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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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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捌首“间坊归处有莺声”,当是追忆崇祯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其家欢歌醉余徘徊寺桥之事。(见前。)此寺桥即西隐寺之宝莲桥,后来孟阳改其名为听莺桥者。此次河东君留宿其家,实为柳程两人交谊之顶点,故以此事作絚云诗之总结,然今日吾人读至“一朵红妆百镒争”之句,不禁为之伤感,想见其下笔时之痛苦也。平心而论,河东君之为人亦不是仅具有黄金百镒者所能争取,观谢象三不能如愿之事可以证知。若孟阳心中独以家无百镒不能与人竞争为恨,则未免浅视河东君矣。

松圆完成絚云诗八首大约在崇祯九年三月暮春,前已考论。河东君离去嘉定在是年二月末。此次来嘉定除上论诸诗外,孟阳尚有二诗与之有关,茲移录于后。

“(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游,次茂初韵”云:

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陶情供具衰年乐,送老生涯画史痴。地僻扶携窥粉黛,林深枕藉共糟醨。只传吹角城头早,秉烛留欢毎恨迟。

“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云:

客来兰气满幽斋,少住春游兴亦佳。霞引秾桃褰步障,天粘碧草度弓鞋。烟花径袅婵娟入,山水亭孤竹肉谐。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

寅恪案:前诗题中之李茂初上已屡论,今不更赘,惟沈彥深本末尚未述及,茲略考之。

嘉定县志壹捌孝义传沈宏祖传(参侯忠节公全庥肆“次张西铭翰林韵,贺沈彥深得雄”二首。)云:

沈宏祖字彥深,高才博学。崇祯壬午奉文改兑漕米。申荃芳等赴阙上书,疏出宏祖手。赏佐有司赈荒,民得实惠。

孟阳诗“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者,意谓此时正贮得艳如桃李、绝代名花之河东君,更何必往他处寻花乎,非谓正月严寒之时桃李花开也。“寻花”一辞可参上论孟阳祭李茂初文。第肆句“画史痴”之语,孟阳以能画而痴绝之顾虎头自比,固亦确切,但未具顾氏棘针钉邻女画像之术以钉河东君之心,殊为遗憾也。(见晋书玫贰顾恺之传。)此诗下半四句谓与李沈诸人拥护河东君傍晚时郊外野餐,深恨城门将闭,不得尽欢。考当时茂初年七十三,孟阳年七十二,彥深此年虽非如李程之老耄,然依张西铭侯广成作诗贺其得雄言之,当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盖侯忠节公全集肆贺彥深得雄诗之前一题为“秦淮五日”,后一题为“南州送子演婚”,侯氏以崇祯十一年春由南京司勋郞中升江西督学,赴南昌任所。综合推之,彥深与河东君郊游之时,其年龄亦非甚少可知。河东君崇祯九年丙子年十九,素不畏冷(见下论有美诗等),冲寒郊游至于日暮本不足异,独怪李程二老忍寒冒险,不惜残年,真足令人钦服。更可笑者,河东君夙有“美人”之称,“美人”与“婵娟”二字有关,前第贰章已详论之。松圆此诗中第伍句“烟花径袅婵娟入”实指美人即河东君,殊非泛语。寅恪忽忆幼时所诵孟东野“偶作”诗(见全唐诗第陸函孟郊贰)云:“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利剑近伤手,美人近伤身。道险不在广,十步能摧轮。情爱不在多,一夕能伤神。”检絚云诗第伍首有句云“十夕闲窗歌笑声”,然则松圆诗老独不虑此“美人”“十夕”之“能伤神”耶?

后诗前已多所论及,茲不复赘,但诗题有“用佳字”之语,当是分韵赋诗,今日河东君原作已不可见,惜哉!此夕在崇祯九年丙子二月上浣,一年以前正是河东君与卧子同居松江徐氏南楼之际,回忆当时春闺夜雨,睹景怀人,必甚痛苦,其情感绝不同于孟阳此诗结语之欢乐无疑,顾孟阳未必能察其内心耳。观后来河东君赋金明池咏寒柳词有“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等句(全词见下引),则其听春雨而伤怀抱非出偶然,亦可证知矣。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八)

茲有一问题,即河东君何时改易姓名为柳隐?此点叙论卧子所刻戊寅草及其“上已行”诗时详之,暂不多赘,但絚云诗第贰首“走马章台月又明”、第肆首“柳着鹅黄看渐生”及“不嫌书漏三眠促”等句,似亦暗示河东君此时即崇祯九年春间已改易姓名为“柳隐”矣。夫河东君原姓杨,又有章台柳之故事,其改杨为柳本极自然,不待多论,唯关于“蘼芜”为字一点则不得不略加考辨。(寅恪案: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一名然脂集,引今古今谈概云:“字蘼芜。”但今检文学古籍刊行社重印冯梦龙此书,未见王氏所引之文。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贰集附闺秀别卷柳因小传云:“字蘼芜。”似为较早之纪录。)

牧斋遗事(参用虞阳说苑本及古学业刊本)云: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翁,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己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其出处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尚讹也。牧翁亦笑曰:余老健忘。若子之年,何待起予?

寅恪案:世人多喜传诵此事以为谈助,不知河东君之调牧翁,牧翁逊词解嘲,两人之间皆有隐情,不便明言,后之读牧斋遗事此条者未必能通解也。容斋续笔柒“昔昔盐”条考辨精详,牧斋自必约略记忆。河东君亦博涉书史,其能举此条以对钱氏门生之问,固不足异。夫薛道衡昔昔盐云:“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薛司隶集东府。)玉台新咏壹古诗第壹首云:“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河东君既离去陈卧子,改姓为柳,其以蘼芜为字本亦顺理成章之事。容斋之书考昔昔盐甚详,河东君浏览及之又所当然也。夫牧斋家富藏书,且多善本,其所见之本必不止崇祯初年谢三宾马元调所刻者,自不待言。至若河东君则情势迥异,所见者必是谢马之本,其最初或即从几社名士处,若不然,稍后亦可从嘉定唐叔达程孟阳诸老处,至迟更可从谢象三处得见谢马所容斋此书也。

今检谢三宾刻容斋随笔卷首马元调纪事略云:

问以示玉绳周子,读之尽卷。惘然曰:“古人学问如是,吾侪穷措大,纵欲留意,顾安所得书?又安得暇日乎?”已而周子入翰林为修撰,寄语:“子今不患无书可读矣。”周子谢不敏,报书:“吾则未暇,留以待子。”盖戏之也。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校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明序遂为之序,复纪其重刻之故,以告我后人。嗟乎!二十年间,曩时相与读是书者,遭逢圣明,当古平章军国之任。元调独穷老不遇,啜粥饮水,优游江海之滨,聊以整顿旧书为乐事。曾不得信其舌而奋其笔,何托落之甚也。上有稷呙,下有巢由,道并行而不相悖,均之为太平之象,亦各言其志也已。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

寅恪案:此刻本当即河东君所见者,其所关涉之二人一为谢三宾,乃牧斋之情敌,俟后详论,一为周延儒,即马氏所谓“玉绳周子”,乃牧斋之政敌。周氏事迹及牧斋阁讼始末详见史籍,茲不必述。据陈盟崇祯臣子年表,延儒初次为相,其时间自崇祯二年十二月至六年六月,则谢马两氏校刻冯氏书时正周氏当国之日。马氏盛称周氏之美,当为牧斋所不喜。牧斋平生豁达大度,似颇有宰相之量,独于阁讼一事则愤激不堪,颇异其平日常态。如郑方刊本朝名家诗钞小传上东涧诗钞小传云“其平生所最抱恨者尤在阁讼一节,每一纵谈及之,辄盛气健涌,语杂沓不可了”,可以为证。然牧斋之对待政敌殊有前后之分别,于温体仁始终痛恨,于周延儒,则周氏第壹期为相与温氏钩连,即阁讼有关之时期,遂亦怨之,及周温俱罢相,温又先死,牧斋乃欲利用玉绳,冀其助己,稍变前此态度,后因周氏阻其进用,遂更痛恨。综观前后虽有异同,但钱周两人终是政敌,而于阁讼一端尤为此事之关键也。至于男女间之问题牧斋固不甚注重,然亦非全不介意,观其曾隐讳河东君与陈卧子程孟阳关系中最亲昵之事件即可推知,故谢柳之问题应亦有类似之处。此政敌情敌两点为河东君所夙知,故两人于此微妙之处皆心知其意,不肯道破。后人因此记载,遂以为牧斋真如师丹之老而健忘及河东君之博闻强记者,此真黄山谷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者也。

又牧斋尺牍贰与毛子晋第壹叁通云:“昔昔盐记得升庵诗话中有解,老学昏忘,苦不能记。问何士龙(云)当知之。”或疑牧斋遗事所载一段故事即由此札衍变而成者,亦殊有可能。今检升庵合集壹肆肆诗话中确有此条,可见牧斋之记忆力老而不衰,非师丹之比,于此得一例证,其记忆既如此之强,岂不记有宋代洪迈之容斋随笔,而仅举本朝杨慎之升庵诗话且嘱其转问何云耶?鄙意牧斋深恶周延儒,容斋之书乃由谢马二氏希迎玉绳之旨重刻传播,盛行一时,此点上已论及,牧斋之故意避而不言洪书转作逊词以谢毛氏者,与前引笑答河东君之语,其用意正复相同也。附识于此,以供参究。

复次,仲虎腾盛湖志补叁“柳如是青田石书镇”条云:

石长二寸五分,广二之一,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翁笔。”小篆颇工致。面镌:“崇祯辛已肠月,柳蘼芜制。”旧藏梅堰王砚农征士之家。

寅恪案:此书镇后人颇多题咏,如仲氏所引张鉴于源诸家诗即是其例。但此书镇镌有“崇祯辛已肠月,柳蘼芜制”等语,则畅月为十一月,盖礼记“月令”略云:“仲冬之月,命之曰畅月。”夫崇祯十四年辛已六月七日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于茸城舟中,故此后不能再以蘼芜为称,否则“下山逢故夫”之句将置牧斋于何地?由是言之此书镇乃是赝品。更严格言之,则蘼芜之称止能适用于崇祯八年首夏以后至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前,今人通以蘼芜称河东君,如葛氏蘼芜纪闻之类,亦微嫌未谛也。或疑河东君之称亦自崇祯十三年冬钱柳遇见后始有之,若顾云美河东君传之题亦未能概括一生始末。寅恪窃谓不然。夫河东君阅人多矣,如王胜时所谓“蘼芜山下故人多”者(见王沄虞山柳枝词第壹肆首),斯乃当时社会制度压迫使然,于此可暂不论,但终能归死于钱氏,杀身以报牧斋国士之知,故称河东君以概括一生始末,所以明其志、悲其遇,非偶然涉笔之便利也。职是之故,寅恪此文亦仿顾氏先例称河东君,并略申鄙意,以求通人之教正。

复次,书镇之为伪造既如上述,但徐乃昌小檀栾室闺秀词钞载赵仪姞棻滤月轩诗余(参胡文楷君妇女著作考壹柒清代壹壹“滤月轩集”条)金明池一阕,乃咏河东君书镇并次河东君“咏寒柳”词韵者,以其为女性所撰,且与河东君最佳之作品有关,故附录之。至书镇之真伪及蘼芜称号之不适切,则置之不论可也。

仪姞金明池并序云:

震泽王研农藏河东君书镇,青田石,高寸余,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笔。”小篆字。面镌“崇祯辛已畅月柳蘼芜制”十字。研农方搜辑河东君诗札为蘼芜集,将以付梓,适得此于古董肆,云新出土者,自谓冥冥中所以酬晨抄暝写之劳也。余见其拓本,因题此阕,即用蘼芜集中“咏寒柳”韵:

片玉飞来,脂香粉艳,解佩疑临兰浦。谁拾得,绛云残烬,叹细帙,早成风絮。胜芳名,巧琢苕华,挥小草,依约芝田鹤舞。伴十样涛笺,摩挲纤手,记否我闻联句。玉树南朝霏泪雨。共红豆春蕤,飘零何许。沾几缕,绿珠恨血,只画里,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词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苏小乡亲,三生许认,试听深篁幽语。(原注:“河东君原杨氏,小字影怜,盛泽人。”)

更有一趣味之事,即牧斋与絚云诗之关系,请略论之。牧斋于列朝诗集中选录松圆絚云诗八首全部,不遗一篇,其注意此诗自不待言。今检有学集玖“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寅恪案:吴巽之名士权,见汪然明春星堂诗集叁西湖韵事“雪后吴巽之集同社邀邹臣先生探梅闻笛”诗,附吴士权次韵。又闵麟嗣纂黄山志伍艺文门载吴士权“别汤泉小札”云:“今来故乡。”然则巽之乃徽州人,与程孟阳为同乡也。)云:

长日翻经忏昔因,西堂香寂对萧晨。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

断楮残缣价倍增,人间珍赏若为凭。松圆遗墨君应记,不是絚云即送僧。(自注:“孟阳别妓有絚云诗扇。”)

参错交芦黯淡灯,扁舟风物似西兴。每于水涧云多处,爱画袈裟乞食僧。

画里僧衣接水文,菰烟芦雨白纷纷。看他皴染无多子,只帯西湾几片云。

细雨西楼垫角巾,鬓丝香篆净无尘。如今画里重看书,又说陶家画扇人。

落叶萧疏破墨新,摩挲手迹话沾巾。廿年夜月秋灯下,无复停歌染翰人。

轻鸥柔橹幕江烟,橹背三僧企脚眠。只欠渡头麾扇叟,岸巾指点泛江船。

春水桐江诀别迟,孤舟摇曳断前期。可怜船尾支颐者,还似江干招手时。

一握齐纨扬劫灰,封题郑重莫频开。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钱曾有学集诗注本“东”作“辽”。)

秋风廿载哭离群,泉路交期一叶分。依约情人怀袖里,毎移秋扇感停云。(此首钱曾注本为第贰首。其余各首排列,依次顺推。)

寅恪案:此十绝句甚佳。然欲知诗中所言之事实,则须取牧斋及孟阳两人其他诸作参之始能通解。

初学集肆陸“游黄山记”序云:

辛已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可参后论东山训和集有关吴拭条。)

列朝诗集丁壹叁程嘉小传云:

辛已春孟阳将归新安。余先游黄山,访松圆故居,题诗屋壁。归舟抵桐江,推篷夜语,泫然而别。

耦耕堂存稿诗首载耦耕堂自序云:

庚辰春主人(寅恪案:“主人”指牧斋)移居入城,余将归新安。仲冬过半野堂,方有文酒之宴。留连惜别,欣慨交集。且约偕游黄山,而余适后期。辛已春,受之过松圆山居,题诗壁上。归舟相值于桐江,篝灯永夕,泫然而别。

同书下“和钱牧斋过长翰山居题壁诗”序云:

辛已三月廿四日未至桐庐廿里,老钱在官舫,扬帆顺流东下。余唤小渔艇绝流从之。同宿新店,示黄山新诗,且闻曾至余家,有题壁诗。次韵一首。

耦耕堂存稿文下“古松煤墨记”略云:

长翰山故多乔木古宅后巨松千尺,千余年物也。迩年生意顿尽,余博访古烧松捣煤之法,得之周藩宗侯。岁辛已自吴里粮归,董治之。墨成,命曰古松煤。是年春海钱学士游黄山,过山居看松题诗而去。

同书同卷“题归舟漫兴册”略云:

崇祯辛已三月归自湖上,将入舟,则钱老有归耗矣。(可参后论东山训和集与此有关诸条。)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正月十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寅恪案:“六”字上原缺“十”字。茲据东山训和集壹柳钱沈苏诸人上元夜诗补“十”字。)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乃先发。余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将陆行从,而忽传归耗,遂溯江逆之,犹冀一过也,未至桐庐二十里,而官舫挟两舸扬帆蔽江而下。余驾渔艇,截流溯之,相见一笑。随出所收汪长驭家王蒙九峰图及榆村程因可王维江雪卷同观,并示余黄山纪游诸诗。读未半,而风雨骤至,攲帆侧舵,云物晦冥,溪山改色。因发钱塘梁娃所贻关中桑落,共斟酌之,(寅恪案:此“梁娃”疑是梁喻微。可参后论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时唱和有女史纤郞”句下所考。)不觉迫暮。同宿新店下,去富阳不远矣。知老钱曾独访长翰山居,留诗松圆阁壁,看松于旧宅之旁,由南山坞取径而去。

综观上列钱程诸作,知牧斋诗所言者为与孟阳生离死别之情况也。第叁首云“爱画袈裟乞食僧”,则孟阳画扇上舟中之人牧斋皆以僧目之。第柒首云“橹背三僧企脚眠”(可参康熙乙丑金匮山房本有学集肆陸“题李长蘅画扇册”第玖则),第捌首云“可怜船尾支颐者”,皆画中之僧,“三僧”即牧斋吴去尘及孟阳。第柒首中“渡头麾扇”、“岸巾指点”及第捌首中“江干招手”之人,即孟阳与牧斋最后诀别时之状。第贰首中“送僧”之“僧”乃牧斋自谓之辞,盖牧斋于明亡以后即以空门自许,必作如是解,然后知第贰首中(钱遵王注本为第叁首)“不是絚云即送僧”之意,乃谓松圆遗墨之最有价值者实为有关河东君及本人之作品。观第贰首原注,则又知孟阳当日为河东君画像并自书絚云诗于扇上以赠河东君,河东君尚藏此扇,而牧斋犹见及之也。第伍首云“细雨西楼垫角巾”者,孟阳流寓嘉定时居汪无际垫巾楼,前已论及,吴巽之索题之扇不知何时所画,至于絚云诗扇,虽亦非孟阳居此楼时所作,但“西楼”二字当从晏小山蝶恋花“别恨”词“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而来。晏氏之词本绮怀之作,亦正与絚云诗情事相类,可以借用也。第玫首中“东海扬尘”“西台恸哭”(见谢翱晞发集拾登西台恸哭记),亡国遗民之语,不忍卒读。子陵钓台复是当日钱程二人经过之地也。第拾首云“秋风廿载哭离群”者,钱程二人自崇祯十四年辛已暮春别后(可参“春水桐江诀别迟”句),至顺治十五年戊戌新秋吴巽之持扇索题时,将近廿年矣。

牧斋此十首诗中三用“秋风”之语,自与吴巽之索题时之新秋季节及班婕妤“怨歌行”有关(见文选贰柒乐府上及玉台新咏壹),不待赘言。但第壹首云“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第玖首云“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则借用世人所习知之张季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粒婿杂汶凇惫适拢榫练≌藕泊怨氏缥使雌湫闹兄炊

更可注意者,牧斋题此诗之次年,郑成功即以舟师入长江攻金陵,题此诗之前年秋冬,牧斋往游南京,逼岁除乃还家。盖牧斋自弘光后复明之活动始终不替,魏耕说国姓之策当亦预闻。详见第伍章所论。“东海”“秋风”之句实暗寓臧子源答陈孔璋书中“秋风扬尘,伯奎马首南向”之意(见后汉书捌捌臧洪传),牧斋赋诗之时殊属望于延平,非仅用神仙传麻姑之语已也。俟后详论。

又此首末句“每移秋扇感停云”,即此全十首之结语。“停云”固用陶诗旧题,又是松圆为河东君所赋之诗题(详见前论耦耕堂存稿诗中“停云次茂初韵”七律),今此“云”则停留于家中相与偕老而不去矣,辞意双关,足见牧斋之才思。当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至十四年辛已之春,牧斋于松圆则为楚辞九歌少司命之“悲莫悲兮生别离”,于河东君则为“乐莫乐兮新相知”,此旧新悲乐异同之枢缗实在“絚云”一诗,故述牧斋一生生活之转捩点,不可不注意此诗也。

抑更有可笑可悲者,牧斋外集贰伍“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可参同书拾“嘉定张子石六十寿序”)云:

孟阳晚年归心禅说,作絚云诗数十章,婵媛不伏,至今巡留余藏识中。梦回灯灺,影现心口间。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染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顷者见子石湘游诸诗,风神气韵居然孟阳。却恨孟阳已逝,不获摇头髀,共为吟赏予读此诗,感叹宿草,不复向明月清风,闲思往事,亦少有助于道心也。嘉平廿日蒙叟钱谦益题。

寅恪案:牧斋此文不知作于何年,然其时孟阳之卒必已久矣。列朝诗集所选孟阳絚云诗共八首,今牧斋云“孟阳晚年归心禅说,作絚云诗数十章”,岂孟阳所作原有数十章之多,而耦耕堂诗之留存于今日者仅其中之八首耶?抑或牧斋以松圆之诗与河东君有关者概目为絚云诗,如其所编东山训和集之例耶?俟考。若牧斋之言可信,则“归心禅说”之老人穷力尽气,不惮烦劳,一至于此,河东君可谓具有破禅败道之魔力者矣。牧斋此文自谓“不复向明月清风,闲思往事,亦少有助于道心”,但其于垂死之时所作“病榻消寒杂咏”第叁首“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见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是犹不能忘情者。言之虽易,行之实难,斯诚所谓“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者欤?至牧斋所以题张子石湘游篇言及孟阳絚云诗者,非仅由张氏此篇其性质与孟阳絚云诗同类,实亦因子石孟阳当年与河东君有诗酒清游一段因缘也。

崇祯九年丙子孟阳尚有一诗关涉河东君及朱子暇,此点与牧斋间接有关,茲论述之于下。耦耕堂存稿诗中及列朝诗集丁壹叁所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诗后即接以此诗。

“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云:

寻得伊人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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