代殉国诸人之心理,岂能甘受清廷之谥号?谢山称之为忠烈甚合漳浦平生志业。至王兰泉编卧子个集,其取今名者,盖所以避忌讳,免嫌疑,亦有不得已也。)卧子会试中式实出石斋之门,(见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年丁五丑条。)卧子平生之诗为女校书如河东君而作者亦甚不少,安能不为其师所戒乎?由此言之,卧子应与牧斋同科,谢山举此以讥牧斋,又未免失之过偏矣。

今日吾人幸得窥见河东君戊寅草,因取他种材料参证,遂得约略推定其中篇什作成之年月并相与有关之人。复更取陈忠裕全集中几社稿陈李唱和集、属玉堂集、平露堂集、白云草、湘真阁稿及诗余等综合推计之,则论陈杨两人之关系,其同在苏州及松江者最早至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止,约可分为三时期。第壹期自崇祯五年至崇祯七年冬。此期卧子与河东君情感虽甚挚,似尚未达到成熟程度。第贰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此期两人实已同居。第叁期自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不与卧子同居后仍寓松江之时,至是年秋深离去松江移居盛泽止。盖陈杨两人在此时期内虽不同居,关系依旧密切。凡卧子在崇祯八年首夏后秋深前所作诸篇,皆是与河东君同在松江往还训和之作。若在此年秋深以后所作可别视为一时期,虽皆眷恋旧情,丝连藕断,但今不复计入此三期之内也。茲选录陈杨两人此三时期中最有关之作品原文,互相证发,其他最有关诸作则仅录其题,以供参考。至秋潭曲、集杨姬馆中二首,霜月行第三首及癸酉长安除夕等篇,前已载其全文,不复移录焉。

复次,王氏编辑陈忠裕全集凡例第贰则略云:

诗文次序先后关乎生平梗概。如采山堂风社稿之作于庚午辛未壬申,陈李唱和集之作于癸酉甲戌,平露堂集之作于乙亥丙子,白云草湘真阁稿之作于丑寅卯辰,焚余草即丙戌遗草之作于乙酉丁亥。按之年谱,了如指掌。至各集原本古今体诗,或分或不分。今汇为全集,概行分体,而仍标各集之名,以存其旧。虽其中次序,间有淆乱,然亦不甚悬隔也。

及第肆则云:

公词有湘真阁江篱槛两种。国朝王阮亭士祯邹程祇谟诸先生极为推许。又曾选入棣蕚香词幽兰草四家词,俱未之见。今录公高弟王胜时沄所辑焚余草,益以散见别本者数阕,汇成一卷,并略采前人评语附之,俾读者知公乐府亦为填词家正宗,如宋广平赋梅花,不碍铁石心肠也。

寅恪案:王氏虽明知“诗文次序先后,关乎平生梗概”,但其“汇为全集,概行分体”,则不免“其中次序,间有淆乱”,故今据每篇题目及篇中词旨以推计时日,则王氏所云某集作于某年者虽“不甚悬隔”,然今日欲考河东君与大樽之关系,于此区区时日间隔实为重要。茲录下列诸诗,大体固依王氏原编次序,若发现题目或词旨有未安者,亦以鄙意改定,不尽同于王氏原编次序也。

详绎王氏所编全集中诗文,其次序先后实如其所言“不甚悬隔”,独诗余一头,则兰泉因未见原本,仅从王沄所辑焚余草略附散见别本之数阕编成一卷。焚余草中之词虽是乙酉至丁亥(即顺治二年乙酉至四年丁亥)三年中所作,其间当无与河东君有关者,但散见他本之词则必应有涉及河东君之作。盖大樽诗余摹拟花间集淮海词,缘情托意,绮丽缠绵,观兰泉辑本,其中故国故君之思见于语句者不计外,尚有不少艳情绮怀之作。然则此类诗余似不止兰泉所言“散见别本者数阕”而已,岂胜时所辑之焚余草其中亦羼入其师乙酉以前之旧作,而稍稍窜改,使人不觉其为河东君而作者耶?今日大樽词原作本不得窥见,若仅就兰泉裒集残余之本以考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实为不易也。

又绎兰泉所编卧子诗余,其先后次序之排列悉依字数多少而定,与作成时代绝无关系。如二郞神唐多令为卧子绝笔,(据王沄续卧子年谱顺治四年丁亥条云:“三月会葬夏考功,赋诗二章。又作寒食清明二词,先生绝笔也。”)今王氏辑本二郞神其次序为倒数第贰首,至唐多令则为倒数第贰肆首,即是例证。职此之故,茲所选录卧子诗余,其篇列先后乃依据河东君戊寅草所载诸篇什作成时间参以鄙意考定,不若所录卧子之诗其排列时代之先后尚是约略依据王氏辑本也。

周铭林下词选柳隐小传云:

柳隐字如是。归虞山钱宗伯牧斋。所著有戊寅草,云间陈大樽为之序。

徐树敏钱岳众香词书集云队柳是小传略云:

初为云间陈大樽赏识,序其词问世。虞山(钱牧斋)百计纳为小星,称河东夫人。遗有我闻堂(室)鸳鸯楼词。

寅恪案:周氏谓陈大樽为河东君戊寅草作序,徐钱两氏谓大樽序河东君词,当即指鸳鸯楼词。今日得见河东君戊寅草钞本,其中有诗词赋三类,首载陈子龙序,序中所言者为诗而不及词。不知是否别有鸳鸯楼词刊本,而大樽为之序,未敢断定,尚待详考。然取林下词选与众香词对勘,则徐钱两氏所选六首,较选多“垂杨碧”一阕,其排列次序亦有不同,而文字更有差异。今取河东君戊寅草参校,则周选排列次序及文字皆与戊寅草符合,而戊寅草亦无垂阳碧一阕,可证周氏实选自戊寅草。徐钱两氏之选本不同于戊寅草及周选者,其所依据或即鸳鸯楼之单刊本耶?至“垂阳碧”一阕其出处尚待考索,不能确言。其词云:“空回首,筠管榴选用笺依旧。裂却紫箫愁最陡,颠倒鸾钗久。羡杀枝头豆蔻,闷杀风前杨柳。一夜金沟催叶足,细腰空自守。”今绎其词意,与金明池“咏寒柳”词略同,恐是河东君离去卧子以后所赋,似非鸳鸯楼词中原有之作,殆为徐钱两氏从他本补入者。

总而言之,无论鸳鸯楼词是否别有刊本,茲可推定者,戊寅草中所收之词必包括鸳鸯楼词全部或绝大部分在内,因戊寅草中诸词皆是与卧子关系密切时所作。卧子于崇祯八年所赋诸诗,目为属玉堂集,河东君之以鸳鸯楼名其词,正是两人此时情景之反映也。

复次,考卧子平生文学本属李王一派,故深鄙宋诗,但于词则宗尚五代北宋。茲不欲辨其是非,仅择录其有关论词之文,略见梗概:

诗余始于唐宋,而婉畅秾逸极于北宋。然斯时出,并律诗亦亡。是则诗余者,非独庄之所当疾,抑亦风人之所宜戒也。然亦有不可废者。夫风骚旨,皆本言情。言情之作,必托手闺襜之际,代有新声,而想穷拟议,于是以温厚之篇,含蓄之旨,未足以写哀而宣志也。思极于追琢,而牵刻之辞来。情深于柔靡,而婉鸾之趣合。志溺于燕,而妍绮之境出。态趋于荡逸,而流畅之调生。是以镂裁至巧,而若出自然。警露已深,而意含未尽。虽曰小道,工之实难。不然,何以世之才人,毎濡首而不辞也。

同书同卷“王介人诗余序”(寅恪案:王翃字介人。见明诗综贰及明词综玖小传。此序可参沈雄江尚质编辑古今词话词品上原起门所引陈大樽语。)云:

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几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聚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沉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嬛利之词而制之实工炼,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调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独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春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同书叁“幽兰草词序”云:

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秾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澹逸,穷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词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于优伶。以视周李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叹。元滥填辞,茲无论已。

寅恪案:卧子言“北宋律诗亦亡”及“终宋之世无诗焉”,可见其鄙薄北宋之诗至于此极。幽兰草乃集录李舒章宋辕文及卧子三人唱和之词,颇疑几社诸名士为河东君而作之小令即载是集中,惜今日未得见也。

又今检陈忠裕全集及陈卧子安雅堂稿不见有“戊寅草序”或“鸳鸯楼词序”,此殆为收集卧子著作之人如王沄辈早已删弃不录,遂使此两书皆未载。若今日吾人不得见戊寅草者,则卧子此序壤间竟致失传矣。故全录之。

卧子草“戊寅草序”云:

余览诗上自汉魏,放乎六季,下猎三唐,其间铭烟萝士之奇,湖雁芙蓉之藻,固已人人殊,而其翼丘以造景,缘情以趋质,则未尝不叹神明之均也。故读石城京岘采菱秋散之篇,与宁墅麻源富春之咏,是致莫长于鲍谢矣。观白马浮萍调怨歌之作,是情莫深于陈思矣。至巉岩骏发,波动云委,有君父之思,具黯怨之志,是文莫盛于杜矣。后之作者,或短于言情之绮靡,或浅于咏物之窅昧,惟其惑于形似也。故外易而内伤,惟其务于侈靡也。故貌丽而神竭,此无论唐山班蔡之所不逮,即河朔汉南之才,雕思而多蒙密之失,深谋而益拟议之病,亦罕有兼者焉。故有媛远之略,而失在于整慄,此其流逸之患矣。有割曳之姿,而失在于壮溟,此其轻脱之患矣。夫言必诡以肆,气必傲以骋,文必奔腾而涌流,义必澄泓而取寂,此皆非其至也。然可语于学士大夫之作,不可论于闺禁之什焉。乃今柳子之诗,(寅恪案:影宋本白氏文集叁伍及全唐诗第柒函白居易叁伍“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云:“春随樊子一时归。”卧子称河东君为“柳子”,盖本于此。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叁捌“朝云诗引”亦作“樊子”。其他白集或他书所引有作“樊素”者,误也。)抑何其凌清而涧远,宏达而微恣欤?夫柳子非有雄妙窅丽之观,修灵浩荡之事,可以发其超旷冥搜之好者也。其所见不过草木之华,眺望亦不出百里之内,若鱼鸟之冲照,驳霞之明瑟,严花肃月之绣染,与夫凌波盘涡,轻岚画日,蒹葭菰米,冻浦岩庵烟火之袅袅,此则柳子居山之所得者耳。然余读其诸诗,远而恻荣枯之变,悼萧壮之势,则有旻(曼)衍漓槭之思,细而饰情于潴者蜿者,林木之芜荡,山雪之修组,则有寒澹高凉之趣,大都备沉雄之致,进乎华骋之作者焉。盖余自髫年即好作诗,其所见于天下之变亦多矣,要皆屑屑,未必有远旨也。至若北地创其室,济南诸君子入其奧,温雅之义盛,而入神之制始作,然未有放情暄妍,即房帷亦能之矣。迨至我地,人不逾数家,而作者或取要眇,柳子遂一起青琐之中,(寅恪案:世说新语“惑溺”篇“韩寿美姿容”条云:“贾女于青楼中看见寿。”卧子以“青琐”代“青楼”,借以掩饰河东君之社会地位。遣辞巧妙,用心良苦,特标出之以告读者。余详第四章论有美诗节引戊寅草序文中鄙注。)不谋而与我辈之诗竟深有合者,是岂非难哉?是岂非难哉?因是而欲以水竹之渺濛,庭阶之荟阴,遂可以伏匿其声援,而震怵其义气,此实非矣。庶几石林淙舍之寂,桂栋药房之艳,天姥玉女,海上诸神山之侈以巨,使柳子游而不出焉者可也。夫灵骄绝世之人,非有以束之,固不可。苟天下有以束之,亦非处子最高之致也。则意者挟沧溟之奇,而坚孤凄之气乎?夫道之不兼,斯遇之不两得者也。故飙驰而就淡漠,亦取其善者而已。使由是焉,寰中之趣,其亦可眇然而不也夫。陈子龙题。

寅恪案:卧子推重河东君之时举北地济南诸家为说,引之以为同调,可知河东君之诗其初本属明代前后七子之宗派,应亦同于卧子深鄙宋代之诗者,后来赋“寒柳”词实用东坡七律之语,至其与汪然明尺牍亦引用苏诗,皆属北宋之范围,更无论矣。据此推之,足证河东君虽先深受卧子之影响,后来亦渐能脱离其宗派教条主义也。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四)

第一期

前录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依据“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等句推论卧子至迟在崇祯五年除夕已遇见河东君,但在崇祯五年除夕以前似更有其他诗词为河东君所作者。今详检陈忠裕全集,颇有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篇什,然终嫌证据未甚充分,不敢确定。茲姑择其最有关之作略论之如下。

卧子崇祯五年壬申春间所作如“春昼独坐感怀”(陈忠裕全集陸几社稿)及“柳枝词”七绝四首(同书壹玖几社稿)、夏间所作如“生日偶成”七律二首(同书壹伍几社稿)皆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春昼独坐感怀”诗中“白云过我居”及“谢客翻倒屣”等句颇有可疑。“柳枝词”第贰首“吴阊荡雨泾三眠”、第三首“淡引西陵风雨条”、第肆首“妖鬟十五倚身轻”等句亦与河东君当时情事适合,甚可注意。“生日偶成”二首之二云:“闭门投辖吾家事,与客且醉吴姬楼。”此“吴姬”岂即指河东君而言耶?但以皆无明显证据,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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