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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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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子方乃东林党魁顾宪成之孙,其作攻魏檄、防乱揭及号忠檄等,尤足见其为人之激烈好名,斯固明季书生本色,不足异也。
又冒襄辑同人集肆载范景文“与冒辟疆书”三通,其第壹通略云:
不佞待罪留都,膺茲重寄,适当南北交讧,殚心竭虑,无能特效一筹,惟是侧席求贤,日冀匡时抱略之君子共为商榷,以济时艰。昨承枉重(踵?),正为止生倡义勤王,与渔仲即商遗(遣?)发。明晨报谒,以订久要,惟门下倾吐抱膝之筹,俾不佞藉力高贤,救茲孔棘,真海内之光也。
寅恪案:质公之书当作于崇祯十年至十二年四月范氏任南京兵部尚书时(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或即辟疆于崇祯十二年初夏至金陵应乡试之际耶?(见影梅庵忆语“己卯夏,应试白门”之语。)“渔仲”即刘履丁之字,俟后论之。
“止生”即茅元仪之字。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茅止生挽词”十首之五云:“一番下吏一勤王,抵死终然足不僵。落得奴酋也干笑,中华有此白痴郞。”质公书中所言可与牧斋挽茅氏诗相证。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虽在道邻驰书约牧斋勤王之前,然亦可知江左南都诸书生名士如茅元仪顾杲辈皆先后有“勤王”之议也。故特附记于此,以见当时风气之一斑耳。
其四云: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弓渡绿江驱灭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厓海图。(自注:“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寅恪案:沈廷扬上疏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以水师攻清事,前已详引,茲不复述。至此诗结语所用韦执谊事,已见钱遵王注中,亦可不赘。但有可笑者,牧斋遗事略云:“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此条所记明南都倾覆,牧斋不从河东君之劝以死殉国,俟后详言之,茲暂不论。惟牧斋怯于濯足拂水流泉,为河东君所笑一节,若非世人伪造以嘲牧斋者,则钱公与韦相同是一丘之貉,又何必斤斤较量才思之有无哉?夫河东君惮于登山,前已详述,而牧斋怯于涉水更复如此,真可谓难夫难妇矣。一笑!
其五略云:
老态当道踞津门,一旅师如万骑屯。矢贯猰貐成死狗,槛收牛鹿比孤豚。(自注:“晤中流闻大冯君镇天津,殪酋子,禽一牛鹿。喜而志之。”)
寅恪案:有学集贰捌“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天津、慈溪冯公墓志铭”略云:
公名元飏,字尔赓。以兵部尚书元飙为其弟。海内称两冯君。初莅津门,厉兵振旅,犄角诸镇,斩馘献兵过当。上大喜,赐金币,荫一子锦衣。
南雷文定前集伍“巡抚天津右佥都御史留仙冯公神道碑铭”(原注:“甲午。”)略云:
升天津兵备道,未几巡抚天津,兼理粮饷,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崇祯)十五年冬大兵复大入,公与诸镇犄角之。已又合宣大总督孙晋、督师范志元、山东巡抚王永吉之师,从密云趋墙于岭,邀其惰归。论功赐银币,荫一子锦衣卫。公讳元飏,字言仲,別号留仙。(可参初学集伍“留仙馆记”。)
明史贰伍柒冯元飙传附元飏传云:
(崇祯)十四年迁天津兵备副使。十月擢右佥都御史,代李继贞巡抚天津,兼督辽饷。明年叙军功,荫一子锦衣卫。
寅恪案:牧斋此诗及自注所述崇祯十五年冬尔赓任津抚时殪禽清酋一事,可与上引材料印证。但钱文“斩馘献兵过当”之“献”字,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所附校勘记未有校改。此时天津并无张献忠之兵,“献”字自不可通。疑是牧斋本作“虏兵”,后来避讳,以字形相近,遂改“虏”为“献”耳。至黄文之作“论功”及明史之作“叙军功”,皆含混言之,亦所以避清讳也。
其六略云:
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著此翁。(自注:“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千树梅花书万卷,君看松下有清风。
寅恪案:前论认“过钓台有感”七绝已及此诗,斯盖牧斋怨怼玉绳之不援引己身入相,遂作此矫饰恬退之语耳。检牧斋尺牍上“答周彝仲书”(寅恪案:周彝仲事迹未详。徐闇公钓璜堂集壹贰有“挽周彝仲”七律,其首句云:“昔到苕溪访翠微。”然则彝仲与湖州有关也。又谈孺木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虞山后辈”条云:“常熟杨子常彝初以太仓张采张溥谒钱牧斋,时同社薄其文。已采登第,溥又出宜兴周相国,笼反因之通相国。”又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文社之阨”条关于应社节,杜登春社事本末“娄东又有杨'彝'顾'麟士'之学”节,同治修苏州府志壹佰常熟县杨彝传及陈田明诗纪事辛签贰贰“杨彝”条等,皆可供参考,而顾书尤为简要。茲以子常亦是虞山籍以通宜兴之人,故附记于此。)云:
兵垣回,得手教,知元老记存之深,知己推挽之切,而圣意坚不可回,至于三四驳阻。其难其慎,则不肖生来本末与晚节末路,终不可抆拭录用,主上固已知之深,见之确,而持之不遗余力矣。圣意即天意也,天可违乎?万一知己不谅天心,朝夕力请之元老,元老过听,而力请于圣上,以圣上之聪明天纵,始而厌,久而疑,以区区一人之进退,而开明良枘鑿之端,则我之营进者终成画饼,而所损于世道者不可言矣。又或主上虚己之过,强而从元老之言,以衰残病废之身附赘班行,点缀冷局。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此时引身求去,进不能有补于时艰,退不能自全其晚节。人何以处我,而我何以自处,不当深长计之乎?为不肖今日之计,断断乎当一意求退,不当复为仕进之局。为知己之深者,代为不肖之计,惟有仰体圣心,俯察微尚,从长商榷,俾得优游田里,管领山林,则余生没齿,受惠无穷矣。
寅恪案:此札可与初学集捌拾崇祯十六年癸未四月“复阳羡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书”参证。此两书俟后论“谢辇下知己及二三及门”诗时更述之,茲暂不多引。此札辞旨虽与两书类似,但是否同一时间所作,尚有问题。“复阳羡相公书”中“恭闻督师北伐,汛扫胡尘”等语,即指明史贰肆庄烈帝纪“(崇祯十六年)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之事。(寅恪案:“丁卯”即初四日。可参明史叁佰捌奸臣传周延儒传。)“寄长安诸公书”题下自注“癸未四月”,故此两书当是牧斋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在扬州会晤李邦华时交其转致者。至此札未载年月,不能确定为何时所作。但据“寄长安诸公书”中“顷者,一二门墙旧士为元老之葭莩桃李者,相率贻书,连章累牍,盛道其殷勤推挽,郑重汲引,而天听弥高,转圆有待”等语,岂即指周彝仲寄牧斋之札而言耶?倘此假设不误,则此答周彝仲之札尚在两书之前所作也。俟考。细绎此札,其最可注意者为“又或主上虚己之过,强而从元老之言,以衰残病废之身附赘班行,点缀冷局”等语。盖牧斋当时甚愿玉绳援己入相,而玉绳竟不为之尽力。继闻崇祯帝之逾分奖饰,极有入相之可能。今忽得此札,传玉绳之言,谓虽曾尽心殚力,而思陵之意终不可回。牧斋据此乃知玉绳深忌己身之入相,仅欲处以帮闲冷局,聊借是勉应君上之旁求,并少顺群臣之推荐,遂不觉发怒,与玉绳绝交,而认之为死敌也。其经过之原委,请略述之。
南雷文定后集贰“顾玉书墓志铭”略云:
乙丑(康熙廿四年)余泛吴舫,遂主周氏。(寅恪案:“周氏”指周顺昌子茂兰。)于其座上见顾宗俊者,为玉书之子,流落可念,且以其父墓志铭为请。玉书名麟生,世为常熟人。父大章陕西副使,谥裕愍。宜兴者,裕愍之门人。其再相也,玉章入其幕中。起废蠲逋清狱薄赋四事,玉书颇与闻之。虞山故与宜兴涿鹿善,宜兴心欲起涿鹿(指冯铨),而众论不同,姑徐之以观其变。虞山遂致书宜兴云:“阁下含弘光大,至精识微。具司马公之诚一,寇莱公之刚断,而济之以王文正之安和,韩魏公之宏博。目今起废为朝正第一。至如涿鹿,余不具论,当年守涿之功,屹然为畿内保障,岂可一旦抹杀,尚浮沉启事乎?往见子丑之际,持局者过于矜愎,流为敧侧,一往不返,激成横流。此正今日之前车也。”玉书见而讶其翻逆案也,年少气盛,不顾利害,以其书泄之于外,举朝大哗。虞山闻而恨之,后十年玉书有家难,虞山不能忘情,几置之死,因徙居吴门。家世膏粱,骤承贫薄。
寅恪案:玉书所见牧斋致玉绳书,当是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九月玉绳再相至北京以后及得周彝仲书以前所作,其欲玉绳荐起冯振鹭,乃阴为己身再起之预备。盖牧斋与振鹭在当时虽为对立之党派,然若思陵能统一并用,则冯氏得起,己身亦可同进矣。茲姑不论其此时之用心如何,但其以易经坤彖“含弘光大”之义为说,实亦牧斋于明末南都时所持之政见也。颇疑朱由崧之“一年天子小朝廷”(见有学集捌长干塔光诗集“一年”七律)其以“弘光”为年号者,固出于此,而拟此“弘光”之号,即采自牧斋之意,殆欲以含弘光大,统一并用,标榜当时政策之故欤?
关于牧斋致玉绳此书,尚有可注意者二事。一为牧斋称誉玉绳,连举北宋宰相司马光寇准王旦韩琦四人以相比拟,足见牧斋用典适切,非俭腹者可及。然亦由其熟玩东都事略之故。牧斋于王称之书,曾有一段因缘,观初学集捌伍“书东都事略后”及有学集肆陸“跋东都事略”并同书叁壹“族孙嗣美合葬墓志铭”等可知也。二为前论“有美诗”谓黄梨洲虽与牧斋交谊笃挚,然时有讥刺之语,殊不可解,意者太冲于阉党有杀父之仇,其见解绝异于牧斋之“含弘光大”。牧斋殁后廿一年,梨洲游苏州,目睹旧朝党家之沦落,乃知实由受之追恨玉书泄其密书所致,因遂于畴昔夙好之人不惜为不满之辞耶?
至玉绳之再相颇由东林推动之故,此事今不能详述,亦不必详述,但旧籍中有关于周延儒再相侯恂与有力焉一节,茲录于下,其正确之性质尚待考实。唯以其与后论侯恂方域父子及左良玉事牵涉,故并附及之,以备参究。
文秉烈皇小识柒崇祯十年辛巳条云:
召予告大学士周延儒于家。先是阁臣虽内外兼用,鲜有当圣意者。众推宜兴颇有机巧,或能仰副,而圣意亦及之。于是庶吉士张溥、礼部员外郞吴昌时为之经营,涿州冯铨、河南侯恂、桐城阮大铖(寅恪案:“桐城”当作“怀宁”。此误)等分任一股,每股银万金,共费六万两,始得再召。
寅恪案:张天如吴来之为策画玉绳再相之主要人物,各出一股,不待多论。冯振鹭侯若谷阮集之三人各分任一股,合张吴二股计之,共为五股。六股之数尚少一股,文氏独缺分任此股之主名,当有所讳。牧斋于此颇有嫌疑。然今考牧斋此时正为河东君之事,筹措经营,精疲力竭,若黄扉金屋同时并举,揆之虞山平日经济状况,恐未必有此能力也。俟考。
又梨洲所言顾氏家难事,今难考知,但牧斋尺牍中“与王兆吉”札五首之一(可参同书同卷“与钱湘灵”札中“仲恭非死于其弟,乃死于其兄”等语)有涉及此事之语,或与太冲所言有关。其文云:
仲恭家事,自分寒灰枯木,不为此辈所齿录,不敢漫置一喙。年丈伟望硕德,乡评倚重,忍不出片言断其曲直乎?景之丈为顾氏懿亲,得其立议,即玉书亦必信服,他可知也。为亡友又复绕舌,当不惜知己一笑耳。
寅恪案:王兆吉者,常熟王嘉定长子梦鼎之字,而梦鼐之兄也。王氏父子兄弟事迹见初学集伍柒“王府君墓志铭”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伍王梦鼐传等。景之者,常熟赵士春字。士春为明末常熟著称之人,事迹见明史贰贰玖赵用贤传附士春传及常昭合志稿贰伍赵士春传等。仲恭者,常熟顾大韶之字,即玉书之叔也。初学集柒贰“顾仲恭传”云:“顾大韶字仲恭,常熟人也。父云程,神庙时为南京太常寺卿。仲恭与其兄大章字伯钦,孪生子也,连袂出游,人不能辨其少长,有张伯皆仲皆之目。伯钦举进士,奉使休沐,颜面肤腴,衣冠骑从甚都。仲恭老于书生,头蓬不栉,衣垢不浣,口不择言,交不择人,潦倒折拉,悠悠忽忽,每引镜自诧曰:顾仲恭乃如许!”颇疑梨洲所云“家难”,即牧斋所谓“家事”,岂大章一房与大韶一房亲族竞争之事,亦如后来牧斋死后所谓“钱氏家难”者耶?详绎牧斋札语,其意实袒大韶一房,所云“自分寒灰枯木,不为此辈所齿录”,可见牧斋愤怒之甚。“此辈”当指与大韶一房为敌之亲支,即玉书一房,“为亡友又复绕舌”之“亡友”即指仲恭而言,盖玉书一房不听从牧斋之意,牧斋遂欲借王赵两人之力以压迫之也。牧斋与仲恭交谊本极笃挚,观其崇祯十七年甲申以前所作之仲恭传,于伯钦仲恭兄弟之间似已有所轩轾,玉书之怨牧斋恐非一朝一夕之故,其由来久矣。又牧斋札中称景之为顾氏“懿亲”,赵士春与顾麟生两人亲戚之关系,今不易知。梨洲所撰“顾玉书墓志铭”载其诸婿中有“赵延史”之名,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十二月作景之妻黄氏墓志铭,载黄氏所生二男中有“延先”之名,(见初学集伍玖“翰林院编修赵君室黄孺人墓志铭”。)延史延先名不尽同,未必是一人,然俱以“延”字命名,岂兄弟行辈耶?更俟详考。
玉绳既不能如牧斋之所求,牧斋忽得闻徐石麒传述思陵奖饰之语,取而与周彝仲书中所言相参较,亦明了阳羡之用心,于是失望怨怼之辞形诸诗文者,连篇累牍,刺刺不休矣。
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嘉禾司寇再承召对,下询幽仄,恭传天语,流闻吴中。恭赋今体十四韵,以识荣感”(寅恪案:“嘉禾司寇”指徐石麟。见明史贰柒伍本传。传载石麟字宝摩,嘉兴人。光绪修嘉兴府志伍“徐石麟传”同。钱肃润南忠纪“太宰徐公”条云:“徐石麟号虞求。”明季南略玖“徐石麟主盟”条云:“字宝摩,号虞求,浙江嘉善人。”光绪重刻乾隆修浙江通志壹陸叁“徐石麟传”云:“号虞求,嘉兴人。”又陈忠裕全集贰玖“虞求徐公行状”云:“公性纯孝,以父心虞公不及禄养,因自号虞求,以志永思。”尤可资考证。)云:
夕烽缠斗极,昃食动严宸。帝赉旁求急,天章召对勤。睿容纡便殿,清问及遗民。当宁呈嗟数,班行省记真。虚名劳物色,朴学愧天人。(自注:“上曰,钱某博通今古,学冠天人。咨嗟询问者再。”)四达聪明主,三缄密勿臣。东除宜拱黙,北乡共逡巡。日月诚难蔽,云雷本自屯。孤生心自幸,幽仄意空频。漫欲占连茹,何关叹积薪。丹心悬魏阙,白首谢平津。感遇无终古,酬恩有百身。尧年多甲子,禹甸少风尘。歌罢临青镜,萧然整角巾。
寅恪案:此诗列于“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诗之后。又据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贰崇祯十六年癸未刑部尚书栏载:“石麒正月削职。”初视之,似牧斋得闻虞求召对之语在崇祯十六年正月或四月以后。细抑之,此诗“夕烽缠斗极,昃食动严宸。帝赉旁求急,天章召对勤”,即指上引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诏举堪督师大将之事。此时距十六年癸未元日几达两月之久。想当日徐氏召对之后,即秘密速报牧斋。观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壬午除夕”七律略云:“蓬华依然又岁除,如闻幽仄问樵渔。耗磨时序心仍在,管领山林计未疏。”可为牧斋在崇祯十五年岁除之际已得虞求密报,即玉绳排阻信息之确证。故牧斋得以据之洞烛玉绳之奸诈。由是可以推知其答周彝仲札亦在得闻徐氏密报之后矣。其所以列此诗于十六年四月之后者,恐因不便泄露徐氏早有密报之事。是年四月钱徐两人或又会于扬州,流传转述,事后赋诗,庶可避免嫌疑,且借以见徐氏所为有合于孔光不言温室树之义欤?
此题后第叁题复为“挽西蜀尹西有长庚”二首,其第壹首“万言书上黄扉寝”句下自注云:“西有为余上书蜀相,不蒙省答。”“蜀相”当指王应熊而言。
明史贰伍叁王应熊传略云:
王应熊字非熊,巴县人。(崇祯)六年特旨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八年乞休去。延儒再相,患言者攻己,独念应熊刚很,可借以制之,力言于帝,十五年冬遣行人召应熊。明年六月,应熊未至,延儒已罢归。延儒被逮,不即赴,俟应熊至,始尾之行。一日帝顾中官曰:延儒何久不至?对曰:需王应熊先入耳。帝益疑之。九月应熊至,宿朝房。请入对,不许。请归田,许之。乃惭澽而返。”
寅恪案:非熊本玉绳党,即使再任,当亦未能起用牧斋,可知牧斋在当时实负宰相之望,为朝野所推,故延儒尤忌之也。因并附记之,以供参考。
抑更有可论者。初学集柒玖卷末附瞿稼轩跋语云:
先生平生持论,一味主认和平,绝无攲帆侧舵之意。特忌者不知,必欲以伐异党同之见,尽力排挤,使之沉埋挫抑,槁项山林而后快。假使先生得乘时遘会,吐气伸眉,以虚公坦荡之怀,履平康正直之道,与天下扫荊棘而还太和,雍熙之绩岂不立奏。而无如天心未欲治平,人事转相挠阻,岁月云迈,白首空山,徒令其垂老门生,闭户诵读,共抱园桃叹,此式耜于编纂之余,而窃不胜世道之感也。因并述之,以缀于后。崇祯癸未八月门人瞿式耜谨跋。
寅恪案:初学集为稼轩承牧斋之命编纂校刻者。今初学集目录之后载稼轩后序,末署“崇祯癸未九月朔日”,此外别有跋语,即上所节录者也。此跋语附于柒玖卷之末,下一卷首载“上阳羡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竖”,据是可以推知牧斋当时实有意特列两书于次卷之首,所以见其在崇祯朝出处本末,与阳羡始合终离之关键。瞿氏跋语所言,牧斋平生持论“无攲帆侧舵之意”,即“含弘光大”之义,忌者必欲使之“槁项山林”,即“领袖山林”之旨,故稼轩之跋与牧斋之诗可以互相证发也。此“癸未元日杂题长句”第陸首第柒句“千树梅花书万卷”,亦是牧斋自道其当时之实况,赋此诗时绛云楼虽未落成,但牧斋之家所藏书籍早已甚富。茲不须广引,即取前论东都事略时言及之“钱嗣美墓志铭”中“余家居访求遗书,残编落简,捐衣食无所恤”之语可证知也。至“千树梅花”乃指拂水山庄之梅而言,前论东山酬和集壹“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梅花半开,春条乍放,喜而有作”诗时已详言之,茲可不赘。唯牧斋举此以谢绝玉绳,亦更在其故。
初学集壹伍丙捨诗集上“阳羡相公枉驾山居,即事赋呈四首”其一云:
阁老行春至,山翁上冢回。衰衣争聚看,棋局漫相陪。乐饮倾村酿,和粒垡懊贰T档烫依钍鳎灰晃
其二云:
黑头方壮盛,缘野正优游。月满孙弘阁,风轻傅说舟。鸱夷看后乘,戎马问前筹。侧席烦明主,东山自可求。
其三云:
堤柳眠风翠,楼花笑日红。秾华欺冷节,妖艳仗天工。舟楫浮春水,车茵爱晚风。暂时忧国泪,莫洒画桥东。
其四云:
若问东山事,将无畏简书。白衣悲命驾,红袖泣登车。甲第功谁奏,歌钟赏尚虚。安危有公在,一笑偃蓬庐。
寅恪案:此题前第壹题为“清明河阳山上冢”,第贰题为“寒食偕孟阳璧甫山行,饭破山寺”,此题第叁首复有“秾华欺冷节”之句,可知崇祯十二年己卯清明寒食后不久之时玉绳曾到拂水山庄访问牧斋也。玉绳既亲见拂水山庄园林之胜境,则其“虞山正堪领袖山林”之语尤为适切。才调集伍元微之“刘阮妻”二首之二云:“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然则牧斋此时已拥有蕚绿华之河东君,又何必不忘情于人间买菜求益之书哉!
第陸首“君看松下有清风”句,即王摩诘“酬张少府诗”(见王右丞集柒)云:“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反旧林。松风吹解帯,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盖右丞此诗正可道出牧斋答复玉绳所欲言也。
其七略云:
潘岳已从槐柳列,石生宁在马蹄间。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
寅恪案:“潘岳已从槐柳列”句,牧斋实兼采晋书伍伍潘岳传安仁谄附贾谧事,与李百药书贰贰卢文伟传所载,两者合用,构成此句。且因“石生宁在马蹄间”句同是晋人故实(除钱遵王注所引者外,并可参世说新语政事类“山公以器重朝望”条刘注引虞预晋事),遂联想及之耳。遵王注引北齐书卢文伟传云:“卢询祖好臧否人物。尝语人曰:我昨东方未明,过和氏门外,已见二陆两源森然与槐柳齐列。盖谓彥师仁惠与文宗那延也。”以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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