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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阳-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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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礼
乌云
1980年 3月 15日德米:你好。
近段时间一直多病,所以没有及时的给你回信。
你在5月和7月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正好这两个月我都在医院里住着,5月份是胆囊炎动手术。7月份是左腿骨刺手术。1968年我的左腿摔断过,现在长出骨刺了,医生说主要是没有休息好。两次手术都是县里最好的大夫做的,手术做得都挺不错,老关开玩笑说我这是以权谋私,当院长的,把好医生都弄给自己做御用大夫。我说谁愿意用这样的御用大夫?我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要是以权谋私都这样的话,我敢保证咱们这个社会没一个人愿意以权谋私的。老关还说,我一身的枪伤,你一身的刀伤,咱们这一对夫妻,真可以称为刀枪夫妻了。老关这话说得对,我这辈子不知惹下了哪路兵神,要让我挨那么多刀,剖腹产、子宫切除、腿断了接腿、腿好了又得磨骨刺、肚子里长瘤子、胆囊里又生石头,这一样一样,都得用刀划开,划开了,又用针来连上,好端端的一个身体,就这么一刀一刀、一针一针,弄得面目全非。我还记得我自己的身体原来是什么样。那还是1949年在武汉的时候,有一次我洗澡,房间里刚好有一面大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我的脸臊得发烫,我真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青春、健康、生动的身体就是我自己,我真是骄傲极了!可现在呢?那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不要说里面糟成什么样,就是外面,也已经刀伤累累了。有时候我真信了老关的那句话,这一辈子就因为我嫁给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命运让他一身枪戳弹毁,我也得用一身的切割划剖来陪着他。我们这种夫妻,也许注定了就该这样!
老葛就休息了吗?不是有文件说,像老葛这样的可以超龄不退吗?怎么年龄刚到他就退下来了?德米你要多关心一下老葛,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老葛的心情会非常不好,就算他是一个开朗的人、幽默的人,这一关对他来说还是至关重要的,或者说是致命的。他们这种人,干了一辈子,干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命形式,除此之外他们再找不到别的生命存在的形式,如果他们还在干着,他们再老也还活着,让他们退下来,等于是宣判了他们的死刑,等于是对他们说,你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不是生理生命,而是政治上的生命。他们是政治人,是政治让他们鲜活起来、旺盛起来、强大起来,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感兴趣。我想起狼孩的事,还记得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时老师讲的狼孩的事吗?他们把狼孩抱了回来,狼孩失去了他的那个环境,他就死了。我还想起另外一件事,老关有一个战友,是福州军区的一位领导,头一天还坐着越野吉普颠了百十公里山路主部队视察演习情况,爬山时警卫员要扶他,他把警卫员骂了个狗血淋头,回来后组织上要他休息,要他退下来。他接受了命今,还去向别的同事告别,说这回轻松了,闲了,可以回四川老家钓鱼了,然而第二天人们却发现他没起床,他死了。死在床上了,后来医生说其实他早已患了重病,是精神和信念支撑着他活下来的,活得比一般人还要旺盛,一旦抽去了支撑,他的身体就垮了,他就死了。这不是故事,德米你不要把它当成故事来听,尤其是我们这样的,我们这样的老兵的妻子,我们得帮助他们跨过这个死亡地带,帮助他们进入另外一个战场,一个和孤独、寂寞、冷落、闲置厮杀的战场,一个再生一次的战场!
你会发现,老葛他会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的不安,他真的是开始了他新的一次生命!
问老葛好!
致礼
乌云
1984年 8月 12日德米:你好。
转寄来的书和相册我都收到了。
这对我来说简直像是一场梦,一场已经淡忘,却又突然延续上的梦。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我真的已经忘记了,全都忘记了。远藤熏一老师,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还记得我这个学生?我该怎么称呼他?按照规矩,我该称呼他启蒙老师。他写的书很漂亮,印刷得很精美,扉页上的毛笔字写得也很有功力,我怎么不知道他会中国书法?哦,我忘了,我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远藤老师,远藤老师,我都忘记这个称呼了,忘了。
东北的雪,牡丹江的冰河,我的读书生涯,我的傻乎乎的歌声,它们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那么模糊不清?遥远和模糊得让人都不敢相信它们真实的存在过,确实地发生过。德米,告诉我,它们真的有过吗?
我现在早已不唱歌了,几十年前就唱不动了。有一次我从医院回来,大约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我忘了,进门的时候我哼了几句歌,是苏联的曲子,回家来度假的湘月从她的房间跑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你的嗓子那么好呀!看着她大惊小怪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是很长时间没有唱歌了。我是在回避过去的那些岁月吗?有什么东西在驱使我回避呢?
湘阳从部队回来后分到省建行搞团的工作,最近当选为省团委副书记,这孩子开始显露出他在政治方面的才华了。我很吃惊地发现,他在人情世故、人际关系方面的理论和经验同他在政治方面的理论和经验一样的精深,精深得甚至有些圆滑。不久前他回家里了一趟,和他父亲谈过一次。他父亲对他的进步十分欣赏,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欣赏他的父亲。他那双眼睛很深,深不可测,让人觉得看不透它们。也许他确实是成熟了,一种不为我们理解的政治和社会的成熟,但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我老是觉得这孩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如果一个孩子的眼睛连他母亲都看不透,那么这个孩子就已经不是他母亲的孩子了。
湘月已经读完了研究生,拿到了硕士文凭,学校将派她到英国去留学,她将是离我最遥远的孩子了(如果不算上路阳和京阳的话)。这些天她从武汉回到洪湖,做些出国前的准备工作,她是这么说的,但我知道她是想在临走前陪陪我和她的父亲。这孩子知道疼人,心眼好,能够想着别人。老关开始恋着他的小女儿了,过去他可不这样,过去他只宠着路阳,路阳死后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湘阳身上,现在他开始疼爱女儿了,老关他七十六岁了,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转过头来疼爱他们的女儿?但是老关对湘月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老关的不满意在于湘月不太关心政治,湘月她根本不关心政治,她和她的四哥完全判若两人,她学的是生物,专业是遗传工程,发表了不少论文,还出版过一部书,但是哪个政党在大选中战胜了哪个政党,社会主义阵营出现了什么变化,这个国家和那个国家打成什么样子,这些事情她不关心,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不免让老关失望。老关不希望他的孩子对政治漠不关心,老关认为这是大事,是原则问题,或者说是根本上的问题。湘月对她父亲的严肃批评总是嘻嘻哈哈,她有足够的办法让她的父亲没法严肃起来,实际上,最后他总是拿湘月没有办法。湘月年轻、活泼、迷人,她有随心所欲的权利,可一个战斗了六十年的老布尔什维克在一个什么政治也不关心的小丫头面前束手无策、缴械投降,而且这小丫头还是他的女儿,这种事,让你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同样用美好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同样用善意的心来对待这个世界,同样用真切的胸怀去拥抱这个世界,但我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却根本地不同。湘月还有一件事让我不能理解,她二十四岁了,一直没谈恋爱,说是有几个男朋友,但不是恋爱的那一种。当然不会是她的问题,这孩子迷人,也不好高骛远,没有哪个男孩子会不喜欢她。前几天她收拾出国前的东西时,把一大包信件交给我,要我替她保存,总有好几百封吧,她说那是人家写给她的信,大多是情书,从上大学开始就有。她说我如果愿意的话可以随便看,但不许告诉别人,因为这属于隐私。我问她,既然她不准备和人家谈,又何必保留那些信件?她说,那能怎么样?把它们退回去?把它们烧了?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呀!我能把我生活的一部分退回去或是烧掉吗?她还对我说,她日后若是有一个女儿,她不会干涉她女儿的恋爱和婚姻,她想和谁恋爱就和谁恋爱,想什么时候恋爱就什么时候恋爱,但有一点,她必须有出类拔萃的成就,还有,她的女儿最好别在十六岁之前恋爱,如果那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无法向女儿解释清楚冰激凌和心之间谁更重要。你瞧,这就是我那个即将要出远门的小女儿。
说了这么多,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我这里有远藤老师的一封信,信是用中文写的,夹在他送我的那部书里。远藤老师在信里介绍了一些他1948年回国后的情况。他回国后先是在一家战争难民服务机构工作,以后又被美军招聘到一个处理国际间战争赔偿事务的组织做翻译,1956年他被他的老师召回日本早稻田大学,做老师的助教,四年后他被提升为教授并与他现在的妻子结婚。他有两个女儿,她们都去了美国,在那里定了居。远藤老师还说了一些与此无关的话。他提到了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事,他说我是他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他为有我这样的学生而感到骄傲。远藤老师在信里留下了他的地址,他希望能和我见一面,在我的国家或是他的国家。
想告诉你的是我非常感激远藤老师,他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他教会了我很多,但我不会和他见面,也不会和他联系,我更不会像湘月那样,保留着生活的一切。我会把这封信烧掉的,我毕竟不是我的女儿。
如果你将来还有机会和远藤老师联系。请代我这个学生向他真诚地问好。
致礼
乌云
1986年 11月 8日 德米:你好。
又有好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总感到精力不济,思维也有些迟钝,一坐到桌前,脑子就开始游移。休息已经好几年了,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的,老关一个人关在他的房间里看书,这二十多年他该看完整整一个图书馆的藏书了吧!可是他总不肯放过那些书,犟得让人想流泪,组织上要他写回忆录,好多人都在写,可他不,他说,我这一辈子还没完呢,我写那东西干什么?他就那么固执地较着劲儿,不知是在和别人还是在和自己。
朱妈也老了,也不太爱走动了,这些日子,总是一个人坐在她的房间里发呆,有时候就坐在那里睡着了。她老家的嫂子来信找她要钱,说是给孙子娶媳妇用的,她就寄。老关说,你那个哥哥嫂子,比地主老财还要恶,你的家都不让你回,你还给他们寄钱干什么?老关不让她寄,朱妈就偷偷瞒着老关寄,让我给她填汇款单,说总归是一个娘生出来的,不看哥嫂的面,也得看爹娘的面。她这么一回回地往邮局跑,经我手填的单子总有近万元钱,差不多是我们给她的零用钱的总和,每回寄钱回来,她都显得十分高兴,脸上有一种欣慰的红晕,我知道这个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所以在下一次她求我给她填汇款单时,我还是无法拒绝她。
湘阳的两个双胞胎孩子已经四岁了,他妻子是省委辜书记的三女儿,我想这和湘阳被提到省C厅当副厅长总有那么一些关系。湘阳的仕途一帆风顺,有传闻说今年“人代会”后他还可能动一动,当然是往上面动。老关曾对我说,是不是要湘阳把两个孩子送一个回洪湖来,我打电话给湘阳说了,湘阳没有同意,他说他妻子正考虑把孩子送进一所私立幼儿园,他妻子抢过电话告诉我,说私立幼儿园就是贵族幼儿园。我把这话转告给了老关,老关吹胡子瞪眼地说,什么叫贵族?中国还有三分之一的人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就提贵族,就把两个四岁的孩子弄去培养贵族,问问他关湘阳是不是共产党员?是不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老关这么说,但湘阳夫妇并没有把孩子送回洪湖来,这个我能理解,老关那种想法如今已经不时兴了,已经被视为落伍了,何况是湘阳,是在省里做了副厅长的湘阳。
更多的时候,家里是安静的,我在这个安静得有些寂寞的家里总是感到一种空荡荡的心悸。太阳好的时候,我就把会阳带到院子里去,坐在那里晒太阳。这些日子我对太阳越来越迷恋了,也许我也老了。我在太阳下独坐的时间总是很长,它从很高的地方照耀着我,但我根本不觉得它离我很远,即便它移开了,照不到我,我知道它还在那里,并不曾坠落。从远处看太阳的回照更是一种鼓励,你坐在背阴处,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你朝远处眺望,看那些山水树木和村落,在阳光下面它们清晰可辨,充满了生命的生动和真实的凸突感,使你相信,如果没有太阳的照耀,万物根本就不会存在。
近段时间我身体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了,除了夏天,一年当中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喘着,老是咳个不停,医生说我的心肺病已经相当严重了,整个右肺的功能已经基本坏死,只能靠左肺来呼吸,这样就大大增加了已经十分衰弱的心脏和肝脏的负荷。医生要我尽可能地卧床休息,如果身体情况允许的话,医生还建议我到南方的海滨城市住几个月,增加我呼吸系统的抗体能力。湘月从普茨茅斯打来好几个电话,要我去她那里,她陪我去南安普敦海滨住上一段时间,并且请最好的大夫为我诊病。对了,前_两次忘了告诉你,湘月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个苏格兰人,叫巴斯克斯,是搞宇宙生物工程的教授,正负责国家的一个太空试验项目。湘月正在完成她的博士论文,同时她早已得到了一份由政府提供的带有课题基金的工作。他们去年生了一个孩子,正如湘月希望的那样,是个女孩子。湘月让孩子在电话里跟我和孩子的姥爷说话,那孩子咿咿呀呀地,像是在唱歌,湘月和巴斯克斯在旁边哈哈大笑,说那孩子正把一个苹果往话筒里塞呢。后来湘月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半个小时的话,她哭了,她说妈妈,你让我怎么能够放心,你要是不答应来普茨茅斯,我就丢下这里的一切回洪湖,一分钟也不多待。她说见它博士的鬼去吧。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湘月说这么粗鲁的话,她那孩子气把我给逗笑了。她仍然是个孩子,即便她现在已经成了博士,嫁了人并见有了她引以为自豪的女儿,她仍然是一个孩子。
我不能去,不管是南安普敦还是普茨茅斯。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老关。
老关真的老了。在过去的年代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老关会老,我甚至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他是那么的健壮、魁伟、充满生命力和创造力;他不知疲倦,不辨寒暑,不畏枪林弹雨;他可以几天几夜地不睡觉,饱一餐饥一餐,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一动不动趴上二十四小时,可是枪声一响,他却能像一头精力充沛的豹子头一个蹿上山头。他是多么的有力量啊!我还记得他头一回拥抱我时的情景,那是在合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一个弥漫着大森林芬芳气味的小木屋里,那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他张开他的怀抱,他几乎把我给揉碎了。没有人能比他更强壮,没有人能比他更富有活力!可现在他衰老了,不可阻止地衰老了。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相信他会衰老的人,但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地衰老下去,那是一种多么无援的感觉呀!
今年的3月1日是老三京阳十七年的祭日,11月2日是老大路阳二十四年的祭日,往年的这两天,我都要去西山上找一处干净的地方为两个孩子烧点儿纸。老关反对我这么做,我也知道他的反对是有道理的,我毕竟是一个受党教育和培养了几十年的人,我不该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灵魂存在,不该相信这世上还有一个收容了我的孩子却不让我知道的世界。但我仍然是母亲啊!一个母亲,不管她信仰的是什么,她总该有牵挂她孩子的权利吧?!今年老关突然提出来要和我一块儿上山去,去给孩子们烧纸,这让我吃了一惊。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对我有意见,故意说反话。但不是,不是这样的,他很认真。我们去了。在我点燃那些黄桂纸的时候老关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我知道飞扬的灰蝶会飞落到他的面前,我知道它们会迷乱他的眼睛,我没有回头,但我感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那堆旺了又熄了的火苗上。
老关一直不肯承认他的失败。自从1949年他在湖南青树坪的那场战役后,他就一步步地走向了失败。也许这么说很残酷,但这是事实。他的职务在晋升,他的待遇在提高,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却一次次地被迫离开他钟爱的战场,他再没有那种自由的状态,他再没有用武之地,最终,他成了一名不再被指望派上用场的伤残老兵,奉命撤到了后方。老关他始终不曾气馁过,他始终不肯向他接到的最后一份命令投降。这些年,他拒绝参加任何复转军人招待会和老战士座谈会,拒绝写回忆录,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离退休干部慰问品和慰问金,在军委的八号文件下达后,他甚至拒绝和别的老同志一起脱下军装,他仍然穿着佩有领章帽徽的军装,除此之外,所有给他做的服装都会被他丢到大街上去。他是那么的固执,那么的褊狭,那么的专一。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八十多岁、白发苍苍、步履生硬却挺着胸昂着头的老兵,他穿着军装,军装上领章鲜红,军帽上红星闪耀,他就那么在中国内陆一个贫瘠的县城的街道上旁若无人地走着,那是一种怎样让人难以忘怀的情景!
没有新式军衔制的军服了,他仍然穿着他当年的旧军衣,他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兵!当作一名永远的兵!
老关老了,我也老了,我们都老了。那么多的病,我已经感到生命在渐渐地离我而去,我已经能看到死神翕动着的黑色翅膀了。然而这个时候我不会离开老关的,一分钟都不离开,一步都不离开。我并不怕死,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但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必须留在老关身边,帮他撑起他最后的岁月。
致礼
乌云
1995年8月 1日
5 生日
1995年10月22日,关山林在洪湖西山他的家里度过了他八十五岁的生日。
关山林从来就没有过过生日,也从来反对祝贺生日,八十五岁之前,他没有庆贺过一次生日,如果不是几十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填写各种各样的档案表,他甚至都早已忘掉了自己的出生日。但是这一次,乌云却坚持要给关山林过一次生日。乌云似乎有某种预感,她表现得非常固执,固执得连一辈子固执到了顶点的关山林都不得不退却。关山林和乌云吵了一架,气呼呼地摔门把自己关进书房看他的书去了,末了丢下一句话,你们要祝你们就祝好了,我宣布我不参加!我不参加,看你们给谁祝去!乌云不管关山林那一套,她按照自己的主意筹办着一切。朱妈提前几天就在张罗购买生日宴会所需的物品了,菜单是乌云亲自拟定的,朱妈忙得乐滋滋的,里里外外把屋里擦洗了个透亮,连厨房的地面都用洗洁精擦洗了三遍。朱妈说,老关革命了一辈子,早该庆贺他一次,庆贺得日子旺旺的,显出咱这革命家庭的火红,省得那些没革过命的暴发户们瞧不起。乌云说,不是这个意思,咱们给老关过生日,是一种纪念。也不是暴发户,现在致富的人,他们也是一种革命,他们也是革命者,只是革命的内容不同,形式不同。朱妈听了,也弄不懂什么内容什么形式,她关心的,只是关山林的生日宴会办得热热闹闹丰丰盛盛,别的她不管。乌云当然也没空和朱妈讨论新革命的问题。乌云忙着给湘阳和湘月打电话。乌云要湘阳22日那天不管多忙都得赶回洪湖老家来,带上他的妻子,并且反复叮嘱他一定要把他那一对双胞胎儿子带回来。湘月远在英国,并且正忙着手中的课题,回不来,但她答应到时她和巴斯克斯会有一份礼物送给老爸。湘月要爸爸听电话,乌云去敲门,关山林很警觉,不开门。湘月说,妈你把电话放下,我拨到爸爸书房里。乌云果然放了电话。湘月把电话打到关山林书房里,关山林仍然不接,铃响了半天,还是乌云拿钥匙开了门接了电话。关山林说,问问她是不是来当说客的?当说客的我不接!你们母女俩串通好了来攻我的城,我会上你们的当吗?你们也太天真了!后来他接了,神经绷得紧紧的样子,好像只要湘月一提生日的事,他就会立刻把电话挂断。湘月聪明,生日的事半个字也没提,只问了父亲最近看了些什么书,又闲扯了一会儿,双方才把电话放下。关山林这会儿心情已经好多了。
10月22日那天到了,那天是个极好的天气,太阳高照,风和日丽,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暖洋洋的小南风。朱妈是最早筹备停当的,那天一大早,没等关山林起床,就把一碗手擀的银须细面端到关山林床前。关山林不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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