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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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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然水上见惊鸿(程集“水”作“江”),把烛听诗讶许同。何意病夫焚笔后,却怜才子扫眉中。菖蒲花发公卿梦,芍药春怀士女风。此夕尊前相料理,故应恼彻白头翁。

偈庵“次牧斋韵再赠”(寅恪案:程集此诗题作“次牧老韵,再赠河东君,用柳原韵。”列朝诗集“次”作“同”。)云:

居然林下有家风,谁谓千金一笑同。杯近仙源花潋潋,(自注:“半野堂近桃源涧,故云。”寅恪案:程集及列朝诗集自注皆作“舟泊近桃源岭,用刘阮事。”)云来神峡雨濛濛。(寅恪案:程集及列朝诗集“云来神峡”俱作“神来巫峡”。)弹丝吹竹吟偏好,抉石锥沙画更雄。(寅恪案:列朝诗集“画”作“书”。句下有注云:“柳楷法瘦劲。”程集仍作“画”字,但句下自注与列朝诗集同。)诗酒已无驱使分,熏炉茗苑得相从。

寅恪案:东山酬和集此四诗之题与诸本微有不同,盖由编次有先后及自身所写、他人所选之故,殊不足异。惟孟阳此次为河东君而作之第壹诗,即“翩然水上见惊鸿”一首,初学集未载。此题列朝诗集作“庚辰十二月二日虞山舟次值河东君,用韵辄赠”,东山酬和集作“半野堂喜值柳如是,用牧翁韵奉赠”。又孟阳为河东君所作之“居然林下有家风”一首,东山酬和集列于“翩然水上见惊鸿”一首之后,而列朝诗集则在“感别半野堂”即“何处珠帘拥莫愁”一首之后,距为河东君而作之第壹诗“翩然水上见惊鸿”一首其间尚隔两题。此首明是松圆后来所补作者。松圆自写其诗,必依其作成时间之先后,东山酬和集则牧斋以同题同韵之故,改列编次,所以致有歧异也。据此推论,可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即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所谓“黍谷之月”,乘舟至常熟,虽抵虞山后即往访半野堂,然仍留居舟次。依前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载庚辰冬河东君始至虞山、牧斋即筑我闻室、十日落成、留之度岁等语,沈氏乃亲见河东君之人,其所述亦较确实,故我闻室“十日落成”之语,按诸当时情事,颇为适合。盖时日过速建筑恐难完成,时日过迟牧斋又不能久待也。

复检孟阳自序其耦耕堂集云:“丁丑受之以诬奏逮系,予待之湖上。戊寅秋放归,庐居丙舍,馆予于东偏之花信楼,复相从者二年。庚辰春主人移居入城,予将归新安。仲冬过半野堂,方有文酒之宴,留连惜别,欣慨交集。且约偕游黄山,而予适后期。辛已春受之过松圆山居,题诗壁上,归舟相值于桐江,篝灯永夕,泫然而别。”然则松圆崇祯庚辰冬季循昔年在牧斋家度岁之惯例至常熟县城,及晤牧斋,始知河东君已先过访,并见柳钱初次赠答之诗。当钱程会晤之时,恐即我闻室将告成之际,牧斋强拉松圆于十二月二日同至虞山舟次,往迎河东君迁入新成之金屋。孟阳诗“翩然水上见惊鸿”之句,与程集及列朝诗集题作“虞山舟次值河东君”者适相印合。至若东山酬和集此诗题作“半野堂喜值柳如是”者,乃牧斋所改。半野堂在县城内陆地上,不可言“水上”或“江上”。复就当日程钱二人之心理推之,则牧斋于“值”字上增一“喜”字,虽在牧斋为喜,恐在松圆转为悲矣。一笑!

关于河东君初访半野堂之记载,今世间流传之文籍多不可信。茲聊录一则,略加辨正,其他则不暇及也。

牧斋遗事(虞阳说苑本)第肆则云:

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望见其丰采,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装,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次日作诗遣伻投之,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人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逾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谓柳曰:此后以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是,为今日证盟。柳诺。此为钱柳作合之始。

寅恪案:河东君于未访半野堂之前已预有所接洽,前文已详论之,茲不复赘。牧斋于崇祯十三年春间作观美人手迹诗,又于是年秋间作论近代词人诗,有“近日千塘夸柳隐”之句,其自注并引河东君湖上草之诗。今见汪然明所刻湖上草,乃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所作之诗,其作者之姓名题为“柳隐如是”。凡此诸端,皆时间证据明白确实,故牧斋遗事所述改易姓名字号等事,其妄谬不待详辨也。河东君初赠牧斋诗中既有“今日潬潬诚御李”之句,依文义推测,当是河东君持此诗面投牧斋,或睹面后作此诗赠牧斋,实与牧斋遗事所言钱柳两人初未会见,其后柳以诗遣伻投钱者不合。今世好谈钱柳轶闻者往往喜举牧斋遗事此条或与此条类似之说,资为谈助,傥见拙文,其亦可黙尔而息乎?

河东君初次造访,或纳交于名流文士,往往赋诗投赠,如湖上草“赠汪然明”、“赠刘晋卿”及“赠陆处士”等诗,皆是例证。若就此三诗言之,虽亦颇工,然遣词庄雅、用典适切则远不及半野堂初赠牧斋此诗,且其意境已骎骎进入北宋诸贤之范围,固非同时复社几社胜流所能望见,即牧斋松圆与之诗相角逐,而竞短长,似仍有苏子瞻所谓“汗流籍湜走且僵”之苦,(见东坡后集壹伍“潮州韩文公庙碑”。)何物不知名乡曲儇子所谓钱岱勋或钱青雨辈竟能代作如是之篇什耶?王宋及白牛道者之诬妄,更不待多辨也。至于昔人七律诗中用字不嫌重复,又河东君此章用韵乃依明朝官韵洪武正韵者,凡此诸端,皆极浅易,本不须述及,因恐今世之人或有囿于清代功令习用平水韵之故,转执此为疑者,遂并附论之。似此三家村训蒙之语言,诚知博雅通人为之齿冷,然亦不敢辞也。

河东君诗云“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者,后汉书列传伍拾上马融传云:“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坐,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牧斋平生固与季长约略相似,但有一特异之点,即自矜洞达禅理,博探佛藏高出时流。虽其晚岁往往以“老皈空门”借以掩饰,然明亡以前,已与紫柏憨山诸名僧往还参究,故河东君标举牧斋特异时流之点,殊暗合其深自夸诩之心理。文选肆壹李少卿答苏武书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及同书肆叁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云:“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河东君之于牧斋诚可谓“相知心”者。又牧斋平日所为既似季长之“达生任性”,则河东君之造访半野堂亦可谓“识其天性,因而济之”者耶?

至若“妙理玄规”之解释,自是取之老子道德经上第壹章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妙理”则文选贰玖曹颜远“思友人”诗云:“精义测神奥,清机发妙理。”韩魏百三名家集江醴陵(淹)集贰“清思”诗云:“草木还根蒂,精灵归妙理。”“玄规”者,慧皎高僧传肆义解门壹晋剡沃洲山支遁传载遁所著座右铭云:“谨守明禁,雅玩玄规。”

“一室茶烟开淡黯,千行墨妙破冥濛”一联,上句用杜牧“题禅院”诗“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叁,并参孟棨本事诗高逸叁“杜舍人牧登科后”条。)下句用江文通“别赋”“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见文选壹陸。)至若苏子瞻诗之所谓“墨妙”(见东坡集叁“孙莘老求墨妙亭诗”)非谓文章,乃指书法而言。盖孙氏“网罗遗逸,得前赋咏数百篇,为兴新集。其刻画尚存,而僵仆断缺于荒陂野草之间者,又皆集于此亭。”(见东坡集叁壹“墨妙亭记”。)牧斋以文章而非以书法著称,故河东君举其所擅长者为说,所以有“千行墨妙”之语。若指书法,则不可言“破冥濛”。世之誉人者不道其长,转翘其短,此天下笨伯之所为,河东君必不如是也。

又初学集壹佰陸至壹佰捌为“读杜小笺”,其首有题语略云:

归田多暇,时诵杜诗以销永日。间有一得,辄举示程孟阳。孟阳曰:杜千家注缪伪可恨,子何不正之,以遗学者?予曰:注诗之难,陆放翁言之详矣。放翁尚不敢注苏,予敢注杜哉?相与叹息而止。今年夏德州卢户部德水刻杜诗胥钞,属陈司业无盟寄予,俾为其叙。予既不敢注杜矣,其又敢叙杜哉?予尝妄谓:自宋以来学杜诗者,莫不善于黄鲁直;评杜诗者,莫不善于刘辰翁。弘正之学杜者,生呑活剥,以寻撦为家当,此鲁直之隔日谑也。其黠者又反唇于西江矣。近日之评杜者,钩深抉异,以鬼窟为活计,此辰翁之牙后慧也。其横者并集矢于杜陵矣。苫次幽犹,寒窗抱影,紬绎腹笥,漫录若干,则题曰读杜诗寄卢小笺,明其因德水而兴起也。曰小笺,不贤者识其小也。寄之以就正于卢,且道所以不敢当序之意。癸酉腊日虞乡老民钱谦益上。

同书壹玖至壹佰拾读杜二笺,其首有题语云:

读杜小笺既成,续有所得,取次书之,复得二卷。侯豫瞻自都门归,携杜诗胥钞,已成帙矣。(寅恪案:侯忠节全集壹年谱上崇祯七年甲戌条略云:“五月入都门,补南京吏部文选司主事。八月南归。闰八月至淮上。是年冬十一月之官南中。”可知牧斋得睹卢氏杜诗胥钞刻本后,即刊其小笺及二笺。迫促如此,其与卢氏论杜旨趣之同异及其争名好胜之心理,亦可想见矣。)无盟过吴门,则曰寄卢小笺尚未付邮筒也。德水于杜别具手眼,余言之戔戔者,未必有当于德水,宜无盟为我蔵拙也。子美和舂陵行序曰:简知我者,不必寄元。余窃取斯义,题之曰二笺而刻之。甲戌九月谦益记。

寅恪案:牧斋读杜诗寄卢小笺成于崇祯六年之末,读杜二笺则与寄卢小笺同刻于七年甲戌九月。河东君于七年及九年曾两次游嘉定,与程孟阳李茂初诸名士酬酢往还,谈诗之际,在第壹次,孟阳当以牧斋读杜小笺之未刻抄本相示,在第贰次更宜从孟阳处得见牧斋此笺五卷刻本。即使未见牧斋原书,此笺下卷论“寄韩谏议”诗及“秋兴”八首之三等皆引孟阳之说,程氏必以牧斋用其解杜之语自鸣得意,故亦应以书中旨趣告之。然则河东君“千行墨妙”之语即指牧斋此书而言耶?(寅恪偶检柴蕚梵天庐丛录壹陸“柳如是”二则之二载河东君手抄读杜小笺事,可供谈助,附记于此。)

“竺西甁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一联,上句之意,疑谓牧斋博通内典,具有宿世胜因,己身当如佛教中捧甁持拂供奉菩薩之侍女也。或谓汉魏百三名家集梁简文帝集壹“与广信侯重述内典书”云:“永谢泻甁,终惭染氎。是则慈云既拥,智海亦深。影末波余,希时洒拂。”乃此句之出处。但斯说颇嫌迂远,未必有当,姑备一解,更俟详考。下句则用南齐书贰叁王俭传(参南史贰贰王昙首传附俭传)云:“俭常谓人曰:江左风流宰相唯有谢安。”盖自比也。

“今日潬潬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者,后汉书列传伍柒党锢传李膺传略云:“荀爽尝就谒膺,因为其御。既还,喜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其见慕如此。朝廷日乱,纲纪颓弛,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及陈蕃免太尉,朝野属意于膺。”“东山”与“江左”相关,“葱岭”与“竺西”句相关,文思贯通,比譬适切。

最可注意者,即谢安石王仲宝固是风流宰相,李元礼更为党锢名士,而兼负宰相之望者。牧斋于天启四年以魏忠贤党指为东林党魁之故因而削籍,又于崇祯二年以会推阁臣获罪罢归,故与元礼尤复相类。凡河东君所举诸贤皆是牧斋胸中自比之人,真可谓道出心坎内事者,牧斋安得不为倾倒、如醉如痴乎?

牧斋所以誉此诗“语特庄雅”之故,不仅由诗语无猥亵之词,亦因牧斋廷试第三人及第,即世间艳称之探花郞,若使他人赠诗以誉牧斋,自必关涉此点,河东君此诗绝不道及其事,似毫无所知者,其不堕入流俗窠臼,实可谓“庄”,更可谓“雅”矣。夫河东君此诗既以谢安石比牧斋,复以“弹丝吹竹”(松圆和诗语)之东山妓女自比,(见晋书柒玖谢安传及同书捌拾王羲之传。)然则牧斋此时在半野堂编诗,以东山名集,黄皆令后来居绛云楼画扇,其题语有“东山阁”之称,俱实指今事,非虚用古典也。

牧斋次韵答河东君诗亦是极费经营之作,与原赠诗针锋相对,第壹章已论之矣。至于诗中所用典故,除牧斋所自注外,遵王注本别无解释。茲仅就其最精切者略言之,其他则不遑及也。

“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者,初视之,以为即出西京杂记贰所云“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之古典,然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顾苓“河东君传”后附古梅华源木乂庵白牛道者跋云:“吾友减堂为余言,是身材不逾中人,而色甚艳。冬月峪单袷衣,双颊作朝霞色,即之体温然。疑其善玄素也。虞山之惑溺且畏之,有以哉。”则牧斋此诗首二句不独用古,亦更写今。其用事精切,实不可及。至此点与河东君之疾病有关,俟后论之。

“枉自梦刀思鸾婉,还将抟土问鸿濛”者,上句用范摅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见下论有美诗“三刀梦寐羶”句,茲不详释。牧斋以薛涛比河东君,固甚适切,且范书所引微之寄薛涛诗有“锦江滑腻蛾眉秀,化作文君及薛涛”之语,尤与首二句相关也。下句自注中所引太白诗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上云乐”,其所以备列太白诗原文,因与太平御鉴柒捌皇王部“女娲氏”条所云“风欲通曰,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絚人也”及杨齐贤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等旧解不同之故,否则牧斋不必作此赘语,盖岂有博雅如河东君者,而不知此句之出处耶?牧斋此联之意,盖谓世间欲得河东君者虽众,无奈皆是下愚之人,如谢三宾,即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肆通中所言“愿作交甫”之“某翁”等,皆不能当河东君之意,而暗以上智之人自许,实可中选也。

“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台也自雄”者,乃指河东君与周文岸陈卧子之关系及在盛泽镇佘山之生活。所用典故出维摩诘经及许尧佐“柳氏传”,皆世人习知者,不烦解释。

“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者,乃答河东君赠诗结语之意。第壹章已详言之,茲不赘。

但牧斋答诗自注中已引河中之水歌(见玉台新咏玖“歌词二首”之二),其为“河东君”之号所从出,固不待言。又“河东”为柳姓郡望,故牧斋作有美诗复就此点排比铺张,刺刺不休。(见东山酬和集壹“有美诗”、“河东论氏族”及“字脚元和样”等句。)其实牧斋又暗用东坡“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忽闻河东师子吼”之句(见东坡集壹伍)以为游戏。至若少陵“可叹”诗之“河东女儿身姓柳”之句,“抉眼去夫”,情事不伦,则非所用无疑也。(见杜工部集柒。)顾云美河东君传云:“河东君颇能制御宗伯,宗伯甚宠惮之。”所言虽是后来之事,然牧斋初见河东君时当已明了其为人性格,取此别号称河东君,实不仅以“东家王”并以“龙丘居士”自居,其知人之明,自知之审,亦不可及矣。一笑!

又牧斋不于此诗其他诸句著明所用西京杂记云溪友议维摩诘经柳氏传之典故,转独于第肆及第柒捌等句不惮烦劳,特安蛇足,岂以河东君或松圆未读李翰林集及玉台新咏耶?由是言之,牧斋之自注必有深旨,非浅人粗读所能尽解也。

孟阳二诗初学集只录其次韵一首。牧斋所以删去其和韵一首者,当以两诗意旨本自相同,而所用辞句典故,如和韵诗之“此夕尊前相料理,故应恼彻白头翁”之句,与次韵诗“诗酒已无驱使分”之句,俱用杜工部集壹贰“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第壹首“江上被花恼不彻”及第叁首“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又更相似也。(可参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然今日考证河东君访半野堂之经过,和韵诗殊有价值,因依东山酬和集并录之。

列朝诗集所选孟阳此次韵诗第陸句“抉石锥沙书更雄”,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改“书”字为“画”字,并删去注语“柳楷法瘦劲”五字。细绎“抉石锥沙”之语乃用徐季海王右军书法之典故,非指绘画而言,然则孟阳之诗本作“书”字。牧斋所以改“书”为“画”者,不独因声调更协,且可增加河东君能画之一端,与第伍句“弹丝吹竹吟偏好”于通音乐外复添善吟咏之一事相对为文,遂不得不删去注语耳。前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捌通约游商山事,引孟阳诗“曾见书飞故国楼”之句,可知孟阳早已倾服河东君之书法。至于绘画一端,则未见孟阳有推挹之语,或者借改此一字之机缘,以完成松圆善颂善祷之美德欤?至若钞本耦耕堂存稿诗下此诗有自注,但“书”字作“画”字,与注语矛盾,明是抄者笔误,自不待辨也。又吾人今日所见河东君之作品,或为当时刻本,或为传写之本,皆多讹舛,其故恐不尽由刻写者之疏忽,疑亦因河东君作书喜为瘦长之体,易滋误认,如今所见男洛神赋钞本“水凖凖而高衍”句之“凖”即“潗”。河东君作书所以如此者,殆由避免字体肥宽所致。程松圆称河东君书法瘦劲,顾云美称河东君结束俏利,可谓书如其人矣。

孟阳此次韵诗“杯近仙源花潋潋”句下,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自注俱作“半野堂近桃源涧,故云”,程集及列朝诗集均作“舟泊近桃源岭,用刘阮事”,两书之注当为松圆原文。据此可以考见河东君初到虞山时泊舟之处。牧斋改“桃源岭”为“桃源涧”,并删去“用刘阮事”,以与半野堂相近为说。

其实光绪修常昭合志贰山形志略云:

虞山居邑境中央,西南即拂水岩,上拂有指水禅院,门外有石桥跨山涧。又前即临石壁,两崖中豁别有长寿桥架其上,从山下远望,危栏横卧者是也。每遇雨后,涧水流注桥下,悬为瀑布,风自南来,则倒卷而上。虞山胜地记略谓如万斛蕊珠凌风飘洒者,非虚语也。即天已放晴,仍濛濛作细雨,郁为奇景,名曰拂水,盖以此矣。又南抵桃源涧,涧上有桃源洞。涧于北山,夙称胜地,雨后山泉汇注,飞湍下泻,响逾琴筑,相传昔年漫山皆种桃花,流水夹花片而下,尤为奇观,故名桃源涧焉。

又刘本沛虞书“桃源涧”条云:

桃源涧在陈庄靖公墓左。(寅恪案:“庄靖”为陈瓒之谥,事迹见明史贰贰贰本传等。)

及同书“拂水岩”条云:

拂水岩在虞山南,崖石陡峻,水出其间,下奔如注,遇风拂勒,则水倒飞,喷沫四洒,不敢逼视,无风则悬崖瀑布若长虹然,一山之奇观也。

然则桃源涧距半野堂亦不甚近。推牧斋所以改易此句者,殆与改易孟阳此诗题同一用意,殊为可笑。

“云来神峡雨濛濛”句疑非松圆原作如此,乃牧斋后来所改。松圆原作应依程集及列朝诗集作“神来巫峡雨濛濛”。夫孟阳此句自是从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语而来,其“雨濛濛”三字,与拂水岩之“即天已放晴,仍濛濛作细雨”及“遇风拂勒,则水倒飞,喷沫四洒”之实况符合,可谓巧妙。但何以舍去宋赋中之“云”字不用,似非偶然。盖“云”字乃河东君之旧名,孟阳在此以前为河东君所作诸诗,如朝云诗絚云诗及与云生云娃有关等篇皆用“云”字,此时赋诗则只标“柳如是”之新号,而不敢涉及“云”字之昔称,岂欲借以洗涤旧痕、宽慰老友耶?牧斋改“神”作“云”,则兼用宋赋之古典及河东君昔称之今典,实较松圆原著更佳。“巫峡”之改“神峡”,则疑牧斋既以“云”字易“神”字,遂移改“巫峡”为“神峡”,与上句“仙源”属对,亦觉工稳。才思精妙,恐非牧斋不能办此。“神峡”二字连文,寅恪弇陋,尚未知其出处,俟考。

又观孟阳此两诗之结语,颇觉可怜。盖已明知己身非牧斋之敌手,自甘退让,情见乎辞,其匆匆归新安之意旨,当即决定于赋此和韵诗之时。至若孟阳后来所作耦耕堂自序谓“庚辰春主人称居入城,予将归新安”,则恐是讳改当日情况之虚语,并非实录也。

东山酬和集壹牧翁“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寅恪案:郑鹤声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九日冬至,廿四日小寒。牧斋诗题所谓冬日,即在是年十一月初九至廿四日之间也。)云:

冰心玉色正含愁,寒日多情照舵楼。万里何当乘一艇,五 已许办扁舟。每临青镜憎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苦爱赤栏桥畔柳,探春仍放旧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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