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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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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我觉得我哥最好了,现在可真的有点看不起他。”

鉴成想起向教导出殡前夜,在向家的浴室里和向晓舟对抽了一夜红中华的情景,历历在目。

“你哥那时候心里很犹豫,”他把那件事告诉向晓欧,“他问我他是不是做得不对,我说那要看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他怎么说?”

“他说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说完这句话,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考试之后和同学对答案,原先坚信自己是做对了的,一边对一边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做错了,反而惊讶在考场上勾答案时怎么那么确定。

向晓欧手里一片拼图颓然地掉了下来,许久,才说,“那就是说,他结婚之前就已经在后悔了,否则,连想也不会这么想。”

她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许鉴成,“你说对不对?”

他望着向晓欧的眼睛,那里面透出一种陌生而伤感的东西,仿佛看穿的不是她哥,而是面前的自己。以前,每逢她伤心,他的第一反应总是想办法安慰她;这一回,一种莫名的无能为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突然发现,自己安慰不了她。

已经过十二点,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向晓欧拉过一边的毛衣裹在肩上,轻轻地说了一句,“真没意思。”声音低得他几乎听不见。

“晓欧,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讲。”他微颤着声音开口了,心里像是有眼泉水突然开启了,一股股地往外冒,不知道究竟会冒出来什么,又害怕,却又有点向往。

早先向晓欧那句“你同她可真是一个家门里出来的”刺伤了他的心,那既是贬低他,也是贬低了她。以前,在应该保护她的时候,他没有做到;时间流逝,世事改变,明知再没有机会,想保护她的愿望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强烈起来。

“晓欧,其实…”他突然想把和允嘉之间的一切都告诉她,不计后果的,就告诉她,他哥并不是唯一一个王八蛋,他自己也曾经后悔过,看她怎么说。

向晓欧看着他,咬着嘴唇,脸上的血色慢慢的退去。等他说出“其实”的时候,她猛地站起来,“我困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走开几步,又突兀地回过头来,“你也该睡了,”她摸摸头发,“我去洗个澡。”说着就快步往浴室走去。

鉴成一个人在客厅地毯上坐了一会儿,浴室里传来水龙头的声音。他喝完杯子里的水,又躺回床上。

向晓欧洗完澡没有上床,却又回到了客厅。他想她大概又去拼图了,后来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睡的,或者是根本没睡。

那天晚上,他梦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清晨,和允嘉一同从家里走出来,她手里拎个马夹袋,里面装着几件换下来的衣服。他把她送到七路车站。他们一起在从前的家里过了最后一夜,现在终于要分开了。

梦不深,以致于他自己都能感觉那是个梦。照理说,既然是梦,他就可以说“嘉嘉别怕,以后一切有哥哥”;告诉她他一到周末就会去看她,然后下个周末、再下个周末,一定不让她孤单;告诉她他会带她去看周星驰的电影,而不让她跟她妈去,被那个好强而倒霉的女人骂成小扫帚星;告诉她即使有人那么骂,也不是真的,她是北斗星最亮的那一颗。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梦里,他的舌头却仿佛被什么缚住了,该说的一句也没说,他还是站在七路车站的路牌下,朝她微笑着挥挥手,眼看着她也微笑着慢慢被汽车带走。他们之间,是车窗玻璃水汽上的两排脚印。他瞪着眼睛几乎要流泪,却仍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

那是他做过最绝望的一个梦。从此之后,赵允嘉再也没有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过。

第二天,下班回家,向晓欧正坐在桌前,把一张支票放进一张卡片,看见他进门,站起来,“你看。”

那是给赵允嘉的五千美元,夹在一张精致的礼卡中,卡片上用花体烫金英文写着“喜得贵子”,印了一个可爱的婴儿。

“午饭的时候在我们公司楼下礼品店里买的,还不错吧。”

他翻了翻,“很漂亮。”又看看她,“谢谢你。”他真心实意地说。

“你的妹妹不也就是我的妹妹。”她微笑着说。她眼睛有点发红,精神却不错。

当时已惘然(143)

两月底,赵允嘉如期生了个男孩。他在电话里恭喜她,问,“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看过的人都说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笑着回答,“好像只有鼻子像我,偏偏我鼻子长得又不挺。”

“名字起了吗?”

“叫钟嘉康,英文名字Andrew。嘉是我的嘉,‘康’就是希望一辈子都健健康康,像不像香港电视剧里的人名?”允嘉在电话里说,“他本来说要叫钟嘉富,我觉得太难听了,阿富阿富,像在叫小狗。”

“那Andrew呢?”

“就是安德鲁王子,家豪说英国皇室的人看来看去,他最‘叻仔’,”她笑着学老公的广东话,转个话题,“对了,谢谢你们寄来的钱。”

“已经收到了?”

“昨天下午收到的,”她顿了一顿,声音轻了一些,“太多了啦。”

“应该的。”

“家豪看见支票吓了一跳,说你堂哥堂嫂怎么这么阔气,我说他们都在纽约大公司大银行上班,赚很多钱的。”允嘉无意的这句话听在他耳朵里,有种难言的味道。鉴成仿佛看见她同她的丈夫抱着孩子坐在床头,看着一张支票感叹,却毫不知情这张支票背后有过一番图穷匕见式的较量。

“你跟他说我是你堂哥?”过一会儿,他问。

她静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行吗?”

“行啊,”他说,随后笑了,“不过,那样的话,你爸和我爸岂不成了兄弟。”

她也笑了,“反正大家都隔得老远,也无所谓,”过一会,又轻轻地说,“结婚的时候,以前的事没跟他说…其实没什么,就是觉得麻烦,所以一直都没说…”

放下电话,他默默地陷进沙发里,坐了很久。他猜测着允嘉的丈夫会是怎样一个人。根据她说的片段,很可能就像个典型的中餐馆老板,身材粗壮,面色红润,精力充沛,天天凌晨起床安排进货,在店里一待十几个小时,厨房缺人顶厨房,楼面缺人顶楼面,外卖缺人顶外卖,高峰时间扯着洪亮的嗓子站在厨房门口吆喝“古老肉柠檬鸡炒什菜各样上一盘四号桌单要的素春卷赶快上啦”。哪里都不缺人,就泡杯铁观音,笑眯眯坐在角落边一张空台前,边休息边观察人头涌动的店堂,看进门的客人是否有人招呼,夥计态度是否殷勤,上菜是否及时,有人同他说话,便铺排出一脸喜气,时不时还会伸手在桌布上擦一下。最近这个人春风得意,年轻漂亮的老板娘生了个大胖儿子,长得同他一模一样,香火有续,祖业有承,他觉得自己的佛没有白拜,或许一声令下给当天所有客人打个八五折再送杯饮料,给夥计们出“双粮”。收工以后看看电视,把英国皇室成员打量一圈,好像还是安德鲁王子最顺眼,灵机一动,有了,我儿子就叫安德鲁。

允嘉几乎每句话都提到他,看来是很爱他的。这么一个勤劳、实心、带点侉气而不失可爱的人,就是他的妹夫,不,他的堂妹夫。

她大概又说谎了。算了,怎么方便就怎么说吧。

她会把那五千美元存起来,作为小安将来的学费。小安最像母亲的地方是鼻子,可以想得见,那会是个小小的,扁平的狮子鼻,鼻翼圆溜溜的,谁看了都不由想伸手去刮一下。

向晓欧的哥嫂最终重归于好,也算“置于死地而后生”:学校放暑假,顾洁真的带着小敏不辞而别回娘家去住,这一来两家人都进入“橙色状态”。向晓欧的妈忍无可忍扇了儿子两个大耳光“你还认我这个娘就马上去把小顾请回来”,向晓欧也在电话里骂了哥哥一顿;顾家虽占理却更着急,乡下消息传得快,出嫁的姑奶奶带着孩子“完璧归赵”一天之内四邻八舍都知道,这门婚事原本就有点高攀,一赌气真离了,就算再嫁,多半也是下坡,难找到向晓舟那样条件的,于是一边倒反过来劝起顾洁;老婆再不好,骨肉总是自己的,女儿电话里一句“爸爸我想你”听得向晓舟眼泪汪汪,顾洁思前想后,念起丈夫的好处,加上周围亲戚的压力,慢慢地也就动摇了。

总而言之,等向晓舟被他妈押着出现在顾家门口负荆请罪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像是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可贵的只是和平,至于它是为了什么,已经少有人记得。那位俄国大文豪多半就是和老婆吵架吵得灰头土脸之后找到的灵感。

小安德鲁百日的时候,允嘉发来几张照片,现在她学会了用电脑,一般就用邮件和鉴成联络。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在邮件最后,她提出请鉴成帮忙给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起个中文名字,“是个女孩子,英文名已经起好了,叫Aster,就是星星的意思,她也姓钟,家里人中文不大好。”

许鉴成从办公室的窗户抬头望出去,曼哈顿的夜幕已经降临,对面的楼群亮着一盏盏灯,在楼群间的空隙中,调皮而温柔地闪动着一点点星光。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着,“叫‘宇辰’怎么样?宇宙里的星辰。”

下楼的时候,他还在想着“钟宇辰”。那是一个好名字。

当时已惘然(144)

两天后,赵允嘉回信,说“孩子的父母很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

之后几年有些变化:许鉴成随大流升了一级,然后瞎猫碰到死耗子,跟着一位飞黄腾达的上司调去公司另一个机构,论职位等于又升一级,大公司机构繁复,朝上看看,勾心斗角得水泼不进,他也不是很会钻营的人,当初上司看中他也无非因为老实肯干、专业过硬,会是个可靠的下属,先给了好处,便经常派一些需要到处跑的差事,辛苦的是他,报上去成绩却往往被人家占了先;向晓欧对这点很不满意“你老板是帮过你,可总不能一直把你当长工吧”,她第一年业绩一般,第二年中旬做了个十分漂亮的案例,从此被刮目相看,上司让她参加和亚特兰大分行的一个项目,这对新人是很难得的机会,照这个趋势,发展得好,独当一面指日可待,她说 “机遇总是光顾有准备的头脑”。

生活上也有一些改变:后妈当年临走时给他缝的内衣短裤某天被向晓欧扔进了废物箱,换成了裤腰上印着英文字母的那种,打头的不是C便是Z;他们习惯了把咖啡叫做espresso,把加了伴侣的咖啡叫做latte,把可乐叫做soda,把电视节目叫做show,知道了买衣服坚决不能去Walmart,打开衣柜几乎每件衬衫的扣子都是贝母做的,高兴时不说“爽”而说cool,吓了一跳不说“我的妈”而说Oh my god;当年半夜下楼在冷风里跑两个街区的尴尬再没发生过,床边的抽屉里放着大盒装Durex,许鉴成老出差,向晓欧也常跑亚特兰大,一盒能用上个年把。

虽然辛苦,起码有了经济基础,心里也定了许多。他们买了辆新车,许鉴成想买雅格,因为一直记得刚来美国时那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本田车,向晓欧坚决反对,理由是“丰田和本田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开的”,两个人商量再三,最后还是买了一辆低价位的宝马。

开着新车回家时,向晓欧调着车上的CD,笑着问他,“记不记得我来美国的时候你去机场接我的样子”,然后感叹“当时真可怜,就那么辆破车我也高兴得要命,当时BMW连听也没听说过”,她往坐椅上一靠,惬意地开大空调,“下次再买车就买辆奥迪吧”。

他正开着车冲过一个黄灯,听见向晓欧这句话,莫名地心里一凛,他转过头去看看她,她也看看他,“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说,接着把车往前开。

他早就明白向晓欧不是一个恋旧的人,她只喜欢朝前看。这无可厚非,只是有时隐隐有些心酸:他珍惜的往事,她好像并不当回事。

他们终于在长岛买下房子,是咬着牙背了很大一笔贷款的。虽然不大,还是实现了:长岛的房子,好区,环境优美,有海景。没错,在天气晴朗、能见度高的日子里,在他家后院搭个小板凳站在上头,向着东南方向眺望,越过大片的屋顶,远远能看见地平线上一条宽约五毫米淡蓝色的边,当然有个四倍望远镜可以看得更清楚。没错,那就是海,如假包换。

生活动荡的时候,总是想着要早点安定下来,可一旦安定下来,日子就不知不觉越过越快,像喝白开水,没来得及留下什么味道,已经滚落了喉。

小安德鲁一周岁的时候,赵允嘉写信告诉他,酒吧开张了,后面一个大大的笑脸,他回信“恭喜发财”。

现在他和赵允嘉偶尔通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说说近况,也开开玩笑,像老朋友一样,她说店铺酒吧儿子老公英国的气候布莱顿的海鲜,他说工作出差老婆纽约的冬天美国的经济。当然,有些话题双方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

向晓欧有他电子邮件信箱的密码,允嘉的邮件他都留在那里,不知她看过没有,看过也不要紧,反正内容都光明正大得几乎乏味。

但是,几次电话里他想说“有空来美国玩”却总也没说出口,她也从没提过让他们去英国玩。

三十岁那年的生日,向晓欧送给他一只爱马仕手表,“你那块表太旧了,戴出去人家会笑,男人的手表相当于女人的戒指,不好还不如不戴”。

他手上那块表已经换过几回表带,的确太旧了,特别是今年以来,走得越来越慢,按时上发条还是每天会慢个把钟。他脱下表,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打开当年出国时带的皮箱,从里层取出一个Zippo打火机的黑盒子,盒子里倒出一颗小小的水钻,尽管一直知道它在那里,水钻碰触手心的一刹那,还是像是遥远岁月里滚出的一滴眼泪,掉进了他心里深深的湖。

他把手表和水钻一同放进了打火机盒子。

他送给向晓欧一只蒂凡妮的戒指,向晓欧挑的式样,她想来想去,拣了一款宽白金指环里面平嵌一粒三分之一克拉钻石的,“听人说戒指刻花或者有钻石凸出来,将来给孩子洗澡会很麻烦,弄不好还会把小孩的皮肤划开。”

他们现在认真想要个孩子了。

当时已惘然(145)

从去年开始,明的暗的压力逐渐大了起来。向晓欧的妈在电话里催了好几回,从晓之以理“小敏上二年级了,你们怎么打算”到动之以情“昨天晚上又梦见你爸,他问我晓欧怎么还不生孩子”,口气越来越急,最后变成恐吓“报纸上说有个女人老大年纪生出来个怪胎,讲是卵子老化了,你说这可怎么好”。许鉴成的外婆则是很痛快地表示“我已经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了,你要还有孝心就快点生个外孙给我抱”。顾洁经过那件事后大彻大悟,一有机会就跟小姑灌输“男人像狗,看见根电线杆子就要抬起腿尿尿,那是天性,看着再忠心,脖子上也得拴根绳,要保险,生孩子,夫妻可以一拍两散,血缘是割不断的”。

向晓欧把她嫂子 “男人像狗”的理论当玩笑告诉许鉴成,他笑着没说什么:顾洁其实并没讲错,有回向大哥打电话来正好晓欧不在家,是他接的,向晓舟怪他把结婚前那些后悔不后悔的话说了出去害他被妹妹痛骂一顿,最后却还是兵不厌诈地掏了点底,“算是我不对,可闹到那个份上,实在伤感情,要不是孩子,说不定真离了…”他叹口气, “也好,从前她对不起我,这次算我对不起她,扯平了,”“她”指的是那个“婊子”,最终又去厦门了,说是再也不会回来。最后,向晓舟千叮咛万嘱咐“别跟晓欧说,我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正面反面的例据围绕一个中心:该生个孩子。

刚好那段时间出差少了很多,向晓欧的项目也圆满收尾,于是他们着手生孩子。向晓欧开始有点不情愿,觉得两人的事业都在发展期,有了孩子会受影响,后来想通了,觉得早晚要生,那么晚生不如早生,她对人家说,“事业当然重要,但我总是把家庭放在第一位的”,人家都觉得她很贤惠。

一连试了三个月还没有结果,她开始急了,去看医生,回来以后红着脸叫鉴成去看泌尿科,“医生说我正常,要你去检查”。鉴成脱口而出“你不是怀过吗”,向晓欧脸色沉下来,“那是四年以前,现在说不定情况不同了”。

他去检查,结果也是一切正常。向晓欧再去检查,还是没查出什么毛病,却红着眼睛回来,因为医生问“为什么第一胎流产”,还叹了口气。

这下他们都急了,看了几个医生,好些书,也去网上找了很多资料,结果是根据某“权威医师”的意见,根据排卵周期,建立起一套精确到小时的作息表,在最适合的时间“下种”,以求达到效果。

很不巧,向晓欧“最适合的时间”,是在凌晨1点半到两点之间。刚开始,他们还点着蜡烛、听着轻音乐……当然也是医师建议的,说优雅的环境有利孕育健康的孩子 ……熬到那个钟点,久而久之都受不了,便开上闹钟,等时间到了,闹钟一响,他就开始“下种”,半梦半醒中完事立刻又呼呼大睡,有时太累,一边“下种” 一边睡着了,向晓欧把他推醒,他说句“对不起”重整旗鼓再接再厉,心里几乎怀疑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会有心不在焉的毛病。

那年许鉴成其实很背运,上司被一位宿敌挤走,整个部门都被兼并过去,大家都人心惶惶,有些人就此跳槽或想办法调走。虽然原上司的对头采取了怀柔政策,但许多项目都临时换人被新老板拿去犒劳自己的亲信,许鉴成也有一个做了大半的让人抢走,还敢怒不敢言。心理压力已经很大,每月十几天还要半夜“加班”,风雨无阻,一早还要七点起床,八点坐车,九点准时坐进办公室,时间长了,实在有点吃不消,要命的是,作为男人,这种苦还得打肿脸充胖子,不足为外人道也。

小时候爸爸吹他“战天斗地”时半夜三更起床去下地插秧,说到这里,眼睛一鼓“那种苦啊,你这辈子都体会不到”。现在,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老爸,那种苦我体会到了”。

亲戚们不知内情,开始怀疑是不是他有点问题。向晓欧的妈有次拐弯抹角提到“小许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唉,你们美国不是有那个叫什么哥吗”,外婆索性寄来一包补药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弄得他哭笑不得。

每个月向晓欧生理期前那几天,两个人都很紧张;每次看见她脸色铁青地打开柜子取出一包卫生棉塞进洗手间的抽屉,都只好默默地拍拍她的肩膀,把失望咽回去,整理情绪,投身到下一个月的“战天斗地”中去。

有一次周末洗车回家,向晓欧坐在马桶上哭。她月经又来了。

“你说我会不会生不出孩子来?”她脚边散着几团纸巾,一面又去扯来擦眼泪,擦了一会儿,猛地伸手抱住他的腿,可怜巴巴地哭得不可收拾。

他蹲下身,把她的头抱在怀里,想安慰她。其实,什么安慰的话都已经说过了。突然,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晓欧,你别急,”他拍拍她的脸颊,“我们肯定能成功的,以前有个同事的老婆给我看过手相,说我命里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呢。”

向晓欧抬起泪盈盈的眼睛,“手相?这种东西准吗?”

“她说去学过,好像挺准的。她看自己是一个儿子,后来果然就生了个儿子。”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挂着眼泪“扑哧”一声笑了,“你哄我的吧。”

“真的。”

“还是不信,”但她的情绪已经明显好转起来,叹口气,说,“就算是真的,打掉一个,也只剩下一个了。”

那年夏天,他去拉斯维加斯开一个会,竟和汤骥伟不期而遇。

那天他吃完饭回到凯撒皇宫酒店,走过底楼一排排的吃角子老虎,突然生出念头想去玩一会,就到皮夹里拿出一张五块钱到换钞机换两毛五分硬币。

可那台出淤泥而不染的换钞机一连几次都把钱退了出来,他又没别的零钱,这时有人递过来几张一块钱的钞票,“拿这个吧。”

七年没见,汤骥伟胖了很多,又高又壮,说话中气更足,鼻子上架着副考究的白金架开脚眼镜,笑起来却还是儿时那副挨揍都不知道人家为什么揍他的傻样。从前那个 Maggie到美国几个月就被一个开奔驰车上课的男同学追走,他自此发奋图强转学机电,现在加州一家电子公司上班,做到部门主管,正在争取机会外派香港。李政道吴健雄已是遥远的回忆,目前最懊悔的是1999年跟风去买Amazon的股票陪掉了几千美元。两年前结的婚,太太是扬州人,几个月前给他生了个儿子。

当时已惘然(146)

他们各拿着一把硬币玩吃角子老虎。许鉴成随手挑了一台准备坐下来,汤骥伟打量一下,肯定地说,“这台不好。”

“赌场的输赢机率都是计算得很精确的,门边的机器出钱率肯定比较高,你想,客人一走进来就听见哗啦哗啦钱乱响,多吸引人,里面的机器就没这个必要了,”汤骥伟肯定地说,“不信试试。”

于是两人各挑了一台坐下,约定二十个硬币之内看谁赢的钱多,汤骥伟那台在门边,许鉴成那台隔走道在靠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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