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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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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纪处长!”
“干什么?”纪处长面孔冷冷的。
“我父亲怎么办,他还在医院里……”
“他有他的组织,组织上会照顾他的。”纪处长的声音明显地缓和了一些。
“那,你们能不能先别告诉他,他有病……”
“你——别考虑那么多吧,集中精力想想自己的问题。”纪处长说完,出门走了。
再以后,他就给带到这个七、八米大小的监号里来了。
夜里,他躺在硬梆梆的铺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一会儿千头万绪,一会儿又是一片空白。
直到天快亮了才暖俄睡了过去,一直到现在。
黑漆铁门砰地响了一声,他的神经紧张起来,望着那扇咧开了一道缝的车门不知所措。
“四号,出来打饭。”甫道里,一个声音高叫。
他连忙在屋子里寻找了一下,在屋角找到两只塑料饭碗和一个塑料洗脸盆,便端着饭碗
从牢门口探出头来。
甫道一端,摆着两只桶,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油腻黑布服的犯人和~个穿警察制服的看守,
那看守对他又喊了一声,“过来打饭。”
他走过去,看守问他:“昨天才来的产’又说:“以后,记着啊,每天早上八点半,下午
三点开饭,你看见自己的门开了就出来打饭,不要等别人喊,听见了吗?”
他说:“听见了。”
伙房的犯人给他盛了一碗菜,他又在另一只桶里拿了个大个儿的窝头。
“拿两个吧,可以拿两个。”那位看守说。
“一个够了。”他端着饭碗要往回走。看守又说:
“回去拿脸盆来打开水,动作快一点儿。”
等打完开水回来,电动牢门又锁上了。他很艰难地就着那碗寡淡的菜汤把窝头吞下去,
他记得过去只是在学生时代去农村学农的时候,才吃过几顿窝头。
吃完了饭,坐了片刻,牢门砰地又一响。
“四号,出来。”
刚才出去打饭的时候,他已经看到,四号,是自己牢门上的号 码。
他出去了,走到南道的出口,一位预审员(他过去见过这个人)正哈着腰在桌子上填
写提票,填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哦,你就是周志明,走吧。”
出了监楼,穿过他窗外的那条路,来到预审楼。走进一间预审室,他第一眼就看到桌子
后面,站着处长纪真。纪真对他注视了少顷,把手指向方凳,沉沉地说了一声:
“坐下吧。”
内打下班铃还差半个多小时呢,追逐办公室的人就已经撤得差不多了。段兴玉刚刚锁好
办公桌的抽屉,有人推开他的门,探进一张脸来。
“段科长,纪处长电话找你。”
“从局里打来的产’他知道纪真从下午一上班就被甘局长召去谈话,便一边走向外屋的
电话机,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电话听筒里,传来纪真死气沉沉的声音:“兴玉吗?”
“你还在局里?”
“不,回来一会儿了,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放下电话,他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要借这个机会,把那封写给公安部的信拿
给纪真看。那封信写好已经在抽屉里压了快一个星期了,虽然大前天拿给大陈看了一遍,但
在实际上,他还并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是不是真的让它去见天日。
311案的是非帐到底该怎么算,仙童山诱捕行动的失败到底咎由谁取,难道就这样大事
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了吗?虽然他并没有直接参加仙童山的行动,但对这个案子的根
由始末,来龙去脉,却是一清二楚的。很明显,对311案的失败,稍稍有点侦察工作知识的
人,都不难找出其中的症结。从那天和严君、周志明在他家里谈过话之后,他就动了写这封
信的念头,他那天对这案子做的那一大段分析,实际上也是借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事情
越想越清楚,越想,就越能看出危机感来。311案的失败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不能不令人忧虑,
要是老这么搞案子,侦察不讲侦察的方针,审讯不顾审讯的原则,愚昧无知、毫无规格、阻
塞言路、个人独断,怎么能像整天叫唤的那样,“无往而不胜”呢!
那么这封信该怎么写,倒是很费了一番踌躇,未及提笔,已经几易腹稿。他最初拉了一
个大提纲,想尽量把情况反映详细一点,观点摆得透彻一点。试着写了几页,结果全都揉烂
撕碎了。因为他越写越觉得,没搞过这个案子的人,投亲身接触过徐邦呈和甘向前的人,是
很难通过这么一封信来分清曲直,评断是非的。于是他改了主意,现在定稿的这封信,字不
满千,除概括地讲了几句案件的梗概和眼下的结局之外,中心一个意思,就是希望部里派人
下来,认真总结一下这个案子的教训,为今后戒,为他人戒!
信是私下写的,到目前为止,只给大陈看过,大陈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惊讶,
惊讶中带点害怕,害怕中又带点为难。
“哎呀,当初去局里开会,只有你和纪处长参加了,你们是怎么研究的,其实我也不清
楚,对徐邦呈的审讯我又没直接参加……”
“啊,你放心,这信只署我个人的名字,木代表你。以后部里要是真有人查下来,我当
然会说事前没有给你看过,这你放心。”
“咳咳,那倒没什么,那倒没什么。”大陈尴尬地解释着,“我的意思是,写这种信,大
概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吧。”
他收回信,脸色有些不快,用一种泛指的口气说:“我怕的是,连咱们这个最讲究认真的
部门里,也找不出一个认真的人了。工作上有什么毛病,出了什么事,只要牵扯了头头儿,
就没人愿意出来说说话,较个真儿,大家都在糊弄,糊弄谁呢?还不是在糊弄国家!要说起
这个,我倒要讲句公道话了,周志明再有多大错误,这一点还是难能可贵的,他就讲认真,
是真心实意地尽责任,我不是给他鸣冤叫屈,你说是不是阳!”
“那是,那是。”说到周志明,大陈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真诚了,周志明被抓起来已经满一
个月,处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私下里说他的好话了。可大陈的声音依然放得小小的,仿佛
深怕隔墙有耳似的,“我是说,你信里讲的什么侦察的方针,审讯的原则这些话,有人会钻空
子,说你给十七年旧公安局的反动侦察路线翻案,不是我草木皆兵,事儿就是这样,害人之
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树林子大了,你犯不上去沾惹那些恶乌。”
大陈的口气是很郑重的,段兴玉也不得不沉吟了一下,“当然,措词上还可以再斟酌。不
过,十七年侦察工作上的那一套,是不是一概不能用了,还是让历史来定论吧。”停了一下,
他又一次声明似的说:“这信,只署我个人的名字,绝不借用你们311专案组的名义,也不指
名道姓引用你们的观点。知无不言,我作为一个基层公安干部,向上级反映一点情况,总不
为过吧。我之所以把信拿给你看,也无非是私下里交换一下意见罢了。”
大陈迟疑片刻,索性挑明了态度,说:“我看,你也用不着署名,信迟早要转下来,犯不
着让头儿们记恨你。”
段兴玉摇摇头,说:“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一躲躲闪闪地干,反倒让人疑心有鬼了。再
说,知道311案情况的人一共没几个,他们要是查,还怕查不出来是谁写的吗?”
大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主意实在不高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应该说,大陈还是忠厚
的,偶尔使一点小诡计,也让人觉得很拙。可他的忠厚又常常表现为安于现状,能忍则忍,
对这一点,段兴玉是不大喜欢的。
那么纪真呢?如果他把这封信拿给纪真看,又会得到怎样一种反应?支持,还是反对?
他早在启笔动墨的那一天,就想着信写成后要请纪真把把关,行文的角度、口气,都要向纪
真讨个分寸才好。那时他居然没想到,纪真,毕竟也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之一,责任系之,
利害系之,还能不能像自己这么旁观者清,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而且,纪真在涉及到“十
七年”的问题上,有着更甚于大陈的敏感,这一点也不能不考虑进去。
这样转念,他决定不把信带到纪真那儿去,于是空手出了门,往二楼的处长办公室走去。
纪真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弥漫的烟气几乎把他的身子罩起来,段兴玉走进屋子,
他没有说话,甚至连低垂的头也没有抬起一下来,仍闷闷地抽烟,屋内的空气,已经十分浊
呛。
段兴玉在沙发上坐下来。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眼前的纪真,他的老上级,事业上的挚
友,近三十年来共忧患同欢欣的知己,竟像一个全不认识的陌路人。
“甘局长和你谈了?”段兴玉打破沉默。
纪真把烟蒂慢慢地在烟灰缸里碾碎,脸色晦暗,“谈了。”
“下午局办公室来了一个电话,”段兴玉随便把话头扯起来,“让我们明天去一个人到局
里,说是谈周志明父亲的事,电话是打到值班室的,值班员也没问清楚。会不会是他已经知
道了他儿子的事?不过,对他封锁消息是医生的建议,局里当时也是同意的。”
纪真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纸,默然递给他,他一看纸眉上的几个字,禁不住发呆了。
“死亡通知书?”
“我今天和甘局长谈完,碰上局办公室的人了,他们和我简单谈了谈。”纪真苍哑的声音
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他父亲的食道癌自从上个月确诊以后,变化发展得很快,昨天早上
咽气的。”
长时间的沉默占据了这间屋子。
“那,这份通知书,怎么办?”
“明天我到看守所去,交给他。”
段兴玉觉得脑门上的血都凝固了,脸部直发僵,但他还是用了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他
会受不了,我想他准会受不了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总得让他知道。”
“你知道吗?这父子俩相依为命二十年,……他受不了的。”
“唉——,这也要怪他自己,如果不犯这个错误,也不至于连父亲死了都不能见一面。”
“老纪!”段兴玉声音很低,但那格外深重的语气使纪真不由地抬起眼来。“老纪,广场
这件事,还有我们对这事的处理方式,不光是他一个人想木通啊,我不相信你就真的那么无
动于衷。”
纪真半晌没吭声,但脸上的表情却清晰无误地默认了段兴玉的话。屋里一时又没了声响,
只有楼外临窗的一棵古槐传来如泣如诉的絮语,落日余晖映在墙上,被摇曳的树叶搅成闪动
的碎片,风,带了些热气从纱窗里扑进来,使人依稀嗅到一点儿夏天的气息。
“对当前的运动,对广场上的事件,想不通不要紧,转弯子也允许有个过程嘛。”纪真低
低地说:“但是行为上发生抵触,性质就不同了。即便这么说吧,他要是单单在广场上应付差
事,我也不会说什么,连我,连咱们全处,甘局长都认为是在应付差事。本来嘛,搞那么多
人上广场上去抓人,哪儿有那么多坏人呀?可是周志明,怎么那么大胆子把密拍胶卷给曝了?
我气的不是没能抓到人,悼念总理嘛,即便有点儿过火行为,也不见得非得抓起来。但是作
为一个公安干部,自己想不通就这么干,得了啊?特别是一个侦察人员,使用这种手段,我
不是指这件事的内容,而是指它的作法,这种作法对于侦察员来说是最可卑、最要不得的。
兴玉,咱们干侦察快三十年了,这样的事真还是闻所未闻,你也许能接受,我可接受不了。”
段兴玉把憋在肚子里的气长长地吁出来,他放弃了同纪真争辩的打算,换了个平缓的口
吻,问:“这些天,审讯的情况怎么样?”
纪真摇摇头,隔了半晌,问道:“你们科里的同志有没有发现他最近都和社会上什么人接
触?”
“他可不是个交际广的人。”
“晤——对。他们向阳院的主任和他是对门邻居,也反映周志明平常在家挺老实,家里
也没什么人走动,可甘局长总想从他这儿抓点儿线索出来,唉,真是天晓得。另外,甘局长
今天又提到了311案。他怀疑徐邦呈的逃脱和周志明有关,当然他也是以一事推一事…,,
段兴玉脸上微微冷笑,内心里有一股子火气一拱一拱地往上顶,恨不得摔点儿什么东西
才能发出来,但他的声调仍旧平静着。
“老纪,咱们都是干了二十几年侦察了,可甘局长呢,毕竟是半路出家。对311案究竟
该怎么看,失败在什么地方,咱们心里头还不明白吗。捕前没有侦察过程,审讯中指供引供,
把自己的怀疑和成见全暴露给徐邦呈;对全部证据和全部情况又不做细致的综合分析,不让
大家发表意见。什么‘三月计划’、什么‘特遣分队’、什么‘破坏批邓’,全是鬼话。你没有
直接参加审讯,要是参加了,你也会看出问题来。我明白你当时把我调到追谣办的意思,是
怕我得罪甘局长,甘局长我倒是没得罪,可你看这案子搞的,你们去边境的时候我跟你说的
那些话,不是应验了吗,结果比我们想的还要坏。从边界的情况看,敌人完全是有准备的,
是准备好了接应他脱险的。要讲责任,甘局长首先应当负责,往下面一个小侦察员身上推倭,
还讲道理吗?”
纪真微微点头,说:“是嘛,我也向甘局长表示,不同意他的怀疑。你要说周志明在广场
事件上销毁证据,那是板上钉钉,他自己也承认的。可徐邦呈的逃跑是不是也和他有关,话
就不好这么说了,没证据嘛。这个问题甘局长倒也没再坚持,不过总有点耿耿于怀的样子。”
“甘局长今天找你,就为这个吗?”
“不。他对我在预审处谈的那几条意见有看法,他认为周志明应该以反革命定性。其实,
我说的那几条,也不单是我一个人的意见,预审处的同志也是这样看的,而且这个案子的审
讯工作主要由他们负责。可甘局长偏偏把我叫去,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好像周志明出了
问题,连我,连我这个处,也有问题了。”
“那对周志明究竟怎么处理呢?”
“我还是跟甘局长争了一下,周志明对广场事件的看法,主要是个认识问题嘛,发展到
犯罪的,还是他的做法,一个侦察人员做这种事的确是很恶劣的。我原来向预审处提的意见
是劳动教养三年,预审处后来定的是有期徒刑三年,今天甘局长又改成十五年,不过,不按
反革命定性,只作为一般刑事犯罪处理这一条,他倒是同意了。”
“十五年?”段兴玉觉得自己张开的嘴都没法收回去了。纪真没理会他的惊愕,继续说:
“甘局长又要把周志明也列入巡回批斗,我没同意。周志明毕竟当过公安人员嘛,一巡回批
斗就得讲他的罪状,一讲罪状就会影响公安机关的威信,引起群众不信任,有副作用。我这
个理由甘局长也扣不上什么帽子,最后改为到全市公判大会上陪斗,不单独宣布他的罪状。”
段兴玉没有答话,他望望窗外,天是灰暗的,屋子里也是灰暗的,有几粒灯光在越来越
深沉的暮色中刺目地闪动,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人在感到矛盾的时候,会同时感到空虚。
他现在空虚得竟至弄不清自己到底应该何以为怀,他一向是喜欢周志明的,这不仅因为他的
能干好学和俊美的外貌,而主要是喜欢他那忠厚为人和文静的性格,谁又能料想这样一个老
实孩子居然做出了这么一件叫人吃惊的事儿呢。就这件事的内容来说,他是能理解他的,甚
至也能把自己的同情放在他一边,就这个事的做法来说,他也不像纪真那么深恶痛绝,因为
作法总归是为内容服务的。他现在仍然觉得周志明是一个可爱的人。他不敢想象,明天周志
明在看到那张“死亡通知书”的时候,该会怎样。这小伙子并不是一个非常刚强的人,也太
重感情,他唯一的亲人,二十年终日厮守的父亲,死得那么孤独,而他却不能伏在尸体上哭
上一声。人间可怜事,莫过于此吧。段兴玉的眼睛有些湿了。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无心再谈下去,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对纪真闷闷说道:“时候不早
了。”
纪真神形委顿地站起来,穿上他那件旧了的风雨衣,说:“走吧。”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静无一人的楼道里响起来,下楼梯的时候,纪真突然凭空叹了口气。
“唉——马局长给弄到自新河农场当副场长去了,像我这类干部,怕是更不行啦,到了
急流勇退的时候啦。”
以前他也发过类似的感叹,但不过感叹而已,而今天的声调中却能让人感触到一种切切
实实的悲哀和无可奈何的自弃。段兴工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对一个丧失了冲刺力的人,劝
慰也是一种自欺欺人。
大门口的风又稍猛了一些,卷起些细沙,面皮上麻苏苏的有点难受,纪真把脖子缩在支
起来的风雨衣的领子里,脸上映着路灯惨愁的光,更加像个颤巍巍的老人了。
“兴玉,……今天,今天我们的话就算没说吧,我知道,你嘴紧。”
他点点头,目送着纪真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夜雾依稀的路口,然后返回身,又走进大门里
来。
他要去办公室拿出那封信来,他决定今天晚上就把它发出去。
在段兴玉到纪真屋里进行那场沉闷的谈话的时候,严君随着下班的人流走出了机关大门。
这么些天了,总好像有什么事不顺,心里头总是无着无落地悬着,不通不畅地堵着,不
舒服,烦!
街上,正是人来车往的高峰时间,公共汽车拖起长长的阵列,一辆一辆紧挨着挤在十字
路口,喇叭的鸣叫声、沸腾的人声、自行车的铃销声一片交响,高居在交通岗楼里的民警时
而通过高音话筒把生硬的讽刺和申斥压过一切声音,参加进路口的喧哗中来。她艰难地穿过
被汽车的洪流和自行车的海洋封锁的马路,几乎是拚命地挤上了去幸福南路的无轨电车。
今天中午,在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她的自行车放了炮,扔在街口的一个小修车铺子里
了,真是什么都木顺!
自从311案被搁置以后,她这是第一次去看守所,值班的杜队长是个熟人,一见了她就
用大大咧咧的公鸭嗓儿喊起来,声音几乎要传到两道里去了。
“啃!今儿个是穆桂英单骑出阵啊,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啦,带提票了吗?”
杜队长爱开玩笑,敢于当着女同志的面说粗话,她一向避免和他过分厮熟,所以只简简
单单地答了一句:“送东西。”
“什么东西?衣服,给谁送的?”
“就是原来在我们处的那个。”她把带去的衣服放到办公桌上,“我们从他家拿来的。”
“嘁,你倒成了他的家属了。”
她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看守所的成规,未决犯是不发囚衣的,一应必需的穿戴及用物
照例要由家属送来。她无暇细心考究这个玩笑是否过分,在听到“家属”二字的瞬间,一颗
心忽地提了上来,在嗓子眼儿里步路直跳。
“我可没那个福气。”她低声地说了一句,社队长当然是会当做反话来听的。
杜队长清点着衣服,她装做随口无心地问道:“他关在哪一个甫道啊?”
“左边第六个,现在都放风去了。”
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踌躇了片刻,她把语气放得亲热多了:
“老杜,带我去看看放风的地方行不行?我还没见过放风什么样呢。”
“这有什么难的,呆会儿我领你去。”
在监区的西角,四面高高的红墙围起一个小城堡似的建筑。看守所和监狱不同,所押的
都是没有审决的人犯。某些未决犯是不能互相接触的,所以这个放风的地方就很特别。红墙
中间有一扇挂满黄锈的铁门,铁门进去是一条细长笔直的通道,通道两边能看到一个挨一个
的“放风室”的门。他们当然不走这条路,而是从旁边一扇小门进去,凭一条狭窄的楼梯上
到了“小城堡”的顶部。几个带班的队长正在城郭的一圈走道上监视着下面放风的犯人,其
中有认识她的,便过来打招呼。从这儿俯瞰下去,放风室是露天的一片方格,恰似一个象棋
的棋盘,中间那条通道便是“界河”。她沿城郭由东往西走,每个约有十来平米的放风室都有
一个犯人呆在里边,或像疯子似的来回走动,或像傻子似的蜷缩一隅,但是多数人都站在斜
射在方格内的一块阳光下,仰脸眯眼地像是很舒服。她从东头走到西头,脸上一副漫不经心
的表情,而实际上却是在紧张地寻找他,可是没找到。她正打算再到对面城廓上去看另一面
的放风室,走了几步却墓地收住了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几个白制服警察的陪伴下这么走
来走去,实在有点儿像个巡视古堡的“女总督”,不,她不能叫周志明看到她这副居高;临下
的样子,况且,即便是见了他,她也不能向他表示些什么,一点儿也不能,她和他都会难堪,
那样还不如木见的好。
“怎么样,还看吗?”
“不,不看了,我想回去了。”
“不看就不看,反正那一面和这一面一个样。”
她向那一面望了一眼,喉咙里成威的。
电车停住了,不知道得在这个站上耽搁多久,严君算了一下时间,施肖荫大概已经早到
了幸福南路了吧?
“别扒了,下一辆车马上就来了,坐下一辆吧!”售票员无效地喊叫着。严君挤在人群中,
四面都是墙一般的胸背。慢慢熬着,直熬到车门砰地发出声响,电车才又开动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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