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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笛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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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永远都不会听清一个逝者的语言。
    池翠忽然打开了她的包,取出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她把手帕放到肖泉的墓碑前说:“你为什么要把这块手帕送给我?是因为它沾过我的鼻血,还是因为手帕上绣的笛子?”
    说到笛子,她忽然想起了肖泉说过的那个重阳之约的故事。他在暗示,幽灵的暗示?
    所有的墓碑都在看着她。
    太阳出来了。
    阳光照耀在肖泉墓碑的照片上,池翠忽然有些害怕了。她感到坟墓里的那些人都要跑出来了,她紧张地气也喘不出来了,赶紧离开了墓地。
    芦苇在风中摇曳。
    她该去哪里?
    从墓地里出来以后,池翠就拎着一只箱子,在这个城市里四处游荡。早上她已经退掉了她租的房子,因为在那间房间里,她总是能闻到肖泉的味道,感觉到那晚发生的事。她不能再在那里住下去了,否则会发疯的。池翠也不再去书店打工了,她不能忍受每天晚上九点半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渴望和幻想:他还会来吗?这个念头以及不断产生的幻觉一直折磨着她。每当她听到书店里的脚步声时,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肖泉的幻影。但那只是影子,只是空气,只是虚幻。
    池翠无处可去,只能任由时光带着向前走。她茫然地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那栋久违了的房子。终于,她敲响了父亲的房门。
    门开了,父亲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她。
    “进来吧。”

(12)
    这是池翠从小长大的房间,常年都处于阴暗之中,狭小而潮湿,还有许多个夜晚的噩梦。清晨,一丝微光射进她的眼睛里,从瞳仁的深处,映出了一点反光。她似乎能直接触摸到这光线,她知道,这光线来自于她身体的内部。她走下了床,总是在阴暗的房间里关着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会变得粉碎。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回家了,昨天回到家以后,父亲的态度依然冷淡。她知道父亲并没有原谅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了。她径直回到小时候的房间里,就这样度过了一夜。
    现在,池翠打开了窗户,寒冷的风像一把把利剑送入了她的体内。她立刻感到了一阵头晕和恶心,她捂着嘴,满脸痛苦地冲出了房间,躲到卫生间里去了。
    这一切立刻就被父亲看到了,他不安地看着女儿把卫生间的门重重地关上,然后从里面传来她痛苦地干呕的声响,接着是抽水马桶和水龙头放水的声音。终于门打开了,池翠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还有惊慌失措的神情都让父亲一览无余地收入眼中。
    父亲轻声地问:“怎么了?”
    此刻,他的语气是暧昧的,相当暧昧。池翠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父亲的忍耐到此为止了,他面色铁青地点了一支烟,然后直盯着女儿的眼睛,他希望女儿自己说出来。
    可是池翠却无话可说,她该说什么呢?难道要她告诉父亲:一个已经死去一年多的男人,却在两个月前使她暗结珠胎,他会相信吗?
    父亲的脸上呈现了一种绝望的表情,他终于直截了当地问了:“那个男人是谁?”
    池翠也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他是谁呢?是人——还是鬼?
    啪——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了池翠的脸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但她忍住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坚强了起来。她冷冷地看着父亲,瞳孔仿佛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来向父亲证明什么,但这没用。
    父亲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神,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仿佛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一样,他摇着头说:“你忘了,你全都忘了。从你小时候,我就一直在对你说,不要一个人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晚上八点以前必须睡觉——”
    池翠打断了父亲的话,就像是小学生背书一样,把父亲下面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睡前要把门窗全部关死,睡下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起来,一直到天亮。”
    父亲再次以一个耳光赠送给了女儿。
    池翠摇摇头,几滴鼻血流了下来。她仔细地看了看父亲,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她一把推开父亲,夺门而去,离开了这个家。
    她不会再回来了。

(13)
    下雪了。
    这座城市已经好几个冬天都没有下过雪了,细小的雪粒缓缓地从天空飘落,像薄薄的烟雾般弥漫开来。雪花轻轻地落到了池翠的头上,再慢慢地融化,变成冰凉的水,渗入她的肌肤。
    池翠仰起头,茫然地看着雪花飞舞的天空,一朵雪花飞进她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等她停下的时候,医院的大门就在她眼前。她在医院门口停顿了许久,像雕塑一样站在风雪中。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耳边响起了许多奇特的声音,谁在对她说话?是夹着雪粒的风吗?她不再犹豫了,快步走进了医院。
    在挂号台前她等了很久,直到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走上去。她用围巾遮着自己的面孔,低着头轻声地询问着。挂号的护士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轻描淡写地为她挂了号,并回答了她的问题。
    池翠依旧低着头,来到三楼的一条走廊里。她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候排队,周围坐着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她们也都明白彼此来这里的目的——从自己的身上拿掉一块肉。
    而更通常的说法是:把孩子做掉。
    “做掉”?池翠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词——听起来更像是在月黑风高夜,野店荒郊外杀人的勾当。比一般的杀人更残忍的是,这是母亲杀死自己腹中的孩子,再也没有比血亲相残更罪恶的事情了。
    她感到了深深的罪恶与耻辱。可是,她没有其他的选择,这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就让他(她)错误地来,再错误地去吧。
    如果要拿掉他(她),那么现在还来得及,这是池翠最后的机会了。两个多月大的胎儿,不,应该算是胚胎——还不能算是“人”。现在拿掉它,无论如何是不能算杀人的,池翠想。
    她抬起头来,看到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忽然,耳边嗡嗡地响起了一阵声音,那声音非常奇怪,像是婴儿的临死前的哭声,哭得那样撕心裂肺,那种感觉直接渗透进了池翠的大脑。随着婴儿的哭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夜中的森林,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火堆前是巨大的祭坛,一个披着白衣的少女躺在祭坛中央,一个萨满巫师坐在她身边跳着狂乱的舞蹈。然后,一把刀对着少女的腹部,深深地切了下去……
    “池翠。”医生在里面的房间叫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站起来,立刻就感到眼前一黑。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正躲藏在她的身体内部,从内向外地监视着她。池翠终于看清楚了,那只身体内部的眼睛射出了愤怒的目光——他(她)不是一个小小的水泡或鱼卵,而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的生命,他(她)介于人类和魔鬼之间。
    突然,她听到一个来自她体内的神秘声音,直接对着她的大脑说:“你不能——不能杀死他(她)。”
    “池翠。”医生继续在叫她。
    但她已经听不到了,她只听到来自体内的声音,那是盛开的夹竹桃被风吹拂的声音,是遥远的夏天雷鸣的声音,是黑夜里悠扬的笛声……
    不——
    幻影覆盖了眼前的一切。池翠看到自己走在长长的地道里,四周一片漆黑,一个孩子的背影,像鬼魅般在前面小跑着。她想追上那个孩子,追上他(她),当她的手指将要触到孩子的后背时,那孩子突然回过头来。
    ——地狱的大门开启了。

(14)
    她还活着。
    睁开眼睛以后,她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一些影子在眼前飞舞,很久以后才渐渐地消散。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尚留在人间。然后,她又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自己的名字。
    池翠——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名字。
    忽然,她感到了一种无意识的恐惧,这种恐惧促使她的手活动了起来,摸到了自己的腹部,轻轻地揉摸着。手指触到了一阵暖暖的感觉,从指尖的皮肤直渗入池翠的毛细血管,立刻贯穿了她全身。
    他(她)还在。
    池翠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几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溢了出来,她真想放声大哭,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那个胚胎,依然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子宫。他(她)没有被“做掉”,他(她)完好无损地幸存了下来,而且,还在继续发育生长。
    她能转动头颈了,她看到了白色的墙壁和床单,还有输液的瓶子和管子,一根针正扎在她的静脉,缓缓地输送着生理盐水。这里是医院的病房。
    现在,池翠全部都回想起来了。她来到了这所医院,为了要拿掉腹中的胎儿。然而,当她在排队等候检查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了。
    池翠忽然明白了,尽管她子宫里的那个生命还那么小,但他(她)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甚至控制母体——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而当他(她)在池翠的子宫中生根发芽的时候,他(她)的父亲却已在坟墓里躺了一年了。
    他(她)是幽灵的孩子。
    池翠突然想起了肖泉说过的那个故事,或许还有另外一个结局——其实,那个妻子依然活着。她那已经变为鬼魂的丈夫,在重阳之夜回到了家里。而妻子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于是就在那一夜,她怀上了孩子。至于当妻子知道丈夫早已死去的真相以后,有没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谁也不知道了。
    忽然,她看到在白色的天花板上,停着一只硕大的苍蝇。
    冬天里的苍蝇?
    瞬间,池翠又感到了那只眼睛,隐藏在她的身体深处的那只眼睛,正在冷冷地看着她。她想,或许自己腹中怀着的不是一个胎儿,而是一只眼睛的胚胎。他(她)在她的身体内部监视着她,如影随形,无时不刻。她没有办法逃避。
    要摆脱他(她)的话,也许只有一个途径——生下他(她)。
    池翠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绑架者,被一个早已死去了的幽灵绑架,被不可捉摸的命运绑架。
    她忽然感到身上又来了力量,一股热气从腹部深处升起,是那神秘的生命给了她这种力量。池翠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没事。她叫来了护士,要从这里离开。
    现在,池翠在想,自己会生下一个什么东西?

(15)
    夏夜漫漫。
    这年夏天的苍蝇特别多,甚至连十几层楼上的病房里,也出现了几只绿头苍蝇。池翠无力地挥了挥手驱赶它们,她觉得自从怀孕以后,身边的苍蝇就越来越多了。她记得自己上次来到这所医院时,还是在七个月以前,为的是拿掉腹中的孩子。现在,她又来到这里,是为了把孩子生下来。
    池翠安静地躺在产科病房里,明天就是预产期了,他(她)——池翠仍然不知道腹中胎儿的性别,只感到一阵有节奏的胎动,他(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池翠觉得胎儿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刚开始的时候,他(她)还只是一个放到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细胞。后来,变成了一个像鱼卵一样的东西,然后变成一团虫子,再变成一条鱼,从鱼变成两栖动物,再到爬行动物,直到成为一个像小老鼠那样的哺乳动物。后来,他(她)从老鼠那么大的动物,渐渐地变出人类的轮廓和体形。现在,他(她)已经有了眼睛、鼻子、嘴巴、四肢和骨骼——至少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据说,胎儿成长的过程就是人类从低等生物到高等生物进化的过程。但现在池翠的问题是:自己腹中的胎儿真是人类的后代吗?
    七个多月来,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她。许多个夜晚,她都会梦见自己生下了一个鲜血淋淋的怪物——他(她)不停地扭曲着,从池翠的体内爬了出来,全身被羊水覆盖。他(她)自己伸出小手,把脐带放到他(她)的牙床里,拼命地咬着,那张小小的脸孔和鬼一样露出歪斜狰狞的表情。最后,婴儿硬生生地将脐带咬断了,依然看不出他(她)的性别。然后他(她)把嘴凑到了母亲的身体上,伸出舌头舔噬着母亲的血。他(她)不需要母乳,他(她)只需要喝血……
    池翠就这样被梦魇所折磨着,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肖泉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幽灵,而她自己,则是肖泉使自己复活的工具而已。自己的肉体正在被别的生命控制着,腹中的那团血肉只是侵入她体内的寄生物。
    忽然,池翠感到腹部微微一颤——他(她)在子宫里踢了母亲一脚。最近几个小时以来,胎动越来越强烈了。那种生命的活力,让池翠感到害怕,这意味着他(她)快出来了——人还是鬼?
    又是一波刺骨的阵痛,如潮水般一浪一浪卷向她的肉体,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而依然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在那堵神秘的围墙前,她被另一个生命所摆布着,送上了圆形的祭坛。
    她感到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被某种力量控制着,缓缓伸向了床头的警示灯。
    灯亮了。
    随着那红色的灯光一明一暗地闪亮着,池翠被阵痛的潮水所吞没。她似乎看见了肖泉的眼睛,正在某个黑暗的深处盯着她。
    等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担架车上,护士匆忙地推着她向前跑去。走廊里的灯光射进她的瞳孔,一切都在迅速地移动着,宛如坐上了过山车。
    “你要带我去哪儿?”池翠喃喃地对护士说。
    护士听到她的声音,显得非常惊讶,低下了头对她说:“你马上就要生了。”
    “可预产期……预产期是明天。”
    “你肚子里的孩子太调皮,他(她)要提前出来了。”
    池翠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白色的光线透过她眼皮之间的缝隙。她感到在那线白光中,一个黑色的幻影正向她逼近。
    二十二点十分。
    她被推进了产房。

(16)
    二十二点十二分。
    池阿男静静地看着墙上的钟,秒针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去,永无止尽。他仰卧在床上,床头放着女儿池翠小时候的照片。池翠是他唯一的女儿,但他并不知道女儿此刻在哪里。
    他已经七个月没有见过女儿了。他还记得那个冬天清晨,他发现女儿居然怀孕了。当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耻辱和羞愧让他怒不可遏,于是他打了女儿的耳光。然后,女儿就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其实,七个月来他一直都很后悔,他后悔自己的冲动,他甚至开始反思二十多年来的一切。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突然,池阿男的脑子里嗡嗡地响了起来,他似乎又听到了那阵致命的笛声。立刻,一丝虚汗从额头冒了出来。他痛苦地喘息着,仿佛又回到了1945年的那个夏夜。
    那一年,池阿男只有五岁。他和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住在一起。他们过着虽不富裕但很平静的生活,即便是在那个战争的岁月里,他们一家还是非常幸运地没有遭受劫难,直到那个夏天的夜晚。
    虽然过去了五十多年,但他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五岁的他和十二岁的姐姐睡在一张小床上,那晚姐姐给他扇着蒲扇,嘴里轻轻地唱着歌。在姐姐柔美的歌声里,池阿男早早地睡着了。姐姐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他总是习惯蜷缩在姐姐的身边,让姐姐的手搂着他入睡。后半夜他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
    笛声,幽灵般的笛声。
    五岁的池阿男被这笛声吓坏了,但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晚的笛声将使他刻骨铭心,成为他一辈子的噩梦。当他被笛声惊醒以后,他忽然感到姐姐的手不在他身上了。他摸了摸身边的席子,却什么都摸不到。
    姐姐不见了。
    他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向窗外看去。夜色沉沉,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幽怨凄惨的笛声在继续。池阿男感到自己一阵头晕,笛声让他不寒而栗,他用手捂着自己耳朵,可是笛声依然像空气一样穿过他手指间的缝隙进入耳膜。他爬下了床,像是躲避妖怪一样藏进了床底下。在床底下发抖的池阿男只能看见房间的地板,随着笛声的起伏,他看到在黑暗的地板上,有几双脚缓缓地走过。他知道那是他另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但他不敢爬出来,依然躲在床底下。他看不到哥哥姐姐们的脸和身体,只有他们光洁细小的双腿,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出某种反光。
    他们都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五岁的池阿男在床底下躲了整整一夜,那神秘的笛声也响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惊慌失措的父母在床底下发现了他。而他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却都不知去向了。父母非常着急,他们找了整整一天,却没有任何结果。令他们惊讶的是,这夜丢失孩子的不止他们一家,附近许多人家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且,昨晚子夜以后,人们都听到了一阵神秘的笛声。
    晚上,一家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一家七口一下子少了四个人,而池阿男则是唯一的幸存者。为了保住这最小的儿子,父母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晚上他们搂着儿子睡在一起。果然,当天晚上那笛声又响了起来,父母紧紧地抱着他,不让他动弹一下。但是五岁的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满耳都是那可怕的笛声,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姐姐的影子——她去哪儿了?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走下床去,打开房门进入夜色之中,他知道姐姐就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等着他,召唤着他。姐姐在幽怨的笛声里慢跑着,渐渐地变成了一团美丽的影子,可他似乎还是能闻到姐姐身上散发出的体香。他要向姐姐跑去,和她在一起入眠,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地狱。
    然而,父亲那双铁一样坚硬的手臂紧紧地搂着他,直到五岁的池阿男挣扎到精疲力尽为止。一直到天明,池阿男始终都在父亲的臂弯里。而那一夜,附近又有不少孩子失踪了。第三个夜晚,笛声依旧响起,谁都不知道这笛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但谁都明白这笛声是致命的。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许多个家庭在恐惧中度过了那一夜。然而,还是有几个孩子在那晚失踪了。
    第四夜,人们依然做好了防备,但笛声却没有再响起。但那年夏天,人们依然在恐惧中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特别是那些丢失孩子的家庭。池家原本还希望那四个孩子会自己回来,可是他们都像是被烧开的水一样,蒸发到空气里变得无影无踪了。池阿男的哥哥姐姐们再也没有回来过,而1945年那三个恐怖夏夜的笛声,则永远在他的心底生根了。
    池阿男吐出了一口长气,他又看了一眼女儿池翠小时候的照片——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和当年池阿男的姐姐一样漂亮。事实上她们长得非常像,当池阿男看到女儿长到七岁的时候,就发现池翠简直就是五十多年前他失踪的姐姐的翻版。
    当年失踪的姐姐现在还活着吗?
    他摇了摇头,他连自己女儿都不知道在哪里,又遑论早已失踪五十多年的姐姐呢?现在,池翠会在哪儿呢?

(17)
    二十二点三十分。
    池翠被抬上了产床。
    无影灯打开了,灯光照射着她的眼睛。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皮缝隙,她看到几双隐藏在口罩后面的眼睛。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些医生和护士戴着的帽子和口罩,是来自远古部落的祭司的装束,他们正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而产房则是一个巨大的祭坛,她按照医生(祭司)的要求抬起并分开了双腿,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姿势,大概在遥远的古代,被当做牺牲的祭祀品的少女们,也是以这种双腿打开的姿势,被献给魔鬼或神灵的吧?
    来自下腹部的阵痛不断袭击着她,狂暴地撕扯着她。池翠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医院的产房,还是远古的祭坛?她只知道,她身边这些穿着奇异服装的人,要从她的身体里取出某样东西。
    池翠模糊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用力,再用把力。”
    她用力了,似乎是种无意识的本能,她独自配合着阵痛的节奏,使尽全身的力气。她感到身体内部那个狭隘空间已经完全扩张开来了。池翠感觉似乎有一只手,那是远古祭司的手,冰凉而光滑。祭司的手粗暴地伸入了她的体内,作为祭祀仪式的最后一部分,被羊水包裹的他(她)被那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在池翠的身体内部。
    和着阵痛的节奏,池翠不停地深呼吸,痛楚如波浪般淹没了她——腹中的他(她)在不停地扭动着,这个幽灵的孩子已迫不及待了。
    “胎儿进入产道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她)让池翠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要被他(她)撕成两半。瞬间,池翠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意识——他(她)要杀死自己的母亲。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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