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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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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板桥杂记中丽品门云:
龚(芝麓鼎孳)竟以顾“眉生媚”为亚妻。元配童氏明两封孺人。龚入仕本朝,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随宦京师。且曰: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遂专宠受封。呜呼!童夫人贤节过须眉男子多矣。
谈迁北游录纪闻上“冯铨”条云:
癸已涿州次妾□氏没,铭旌题诰封一品夫人。丧归,大内遗赙。时元配尚在,岂受封先朝,竟以次妾膺新典乎?
据此更可证建州入关之初,汉族降臣自可以妾为妻,不若其在明代受法律之制裁。但牧斋仕清时亦未尝为河东君请封,此盖出于河东君之意与龚芝麓夫人童氏同一心理。澹心之书,其范围限于金陵乐籍,固不能述及河东君,(余氏书附录群芳萎道旁者三则,其中二则虽俱不属金陵范围,但河东君本末,其性质与此迥异。)否则亦应于此点与童夫人并举,称扬其贤节也。至冯振鹭人品卑下,尤不及芝麓,其所为更无论矣。
关于社会礼节问题,茲择录旧籍记载此事者两条于下。蘼芜纪闻上引沈虯“河东君传”云:
辛已六月虞山于茸城舟中与如是结褵。学士冠帯皤发,合巹花烛,仪礼备具。赋催妆诗,前后八首。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虞山怡然自得也。称为继室,号河东君。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辛已初夏牧斋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褵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巹,九十其仪。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鹢、投砾香车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寅恪案:沈氏乃亲见河东君之人,其言“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与牧斋遗事所言“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者,“云间”“琴川”地名各异。夫钱柳本在茸城结褵,似以沈氏所言为合。其实钱柳同舟由松江抵常熟,则牧斋遗事所言亦自可通。总之,挥拳投砾或言之过甚,至牧斋以匹嫡之礼待河东君,殊违反当时社会风习,招来多数士大夫之不满,乃必致之情势。此点牧斋岂有不知之理,但舍是不能求得河东君之同意。在他人如宋辕文陈卧子辈,早已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之,今牧斋则悍然不顾,作此破例之事,盖其平日之心理及行动本有异于宋陈之徒。当日阉党仿水浒所撰之东林点将录指为“天巧星浪子”者(参见澄海高氏玉笥山楼藏稿本)固由于此,名流推为“广大风流教主”者亦由于此。故河东君与宋陈之关系所以大异于其与牧斋之关系,实在嫡庶分别之问题。观茸城结褵之记载,可以推知矣。
牧斋自述此事之诗,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及钱柳“陌上花”诗时各引其两句。又论宋辕文上牧斋书时,已考定牧斋在松江所作高会堂诸诗之年月,此诗即高会堂诸诗之一也。此自述诗为千字五言排律,历叙家国今昔之变迁,排比铺张,哀感顽艳,乃牧斋集中佳作之一。其中使用元代故实以比拟建州,吾人今日观之虽不足为异,但就当时一般文士学问程度言之,则牧斋之淹通博雅,盖有云间几社诸子所不能企及者矣。茲唯录此诗中关于茸城结褵一节,其他部分俟后录而论之。
有学集柒高会堂诗庥“茸城惜别,思昔悼今,呈云间诸游好,兼订霞老看梅之约,共一千字”云:
十六年来事,茸城旧话传。千金征窈窕,百两艳神仙。谷水为珠浦,昆山是玉田。仙桃方照灼,人柳正蹁跹。月姊行媒妁,天孙下聘钱。珠衣身绰约,钿盒语缠绵。命许迦陵共,星占柳宿专。香分忉利市,花合夜摩天。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银河青琐外,朱鸟绿窗前。秀水香车度,横塘锦缆牵。
东山酬和集以访半野堂初赠诗起,以迎河东君于云间诗即“合欢诗”及“催妆词”止,首尾始终,悲欢离合,悉备于两卷之中,诚三百年间文字因缘之一奇作。牧斋诗最后两题关于古典者,遵王之注略具,故不多赘,茲仅就关于今典者,即在此两题以前钱柳诸诗辞旨有牵涉者,稍引述之,如第壹章之所论列者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此题作“合欢诗四首,六月七日茸城舟中作。”)其一云:
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阙口,新欢镜欲上刀头。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榜栧歌阑仍秉烛,始知今夜是同舟。
寅恪案:此诗七八两句可与前引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五湖已许办扁舟”及“次日叠前韵再赠”诗“可怜今日与同舟”等句参证。东坡诗云:“他年欲识吴姬面,秉烛三更对此花。”(见东坡集壹捌“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牧斋此夕正是“对花”之时。而“他日双星笑女牛”,则反用玉溪诗“当时七夕笑牵牛”(见李义山诗集上“马嵬”二首之一)之指天宝十载七月七日为过去时间者,以指崇祯十四年七月七日为未来时间也。
其二云:
五茸媒雉即鸳鸯,桦烛金炉一水香。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银汉作红墙。当风弱柳临妆镜,罨水新荷照画堂。从此双栖惟海燕,再无消息报王昌。
寅恪案:三四两句遵王已引其古典,至其今典,则第叁句可与牧斋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嫦娥孤另”,而第肆句可与此词“银汉红墙”及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莫为卢家怨银汉”等参证,第伍句可与牧斋冬日泛舟诗“每临青镜憎红粉”及河东答诗“春前柳欲窥青眼”等参证,第柒句可与牧斋永遇乐词“单栖海燕”、第捌句可与此词“谁与王昌说”及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并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画堂消息何人晓”等相参证也。
其三云:
忘忧别馆是侬家,乌榜牙樯路不赊。柳色浓于九华殿,莺声娇傍七香车。朱颜的的明朝日,锦障重重暗晚霞。十丈芙蓉俱并蒂,为君开作合昏花。
寅恪案:第柒句可与牧斋寒夕文宴诗“诗里芙蓉亦并头”及句下自注“河东君新赋并头莲诗”之语参证,前论文宴诗时已详考之,不必多赘。但有可笑者,韩退之诗有“太华山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叁“古意”),牧斋“十丈”之出处应与昌黎诗有关。蒲松龄为清初人,当亦熏习于钱柳时代之风尚,其所作聊斋志异深鄙妇人之大足,往往用“莲船盈尺”之辞以形容之。河东君平生最自负其纤足,前已述及,牧斋此句无乃唐突“输面一金钱”之西施耶?一笑!
其四云:
朱鸟光连河汉深,鹊桥先为架秋阴。银缸照壁还双影,张蜡交花总一心。地久天长频致语,鸾歌凤舞并知音。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
寅恪案:第叁句可与河东君上元夜次韵牧翁诗“银缸当夕为君圆”参证,第肆句可与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烛花依约恋红妆”及上元夜示河东君诗“烛花如月向人圆”等参证,第陸句可与牧斋寒夕文宴诗“鹤引遥空凤下楼”参证。又有可注意者,据程偈庵再赠河东君诗“弹丝吹竹吟偏好”及牧斋后来崇祯十五年壬午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第肆首“流水解翻筵上曲”、“歌罢穿花度好音”,并顾云美河东君传云“越舞吴歌,族举递奏。香签玉台,更迭唱和”,可证河东君能诗词外,复擅歌舞,故牧斋此茸城合欢诗第肆首第陸句“鸾歌凤舞并知音”之句,实兼歌舞诗词两事言之。合此双绝,其在当时应推独步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催妆词四首”云:
养鹤坡前乌鹊过,云间天上不争多。较他织女还侥幸,(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侥”作“傒”。)月策生时早渡河。
鹊驾鸾车报早秋,盈盈一水有谁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似钩。
鹑火舒光照画屏,银河倒转渡青冥。从今不用看牛女,朱鸟窗前侯柳星。
宝架牙签压画轮,笔床砚匣动随身。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
寅恪案:此题第壹首第贰句牧斋易“人间天上”为“云间天上”者,以鹤坡在华亭之故,遵王注中已引其出处矣。第肆首第贰句可与牧斋有美诗“翠羽笔床悬”参证。总而言之,“合欢”“催妆”两题既与前此诸诗有密切关系,则其所用材料重复因袭,自难避免,故不必更多援引。读者取钱柳在此时期以前作品参绎之,当于文心辞旨贯通印证之妙,有所悟发也。
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宗伯赋前七夕诗,嘱诸词人和之。”今所见东山酬和集载录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者凡十五人,共诗二十五首,和催妆词者凡三人,共诗十首。前论列朝诗集所选沈德符诗中亦有和合欢诗之什,未附于诸人和诗之内,当是后来补作未及刊入者。其他十八人之和诗或尚不止三十五首之数,疑牧斋编刊东山酬和集时有所评定去取也。茲以原书俱在,不烦详论,唯择录和作中诗句之饶有兴趣者略言之。至林云凤之诗及其事迹,前已详及,故不再赘。
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第壹首中,徐波诗“早梅时节酿酸愁”之句颇妙。滂喜斋丛书收入徐元欢先生残稿一种,未见徐氏和牧斋此题诸诗,不知是否为叶苕生廷琯所删去,抑或叶氏所见无叹诗残稿中本无此题诸诗也。“酸愁”之“酸”字,元叹之意何指,未敢妄测,若非指钱柳,则在女性方面当指牧斋嫡妻陈夫人及其他姬侍,在男性方面,则松圆诗老最为适合,至陈卧子谢象三辈,恐非所指也。
和前七夕诗第贰首中徐波诗云:
双休比经画鸳鸯,真有随身藻荇香。移植柔条承宴寝,捧持飞絮入宫墙。抱衾无复轮当夕,舞袖虚教列满堂。从此凡间归路杳,行云不再到金昌。
寅恪案:元叹此诗并非佳作,但诗所言颇可玩味。第叁章论卧子“吴阊口号”十首时谓河东君实先居苏州,后徙松江,今观徐氏“行云不再到金昌”句似可证实此点。盖元叹本苏州人,年辈亦较早,当河东君居苏州时徐氏直接见之,或间接闻之,大有可能也。
和前七夕诗第叁首中,元叹诗七八两句云“坐拥群真尝说法,杨枝在手代掸花”,意谓释迦牟尼虽尝广集徒众,演说妙法,但终掸花微笑,传心于迦叶一人。此用禅宗典故为譬喻,以牧斋比能仁,以河东君比饮光,以钱氏诸门人即“群真”比佛诸弟子。盖牧斋当时号召其门生和合欢诗及催妆词,元叹因作此语以为戏耳。陆贻典和诗云:“桃李从今不教发,杏媒新有柳如花。”“杏媒”用玉溪生“柳下暗记”诗语(见李义山诗集上),其意亦与元叹同也。冯班诗下半云:“行云入幕方为雨,皎日凌晨莫上霞。若把千年当一夜,碧桃明早合开花。”辞旨殊不庄雅,未免唐突师母矣。
和前七夕诗第肆首中,顾凝远诗云:“一笑故应无处买,等闲评泊说千金。”语意亦颇平常,并非佳作,但取第叁章引质直谈耳所记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河东君事,与青霞此诗并观,殊令人发笑。何云诗“结念芙蕖缘并蒂”句非泛用典故,乃实指河东君所赋并蒂芙蓉诗而言,前已详论之矣。冯班诗“红蕖直下方连藕,绛蜡才烧便见心”一联甚工切,其语意虽涉谐谑,但钱柳皆具雅量,读之亦当不以为忤也。
和催妆词诸诗皆不及和前七夕诗诸篇,盖题目范围较狭,遣辞用意亦较不易,即牧斋自作此题之诗亦不及其合欢诗也。茲唯录许经诗“更将补衮弥天线,问取针神薛夜来”两句于此,不仅以其语意与谢安石东山丝竹之典有关,亦因其甚切“闺阁心悬海宇棋”(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红豆诗贰集)之河东君为人,牧斋之“补衮弥天”向河东君请教,自所当然也。
综观和诗诸人,其年辈较长者在当时大都近于山林隐逸或名位不甚显著之流,其他大多数悉是牧斋之门生或晚辈,至若和合欢诗第贰首之陈在茲玉齐,据柳南随笔壹“陈在之学诗于冯定远”条,则其人乃冯班之门人,即牧斋之小门生也。由此言之,牧斋当日以匹嫡之礼与河东君结褵,为当时缙绅舆论所不容。牧斋门人中最显著者莫若瞿稼轩耜式,瞿氏与牧斋为患难之交,又为同情河东君之人,今不见其和诗,当由有所避忌之故。但如程松圆,则以嫌疑惭悔,不愿和诗,前已详论,茲不再及。
唯有一事最可注意者,即合欢诗及催妆词两题皆无河东君和章是也。此点不独今日及当时读东山酬和集者同怀此疑问,恐在牧斋亦出其意料之外。观其催妆词第肆首云:“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可见牧斋亦以为河东君必有和章也。今河东君竟无一诗相和者,其故究应如何解释耶?或谓前已言及河东君平生赋诗持杜工部“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准绳,苟不能竞胜于人,则不轻作。观戊寅草早岁诸诗多涉生硬晦涩,盖欲借此自标新异,而不觉陷入神释堂诗话所指之疵病也。但崇祯八年秋晚脱离几社根据地之松江,九年重游非何李派势力范围之嘉定,与程孟阳李茂初辈往返更密,或复得见牧斋读杜诗寄庐小笺及二笺,诗学渐进,始知不能仍挟前此故技以压服一般文士,故十二年湖上草以后所赋篇什作风亦变。何况今所与为对手之两题原作者,即“千行墨妙破冥濛”之牧斋乎?其所以不和者,盖借以藏拙也。
鄙意此说亦有部份理由,然尚未能完全窥见河东君当时之心境。河东君之决定舍去卧子,更与牧斋结褵,其间思想情感痛苦嬗蜕之痕迹表现于篇什者前已言之,茲可不论,所可论者,即不和合欢诗催妆词之问题。盖若作欢娱之语,则有负于故友,若发悲苦之音,又无礼于新知。以前后一人之身,而和此啼笑两难之什,吮毫濡墨,实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如仅以不和为藏拙,则于其用心之苦、处境之艰,似犹有未能尽悉者矣。由此言之,河东君之不和两题,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斯欤?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四)
第三期
自崇祯十四年辛已夏河东君与牧斋结褵于茸城起,至崇祯十六年癸未冬绛云楼落成时止,将近三年,此期间之岁月虽不可谓之甚短,但其间仅有两大事可纪:一为河东君之患病,一为绛云楼之建造。河东君之患病约历二年,则又占此期之时间五分之四也。茲请依次言之,并附述钱柳两人谈兵论政之志事。
钱柳结褵后三年间虽曾一度出游,然为时不久,其余皆属在虞山家居之岁月也。牧斋于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中尝自述之,前论钱柳结褵事已引此诗一节,茲更续引其所述关于此三年者于下。
其诗云:
画楼丹嶂埓,书阁绛云编。小院优昙秘,闲庭玉蕊鲜。新妆花四照,昔梦柳三眠。笋迸茶山屋,鱼跳蠏舍椽。余霞三泖塔,落日九峰烟。
寅恪案:牧斋所述乃总论此三年者。今更就其作品及其他材料中,有关此时期之事迹论述之,略见当时柳钱两人婚后生活之一斑云尔。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燕誉堂秋夕”云:
雨过轩窗浴罢时,水天闲话少人知。凭栏密意星娥晓,出幌新妆月姊窥。斗草空阶蛩自语,采花团扇蝶相随。夜来一曲君应记,飒飒秋风起桂枝。(自注:“非君起夜来。柳恽诗也。”)
寅恪案:初学集此题之前、催妆词之后仅有一诗,其题为“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世俗相传观音诞辰为六月,田国戚之渡南海谒普陀当在此际,其还朝向牧斋索诗亦应在七月。牧斋诗题所为“秋夕”之“秋”即指初秋而言。牧斋此诗当与李义山诗集中“楚宫”二首(第壹首为七绝,第贰首为七律)有关,(才调集陸选第贰首七律,题作“水天闲话旧事”。)盖“水天闲话少人知”及“出幌新妆月姊窥”等辞固出玉溪诗第贰首,而义山第壹首“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两句之意实为牧斋诗旨所在。虽赋诗时间距茸城结褵之日似逾一月,然诗中无牢骚感慨之语,故可视为蜜月中快心得意之作。至牧斋此诗七八两句及其自注,则第叁章论河东君梦江南词第叁首“端有夜来风”句已详言之,自可不赘。但河东君之词乃为卧子而作者,在牧斋方面言之,河东君此时甚不应记及文畅诗也。一笑!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云:
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
寅恪案:此诗于第壹章拙诗序中已引其一部份,并略加考证。牧斋此诗首二句“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之语,据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壹壹“奴儿哈赤列传”略云:“奴儿哈赤故王台部也(参同书同卷王台列传),后叛走建州,帯甲数千人,雄东边,遂为都指挥。始王台时,畏德,不敢与西北诸酋合。久之,卜寨那林起,常窥隙,略我人畜。给谏张希皋上书,以为奴儿哈赤旁近北虏恍忽大,声势相倚,恐卜寨那林孛罗一旦不可知(参同书同卷蔔寨那林孛罗列传),东连西结,悉甲而至边,何以为备。是岁万历(十六年)戊子也。”则自万历十六年戊子至天启元年辛酉牧斋作浙江乡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伍问时为三十三年,若不如此解释,则燕誉堂话旧事诗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上距万历十六年戊子为五十三年,与情事不合矣。检此诗后即为“中秋日携内出游”之题,故知其作成约在中元以后、中秋以前,“恰是凉风细雨”时候也。牧斋争宰相不得,获罪罢归,其政敌多以天启元年浙江乡试之钱千秋关节一案为借口。此案非本文范围,不须考述。但就牧斋诗旨论之,虽以国事为言,实则诗中所谓“庄周说剑篇”,即指其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当牧斋天启元年秋主试浙江作此谈兵诸篇时,其凉风细雨之景物,亦与崇祯十四年秋夕在燕誉堂共河东君话及旧事并简旧文时相似也。牧斋于此年三月闻阳羨再召之讯,已知不易再起东山,畴昔之雄心壮志无复表現之机会,唯有独对闺阁中之梁红玉发抒其感愤之意耳。然则此诗虽以“东虏游魂”为言,实是悲叹个人身世之作也。
又有学集肆捌“题费所中山中咏古诗”云:
近以学者摛词掞藻,春华满眼,所中独好谈握奇八阵兵农有用之学。山中咏古,上下千载得二十四人,可以观其志矣。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老归空门,都如幻梦。然每笑洪觉范论禅,辄唱言杜牧论兵,如珠走盘,知此老胸中尚有事在。所中才志郁盘,方当不介而驰,三周华不注,何怪其言之娓娓也。昔人有言,治世读中庸,乱世读阴符。又云,治世读阴符,乱世读中庸。此两言者,东西易向,愿所中为筮而决之。
寅恪案:牧斋此文作于南都倾覆后仍从事于复楚报韩活动之时,但文中“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之语则指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而言,故移录于此,以供读此诗者之参证。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云:
绿浪红阑不殢愁,参差高柳蔽城楼。莺花无恙三春侣,虾菜居然万里舟。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帘蛱蝶上钗头。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轻桡荡漾缓清愁,恰似明妆上翠楼。桂子香飘垂柳岸,芰荷风度采莲舟。招邀璧月成三影,摒当金尊坐两头。便合与君长泛宅,洞房兰室在中流。
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云:
秋水春衫瞻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借轻云傍彩舟。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
素瑟清尊迥不愁,舵楼云物似妆楼。夫君本自期安桨,(自注:“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可怜明月将三五,度曲吹箫向碧流。
寅恪案:钱柳唱和所以次此“冬日泛舟”旧韵者,不仅人同地同,而两方此时心情愉畅亦与崇祯十三年冬日正复相同也。河东君自茸城与牧斋结褵后,其所赋诗篇今得见者以此二律为首次,如第壹首“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及第贰首“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等,皆其婚后闺中生活之写实。第壹首一联神释堂诗话深赏其佳妙,前已论及。第贰首一联则可与才调集伍元稹“梦游春”诗“鹦鹉饥乱鸣,骄狂睡犹怒”之句相参证。(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叁章论此诗条。)至第贰首第贰联及自注,似足表现河东君之雅量,几与今日王宝川戏剧大登殿中代战公主相等,殊不异于其平日所为,颇觉奇特。或者此不过偶然一时心情愉畅之所致,未必为陈夫人地,而以桃叶桃根自居也。
又张山来潮所辑虞初新志伍有徐仲光芳“柳夫人小传”,无甚史料价值,但其中述钱柳婚后互相唱和一节,则颇能写出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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