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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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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云:
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今夕惊沙满蓬鬓,始知永弄是君恩。(自注:“鲁山赠诗,伤昔年放逐,有千金不卖长门赋之句。”寅恪案:涵芬楼本此自注作“鲁山赠诗有千金不买长门赋,伤先朝遗事也。”遵王本“卖”应作“买”。)
其七云:
渔庄谷水并垂竿,烽火频年隔马鞍。从此音书评锦字,小笺云母报平安。
其八云:
缁衣居士(自注:“谓霞老。”)白衣僧,(自注:“自谓。”)世眼相看总不应。断送暮年多好事,(涵芬楼本此句作“消受暮年无个事”。)半衾暖玉一龛灯。
其九云:
国西营畔暂传杯,笑口懵腾噤半开。数(自注:“上声”。)日西山梅万树,漫山玉雪迟君来。
其十云:
江村老屋月如银,绕涧寒梅破早春。(涵芬楼本“破”作“绽”。)梦断罗浮听剥啄,扣门须拉缟衣人。
寅恪案:许霞城事迹见明史贰伍捌、嘉庆修松江府志伍伍、小腆纪传伍陸本传、李清三垣笔记中“许光禄誉卿所纳名妓王微有远鉴”条并投笔集上后秋兴之四其第伍首“石龟怀海感昆山,二老因依板荡间”句下自注“怀云间许给事也。陆机诗为石龟尚怀海,我宁忘故乡。盖不忘宗国之词”等。孙鲁山事迹见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伍,其文略云:“孙公讳晋,字明卿,号鲁山。始祖福一自扬州迁居桐城。〔左忠毅光斗〕以兄子妻之。天启五年成进士,授南乐令,调滑县,报最,擢工科给事中。以疏劾大学士温体仁任所私人典试事,乱祖制。被谪。体仁败,复起为给谏。累迁大理寺卿,特疏出刘公宗周金公光宸于狱,荐史公可法于吏部。总兵黄得功被逮,疏请释之,得出镇凤阳。其后江左一隅竟赖史黄二公之力。时贤路淤塞,公在朝岳岳,诸君子咸倚赖之,推桐城左公后一人也。寻以兵部侍郞出督宣大。越二年以疾乞归,凡节饷十余万封识如初,即日单车归金陵。亡何,京师陷,马士英拥立福藩,出史公可法于外。逆党亦攀附骤用,兴大狱,目公为党魁。乃仓皇奉母,避仇仙居。筮得遁之咸,因自号余庵,又曰遁翁。国朝举旧臣,强起之,不可。筑室龙眼山,率子弟读书其中。年六十八卒。”并可参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腊月八日长干熏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舜力盛伯含众居士”一题。
关于陆子玄,则须略加考释。列朝诗集丁集叁陸永新粲小传云:“粲字子余,一字浚明。长洲人。”后附其弟陆秀才采小传略云:“采字子玄,给事中子余之弟。年四十而卒。”寅恪以为牧斋诗题中之子玄必非陆采,其理由有二:一,陆采既是长洲人,其墓田丙舍似不应在松江也;二,前论列朝诗集虽非一时刊成,大约在顺治十一年甲午已流布广远,今未发现附见陆采一条为后来补刻之证据,故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冬既能与采游宴,则采于是时尚生存,小传中自不能书“年四十而卒”。
若此子玄非陆采者,则应是别一松江人。检说梦壹“君子之泽”条云:
陆文定公(原注:“名树声,字兴吉,号平泉,嘉靖辛丑会元,大宗伯。”)名德硕望,脍炙人口。生劬思。(原注:“名彥章,字伯达,万历己丑进士,官少司寇。”)劬思生公美。(原注:“名景元,存闻谢恩,特荫未仕。”)公美生子玄。(原注:“名庆曾。”)仅四世。而子玄虽登顺治丁酉贤书,以此贾祸,为异域之人。
陈忠裕全集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附录李雯会业序云:
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
同书壹伍几社稿“同游陆文定公墓舍”题下附考证引松江府志云:
文定公陆树声墓在北城濠之北。万历三十三年赐葬。
同书壹陸平露堂集“八月大风雨中游泖塔,连夕同游者宋子建尚木陆子玄张子慧”题下考证引江南通志云:
陆庆曾字子玄。
同书同卷“送陆文孙省试金陵,时当七夕”题下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
金山卫陆庆曾字文孙。
董阆石含莼向赘笔上“徙巢”条云:
陆文定公孙庆曾,素负才名。居丙舍,颇擅园亭之胜,以序贡入都中式。事发,遣戍辽左。先是,陆氏墓木悉枯,栖鸟数日內内徙巢他往。
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科场之事”条云:
陆庆曾子玄,云间名士平泉公之后。家世贵显,兄弟鼎盛。年五十余矣,以贡走京师。慕名者皆欲罗致门下,授以关节,遂获售。亦幽囹圄,拷掠无完肤。一时人士相为惋惜嗟叹。
王胜时云间第宅志末一条略云:
北门外,陆文定公树声赐墓,左有庐目墓田丙舍,堂中以朱文公耕云钓月四字为额。公孙景元常居焉。
信天翁丁酉北闱大狱记略(寅恪案:关于庆曾事迹,可参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科场案“顺天闱”条。)略云:
岁丁酉,大比贡士于乡,旧典也。权要贿赂相习成风,二十五关节中首为陆庆曾,系二十年名宿,且曾药愈〔房师李〕振邺。借中式以酬医而非入贿者亦即逮入,不少恕。
然则此名庆曾之陆子玄即牧斋诗题之“陆子玄”,并与舒章会业序中之“文孙”及卧子“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之“陆文孙”同是一人无疑也。据卧子“游陆文定公墓舍”诗及阆石胜时所记,可知陆子玄之墓田丙舍与牧斋之拂水山庄性质颇相类,故能邀宴友朋、招致名姝也。又牧斋此次至松江本为复明活动,其往还唱酬之人多与此事有关,故子玄亦必是志在复明之人。但何以于次年即应乡?表面观之似颇相矛盾。前论李素臣事,谓其与侯朝宗之应举皆出于不得已,子玄之家世及声望约略与侯李相等,故疑其应丁酉科乡试实出于不得已。盖建州入关之初,凡世家子弟著声庠序之人若不应乡举,即为反清之一种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险,否则陆氏虽在明南都倾覆以后,其旧传田产犹未尽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干进也。关于此点,足见清初士人处境之不易。后世未解当日情势,往往作过酷之批评,殊非公允之论也。
至彩生之事迹则不易考知。牧斋高会堂诗序有“北里新知,目成婉娈”之语,可见牧斋前此并未与之相识。又观上列第叁题第伍首牧斋自注特载河东君评语,可见河东君与彩生深具同情,绝无妒忌之意,取与顺治九年牧斋第壹次至金华游说马进宝时竟不敢买婢者大异,足证彩生亦是有志复明之人。又此题第玖首第叁句之“西山”指虞山,盖拂水岩在虞山南崖,而虞山在常熟县西北,故牧斋可称之为“西山”,(见刘本沛虞书“虞山”及“拂水岩”条。)与第肆章所论“〔辛巳〕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八及“〔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两诗中之“西山”指苏州之邓尉者不同。拂水山庄梅花之盛,屡见于牧斋之诗文,可参第肆章论东山酬和集“除夕山庄探梅”诗等。第拾首第贰句“绕涧”之“涧”,即虞山之桃源涧。(见虞书“桃源涧”条。)第叁肆两句自是用东坡“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中“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之语。(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叁捌。)窥牧斋之意,欲霞城偕彩生同至其家与河东君相见,绝无尹邢不能睹面之畏惧,则此二女性俱属有志复明之人,复可以推知矣。有学集壹贰东涧集上康熙元年壬寅春间所赋“茸城吊许霞城”七律,第贰联云:“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殢小红。”上句谓己身,下句谓彩生,可取与上列第叁题相参证也。
呜呼!建州入关,明之忠臣烈士杀身殉国者多矣,甚至北里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悬海外之云(指延平王)、目断月中之树(指永历帝)、预闻复楚亡秦之事者,然终无救于明室之覆灭,岂天意之难回,抑人谋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
关于上列三题中许誉卿孙晋陆庆曾及彩生诸人之事迹约略考证既竟,茲再就三题中诸诗择其可注意者稍诠释之于下。
第壹题第肆首“漏月歌声起暮鸦”句之“漏月”,遵王注有“琴女名漏月”之语,但未言出于何书。检孙星衍平津馆丛书中之燕丹子,源出永乐大典本,渊如复校以他书,故称善本,独未载“漏月”之名。复检有学集诗注壹肆东涧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刘屏山〔汴京纪事〕师师垂老绝句”中“十指琴心传漏月”句,“漏月”下遵王注引杨慎禅林钩玄云:“漏月事见燕丹子。漏月传意于秦王,果脱荊轲之手;相如寄声于卓氏,终获文君之身。皆丝桐传意也。秦王为荊轲所持,王曰:乞听琴声而死。琴女名漏月,弹音曰:罗縠单衣,可制而绝;三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王如其言,遂斩荊轲。”始知牧斋所赋,遵王所注,殆皆出禅林钩玄。鄙意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然往往伪造古书,如杂事秘辛即是一例,故其所引燕丹子漏月之名果否出于古本尚是一问题也。
此首“海棠十月夜催花”句,谢肇淛五杂俎上贰云:
十月谓之阳月,先儒以为纯阴之月,嫌于无阳,故曰阳月。此臆说也。天地之气,有纯阳必有纯阴,岂能讳之?而使有如女国讳其无男而改名男国,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气,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当纯阴纯阳用事之日,而阴阳之潜伏者已骎骎萌蘖矣。故四月有亢龙之戒,而十月有阳月之称,即天地之气,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华者,俗谓之小阳春,则阳月之义断可见矣。
红楼梦第玖肆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节云: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指海棠)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
太平广记贰佰伍乐门“玄宗”条云:
〔玄宗〕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时宿雨始睛,景色明丽,小殿内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可不与他判断之乎?左右相目,将命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临轩纵击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制也。神思自得,及顾柳杏,皆已发拆,指而笑谓嫔嫱内官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皆呼万岁!
丁传靖辑宋人轶事汇编壹贰引春渚纪闻云:
东坡在黄日,每有宴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题帯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原注:清波杂志作李琦,庚溪诗话作李宜。)少而慧,颇知书,时亦每顾之,终未尝获公赐。至公移汝,将祖行,酒酣,琪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熟视久之,令其磨砚,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谈笑。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
综合上引材料,推测牧斋此诗意旨殆与前论“戏赠塾师”诗有相似之处。清世祖征歌选色,搜取江南名姝,以供其耳目之娱,第肆章论董小宛事已言及之。此辈女性,即牧斋诗所谓漏月之流。牧斋此诗列于“丙申重九海上作”之后,“徐武静生日”之前,(寅恪案:陈乃乾陈洙编徐暗公先生年谱万历四十二年甲寅条云:“九月二十日,弟致远生。”)可证乃九月中旬所赋。海棠于小阳春之十月本可重开,今赋诗在九月,故用李三郞羯鼓催花之典。海棠用东坡赠李琪诗语,亦指彩生,意谓惜彩生不能与董白之流被选入宫,否则可借以复仇如苎萝村之女所为,而与漏月之暗示秦王拔剑斩荊轲者大异其趣。颇疑牧斋此诗之意即当时最后与彩生所谈之语。是耶?非耶?姑妄言之,以俟更考。
第壹题第陸首“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二句,意谓松江与桂王统治之西南区域隔离颇远,且迫蹙一隅,土地民众皆不及江南之富庶。“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二句,意谓今夕吾辈之文宴实聚商反清复明之事,聊可告慰于永历帝也。
第贰题第壹联“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可与上引“茸城吊许霞城”诗“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殢小红”相参证。第伍句“朔风凄紧吹歌扇”,亦暗寓彩生不甘受清人压迫之意。观此,知牧斋推崇彩生甚至,而彩生之为人又可想见矣。
第叁题第壹首“红颜白发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后人”二句,盖牧斋之意以彩生与霞城同具复明之志,故能亲密如此,非寻常儿女之私情可比也。
第贰首“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二句,意谓清廷驻重兵于松江以防海。“吴女”指彩生也。“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二句,谓当时置于白龙潭上,而白龙潭所在之松江已归清室统治,与塞外之拂云堆无异,己身与霞城辈之身世亦与王昭君相似。其感慨沉痛,实有甚于白乐天琶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句(见白氏文集壹贰)及东坡“定惠院海棠”诗“天涯沦落俱可念”者矣(见冯氏苏文忠公诗合注贰拾并可参容斋五笔柒“琵琶行海棠诗”条)。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题木兰庙”诗云:“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今彩生身世类于明妃,而心事实同于木兰。牧斋下笔时必忆及小杜此诗无疑也。
第肆首“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亦用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赠别”(才调集肆题作“题赠”)二首之二云“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而微反其意。以其出处过于明显,故河东君不依第伍首之例标出之耳。
第陸首“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二句,亦用白香山琵琶行之语,以指于崇祯时两人共忤温体仁曾被黜谪事。但当时虽被革退,尚在明室统治之中国,犹胜于今日神州陆沉,胡尘满鬓。孙鲁山是否不效陈皇后以千金买长门赋,藉求汉武帝之复幸,未敢决言。至牧斋被黜还家后屡思进取,终至交结马阮,身败名裂,前已详论,茲不复赘。今读此诗,不觉令人失笑也。
第捌首“断送暮年多好事,半衾暖玉一龛灯”二句,牧斋老归空门,又与河东君偕隐白泖港之红豆山庄,自是切合。至霞城虽“国变后,祝发为僧”(见小腆纪传伍陸许誉卿传),但若未贮彩生于金屋,则“半衾暖玉”一语恐尚不甚适当也。
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之游松江,乃主于徐武静家。前言武静实为此次复明活动之中心人物,故牧斋赠武静生日诗乃高会堂集中重要篇什。茲以其诗过长,节略于下,并略加释证。但诗中原注云“有本事,详在自注中”之语,今诸本此“自注”皆已删去,无从考知,甚为可惜。姑以意妄加揣测,未知当否?博雅通人,幸有以教正之也。
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徐武静生日置酒高会堂赋赠八百字”云:
丰芑根滋大,沣兰叶愈芳。长离仍夭矫,二远并翱翔。视草征家集,探花嗣国香。(自注:“已上记徐氏阀阅之盛,次述板荡凄凉。”)时危人草草,运往泪浪浪。丧乱嗟桑梓,分携泣柁堂。午桥虚绿野,甲第裂仓瑯。毳帐围廛里,穹庐埓堵墙。上楹残网户,遥集俨堂皇。藻井敧中霤,交疏断两厢。骆驰冲燕寝,雕鹫扑回廊。绿水供牛饮,青槐系马柳。金扉雕绮绣,玉轴剔装潢。筚篥吹重阁,胡笳乱洞房。重来履道里,旋忆善和坊。灭没如前梦,低回对夕阳。老夫殊冒喿,吾子剩飞扬。(自注:“已下叙武静生日置酒。”)奕叶违东阁,诛茅背北邙。赐书传鼓箧,遗笏贮牙床。著作推徐干,交游说郑庄。驾从千里命,诺许片言偿。故国鱼龙冷,高天鸿雁凉。抚心惟马角,策足共羊肠。(自注:“上四部兼怀暗公。”)四十年华盛,三千风力强。开筵千日酒,初度九秋霜。上客题鹦鹉,佳儿蜡凤凰。寒花宜晚节,淡月似初旸。且共谋今夕,相将抗乐方。铙歌喧枉渚,鼓吹溢余皇。(自注:“于时有受降之役。”)积气嘘阳焰,冲风决土囊。纷纷争角抵,往往捉迷藏。身世双樊笼,乾坤百戏场。拔河群作队,蹀躞巧相当。(自注:“蹀躞,抛砖戏也。”)粤祝刀头沸,侲童撞末忙。倒投应共笑,殒绝又河妨。丸剑纷跳跃,虺蛇莽陆梁。雉媒声呃喔,鸡距羽飘飏。蚊翼飞军檄,龟毛算土疆。蚁酣床下斗,鼠怯穴中僵。左角封京观,南柯缺斧析。西垣余落日,东牗湛清觞。鹑首天还醉,旄头角尚芒。楚弓亡自得,郑璧假何常。颂德牛腰重,横经马肆详。(原注:“有本事,详在自注中。”)酒兵天井动,饮器月氐良。噩梦难料理,前尘费忖量。糟床营壁垒,茗碗拣旗枪。乍可歌鸲鹆,宁辞典骕骦。持筹征绿醑,约法听红妆。笑口灯花烂,灰心烛泪行。有言多谬误,无处愬颠狂。授色流眉录,传杯啮口肪。漏残河黯淡,舞罢斗低昂。班马宵喧枥,邻鸡晓奋吭。莫嫌相枕籍,旭日渐煌煌。
寅恪案:此时牧斋及武静之任务,可于永历与徐孚远张元畅两敕文中见之,茲全录两敕文于下。
徐闇公先生年谱永历六年即顺治九年壬辰条“永历自黔遣官赍敕谕先生偕张肯堂等进取”下附敕曰:
皇帝敕谕赞理直浙恢剿军务兼理粮饷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徐孚远。朕以凉德御字,崎岖险阻,六载于茲。每念贞臣志士,抗节遐陬,茹荼海表,不禁寝食为废。茲以黔方地控上游,爰于今春二月暂跸安龙,用资调度。赖秦王(指孙可望)朝宗,力任尊攘,分道出师,数月之间川楚西粤相次底定。事会既有可为,策应自不宜缓。尔孚远贞心独立,忠节性成,履重险而不回,处疾风而愈劲。前晋尔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赞理恢剿军务,久有成命。顷览督辅臣肯堂及尔来奏,知尔与枢司臣徐致远等潜联内地,不避艰危,用间伐谋,颇有成绪,朕心嘉尚。用敕国姓成功提师北上,进规直浙。尔其与督辅肯堂鼓励诸师,承时进取,或联合山海义旅,张我犄角,或招徕慕义伪师,间其心腹,务期荡平羶秽,密奏收京,俾朕旋轸旧都,展谒陵庙。惟时尔庸若宋臣范仲淹以天下为己任,故其文章气节彪炳一时,至今尚之,尒其勉旃,慰朕至望。钦哉!特敕永字一万一千十三号。
又附有陈洙按语云:
直浙即江南浙江,盖江南为明之直隶省,是时肯堂已先一年殉国舟山,桂王尚未之知,故敕中又及督辅肯堂字样。
同书永历八年即顺治十一年甲午条“永历遣官赍敕谕先生及张元畅”下附敕曰:
皇帝敕谕佥宪臣徐孚远、枢司臣张元畅,朕跸安龙垂及三载,每念我二三忠义戮力远疆,艰危备历,不禁寝食为废。尔佥宪臣孚远履贞抗节,历久不渝。近复深入虏窟,多方联络,苦心大力,鉴在朕心。尔枢司臣张元畅,不惮险远,间关入觐,去春衔命东归,百罹并涉,卒能宣德达情,史将使命。用是特部议予孚远赞理直浙恢剿军务,兼理粮饷关防。予元畅直浙督师军前监军饷关防,俾尔疏通远近,以便奏报。方今胡氛渐靖,朕业分遣藩勋诸师,先定楚粤,建瓴东下。漳国勋臣成功亦遣侯臣张名振等统帅舟师扬帆北上。尔务遥檄三吴忠义,俾乘时响应,共奋同仇。仍一面与勋臣成功商酌机宜,先靖五羊,会师楚粤。俟稍有成绩,尔等即星驰陛见,以需简任。尚其勉旃,慰朕属望。钦哉!特敕。
据上引永历六年即顺治九年敕文“招徕慕义伪师,间其心腹”之语,复检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云:“〔顺治七年〕十一月土贼何兆隆啸聚山林,处联海贼,为进宝擒获。随于贼营得伪疏稿,谓进宝与兆隆通往来,疏请明鲁王颁给敕印。又得伪示,称进宝已从鲁王。进宝以遭谤无因,白之督臣陈锦,以明心迹。锦疏奏闻。得旨:设诈离间,狡贼常情。马进宝安心供职,不必惊惧。”此事虽在前二年,且颁敕印者为鲁王而非桂王,然情状实相类似,可以互证。故招徕慕义伪师之责,如牧斋声望年辈及曾迎降清兵者最足胜任,况牧斋复经瞿稼轩之荐举从事此种工作乎?又据此敕文“尔与枢司臣徐致远等潜联内地,不避艰危,用间伐谋,颇有成绪”等语,则知武静早已游说伪帅反清复明,稍有成绪矣。其称之为“枢司臣”者,正如顾亭林,鲁王曾授以兵部司务事,后唐王复以职方郞召之例。(见清史稿肆捌柒儒林传贰顾炎武传。)但顾亭林诗笺注前附清国史馆旧传,改“鲁王”及“唐王”为“福王”,盖有所避忌也。此种低级官衔,大抵加诸年辈资格较浅之人,武静亭林既其证也。
又关于顾亭林受南明诸主官秩事,更牵及汪琬与归庄争论“布衣”问题,如尧峰文钞叁叁“与归元恭书”第贰通云:
人主尚不能监谤,足下区区一布衣,岂能尽钳士大夫之口哉?
同书同卷“与周汉绍书”略云:
仆再托致元恭手札,力辨改窜震川集非是。彼概置不答,而辄谰词诟詈。又闻指摘最后札中“布衣”二字,谓仆简傲而轻彼。于是诉诸同人,播诸京师士大夫之口,则元恭亦甚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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