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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阳-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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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口不到一百公尺就直接命中了一栋楼房。数百块分裂的弹片充当了第一批杀手,紧接着的是强大的气浪和天雨似狂泄而下的碎砖。关山林只觉得眼前火光一冒,万朵金星使他的眼睛立刻失去了视觉。最先受到打击的是他手中提着的那支冲锋枪,枪管被飞来的弹片雨削断了,飞得老远,这使剩下捏在他手中的部分显得奇形怪状。紧接着,他整个的人都飞了起来,高高地飘在空中。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邵越绝望至极的一声嘶喊:师——长!
乌云是在励家窝棚受的伤。
那是廖耀湘兵团被最后打散的地方。
廖兵团先是企图向北退回沈阳。东野五纵和六纵已先期赶到,在姜家屯、二道河子一带摆出强大的品字形阵地,将廖兵团向沈阳退却的铁路、公路全部堵死。廖兵团欲退不得。东野各路纵队纷纷赶到,采取渗透穿插战术,楔入敌阵,战斗在廖兵团腹部各处打响,一下子就把十万大军打散了。廖兵团的官兵像遭了雪雹打击的羊群,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蹿,东边炮响就往西边跑,西边炮响又往东边跑,浪头似的忽东忽西。田野上、村庄里,到处是胡撞乱蹿的散兵,解放军战士。后方的医生、护士、炊事员、宣传员、民工,无论男女全都投入了抓俘虏的战斗,有枪的拿枪,没枪的拿棍子扁担,连棍子扁担也找不到的,就赤手空拳抓人。乌云一气抓了二三十个俘虏,抓住了押往集合地,返过头来再去抓。开始是几个人一道,男兵和女兵分了组,到后来就跑散了。乌云剩下一个人。乌云在一条小河边捉住了一个躲躲藏藏的老头,一问,老头竟是四十九军郑庭笈的高参。乌云高兴坏了,押着高参就往回走,走到一个村庄前,听见村里有人喊站住!有一个穿着廖兵团军官服装的人没头没脑的跑出来,后面有一个解放军战士在追。军官空着手,解放军战士拿着枪。军官跑得快,解放军战士眼见追不上。解放军战士远远看见乌云,就喊,截住他!那是个当官的!乌云一个机灵,就把手中的卡宾枪举起来,冲着那个奔跑着的军官尖声喊,站住!军官抬头看见了乌云,扭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乌云喊,不站住我开枪了!军官站住了,手往怀里掏着。乌云不知道他掏什么,心里一慌,就开了枪,子弹飞出去,远远地落在军官的脚边,军官却扬手丢了一枚瓜型手雷过来。乌云没有战斗经验,不知道那黑乎乎的家伙是什么,呆呆地站在那里。远处那个解放军战士急忙喊,快趴下!是手榴弹!乌云听了才明白,连忙趴下。手雷在这个时候已经爆炸了,把乌云重重地一掀,她就失去知觉了。
乌云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急救队的病房里了。
乌云受了伤,但不是皮肉伤。乌云没有被手雷的弹片击中,击中乌云的只是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和泥土块,据急救队长说,乌云被人送回来时,整个人就像泥猴一样,给她洗了个脸才认出她是乌云。急救队长原来是作战部队的教导员,受了伤才转到急救队来的,对打仗很熟悉。急救队长说那简直是奇迹,手雷就丢在你身边不远,周边又没有障碍物,而你却完好无损。急救队长告诉乌云,那种手雷是奥地利生产的,样子像小甜瓜,所以叫瓜雷,使用的时候保险销往外一拨,身上一磕,丢出手,七秒钟以后就爆炸,别看只拳头大小,个头不大,炸开后能产生四五十块弹片,有效杀伤面积为二十米。是不是恰巧丢向乌云的那枚手雷威力就要小些呢?当然不是,它的威力并不小,可以说威力发挥得很正常,因为乌云抓住的那个俘虏,就是四十九军郑庭笈的那个高参,他就被炸死了,炸得脑浆四溅。乌云后来觉得有点儿可惜,急救队长瞪眼道,这种险事,人家万幸还来不及,你还说什么可惜的话,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急救队长本来是顺口说说的,谁知乌云就感到头真的有些隐隐地疼,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被置放到脑袋里面去了。急救队里都是救护兵和抬担架的民工,医生只有一个,医生很忙,忙着在帐篷里开刀取子弹缝合伤口。医生匆匆忙忙过来给乌云检查了一下,翻翻眼皮子,敲敲脖颈,说,是轻微脑震荡,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急救队长就吩咐乌云休息,实在休息不住,就在驻地帮助做点儿洗绷带烧水之类的轻便活儿。但乌云不干,乌云要到战场上去。乌云说,我是团员,我不能泡病号。乌云硬从床上撑起来,谁也拦不住。急救队那时接到命令赶到大黑山六纵的阻击阵地上去救伤员,乌云也带着一副担架上去了。乌云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一连抬了三十几个伤员下来,累得天昏地转,小辫上都往下滴着汗,有两次还恶心得直想吐。乌云把这一切都遮掩住,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当然,乌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已经把将伴随终身的头疼病种植下来了。
还有一件事乌云不知道,那就是关山林负伤的事。
辽西战役全部结束之后,乌云所在的急救队也奔往沈阳去了。这个时候,沈阳的战役也结束了,周福成的十三万守军全部被歼,沈阳已经解放了。乌云他们是坐着一辆美式十轮卡车从西城进城的。就在他们进入市区的时候,一辆道奇车与他们的车擦边而过,那辆道奇车开得飞快,一路按着喇叭,转眼就消失了。乌云和几个女兵当时正在车上大声唱着一支歌,她们因为进入东北最大的城市而兴奋不已。乌云不知道,在刚才与她们擦身而过的那辆道奇车上,正躺着昏迷不醒的关山林。
关山林当然也不知道这件事。关山林被人从战场上抬下来以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他的身上至少留下了十几块弹片,全身血肉模糊,腹部被炸开了,左手肘关节被炸得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最重的伤是左颞颥处,有一粒弹片切掉了他的半只耳朵,从他的左颞颥钻了进去。邵越把他从硝烟浓闷的血泊中抱起来的时候以为他已经死了。邵越嚎陶大哭起来。邵越尖着嗓子喊,师长!师长你把眼睛睁开!你把眼睛睁开呀!部队那个时候已经冲进了兵营的中心建筑。十二团团长吊着一支血淋淋的胳膊跑回来摸关山林的鼻息,他朝邵越吼道,你嚎个屁!他还有气!快找人来把他抬下去!
关山林在自己的师里得到了急救并做了第一次手术。纵队司令员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问吴晋水,老关怎么样?有危险没有?吴晋水说,不知道,正在救护。司令员说,你给我把他救活,你要救不活他我就撤了你的职!吴晋水放下电话就往卫生队的帐篷里跑。医生正在把关山林身体表层的弹片往外掏,一下一下掏得铮铮作响。吴晋水问医生,他怎么样,会不会死?医生说,现在还不知道,很难说,我看十有八九保不住。吴晋水说,必须把他保住,保不住我撤你的职!医生说,他失血太多。吴晋水说,你把血止住,不让它流!医生说,我没办法,我止不住它。吴晋水吼道,没办法也得有!必须有!医生不再说什么,硬着头皮上。关山林身上的伤口太多太密,血又旺,直往外冒,堵都堵不住。医生没办法,只好把人剥光了,拿绷带将全身死死缠住,就这样,殷红的血水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外浸,医生就又缠,一层一层的,把关山林绑得像个布袋人似的。腹部的伤口和左肘部的伤口手术整整做了三四个时辰,做完之后,医生累得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吴晋水让周副师长和参谋长指挥部队打扫战场,自己则一直守在帐篷里。手术做完后吴晋水问医生怎么样,人能不能救回来?医生说,得看他自己了,命大就能活回来,但是人得赶快往后方医院送,左颞颥和左肋上的两处盲管伤,必须尽快做第二次手术把它们取出来。吴晋水立刻要人找车,安排把关山林往野司总医院送。邵越自始至终一直在一边垂泪,吴晋水看了心烦,说,你现在哭有什么用?师长已经这个样子了。你早干什么去了?邵越已经悔得不想活了,再听了政委这么训他,越发抽嗒成一个泪人儿。正在把关山林小心翼翼往车上搬的时候,袁正芳喘着气跑来了,说,总部三号首长来电话问关师长的情况,说一号和二号首长都知道关师长负伤的事了,都很着急,要我们不惜一切把师长救活。三号是东野参谋长刘亚楼的代号,一号二号是司令员林彪和政治委员罗荣桓的代号。吴晋水听了袁正芳的话就把脸阴沉下来。袁正芳又说,三号要你立刻回个电话。吴晋水闷闷地说,先把老关送走再说。
关山林被送到了后方医院,其实后方医院并不远,就在沈阳城外。但是第二次手术并没有马上做。院长亲自为关山林做了伤口的重新处理,又为他检查了颞颥和肋部的盲管伤。院长用一根金属探条往伤口里探了探,说弹片钻得太深,伤员又失血太多,在伤员没有苏醒之前,手术万万做不得。关山林在第二天醒过来了,整个人处于一种失语状态。手术抢着做了,院长是哈尔滨医科大学毕业的外科高手,做这种手术没有难处,有时窘迫了连麻药都不上就敢剖开人肚子往外掏弹头,所以手术做得从容不迫,两块黄豆大小的弹片也取了出来。但是手术后关山林又昏迷过去了,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院长检查了,断定是术后综合症,又失了太多的血,恐怕是活不过来了。邵越那时候已经不知道哭,提着盒子枪就去找院长。邵越红着眼珠子说,你不能让我的首长死!他要死了我就和你玩命!院长很镇静地说,你把枪收起来,你小心走火伤人。你也看到了,从我这手术室里抬出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我有什么办法。邵越说,你拿刀来,你把我剖了,你把我这一腔子血都给我的首长!院长生气了,说,你这个小同志,你当这是什么,你当这是浇庄稼呀?你这不是胡闹吗!院长说完就匆匆地走了,手术室里还躺着好几个受伤的战士等着做手术呢。邵越看那架势,知道犯混也救不活关山林了,开着车飞快地返回师部。吴晋水听邵越说过后眼圈就红了,半天不说话,然后把政治部主任叫来,要他立刻设法找到乌云,并把人送到后方医院,让她最后见关山林一面。政治部主任为难地说,现在这个情况,到哪里去找人?吴晋水说,上天也好,下地也好,梳遍整个辽西战场和沈阳城,反正得把人给我找到!连个人都找不到,我要你这个政治部主任有屁用!吴晋水说罢就去给纵队打电话,汇报关山林的情况。撂下电话,带着邵越就匆匆赶往医院去了。
关山林再次苏醒过来是七天以后的事。
关山林睁开眼的时候,迷迷糊糊感到有人趴在他身上哭,等他睁开眼睛一看,就看到了乌云。关山林有好长一段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乌云见关山林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一时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惊呼道,他醒了!他醒了!立时就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过来,手脚利索地检查了一遍。虽然有严格的职业规范和一些陌生的隔膜使他们没有多说什么,但一种惊叹和感慨全然从眼里流露出来了。医生撒开后,乌云又急不可待地伏向床头,一张泪脸扑朔迷离,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关山林裂开干脱了皮的嘴唇,无力地问,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乌云不答话,只是哭。关山林又说,你哭什么,你别哭。乌云仍哭。关山林说,你看你,眼都肿了。乌云就哭得更厉害,全身抽搐着,只把一只手在关山林裹满绷带的脑袋上一下一下地抠。关山林没了力气,也不说了,只任乌云在那里尽情畅快地哭了个够。乌云哭够了,止住泪,又不好意思,拿手去遮掩关山林胸前被自己泪水浸透了的绷带。
后来关山林才知道。他所躺着的地方是沈阳城里最大的一家医院,他是被人从后方医院送到这里来的。乌云是在他送到的第二天赶来的。乌云一来就哭,一直趴在关山林身上,直哭了六天六夜。医院的医生说,关山林能够活过来,当然和医院的抢救条件治疗技术有关系,但最重要的还是靠他自己,一般说来,这种术后综合症能够活下来几近奇迹。医生有些迷惑地说,这位长官身上好像有一种什么精神,他不想死,而且他做到了。关山林活过来以后乌云几乎虚脱了。乌云受到的惊骇和死亡的折磨是致命的,整整六天六夜她都在那里哭,滴水未进。有一段时间她自己都快要死去了。如果他死去,她真的有可能被他把生命带走。她流着泪冲着邵越喊,我说过的,我说过别少我一根毫毛的!你赔我赔我赔我!关山林后来醒过来了,邵越反复向乌云认错,乌云这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虚软得就像一缕飘在半空中的云。关山林后来恢复得很快,乌云那时就跑去向邵越认错。乌云抓住邵越的衣角说,小邵我不该吼你,小邵你别记恨我。邵越说,我怎么会记恨你,倒是你别记恨我才是,首长伤成这样,全都怪我,我是应该寸步不离的,当时怎么就离得那么远,悔都悔死了,别说你吼我,就是打我一顿也是应该的。说着眼圈就红了。乌云急得直跺脚,说,你看你说的是什么,你难道容易吗?你这样说就真是记恨我了!两个人就愣在那里,竟一时没有话说。
关山林活过来了乌云也就活过来了,而且活得有了主张。医院的医生后来发现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兵原来也是一位同行,学的是药理,护理做得也不错。她把医院派来的护理员赶走了,坚持自己亲自照顾关山林,从换药打针到喂水喂饭,她都一个人干。白天她整天都待在关山林身边,陪他说话,给他唱歌。她的歌唱得好极了,她唱歌的时候窗外的鸟儿都不会叫了,支着脖颈歪着头在那里听,听迷醉了就一只只往树下掉。走廊里医生护士全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生怕碰着了她的歌声。关山林困了乏了的时候,她就住了口,任他睡,自己则守着床头,手里做些杂活,不停地看他,目光中充满了温柔和疼惜。到晚上的时候她也不离开病房,就在病床前的地上铺一床军用呢毯,夜里就睡在那里,只要关山林有一点儿动响,她眨眼就爬了起来。医院知道这样熬着不易,医院也是有护理员的,伤员又是解放军送来的重要人物,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探望,走时还要反复留下要紧的话。医院就提出仍由院方来护理伤员,邵越也三番五次要替换乌云,乌云就是不干,任谁说也是白说。乌云又是个好性子,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见了医生喊大夫,见了护理员喊大姐,连医院的勤杂工她都客客气气地说话。医院的人就感叹,说,这哪里是官太太,分明是菩萨下凡。
乌云当然是不再哭了,看着关山林一天天好起来,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的,像日头下的牡丹一样,开得灿烂无比。有一天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坐在床头,偷偷笑着抚弄关山林下颔的绷带。关山林说,你乐什么?乌云先不说,后来就趴在关山林身上,一脸认真地说,知不知道,我是重新捡回一个你呢。乌云这么说,其实不知道自己已是消瘦了,憔悴了,圆圆的脸蛋尖了下颔。关山林自然看得出来,说,乌云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看你都瘦多了。乌云喜滋滋地说,我瘦不打紧,只要你快点儿好起来。关山林说,我这也不打紧,又不是头一回挂彩,只要死不了,照样带兵打仗。乌云本来想说她已让他吓死了,日后再别提挂彩的话,但话到了嘴边却变了。乌云叹口气,说,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养伤,等伤养利索了,你再去带你的兵打你的仗。关山林说,要还挂彩呢?乌云脸白了,但仍然硬撑着,半天才说,任什么都行,只要人活着,我就知足了。
关山林的伤势恢复得很快。邵越洋洋得意地对医生吹牛说,我们首长不是一般人,我们首长只要死不了,活起来比谁都旺盛,我们首长呀,他是属马的,经折腾!医生说,难怪,给他做手术时,看他一身的伤,整个人像是打烂了又重新缝合起来似的。邵越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说,这回你们开眼界了吧。
关山林身上的重伤有四处,腹部、肋部、肘关节和颞颥处,因为手术做得干净,愈合得很快,到冬天的时候,伤口处就长出了新肉,全部结了痴。关山林的伤还没好彻底就开始吵着要出院,可是组织上不批准,组织上要他把伤彻底养好了再说。冬月间,九师奉命南下,去打平津,九师离开沈阳南下入关的时候吴晋水来医院探望关山林。关山林说,老吴你帮我向组织上说说。吴晋水说,我说有什么用,为你挂彩的事,我在组织面前头都抬不起来,司令员前几天见了我还带搭不理的。关山林说,你就说说,你现在帮我担待点,等日后你挂彩了,我也替你担待。吴晋水说,老关你狗日的咒我呢。关山林说,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吴晋水摇摇头说,不说。关山林就发火道,我知道你狗日的心眼,你是想把我甩了,没我这个师长,你一个人在九师当王爷图痛快!吴晋水也不恼,膘了坐在一旁替关山林烤棉裤的乌云一眼,笑眯眯地说,我当然是一个人,我怎么不是一个人,你这倒是两个人呢,你两个人在这小屋里一关,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一辈子的热烙话任捡着说,你这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我若是去替你说了,你还能做这样的神仙?我不说,你不谢我,反倒恩将仇报,你自己说说你有良心没有?关山林见没有希望,气得不理吴晋水,躺到床上蒙头不再说话。
那个时候东北全境解放,部队已接到指示,秘密入关,完成对平津地区的包围。关山林人不在部队,没有消息来源,但毕竟是领兵打仗的人,凭着对局势的分析和军人的直感,也知道又有一场大仗在酝酿之中了。有一天关山林趁乌云去洗衣服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散步,在院长办公室里看到有几份沈阳出的报纸,其中一份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国军事形势的重大变化》的新华社评论员文章。关山林没读过书,是参加革命之后才扫的盲,识字不多,报纸却是磕磕巴巴读得通的。那篇文章里有一段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话说,根据人民解放军的优势力量,原来预计的战争进程会大为缩短,原来预计从1946年起,大约需要五年时间,现在看来,只需要从现时起,再有一年时间,就可能将国民党政府从根本上打倒。关山林读完那篇文章后背上流下一汪热汗。这篇文章无疑证实了他的判断。现在已经是1948年的年末,如果以一年计,在今后的不长时间里,解放军必定会在全国各个战场连续发动大的进攻战,仗是会越打越大了。关山林在院长室里闷闷不乐地坐了很久,等回到病房时,乌云已急得满世界找了他好一会儿了。乌云一见他就问他去了哪儿,也不说一声,也不叫人陪着,害得人到处找。关山林像是没听见,上床拉过被子蒙头就睡。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关山林吃着吃着突然把筷子甩了,说,不行,我一定得回部队去!没有我,这仗他们打不成!乌云很奇怪,问,打什么仗?没有你怎么了?关山林看她一眼,说,你别问,这事你不懂。关山林也没胃口吃饭了,披上一件棉大衣就出去了。乌云见状,连忙也搁下碗,跟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你去哪儿?你去哪儿?
关山林开始策划回部队的事。
关山林这人是犟牛的性子,一旦拿定主意,上天的事他也做得出来。乌云见他的架势,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说,你伤还没全好,你别给组织上找犯难的事。关山林拿眼瞪着她,说,什么找犯难的事?我一个带兵打仗的,我回部队是正经事,你少给我掺和!又说,我告诉你,你嫁给我做老婆,那是组织上要我帮助你进步的,你要有革命觉悟,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你支持我,你就是革命的老婆,你要拉我的后腿,你就不是革命的老婆,你就不革命了!乌云还是头一回看见关山林冲她发脾气,关山林说的又全是道理,当下再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山林把他的计划一步步地做到底。
关山林的头一步是找院长,连说好话带摆架子地要出院。院长给关山林做了检查,伤口确实是愈合了,只是这种火器伤,即便好了也需要有个调养过程,否则弄不好就有复发甚至伤口绽裂的可能。院长说得修养一个时期。关山林说养就到部队上养去,在你这儿我是病号,在部队上我是首长,我那光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省得在你这儿,一个丫头片子都敢折腾我。院长吓了一跳,说,长官,你这话重了,你是解放军,敝院虽说不归贵军领导,医务人员职业道德还是有的,怎么会出现折腾你的事呢?关山林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那些护士给我扎针,尽往疼处扎。院长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免好笑,想解放军这么大个官,一发炮弹把人都炸得没有形了,人抬来时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阎罗殿,手术做了七八次,血流了一大盆,硬是哼都没有哼一声,却怕打针。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能笑出来,只说,你要走,回贵部去,也行,只是你们的上级有交待,说一定得把你彻底治疗好,没有他们的认可,我不能放你走,我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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