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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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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那天早上你为什么走?”

“哪天?”

“就是那天。”

她半睁开眼,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那时候心里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会不要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要你?”

“从小到大,我都是被人家拣剩的。我怕你想来想去,到头还是扔下我。”

“那几天我一直在找你。”

“对不起。”

“干嘛要那样呢?” 他喃喃地说。

她没有回答,伸出一只手隔着毛衣在他的胸口上画着圈圈。

他隔着大衣摩挲着她的肩头。不辞而别,原来是怕他不要她。那个小傻瓜。

那一个瞬间,他懂得了赵允嘉许多从前看来不可理解的人生选择…… 因为害怕被人抛弃,索性先抛弃别人,无论代价如何。

更加不可原谅的是他自己,他没有做到一个爱她的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到现在,都已经被时间抛得太远太远。

“下次什么时候能来英国吗?”

“明年吧。”

“那你再来看我。”她把他抱紧一点。wωw奇Qìsuu書còm网

“会的,哥哥一有机会就来看你…有机会就来…”他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

广播又开始通知去法兰克福的乘客登机,一遍遍没完没了,他恨不得拿个大号汉堡把那个女人的嘴塞起来。

可能会误班机的是他,他却害怕她听见。

过一会儿,她说,“我现在开始数你的心跳,数到一百下,你就走吧。”

空气像是凝住了,他们一起聆听着他的心跳。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撞击着。“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允嘉真的放开他,拉拉他胸前的毛衣,眼睛里却是坚决的神情,“走吧。”

他最后一次亲了亲她的鼻子,拿起手提箱,她突然叫住他,神情有点恍惚。

他看着她。

她动了动嘴唇,好一会,展开一个深深的笑容,“没什么,以后再说吧。”一面对他挥挥手,“路上小心。”

许鉴成坐在靠舷窗的位子,隔着几层玻璃,远处的候机大楼在夜色里透出明亮温暖的灯光。天上闪耀着星星,和地面的引航灯远远交融在一起。

还有三分钟飞机起飞。他知道允嘉一定还在那里某个角落;飞机起飞的时候她会祈求他一路平安,就像当初他为她做的那样。然后她会坐上机场的火车去伦敦,在维多利亚车站转车去布莱顿,回她自己的家,做回钟太太和小安的母亲。而他会去法兰克福,办完公务,回到纽约,做回向晓欧的丈夫,他们继续争取生一个孩子。

刚才的一切,跟着已经过去的十八年,一去不复返。

十八年,在那些以光年计算的星星,无非是一眨眼,在人,却已是一世人生里最刻骨铭心的一段。

明白这些,就仿佛前途里再有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

当时已惘然(150)

许鉴成在法兰克福待了三个星期,赵允嘉送的那条领带,他打开了,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戴,又叠好放回盒子里。

回程和几个月前派驻德国分公司、回美国过圣诞节的女同事同路。他们曾经合作过一年,关系不错,那个腰围足有他两倍的波士顿胖女人屁股刚挨椅子就“啪”地打开一听百事咕咚咕咚灌下,又连吞几块鉴成按向晓欧指示买的桔子味德国黑巧克力,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操着美利坚东北腔喋喋不休骂她的弟媳妇。她弟弟从前是军人,老布什的时候去过科威特,弟媳五年前嫁过门,正在闹离婚。

“现在看来,她就是贪图我弟弟的退休金和军人福利,结婚满五年就提出离婚,一点感情都不讲。我弟弟已经卖了房子,以后每月还要付一千多块赡养费,几乎倾家荡产,这样的婚姻,简直就是欺骗,欺骗,真是一个…”女同事咬牙切齿,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许鉴成在心里用中文替她补上,“白眼狼。”

女同事一路骂到大西洋上空,结论“这个国家的离婚制度真他妈的见鬼,所以我不结婚是对的”,终于困了,打个哈欠,从包里拿出眼罩戴上,呼噜呼噜睡了过去。

又是无垠的星夜。

机翼边的灯忽闪忽灭,他们在往地球的另一角飞,离开欧洲,离开她曾凝望过的天空,越来越远。

有两个字突然在他脑海里闪了出来,刚才谈话间听了很多遍,并没太在意,现在在静夜里猛地窜出来,一下下撞着他的心。

许鉴成的心跳急促起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三个星期前,赵允嘉就靠在那里说“你再来看我”,然后开始数他的心跳,数一百下,数到最后几下,手指拧住他的毛衣,可怜巴巴的神情。

赵允嘉那个神情在他眼前一再出现,打穿了六年岁月筑起的壁垒。

这次回美国,如果不是早约好跟同事一起走、订了机票,他真的会改道再从英国走。他也说过,一有机会就去看她的。

如果能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就好了。

如果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他知道自己会怎么去做,即使肝脑涂地;如果当时他那么做了,此刻,她会是那个等待着他回家的女人,愿意的话,可以天天把他的心跳当羊数,数到困了睡着为止;那样,她应该放心他永远都不会扔下她,她再乱跑,他也会把她给找回来。

他终于明白,他愿意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愿对不起她。

偏偏就是对不起她。

一九九八年夏天,他觉得一切都为时已晚;现在回看过去,其实还不算晚;当时怎么就会觉得一切都为时已晚?

现在看着,好像也是一切为时已晚,会不会将来,到某年某月某一天,再想起,还是会觉得不算晚?如果真有那天,又会是多么后悔。

即便黑脸包公样的向大哥都后悔成那个样子。

一往这个方向去想,便不可开交,而且,想着想着,仿佛什么都是可能的。

空中小姐来送饮料,鉴成要了一杯咖啡。他已经完全放弃睡觉的念头。万米的高空里,机舱电视屏幕上“尖峰时刻”中成龙大哥照例和坏人打个稀里哗啦,LAPD咧着大嘴在旁边忙里偷闲捡钞票,那些问号在他脑子里赛车一样风驰电掣,让他几乎在椅子上坐不住,几乎想站起来大吼几声。

到纽约是上午,女同事那个相处两年、也不知是她死活不肯嫁还是对方死活不肯娶的男朋友来接,问要不要搭车,他说“谢谢,不用了”,快步走到机场公用电话,用电话卡拨通了赵允嘉的号码。

卡号、密码、国家编号、区号,一个个数字从他手指下跳过去,他的心跟着一起跳。

铃声响起,两次后,有人拿起来,还没开口,一串声音先从听筒里窜出来,电视机嘹亮地响着一捶十八敲的BBC英语,背景里有“隆隆”的机器声,像是洗衣机,隐约还有小孩子在吵闹。

对方开口了,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Hello,中气充足,听上去很厚实。

他愣住了。对方又说一句Hello,随后换成广东话,显得中气更足。

“喂,喂…”对方有点不耐烦,许鉴成咽口唾沫,终于张开嘴,电话却已经挂断了。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凝视着电话听筒上的小孔,里面传出“嘟嘟嘟”的声音。

刚才号码拨得很仔细,不会有错。那刚才的,应该就是允嘉的丈夫了吧。

过往他和允嘉通电话,都是她自己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也曾想过如果是她丈夫接电话该说些什么,准备了一串客套话,但是这一次,没有想到刚好会碰上他。

对方不耐烦的几个“喂”把他方才在飞机上的那些念头轰了个体无完肤,隔着越洋电话,他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边有一个完整牢固的家,在无言地嘲笑着他的异想天开。

他愿意去肝脑涂地,可她呢?

她早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当天在机场,她叫他走的时候,神情也是那么的坚决。

他站了很久,脑海里方才燃起的激动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一点点消退。他把电话本慢慢放进口袋,拿起手提箱朝出口走去。

他把行李放回家,给向晓欧留了个条说去公司,然后就去汇报了情况,交上报告,老板叫他回家去调时差,他说没关系,留在办公室里回复了过去两天挤压的电子邮件。太阳渐西,邮件回完了,他随手拿过架子上的报纸杂志来翻,先看了“财富”,然后是“福布斯”,等翻完“华尔街时报”,他最后一次看了看案头的电话,终于又打开电脑,给允嘉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很短,“我已经回纽约了。保持联系。”

然后,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向晓欧接的,问,“你怎么还在公司?”

他说,“我这就回去。”

回到家,向晓欧开门后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却不说话。几包德国黑巧克力还放在饭桌上,旁边多了一张卡片。

“打开看看。”她说。

他打开卡片,里面是一个裹着尿布、半皱着眉头撒娇的小宝宝,下面是圆圆的英文字:

Dear Daddy;

I am looking forward to meeting you in 8。5 months。

Whoever you name me

(中文:亲爱的爸爸,

过8。5个月见。

你给我起的名字)

其它都是印的,阿拉伯字母8。5是向晓欧用圆珠笔写上去的,还描了一遍,大大的,白纸黑字,十分醒目。当时已惘然(151)

许鉴成盯着卡片上那几排英文字看了又看,直到第三遍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来,向晓欧已经抑制不住脸上的欢喜,“没想到吧?”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滑到她的肚子。向晓欧穿着一件浅米色套头毛衣,身材很匀称,一点都看不出来。

“才五个半星期,前几天才确定的,”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我一连问了医生几次才相信是真的,”她的笑容盛绽开来,“谢天谢地,总算有了!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生不出孩子了…谢天谢地!” 她一连讲了几个“谢天谢地” 。

鉴成的目光移回向晓欧的脸上,凝视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他熟悉的神采,灼灼的像两个小火炬。

他看着那双神采斐然的眼睛,终于完全理解这个事实:他要做爸爸了;他和向晓欧努力到索然无味、几乎要放弃,却成功了。

理解之后,他看着她微笑。那一刻,他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吧;或许是老天爷猜到了他的心思,要他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

“傻笑什么呀?”她嗔着,伸手揪揪他的耳朵,“唉,你高不高兴?”

他伸手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过来,徐徐地吸口气,“当然高兴。”

这句话讲出口,像是一把刀,把心里从昨晚到现在绵延不绝的思绪切断了。

早上还在想会不会将来回头时还觉得为时未晚,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想给你个惊喜啊,”她转身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百货公司的大白纸袋,取出两套粉红粉蓝的小衣服,都是几件套,适合婴儿在不同月份穿,做得十分精致,边上带绣花,下面各拖着一双同色的小鞋,“今天吃完午饭随便去逛逛街,看见这个,实在可爱,就忍不住买了下来,”她格格地笑着,“付过钱才想到,起码有一套用不上的。不过,算了,买就买了,”她兴高采烈地翻着,“你看,连口袋都这么考究,美国的小孩子就是幸福…我还去看了孕妇装,做得很有味道,不过,”她也看看自己的肚子,有点腼腆,“要过几个月才能穿。我告诉我妈的时候,她高兴得差点就哭了,对了,你要不要给你外婆打个电话回去…”

那天晚上,“生产作业”是免了,但他们依然熬到深更半夜,给几家亲戚打过电话,然后一直说着孩子的事情。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向晓欧问。

他想了想,说,“都好。”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女儿。”

“为什么?”

“女孩子可爱啊。”

她转过头来看看他,眨眨眼睛,“我还是想要个儿子。”

轮到他问“为什么”。

“假如第一胎生女儿,以后肯定会再想生个男孩,第一胎生儿子,就没这种心理压力,以后生男生女或者不生都无所谓,”她耸耸眉毛,竖起手指,“我有个同事连生四个女儿,第五个才是男孩。”

等他迷迷糊糊睡着时,心里已经随着她勾出一幅未来的画卷:生个男孩,从小双语培养,从五岁开始学乐器,上一流的小学中学大学,学文最好哈佛,争取做律师,学理最好麻理,日后当医生…每一步都走得光辉灿烂。

一个多星期后,向晓欧整理他的书桌时,指着文件架底层那个深蓝色的纸盒问他,“这个哪儿来的?”

他看了看,迟疑了一下,说,“上次去德国买的。”

“你不是有领带吗?”

“在机场免税店看到,觉得挺好,就买下来了。”

向晓欧把那条灰底斜纹的领带正反打量了一下,嘟了嘟嘴,“花色还不错,就是颜色太素,你们男人的西装已经够阴沉了,领带就是用来调色的,多少钱?”

“二十几块吧…我也忘了。”

“美元还是欧元?”

“…欧元。”不知不觉已经说了四个谎,他有点慌,再说下去,说不定就圆不了了。

上次去德国,和赵允嘉见面的事情,他没有跟向晓欧说。

不是有意说谎,只是不想再提起赵允嘉。

后来,那条领带被放进衣柜里,挂在向晓欧最得意的那条乔治杰生旁边。

圣诞节之后,进入2005年。过农历年前,他和允嘉通过一次邮件,她问,“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

他想了很久,最后回信,“近期恐怕没有机会。”点下“发送”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酸楚。

这样的话,允嘉看了或许会觉得他说话不算数。她不会知道,他曾经想过什么。

事实上,他二月份还要去一次欧洲,订票的时候专门避开了伦敦。

她没有回信。

一月底,一位位置颇高的上司搬了新家,搞个聚会,把下属和他们的家属都请过去,他和向晓欧也去了。

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去,回家的路上却在车里吵了起来。向晓欧很不高兴地说,“我刚才不是对你眨眼睛了吗,你没看见?”

上司的女儿在史丹福念国际贸易,明年毕业,心血来潮在北京找了家美资公司,准备暑假里去实习,上司有点不放心,一位善于察言观色的同事立刻自动请缨说在北京手眼通天,愿意帮着找房子,小姐人生地不熟也可以请人照顾等等,上司听了很高兴,立刻叫女儿过来拜托他关照。

“多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开口?” 她用力地把身后的坐垫扯出来扔往后座。

“我是想开口,可已经晚了。” 许鉴成分辨,“再说人家是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我们在北京不也认识熟人的吗?”

汽车收音机里正好调到一个中文台,在播一个怀旧音乐节目,怀念的是一个叫梁弘志的人,DJ讲过一段他的生平,最后说他2004年去世,留下许多好作品,然后放着“绎动的心”。

向晓欧又把他说了一顿,“多好的机会,你早点开口不就是你的了吗?他女儿一高兴,少不了说好话,比在工作上表现突出管用多了。”她说着说着不由烦躁起来。

他默默地开车,不再说话。

机会丢了,他也觉得很可惜,可向晓欧盯着不放,让他不知说什么好,听得越多,反而越懒得开口。

“绎动的心”放完,到那个节目的最后一支歌,一把熟悉的旋律从收音机里传出来。

原来,“恰似你的温柔” 是他写的。

多少年前的老歌了?写这首歌的人,已经死了。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他伸手去把收音机调大一点,“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轻柔的声音慢慢地漾开在夜色里。

“你在不在听我说?” 他从观后镜里撇见向晓欧骤然阴沉的脸。

当时已惘然(152)

许鉴成转过头去看看她,表示“我在听”。

向晓欧皱起眉头,看看收音机,又看看他。

歌放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一个清婉纯净的女声在唱,“让它淡淡地来,让它淡淡地去”,慢慢地,从容地,又像藏了千言万语,欲语还休,像遥远岁月里一双眼光温柔地望过来。

他轻轻地跟着哼起来。

曾几何时,在寒冬或盛夏的早上,他在厨房把冻成冰砣或热得发馊的毛巾在水龙头下狠搓一阵,一面往脸上抹一面跟着哼,无论什么调,到他嘴里都变成“嗯…嗯… 嗯”,洗完脸,他对着墙上的小镜子用“飞鹰”牌刀片刮嘴上春光乍现的几根毛,心里琢磨什么时候能拥有一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那时候他觉得电动剃须刀是男人的标志;墙那边,窄小的浴室里,赵允嘉朝着一面稍为豪华的镜子拨弄自己忽长忽短忽高忽低的发型,拿发梳柄当麦克风,自我陶醉地唱着,高兴了还摆两个姿势,天天嚷嚷着要用“摩丝”……那时候她觉得“摩丝”是女人的标志。有时他等得不耐烦,就敲敲墙壁,“你倒是好了没有?半个钟头了!”她回嘴,“瞎说,我六点三十五分进来的,现在才六点五十五!”他说“我要上厕所”,她说“那你不会用痰盂”……

她嘴凶,他常常斗不过她,生气了,又敲敲墙“好男不跟女斗”,允嘉在那头笑起来,“好男跟女斗,赢了也是狗,输了…”又一阵坏笑,也敲敲墙,“输了更是狗!”

仔细想想,那无数个日子里,他们其实都是在凝视着对方哼唱同一首歌,无非当中隔了一堵墙。

他惊讶地发现,还是第一次认真地自头到尾听过这首歌的歌词。好几回,赵允嘉亲口对他唱这支歌,他都没有听完;那回,他骑车带她回家,心里有不高兴的事,骑得飞快,她说“让我唱完这首歌”,她是想唱给他听,他却没理会。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这是世上最温柔的咒语。它是把钥匙,打开尘封多年的回忆;回忆里,他们仍然在凝视着对方哼唱同一首歌。

同唱这首歌的人,注定被分到天涯两端,才会有“但愿海风再起,只为浪花的手”那般的思念。

歌声突然轻下去,是向晓欧把音量调小了。

他看看她,她的脸色在路灯光下显得很不高兴。

许鉴成心里却仿佛刚才从一出门就挨骂积累下来的怨气都爆发出来,他想都不想,去把音量调大,甚至比原先更大。

向晓欧眼睛里生出一点惊讶,她立刻又伸出手,这一次索性把收音机给关了。车里猛然一片寂静。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十秒钟后,音乐又响起来,又是唱到“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他盯着车子驾驶盘上的时钟,“你就让我把这首歌听完吧。”他慢慢地说。

向晓欧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静静地一起听歌。

歌放完了,换成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同一个曾经半红不黑的小明星探讨中国电影进军好莱坞的前景,主持人平均每两分钟开一个自以为好笑的玩笑,小明星格格地跟着笑。他们主持得很辛苦,把听众也搞得很辛苦。

就快到家了,在一个红灯前面,许鉴成关上收音机,伸手揉揉太阳穴。

“你好像很喜欢那条领带。”向晓欧说,声音淡淡的。

“哪条?” 他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那天穿的是休闲装,没戴领带。

“那条去年到德国出差带回来的,”她说,又补上一句,“上星期你就戴了两次。”

“噢,”他反应过来,“还可以吧。”

绿灯亮起,他把车接着往前开。她突然说,“那条领带不是在德国买的。”声音重了许多。

他看看向晓欧,她垂下眼睛绞着大衣的边,“那条领带是Marks&Spencer的,是英国的百货商店,你在德国的机场不可能买到。”说完,她抽抽鼻子,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是她送的吧?” “她”字说得很用力。

绿灯亮了,他们的车没动。后面按起喇叭,许鉴成踩一脚油门,把车往前开。

他点点头。

向晓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叫你去英国,你怎么不去?”上次允嘉那封邮件,他过了一个星期才删掉,大概被她看见了。

他把着方向盘,话题捅开,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他淡淡地说,“我的回信你应该也看见了吧。”

“我就是要问你,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去?”她逼视着他。

他不说话。

“你说话呀! ”向晓欧恼火起来,伸手抓住他的右臂,“停车! ”她叫起来。

鉴成把车停在路边。他看看她,心里涌起一阵疲倦。他不善于圆谎,一旦被识破,通常没本事力挽狂澜。而且,他不想为了息事宁人说不去英国是因为不想见到赵允嘉,不想说她送领带是一厢情愿,也不想说她在他心里无足轻重,因为不是真的。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向晓欧的肚子已经现出来,很醒目,刚才吃饭时,同事都恭喜他。没想到两个小时后会是这样。

到了这个份上,有些事情应该可以跟她说了。但他却累得开不了口。那么多回忆跟着一首歌堆积而来,而且,无论说什么,过去的,都只能是回忆了,变不了了,多说搞不好只会多讨骂。

向晓欧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的飞机起飞;那种像是整颗心都被挖走抛到空中、找也找不到的感觉,她没有体会过。

人这辈子总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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