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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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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张山来潮所辑虞初新志伍有徐仲光芳“柳夫人小传”,无甚史料价值,但其中述钱柳婚后互相唱和一节,则颇能写出当时实况,故附录于此。其文云:
柳既归宗伯,相得欢甚,题花咏柳,殆无虚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击钵之顷,蛮笺已至,风追电蹑,未尝肯地步让。或柳句先就,亦走鬟报赐。宗伯毕力尽气,经营惨淡,思压其上。比出相视,亦正得匹敌也。宗伯气骨苍峻,虬松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媚,宗伯公时亦逊之。于时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云。
河东君自赋中秋日诗后,其事迹在崇祯十四年冬季之可考者为偕牧斋出游京口一事。前论牧斋为汉书事与李孟芳书时已略及此问题,茲更详考之于下。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偶逢客酒浇长至,且拨寒炉泥孟光。抚髻一灯还共照,飞蓬两鬓为谁伤。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
附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烛光。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榰新喜压悲伤。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
寅恪案:牧斋诗话结语云“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盖所以温慰河东君之愁病,情辞甚真挚。河东君报以“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之句,并非酬答之例语,而是由衷之实言。考河东君本是体弱多病之人,检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载有卧子于崇祯六年癸酉秋季所赋二律,其题序云“秋夕沈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及耦耕堂存稿诗中载有孟阳于崇祯九年丙子夏季所赋“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七律,其第肆第伍二句云“愁似横波远不知。病起尚怜妆黛浅”,并观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壹通云“二扇草上,病中不工,书不述怀,临风怅结”,第壹叄通云“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忧,褰涉为惮”,第壹肆通云“昨以小疢,有虚雅寻”,第壹捌通云“不意元旦呕血,遂尔岑岑至今,寒热日数十次。医者亦云较旧沉重。恐濒死者无几,只增伤悼耳”,第贰伍通云“伏枕荒谬,殊无铨次”,第贰柒通云“余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也”,第贰捌通云“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近闻先生已归,幸即垂示。山中最为丽瞩,除药铛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若睹良规,便为情景俱胜。读孔璋之檄,未可知也。伏枕草草,不悉”,第贰玖通云“弟抱疴禾城,已缠月纪。及归山阁,几至弥留”,又据前引牧斋次韵崇祯十四年辛巳上元夜小饮沈璧甫斋中示河东君诗云“薄病轻寒禁酒天”及有美诗云“薄病如中酒”,可以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六年及九年曾患病,至于十二、十三、十四等年之内几无时不病,真可谓合“倾国倾城”与“多愁多病”为一人,倘非得适牧斋,则终将不救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其一云:
懵腾心口自相攻,失笑禁啼梦呓中。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床头岁叙占枯树,镜里天涯问朔风。睡起船窗频徙倚,强瞪双眼数来鸿。
寅恪案:此诗第壹联为主旨所在,上句用三国志蜀志贰先主传裴注引胡冲吴历“吾岂种菜者乎”之语,盖牧斋此时颇欲安内攘外,以知兵自许,河东君亦同有志于是,然皆无用武之地也。
其二云:
世事那堪祝网罗,流年无复感蹉跎。翻书懒看穷愁志,度曲谁传暇豫歌。背索偶逢聊复尔,侏儒相笑不争多。晤言好继东门什,深柳书堂在涧阿。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出诗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第捌句用刘昚虚“深柳读书堂”之语(见全唐诗第肆函刘昚虚“阙题”五律)。此两句皆指河东君而言。“柳”为河东君之寓姓,颇切,然毛诗“东门之池”小序云:“刺时也。疾其君之婬昏,而思贤女以配君子也。”若以此解,则河东君为贤女,崇祯帝为昏君,不仅抑扬过甚,且小序所谓“君子”乃目国君。牧斋用典绝不至拟人不于其人,其不取毛序迂远之说自无疑义也。
其三云:
蹙蹙群烏啄野田,辽辽一雁唳江天。风光颇称将残岁,身世还如未泊船。懒养丹砂回鬓发,闲凭青镜记流年。百金那得封侯药,悔读蒙庄说剑篇。
寅恪案:此诗“悔读蒙庄说剑篇”与前引“燕誉堂秋夕话旧”诗之“共检庄周说剑篇”有关。前诗自指牧斋“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而言,此诗虽非即指此录,但其中有谈兵之部份,故可借为比拟。颇疑钱柳此次出游京口,实与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有关也。余见后论。
其四云:
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何当试手三千牍,已作平头六十人。枥下可能求骏骨,兴余谁与惜劳薪。闲披仙籍翻成笑,碧落犹夸侍帝晨。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之“仙籍”,依通常用典之例及此诗全部辞旨推之,应指登科记或缙绅录类似之书而言。但牧斋在京口舟中恐无因得见此种书录。鄙意钱柳之游京口,其动机实由共检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之谈兵部份,有所感讳,遂取此录自随,同就天水南渡韩梁用兵遗迹,与平日所言兵事之文相证发。今观初学集玖拾所载此录序文,即有牧斋所任翰林院编修之官衔,其全书之首当更有此类职名。此诗“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两句之意当亦指此。初学集首载程松圆序云:“辛酉先生浙闱反命,相会于京师。时方在史局,分撰神庙实录,兼典制诰。”可取与相证也。
其五云: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灺,宵来红泪正斓斑。
寅恪案:此诗专述河东君崇祯十三年庚辰冬过访牧斋于虞山半野堂及次年辛巳春别去独返云间一段因缘。前引牧斋病榻消寒杂咏中追忆庚辰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与此诗之旨略同。“慢世风怀托远山”句,其出处遵王注已言之,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意。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句,则指河东君初赠诗“江左风流物论雄”之语而言。盖牧斋素以谢安自比,崇祯元年曾推阁臣,不仅未能如愿,转因此获罪罢归,实为其平生最大恨事。河东君初赠诗道破此点,焉得不“断将末契结朱颜”乎?
其六云:
项城师溃哭无衣,闻道松山尚被围。原野萧条邮骑少,庙堂镇静羽书稀。拥兵大将朱提在,免冑文臣白骨归。却喜京江波浪偃,蒜山北畔看斜晖。
寅恪案:“项城师溃哭无衣”句,第壹章论钱遵王注牧斋诗时已言及之。据浙江通志壹肆拾选举志举人表天启元年辛酉科所取诸人姓名及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三良诗,知汪氏为牧斋门人,故闻其死难尤悼惜之也。“闻道松山尚被围”事,则遵王以避湥壹苫渲剩粗蛔帧<烀魇贩∷磷业奂吐栽疲骸俺珈跏哪昶咴氯梢槌谐朐踔荩なλ缮健J迥甓挛煳绱笄灞怂缮健:槌谐虢怠!蹦琳炒耸谑哪晔辉拢撬缮奖晃币病
其七云:
舵楼尊酒指吴关,画角声飘江北还。月下旌旗看铁瓮,风前桴鼓忆金山。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寅恪案:初学集肆肆“韩蕲王墓碑记”引此句,“残云”作“残山”,似较佳。)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
寅恪案:此诗乃钱柳此次出游京口之主旨。前论第肆首谓两人既以韩梁自比,欲就南宋古战场实地调査,以为他日时局变化之预备。后此将二十年牧斋赋“后秋兴之三”云:“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见投笔集上及有学集拾红豆贰集。)犹念念不忘此游也。此诗结语云“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意谓当访吊梁韩之墓。
观京江感怀诗后第贰题为“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半塘在苏州,见前论有美诗“半塘春漠漠”句所述。由镇江返常熟当经苏州,韩梁墓在灵岩,钱柳虽过苏而未至其地者,必因河东君素惮登陟,前论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叁通及戊寅草“初秋”八首之三“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详言之。河东君平日既是如此,况今在病中耶?至初学集肆肆“韩蕲王墓碑记”云:“辛巳长至日余与河东君泊舟京江,指顾金焦二山,想见兀术穷蹙打话,蕲王夫人佩金凤甁传酒纵饮,桴鼓之声,殷殷江流,濆沸中遂赋诗云: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山俯仰间。相与感慨叹息久之。甲申二月观梅邓尉,还过灵岩山下,扫积叶,剔苍藓,肃拜酬酒而去。因摭采杨国遗事,记其本末如此。”则崇祯十七年甲申二月牧斋实曾游灵岩。不知此次河东君亦与同行否?考是时河东君久病已全逾,跻扳高冢当不甚困难,钱柳两人同游殊可能也。
又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有“道中寄钱牧斋先生”七律云:
睹棋墅外云方紫,煨芋炉边火正红。身是长城能障北,时遭飞语久居东。千秋著述欧阳子,一字权衡富郑公。莫说当年南渡事,夫人亲自鼓军中。
寅恪案:此诗前一题为“寒食过苢州”,后第壹题为“闻警南还,沂水道中即事。”第贰题为“广陵别万次谦”,题下自注云:“传闻翠华将南。”第肆首为“送幼洪赴召”(寅恪案:牧斋外集拾“吴君二洪五十序云:“吴门吴给谏幼洪与其兄二洪奉母家居。”云美为苏州府长洲县人,钱序所称“吴门吴给谏幼洪”则是云美同里,故顾诗之幼洪当即钱序之吴幼洪也),诗中有“六月驱车指帝京”及“钟山紫气寻常事,曾有英贤佐圣明”,并自注云“幼洪师马素修先生,死北都之难”等语,故据诗题排列先后及诗中所言时事推之,知寄牧斋诗为崇祯十七年甲申春间所作。此诗堆砌宰相之典故以比拟牧斋,殊觉无谓,但认牧斋可为宰相一点则非仅弟子个人之私言,实是社会当时之舆论。观前引陈卧子“上牧斋先生书”即可证知,无取广征也。
茲更有应注意者,即此诗结语亦言及韩梁金山故事,颇疑云美非独先已得见牧斋“京口舟中感怀”诗,且闻知其师与师母平日慷慨谈兵之志略。就诗而言,云美此篇并非佳作,但以旨意论之,则可称张老之善颂善祷。云美借此得以弥补东山酬和集未收其和章之缺憾欤?
其八云:
阳气看从至下回,错忧蚊响又成雷。乌鸢攫肉真堪笑,魑魅争光亦可哀。云物暖应生黍律,风心老不动葭灰。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
寅恪案:此诗七八两句云“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牧斋所以作此结语者,因崇祯十四年十一月赋此诗时河东君正在病中,虽将赴苏州养疴,自不能往游灵岩,甚愿次年春季可乘亲自至苏州迎其返常熟之便共观梅邓尉。“早放”之语,亦寓希望河东君患病早逾之愿,与第伍章论高会堂集约许誉卿采生至拂水山庄诗中“西山”之意不同,并暗用东坡诗“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之典。苏诗与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有关,牧斋用以牵涉河东君,而自居为“梅魂”也。详见论河东君“寒柳”词及论牧斋我闻室落成诗等节,茲不多及。
又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叁“(崇祯十六年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结语云:“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是时河东君病渐痊,但尚未全逾,牧斋赋此二句亦不过聊寄同游之希望,非河东君真能往游也。
抑更有可论者。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略云:
阮大铖字圆海,桐城人。(寅恪案:大铖字集之,圆海乃其号。怀宁人,非桐城籍。但小腆纪传陸贰奸姦臣传阮大铖传云:“天启元年擢户科给事中,迁吏科,以忧归,居桐城。御史左光斗傥直有声,大铖以同里故,倚以自重。”盖因其居处,认为著籍桐城也。列朝诗集丁壹叁“阮邵武自华”小传云:“怀宁人。”附其孙阮尚书大铖传云:“字集之。”牧斋与阮氏关系密切,故所记皆正确。假定鹿樵纪闻此节真出梅村之手者,然吴阮关系疏远,梅村所记亦不及牧斋之翔实也。)天启初,由行人擢给事中。寻召为太常少卿。居数月,复乞归。崇祯元年起升光禄寺。(魏)大中子学濓上疏称大铖实杀其父。始坐阴行赞导,削夺配赎。钦定逆案,列名其中。大铖声气既广,虽罢废,门庭势焰依然熏灼。久之,流寇逼皖,避居白门。时马士英亦在白门。大铖素好延揽,及见四方多事,益谈兵招纳游侠,冀以边才起用。
又明史叁佰捌马士英传附阮大铖传云:
崇祯元年(大铖)起光禄卿。御史毛羽健劾其党邪,罢去。明年定逆案,请赎徒为民,终庄烈帝世,废斥十七年,郁郁不得志。流寇逼皖,大铖避居南京,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
盖明之季年内忧外患,岌岌不可终日,当时中朝急求安攘之人才,是以士大夫之获罪罢废者欲乘机起复,往往“招纳游侠,谈兵说剑”,斯乃事势所使然,殊不足异。牧斋此际固与圆海为不同之党派,但其欲利用机会以图进取则无不同。河东君与牧斋之关系所以能如此者,不仅由于“弹丝吹竹吟偏好”之故,实因复能“共检庄周说剑篇”所致。前者当日名媛如徐阿佛王纤郞辈亦颇擅长,至后者则恐舍河东君外不易别求他人。然则牧斋心中认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兼有谢太傅东山丝竹及韩蕲王金山桴鼓之两美者,实非无故也。
茲先略论述牧斋谈兵说剑以求进用之心理并举动,后复就牧斋作品中关涉河东君虽在病中犹不忘天下安危之辞句以证释之,今日读者或可借以窥见钱柳婚后二三年间生活之一方面欤?
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肆“上少宗伯牧斋先生”(原注:“壬午冬。”)略云:
方今泰道始升,见龙贞翰,自当亟资肃乂,寅亮天业。既已东郊反风,岳牧交荐,而上需密云之畜,下有盘桓之心。使天下倾耳侧足以望太平者,目望羊而心朝饥,谁之故也。属闻囗躏渔阳,为谋叵测。征兵海内,驿骚万里,此志士奋袂戮力共奖之日。而贤士大夫尚从容矩步,心怀好爵,何异向饮焚屋之下,争饼摧轮之侧?旁人为之战粟矣。阁下雄才峻望,薄海具瞻,叹深微管,舍我其谁?天下通人处子,怀奇抱道之士,下至一才一艺之流,风驰云会,莫不望阁下之出处,以为濯鳞振翼。天子一旦命阁下处端揆,秉大政,恐非一手足之烈也。阁下延揽幽遐,秉心无竞,求人才于阁下之门如探玉于山、捜珠于泽,不患其寡也,特难于当时所急耳。当时所急,莫甚于将帅之才。子龙闻君之有相,犹天之有北斗也。故为相者,宜有温良蔼吉之士以扬治化,又宜有果敢雄武之才以备不虞。阁下开东阁而待贤人,则子龙虽不肖,或可附于温良蔼吉之列,以备九九之数。至于果敢雄武之流,世不可谓无其人,不知阁下之所知者几辈也?
寅恪案:卧子与牧斋在文场情场虽皆立于敌对地位,然观此书,其推重牧斋一至于此,取较宋辕文之贻书辱骂、器局狭隘者,殊有霄壤之别,或可与李问郞之雅量参预牧斋南都绮席者约略相似也(见第叁章引王沄虞山竹枝词“双鬟捧出问郞来”句并注)。又观卧子此书,得以推知当日士大夫一般舆论,多期望牧斋之复起任宰相,及为相后更有最急之新猷。此点为当日之公言,而非卧子一人之私议也。书中既作“躏渔阳,为谋叵测”之语,则卧子之意亦以为牧斋实有攘外之才,苟具此才,即可起用。此阮圆海所以“觊以边才召”也。故牧斋崇祯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诸诗文关涉论边事及求将帅两点者颇为不少。今特标出之于下,以资参证。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榆林杜韬武总戎”云:
莫厌将坛求解脱,清凉居士即瞿昙。
寅恪案:清凉居士即韩世忠,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杜韬武者,杜文焕之字。事迹'文'见明史'人'贰叁玖'书'杜桐传'屋'附文焕传,并可参有学集壹陸“杜韬武全集序”、同书贰贰“杜大将军七十寿序”及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叁“送杜公韬武归浦口”诗等。牧斋此诗列于“小至日京口舟中”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两题之间,此际牧斋与河东君同访韩梁古战场,其用“清凉居士”之典,自无足异。所可注意者,牧斋甚思以文字与当时有将帅才及实握兵符者相联络,初尚限于武人之能文者,如杜氏即是一例,后遂推及持有实权之军人,如郑芝龙之流,而不问是否能欣赏其诗文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云:
画师画师汝何颇,再白一人胡不可。猿公石公非所希,天津老人或是我。
寅恪案:范司马即范景文。明史贰陸伍范景文传略云:
(崇祯)十年冬(寅恪案:坊印本及百衲本“十”均作“七”。王颂蔚明史考证捃逸亦未论及。茲据同书贰陸肆吕维祺传及谈迁国榷叁部院表下南京兵部尚书栏“丁丑吴桥范景文”条等改正)起南京右都御史,未几就拜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一年冬京师戒严,遣兵入卫。杨嗣昌夺情辅政,廷臣力争,多被降谪。景文倡同列合词论救。帝不悦。诘首谋,则自引罪,且以象论佥同为言。帝益怒,削籍为民。十五年秋用荐召拜刑部尚书。未上,改工部。
牧斋“题将相谈兵图”诗后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首句云“崇祯壬午八月望”,可知题将相谈兵图一诗乃梦章罢南京兵部尚书以后起为北京刑部尚书改工部不久以前所作,故仍称其为司马也。“蔡将军”,牧斋未著其名,检范文忠公文集伍载“与蔡”一书亦未著其名。但书中有“今登镇特借秉麾,海上共干城矣”之语,知其人为登州总兵,岂即此蔡将军耶?俟考。“天津老人”之出典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牧斋表面上虽故作谦逊之辞,以裴度目范,而以“天津老人”自命,实则暗寓己身能为晋公,可谓高自标置矣。晋公“中书即事”诗云:“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见唐诗纪事叁叁裴度条及全唐诗第伍函裴度。)牧斋此际虽欲建树平定淮蔡之功业,然有志不成,空兴“白首老翁徒种菜”之叹,颇可怜也。
又钱曾注本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鸡人”七律(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本此诗自注有所删改,故用遵王注本)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囗骑已扬舲。(自注:“己酉五月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绕恨新亭。
寅恪案:牧斋于启、祯之世以将帅之才自命,当时亦颇以此推之。弘光固是孱主,但其不允牧斋督兵援扬犹可称有知人之明,假若果如所请者,则河东君自当作葛嫩,而牧斋未必能为孙三也。一笑!至于梦章之以此图征题,足知其好谈兵、喜标榜。检吴伟业绥寇纪略伍“黑水擒”条云:“范景文下士喜奇计,坐客多谈兵,顾临事无所用。”亦可窥见明末士大夫一般风气。阮圆海钱牧斋范梦章三人者,其人品本末虽各异,独平日喜谈兵而临事无所用,则同为一丘之貉耳。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刘大将军”七律略云:
泰山石砺千行剑,清济流环万垒营。箧中亦有阴符在,悔挟陈编作老生。
寅恪案:刘大将军当为刘泽清。因明史贰柒叁高杰传附刘泽清传略云:“刘泽清曹县人。崇祯十三年八月降右都督,镇守山东,防海。泽清以生长山东,久镇东省非宜,请辞任。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与牧斋诗中“泰山”“清济”一联俱是山东地望者相合。又检初学集叄壹“刘大将军诗集序”略云:“曹南刘大将军喜为歌诗。幕中之士传写其诗,镂版以行于世,而请余序之。崇祯壬午七月序。”此序所言之籍贯及称谓皆与诗合。更以明史泽清本传“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等语证之,则此刘大将军应是刘泽清无疑。
“寄刘大将军”诗前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观诗后所附跋语,知为崇祯十五年壬午八月十五至十七日间之作。后一题为“驾鹅行”,乃闻此年九月下旬潜山战胜所赋。故牧斋作刘氏诗序尚在寄刘氏诗之前。时间距离颇短,频为诗文,谀辞虚语,盈笺叠纸,何其不惮烦如此?诗末结语,牧斋欲以知兵起用之旨溢于言表,其笼络武人之苦心尤可窥见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督师堂堂马伏波,(自注:“督師贵阳马公。”)花马刘亲斫阵多。(自注:“刘帅廷佐。”)三年笛里无梅落,万国霜前有雁过。捷书到门才一瞥,老夫喜失两足蹩。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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