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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阳-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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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交待了。教导员说,也不能一概而论,凡事都有个辩证,有个一分为二的问题,你说不能犯的事,有人就能犯,而且犯得很好。那年我探亲,生病住总医院,听了不少故事,说高干病房那些小护士,被点了炮的不少,点了就点了,屁事没有,说得不好听,那叫老牛吃嫩草,说得好听点儿,那叫首长关怀,你拿这事怎么说?营长说,你别说这个,你说这个我有气,他娘的都是人,是人就有鸡巴,谁的鸡巴比谁的鸡巴金贵些?教导员说,你别打断我,我的话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说,用马列主义的辩证法看问题,任何事都有两种可能,也就是说,一个因,可能有两个果,放在你这儿是这个果,放在我这儿可能就是另一个果。比方关京阳,在主观上他是个太怯懦的人,软软绵绵的,强不起来,事情发生了,抵不住挡不了,自己先就背上了十字架,人家就觉得他是该受踹的,这样问题落到他头上,就永远是问题了,就永远迈不过这道坎了,说来说去,还是他的主观有毛病。营长听完教导员这番话,拿钦佩的眼光看着教导员,说,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有道理的,不亏是搞政治思想工作的,鸡巴上的事,也能分析个哲学出来。这么一说,两个人就笑,笑过了,也就把这事丢到脑后,从此再不提关京阳转干的事,只是在工作上生活上尽量给他一些照顾,同时也考虑,过年以后干脆动员他复员,部队严谨,不如换个地方混饭吃。
  1978年年底,南线吃紧,部队奉命南调。临战前,部队进行战备动员,搞得很热闹、很悲壮,闹着坚决要参战的,咬破手指头写血书的,什么样的都有,请战书保证书雪片似的往连部营部飞,上上下下都很激动,只有关京阳一个人很淡泊,既没提出请战要求,也没写保证书。关京阳在这个时候听说温建华已经结婚了,妻子是季洁,而余兴无则以年纪大了、跳不动了为理由请求调到了军部俱乐部,也就是关京阳先前工作过的那个单位。余兴无仍然独往独来,她那一年二十五岁。
  3 属于天空的孩子
  部队12月抵达哀牢山集结地,进行了两个多月的紧张战前动员和训练。2月27日凌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炮声打响了。关京阳所在的四营和大部队一起,在夜幕掩护下渡过红河,沿着山路迅速向四号公路插去,很快就攻克了波马和巴波两个敌军据点,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向驻守有重兵的班腮挺进。部队在遍布山洞的班腮第一次受到了挫折。部队打得很苦,使用了火箭筒和火焰喷射器才击溃了班腮守敌。部队继续往前,沿着简易公路挺进到。号公路附近的那门,越军在那门两边的高山上埋上代兵,居高临下,以猛烈的交叉火力突然袭击我军,部队暴露在开阔地上,再一次受到阻碍,伤亡不少。那门攻坚战用了四十分钟。部队在两天时间内打了四仗,其间还不包括一些小规模阻击和骚扰,所遇之敌除了越军的公字屯士兵就是民兵,没有越军的正规部队。开战不利,部队打得有些躁,大多一线指挥员不讲究章法,一接触上就猛冲猛打,靠指挥员的决心和战士的勇敢把一个又一个据点夺下来,整个部队都被一种求战的急切和献身的悲壮气氛所笼罩着,缺乏一种冷静的分析和协调,再往下打,部队的伤亡越来越多,而且大量的伤亡都不来自正规的攻坚战,而是来自对方的一些偷鸡摸狗之道,这个时候部队开始有了一些反省,也有了嗜血性,一些温情脉脉和想当然的理想主义没有了,仗开始打得越来越客观和现实。
  开始的那几天,关京阳始终跟着营部行动,由于他们这支部队所担任的任务不是穿插和清扫,而是直扑谅山打攻坚,目标性十分明确,所以遇到敌人,大多派出排连进行攻克和剿灭,关京阳在营部,连放一枪的机会也没有。关京阳一路上始终紧紧抱住他那支五六式自动步枪,他把它像保护神似的抱在怀里,脸色苍白,神色紧张,有好几次前边正打着的时候他禁不住地发着抖。教导员看见了,就安慰他说,小关,你别怕,这个高地我们很快就能拿下来,你现在是还没习惯,等你自己有机会打一梭子,你就全放开了。营长白了关京阳一眼,说,关京阳,'尸从'也不能'尸从'成这个'尸求'样!还没轮着你上呢!去,撒泡尿,撒泡尿就轻松了!营部的通讯员话务员听了营长的话在那里吃吃地笑,关京阳也不说话,依然苍白着脸抱着他那支枪。
  3月1日,部队终于打到了谅山。谅山是整个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最重要的军事目标,越军在这里集结了两个正规主力团的兵力,其中一个是越军中赫赫有名的精锐团。关京阳所在部队奉命攻打扣当山。扣当山是谅山周围四个制高点之一,是谅山要塞的最重要组成部分,控制着从谅山通往东北、东南的两条公路,它的主峰前山峦起伏,地势险要,有大小山头三十三个,山的两边全是悬崖绝壁,十分难攻。关京阳所在的四营是扣当山战役主攻营,战斗打响之后,部队高声喊叫着诸松空叶!(缴枪不杀!)宗堆宽洪堵兵!(我们宽待俘虏!)一个劲地往山头上冲,山头上的越军则以猛烈的火力给予还击。天下着雨,在强大的炮火中扣当山被打得一片稀烂,两个小时后,越军的两道环行防线被冲垮,一二号高地相继失守;次日,四营又攻下三个高地,并开始向越军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核心防御阵地发起冲锋。越军在核心防御阵地受到危逼的情况下进行奋力反抗,它布置在扣当山三十三个山头上的一百七十多个火力点吐出集密的火舌,封锁了我军进攻的道路。攻击相当激烈艰苦,主攻核心阵地的七连打得壮烈至极。营长急于攻下扣当山主峰,带着通讯员和关京阳跑到前面七连攻击阵地上,亲自指挥七连冲锋。冲锋之前,首要的任务是把那些地堡和明暗火力摧毁掉,营长召集支委会,在雨中商量对策,分析了头一天的教训,决定集中使用重火器。各个击破。七连立刻把三门六零、两门八二无后座力炮和十四具火箭分为四组,由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和一个排长分头指挥,先以机枪吸引敌人火力,然后用炮和火箭筒抵近射击,先后把三十几个敌人的明暗火力点打成了哑巴。剩下最后一个火力点时,却拿它没办法了。这个火力点是个暗堡,有几处分布隐秘的射击口,从火力分析上判断,至少有一挺高速机枪,一挺重机枪和两挺轻机枪,火力相当猛。这个地堡建构在山崖边,角度刁,有一些灌木和石头遮掩着,既不好抵近,又不利于重火器射击。二排四班班长陈士修好容易运动到近前,他刚站起来用之箭筒瞄准,还没击发,就被一排机枪子弹击中,当场牺牲了。四班的另一个叫吴江河的战士绕到悬崖边上,想从那里射击,没站稳脚,连人带火箭筒摔下了十几丈高的山崖。营长一看这个办法行不通,命令暂停攻击,重新商量对策,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派出爆破组,抵近爆破。但是接连派出的两个爆破组,都没能接近那个地堡,因对方火力太猛,一个爆破组牺牲了,一个爆破组被迫撤了下来,营长气得吐血,命令七连连长再次组织爆破组,就是把全连打光,也要把那个老虎的牙齿拔下来!关京阳开始一直都没说话,这几年来他都一直没说话,这个时候,关京阳突然开口对营长说,营长,让我参加爆破组吧。营长看了关京阳一眼,没理睬他。营长对这个孱弱的文书根本没有过指望,上前线时他连血书都没写一份,营长不想让这个没有决心的兵白白上去送死。关京阳没得到答复,再次说,营长,我要求参加爆破组。营长又看了他一眼,这回营长看得比较认真。营长看出关京阳眼神里有一种平时没有的坚定。营长考虑了一下,说,好吧,你算一个爆破组,但你只负责火力掩护,爆破的事不用你。
  两个爆破组在猛烈的火力掩护下同时出动了。
  两个爆破组分别为两个人,一个是爆破手,另一个负责掩护。关京阳跟在他那个爆破组的爆破手后面,向前奔跑了二三十公尺,然后趴下,借着杂乱的灌木丛和山石往前匍匐前进。他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用冲锋枪向五六十公尺外的地堡射击,掩护爆破手往前冲。可惜他们的运气不好,没等他们进攻到一半路程,爆破手就被机枪子弹击中了胸脯,牺牲了。后面的人看得分明,营长骂了一声,妈的!然后营长对七连连长说,通知关京阳,要他撤回来!七连连长就要连部通讯员向关京阳喊话,要他小心点儿往下撤。大家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注视另一个爆破组的动静。那个爆破组的运气比关京阳他们稍好一点儿,他们差不多已经快接近地堡了,但是那个爆破手显得太躁了一点儿,他把手中的爆破筒投了出去,爆破筒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地堡只被炸塌了一个角,在片刻的沉静之后,地堡里又射出猛烈的火力。营长这回真的火了,他气恼得大骂道,我操!你急个什么急?你他妈的急个什么急!七连连长也憋气得很,但憋气也没用,爆破筒打掉了,靠手榴弹也炸不垮地堡,现在只能让那两个倒霉蛋撤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营部通讯员突然喊道,营长!快看!快看关京阳!大家被通讯员这么一喊,都把目光转过来看,这一看大家都愣了。营长说,他干什么?他要干什么?!大家都听到了营长这话,但大家都没开口。
  关京阳并没有撤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爬到牺牲了的爆破手身边了。他在那里做了一件奇怪的事,这件事后面的人都看见了,事情过后他们猜了好久,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出那是什么意思。关京阳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匍匐在那里的战友翻了过来,让他面对着天空躺着。然后,关京阳从他身旁边拾过爆破筒,开始往前爬去。后面的人都屏心静气看着他的举动,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了。关京阳移动得十分谨慎,他似乎是害怕那些从他头顶飞过的机枪子弹,有些迟疑和恐惧。他紧贴着地面缓缓蠕动,差不多是在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但是在一段路面比较好的地势他突然跳了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朝前奔去。他差不多跑出了有十几米。他的脚下冒起一团耀眼的火光,火光不大,大约只有拳头那么大。那是一枚压发式步兵地雷,他踩中了它。他跌倒了,在跌倒的时候他的左脚齐腿髁骨处被炸得断裂开来,整只脚掌只剩下几块皮牵连着。后面的人不约而同“呀”地叫了一声。营长很痛苦地在心里想,完了!完了!但是没有。硝烟散去之后,人们看见关京阳开始抽搐着动了动。他似乎醒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是伸长手臂去够滚到一边去了的爆破筒。他把它抓在了手中。他显得非常吃力地抬起头朝前看了一眼,又开始爬动。后面有人哭了,是营部通讯员。地堡里喷射出密集的子弹,至少有两个射击孔正对着关京阳,他前面的道路和四周被机枪子弹打得尘土四溅,低矮的灌木丛不断折倒,然后继续被子弹切割成碎末,隔着五六十公尺远人们都能闻到辛辣的鲜寥叶和苍蒲的味道。他似乎是缓过气来了,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从容,现在他完全不再有害怕和迟疑。有一串机枪子弹飞过来,击中了他拖在后面那只断腿,把那只只有一层皮连着的左脚击得粉碎。他只是浑身颤抖了一下,并没有停止爬动,拖着血淋淋参差不齐的左腿继续向前挪去。彻底地失去了那只左脚,他似乎感到轻松多了,自由多了,再没有什么牵挂,他开始仄着身子朝前滚动,这样要快得多,也省力气得多,那根爆破筒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好像认定现在只能依靠它了。又有一枚地雷在他滚动之中爆炸了,地雷爆炸的声音就和一只气球爆炸的声音一样沉闷和短促,后面的人看不清他是否被地雷炸中,因为他没有停下来,仍在往前滚动。他已经快接近地堡了,他只要爬上一段乱石就接近它了。他停了下来不动了,身子靠在一块石头上,像是闭着眼在那里喘气。他喘了一会儿气,右手挟着爆破筒,左手伸出手去攀住那块石头,上身挺起来,想要爬到那上面去。这个时候他再一次被击中了。击中他的是一串高速机枪子弹。子弹打在了他的腹部和左腿上,人们看见一片发绿的血雾在他身后弥漫开来,他在一阵打摆子似的痉挛后被沉重的作力掼下石头,摔出三四尺远去。营部通讯员呜呜地哭着,紧接着又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营长回过头来朝通讯员吼道,哭你妈个'尸求'!但是营长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营长抹了一把泪朝前看。他好像是死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爆破筒滚到了一边。地堡的射击松弛了下去,停止了,扣当山一片寂静,寂静得能听见山沟里清泉淙淙流淌的声音。有一段时间人们以为他肯定牺牲了,那些地雷和机枪子弹足以把任何钢铁铸造的人击成碎片,实际上他已经被打得支离破碎了,他的身上乱七八糟的,分不清哪些是衣服的碎片和零乱不堪的肢体。但是人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看到那个兵又活了回来,那个兵又动了。他先是抽搐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欠起身子来,努力向一边翻动,把身子翻了过来。他爬过去够那个滚到一边去了的爆破筒。有一丛葛藤挂住了他被打出来的肠子,使他不能朝前去够住他想要够住的爆破筒。他停了下来,低下头费力地把那些肠子从葛藤上往下解。地堡里的机枪又开火了,子弹像雨点似的泼洒在他的周围,将一片石头和那丛葛藤击得粉碎。这倒帮了他的忙,因为他再用不着费力气去解他的肠子了,他就那么拖着牵挂着葛藤的肠子头朝前爬去,拾起了爆破筒。他开始再一次地朝石头上攀去。这回他成功了。他是那么的勇敢,那么的顽强,他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和顽强,就像那个不断吐出死神火舌的地堡是个美妙的梦似的在呼唤他,他终身都在等待着它的呼唤,他急不可待地朝着它爬去。他的身后不断留下他的鲜血,以及从他伤口处断落下来的碎肉,他一点儿也不顾及这些,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停止下来,只有一样他不会放弃,就是那具爆破筒,他把它搂在怀里,现在他把它搂得更紧了。他终于爬到了那个地堡下面,他已经处在地堡火力的死角下了,机枪仍在狂躁地响着,但是它们打不着他了。他坐了起来,把爆破筒往上拽了拽。他靠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他在寻找合适的投掷位置。这似乎很难,地堡建筑的地点选择的很巧妙,它差不多完全是建在半个悬崖上的,四边几乎找不到可供攀援和落脚的地方。后面的人们看见他靠在那里像是在犹豫着,但是人们立刻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一枚手榴弹从地堡的射击孔中滚了出来,冒着烟跌落到他脚下。他看见了,他撑着石壁把身子往前倾,似乎是想要去抓住那枚手榴弹,可他没有抓住,他伸出剩下的那一只脚去踢了一下手榴弹。手榴弹顺着乱石朝崖下滚去,在半途中爆炸了,飞起来的弹片和石头击中了他的头部和胸部。他全身上下都是血,他完全成了一个血人,但是这一次他连停顿都不想了,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他再没有时间可供喘息和揩拭糊住眼睛的血了。他看中了一个地方,那是一块比地堡低一些的石头,石头很圆,无法站立,但他选择了一个更为有效的方式。他朝石头移去。他攀了上去。他把身子往里一滚,把自己紧紧嵌在石头和地堡之间的那条窄缝里,这回他非常稳妥地靠在地堡上了。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营长猛地闭上了眼睛,营长懂得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接下来的情况就利索多了,也简单多了。他把那根粗重的爆破筒顺着射击孔往地堡里塞。地堡里似乎早有准备,有人抵住了爆破筒。他把爆破筒抽了出来,抱在怀里,从身后取出一枚手榴弹。他拉开了手榴弹的导火索,停顿了一下,才把它投进了地堡。手榴弹在地堡里爆炸了,浓烟从射击孔蹿了出来。他紧接着又拉开了爆破筒的引信,把它塞进了地堡。现在他做完了他该做的一切了。后面的人这时都大喊起来,快往下滚!快往下滚!连营长都禁不住地从掩蔽处跳起来大声地呼喊。他躺在那里没动。如果是一个健全的人,也许他能够帮助自己从那条石缝中挣脱出来,滚进乱石丛中,但他不能,他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他已经用完了他所有的意志和力气。他再也没有力气从那里挣出来了。他把他自己嵌在那里了。他面向天空躺在那里,心里突然一下平静了,所有的怯懦和障碍都消失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天空,在手榴弹的硝烟被猛烈的山风吹尽之后,他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他抬起了一只血乎乎的手,似乎是想要伸手去抚摸一下那张可亲可敬的面庞。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在他和整个地堡都一起高高地抛向天空的时候,他声音轻微地吐出了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两个字。
  ——干娘。
  十五分钟后,部队攻下扣当山越军核心防御阵地并很快占领主峰。
  当关京阳在扣当山被一股耀眼的火柱托向天空的时候,五十四军军部机关俱乐部副连职干事余兴无突然感到一阵巨烈的撕裂感。二十五岁的前舞蹈演员余兴无当时正在处理一批全国各地寄给前线将士的慰问信件,她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裂心痛慑获住了,因此她不得不用力地捂住心口,她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仿佛灵魂中有什么东西突然折倒了,断裂了,一刹那间消失在一片烟尘之中。俱东部主任后来回忆起,余兴无那一天脸色非常苍白,非常憔悴,就像全身的血液都被从她那美丽的躯体中抽空了似的。余兴无是在五月份才知道关京阳战死的消息的,那个时候部队已从越南境内撤回,并陆续返回驻地,忙着评功,开总结会,处理伤亡指战员的善后事宜。关京阳作为一等功臣被报到军里,军里要求整理材料,以便全军开授功大会的时候号召全军指战员向英雄学习。余兴无知道这个消息时完全呆了,她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有好长一段时间人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拿着登着关京阳英勇事迹的《解放军报》看了—遍又一遍。余兴无设法找到了关京阳家里的地址,她给关京阳的父母写了一封不长的信。余兴无在这封信里说,我没有见过您们二位老人,但我相信您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父母,因为您们生下了京阳。她在信里说,我必须给您们写这封信,因为了您们,我再没有倾吐的对象,我必须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在信里说,我和京阳什么也没有做,我们甚至连手都没有正式地握一下,但是我要说,我爱他!这封信发出不久,余兴无就申请转业了,去了一个地方上的文化部门工作,后来又转到沿海城市的一个外贸部门。八十年代后期她出了国,在北欧的一个小国定了居,有时回国来探望她的父母。据熟悉她情况的人说,她已经相当富有了,在国外有阔气的住宅、小车和度假别墅,她经营着一所舞蹈学校和一家规模不算小的书店,书店里卖卡朋特、惠妮·休斯顿、帕瓦罗蒂、沙金氏·史蒂文斯的唱片和欧美的后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但有一个书架即使长期没有顾客光顾她也决不许经理撤掉,那个书架上摆满了《猎人笔记》、《罗亭》、《父与子》、《白静草原》、《贵族之家》,它们全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作品。她直到四十五岁那一年还没有嫁人。见过她的人都说她一点儿也不显年纪。她的脸色苍白,圣洁而美丽,她不知用了什么方式把自己永远固定在了二十五岁。
  关京阳的战亡通知书是四月底送到湖北洪湖县他父母的家中的。除了战亡通知书外,政治部的两名干部还带去了一枚对越自卫反击战纪念章和一枚一等功臣战功章。在重庆前往武汉的船上两个干部都没开口,从武汉前往洪湖的长途汽车上他们也没开口,他们不知道怎么把关京阳的事告诉他的家人,直到他们走进洪湖城关西山的那栋院墙高筑的小院时,他们都没有想好怎么开口。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根本不需要他们开口,关山林和乌云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关京阳不太经常给家里写信,要写大多是问问他干娘的情况。去年深秋他来过简短的一封信,说部队很快有行动,具体情况因属军事机密不能透露,这以后有将近三个月他没给家里来信。但关山林知道儿子可能在哪里,他从近期的报纸和广播中早就嗅出硝烟味了。3月初的时候家里接到关京阳2月11日从哀牢山寄回来的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上去了。关山林从来不信宿命,但儿子的这封信却使他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那以后对越反击战打了起来,国内的媒介开始对战局战况进行报道,全国人民都振奋了,关山林和乌云开始每天收集和注视前线的消息,每天从早到晚开着广播,报纸一来就抢着看,关山林还设法找来一份1:80000的越南地图,照着地图根据综合消息给乌云分析战情。那段时间关山林足不出户,在家守着电台和邮差。乌云上班也不安心,不停地往家里打电话,问京阳有没有信来,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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