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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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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拿我们当外人,马富禄是怎么害得你家破人亡,你给我们说上一说,没准儿我们还能给你帮上点儿忙呢!尽管早先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又是山里的畲客,不过,有道是山上的藤萝藤牵藤,山下的大树根连根,千样不同,万样各异,都受官府豪绅欺压这一条,咱们都是一样的啊!”
老婆子再次撩起上衣的里襟来擦去了眼泪,端详着眼前这一张张善良的、富于同情的脸。正像刚才雷一飞说的那样,这些年来,在她一家几度遭受奇冤大祸的日子里,同情和支持她的,不都是跟她一样的穷邻舍穷乡亲吗?对眼前这些山客,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她只想在自己死去之前,把自己一家人的苦处,把马翰林的黑心肝,如实地说给大伙儿听听,好让大家不再上当受骗。她知道,她自己是无力来替死去的家人报仇雪恨了;但是她还有一张嘴,她要把自己一家所遭受的苦难告诉大家,让大伙儿都来看看马翰林的良心有多黑,心肠有多毒。也只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有这份儿勇气和力量顽强地活了下来,以乞讨为名,走村串乡,四处去数说马翰林的“德政”。今天在这个山头遇见的,虽然是一帮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畲客,但是整座白水山都属马翰林所有,他们既然也住在白水山,少不了也有跟马家打交道的时候,给他们说说自己的这一篇血泪账,叫他们也知道一下马翰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也可以少吃点儿亏,少上点儿当不是?
老婆子一想到自己负有戳穿马翰林鬼画皮的重任,立刻忘了劳累和饥饿,正了正身子,两手捏着拳头,长叹一口气,开始了她那一字一泪的叙述。
你们这些住在高高山头的畲客乡亲们,打的是活货,种的是苞萝①,哪儿知道我们住在山脚下的穷人吃的是什么苦招的是什么祸呀!
……………………
① 苞萝缙云方言,玉米。
我今年七十岁了。自打三岁那年公爹把我背到杨村来当小媳妇儿②,我不单不知道娘家在哪里,自己连个名字也没有。小时候,村里人都管我叫“小穷妹”;长大以后圆了房,“小穷妹”变成成了“穷嫂嫂”;如今老了,人人都叫我“老穷婆”。我这一辈子,就跟这个“穷”字分不开家!单单穷,倒也不怕,穷人穷骨头,人穷志不穷。只要不是懒人懒骨头,就会人勤地不懒。我们夫妻加上公婆四个人,一心只想躲开穷,哪儿顾得上歇一口气儿啊!我们住在山脚下,现成的田地租不起也没地方租去,一家四口就没日没夜地开山荒,种上苞萝、白薯,尽管一时半会儿的躲不开穷,只要能躲开饿,也是好的呀!
……………………
② 小媳妇儿──指童养媳。当地的童养媳,习惯上都是由公爹到娘家去背回来的,所以文中用了一个“背”字。
我们山下人从祖辈那里传下来的规矩,都知道开山荒头五年不用交租子,也用不着去跟山主打招呼。如果五年之内荒地种不熟,收成不好,可以另换一块地再开再种种;如果收成还行,这才找山主订租约,讲定一年交多少租子。老天不负有心人,加上我们一家四口把汗水都撒在这块地上了,我们开的那片荒地,长的苞萝一尺多长一个,白薯五六斤重一块,收成比山下还好。这样过了五年,开的荒地越来越多,收的粮食也一年比一年多了。家里翻盖了茅屋,还喂了一头猪,眼见得日子好过起来,真的快要把“穷”字给躲开啦!
到了第五年的秋天,苞萝、白薯长得比哪年都喜人。我们一家四口一边打算收秋,一边合计着想请地保做中,跟山主去订合同,从第六年起开始交租子。没想到人家比我们先走一步,没等我们上门儿去找他,地保带着马家的账房先生找我们来了。他们愣说我家开的生荒地全是熟地,头一年就得给东家上租。还说我家不言不语儿偷偷儿种了他家五年地,不加倍罚租就算客气了。在杨村,我家是外姓人,地保当然是向着马家说话的。管事的先生一拨拉算盘,单单五年的地租加在一起,不算利息,把我们全年的收成全交出去还差得远呢!这样的冤枉债,谁肯承认?我公爹不服气,顶了几句嘴,当场就叫马家的家丁一根麻绳捆翻,送到县里去了。
县衙门里的大老爷,跟这些粮绅大户们都是共一个祖宗、伙穿一条裤子的,还能向着我们穷人说话吗?结果是关了三天,审了两堂,打了四十大板,写了一张欠据,这才放了出来。等到我男人去把爹背回家来,爹已经不会说话了。我婆婆一见,当时就吐了血。第二天,马家就带人把地里的苞萝和白薯全都收了去,算是补交两年半地租的本息。我忙把大肥猪轰到野地里去放,总算没叫人逮走。可是接下来公婆吃药、买棺材、出殡,一头大肥猪还是不够。旧账加新账,一家人穷得比先头更加穷了。
从此以后,我夫妻两口子,不分白天黑夜,拼死拼活,只要是能挣钱的事儿,不管多脏多累,我们全干,盼只盼早日把这一屁股两肋的债还清了,好奔自己的日子。可就是这么卖命,我们一家人依旧叫人家牢牢地压在账本子底下,翻不过身来。每到年底一打算盘,总是旧账之外又加新账,利滚利,利加利,债不但还不起,反而越欠越多。这样的阎王债,真是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啊!
我家里一天穷似一天,村子里的地保就说这是我的“淘箩命”给招的,是我“穷妹”的名字给妨的。
过了几年,我生下一个儿子。为了生气,也为了不认命,我给儿子起了一个大名叫“招财”,小名儿叫“填债”。我们家,就这样招财、填债,越填越穷,越穷越填,填到我儿子也有了儿子的时候,我家里究竟欠马家多少租子多少债,我已经闹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了。
我那儿媳妇,也是三岁就到我家来的童养媳。小两口儿长大以后,除了种地之外,砍柴、挑脚、养猪、做豆腐,样样全干。饶是这么着,每到年底,大管家的算盘一敲,一年的积蓄刚刚只够付利息的,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还清这笔阎王债呀!
后来,马老太爷死了,马举人马富禄接过了账本子。这是个大肚汉,外号叫做“仨半斤”:每顿饭要吃半斤酒、半斤肉、半斤米。尽管他吃饭度量大,对待穷人的度量,却小得不能再小了:他一抓到账本子,头一年就逼着我家清旧债。那一年的年三十儿,我男人出去躲债,再也没有回来。大年初一,有人在山神庙里找到了他:他用一根裤腰带儿,把自己挂在梁上……
打那以后,我儿子和儿媳妇看穿了这个世道不会有穷人的好日子过,躲不开穷,还不清账,指不定哪天也是一根绳子往梁上一挂算完事儿,就也认了命,来一个穷日子穷过,再也不早起晚睡,拼死拼活地干活儿了。反正地里长什么就吃什么,活一天算一天,到了收成的日子,地里也光了。一家人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地过日子。到了年三十儿,任他马家的账房先生跳得有多高,骂得有多凶,反正家里只有等着填的嘴巴,没有好下锅的米,账房先生除了告诉我们本年又欠多少债、一共欠了多少债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炼苦了的油渣,再炼也炼不出什么油水来了。照我想,马家再狠,也不能把我们的人拉去抵债吧?
没有想到,穷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事情,财主人家真有那狠心办得出来。就在我那苦命的大孙子十二岁那年,不长人心的马富禄不知道听了哪个断子绝孙的出的高招儿,不到年三十儿,就打发大管家和地保来说:“今年的账,还不出也得还,绝不能拖到来年了。要是还不起,就把你那大孙子卖给马家做书僮,不单新债旧债全清了,孩子也有了好地方,再也不用吃苦了。”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娘的心肝宝贝,宁可穷死饿死,天下哪个做娘的肯把儿子卖出去当奴才呀!我不肯,我儿子儿媳妇不肯,就连我那才懂人事的大孙子也不肯,他说宁可在家里喝稀汤,也不去当奴才吃米饭。我只好对大管家说,这是我家的长孙,要靠他继承香火的;在他下面,还有一个三岁的妹妹、一个不到一周的弟弟,请马老爷再宽限几年,等老二长大一点儿了,我亲自送进府去。大管家说:马府里急着要用书僮,我的二孙子才周岁,等他长大了,得什么时候?要是钱也不还,人也不给,对不起,房门贴封条,男人送到县衙门去追比,女人孩子统统撵出去。他那里话音儿刚落,跟来的家丁拿出绳子来就要捆人。倒是我儿媳妇横下了一条心,反来劝我答应卖孙子。我一把搂住孙子就哭得晕了过去,他们那边怎么写的字据,又怎么把我大孙子抢走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听马家的长工说,我孙子进了马家,换上了里外三新的衣裳,每日里好吃好喝,没事儿只在书房门口坐着,啥也不叫干,也不许出门儿。我听着,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头。马家买人是当奴才的,不是当儿子的,好吃好喝地养着,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怎么也解不开这个谜!哪儿想到,黑良心的马举人是要把我孙子往阎罗王那里送啊!
过了两个来月,也就是十六年前的今天,我那大孙子突然间跑回家来了。他说马家昨天来了一个算命打卦的风水先生,还带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马举人叫那小丫头跟我孙子站在一起,从头到脚相看了半天,这才说是“天生的一对儿金童玉女”,就把丫头送进后院儿去了。我孙子在书房门外听马举人跟那风水先生嘁嘁喳喳地咬耳朵,心里起了疑,就溜到窗户根儿底下去偷听,才知道他们原来在商量怎么把“金童玉女”埋进老太爷的花坟里去呢。
马举人打算在开春之后给他爹迁坟的事儿,远近的人早就知道了。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还要用一对儿童男童女去陪葬。我那大孙子年纪虽小,可有心计啦。半夜里趁人不备,爬上大树,溜出院墙,摸着黑儿逃回家来了。他爹听孩子一说,就急坏了,要全家人都到山上去躲一躲,还不让走一条路。他带着大儿子往北,我带着三岁的丫头往东;他媳妇儿带着不满一周的儿子往西,爬到这落虎崖上来了。
天一亮,马家找不到我大孙子,立刻带领一大帮打手到我家来找,一看家里没人,就带人满山来搜。那么大一座白水山,藏起几个人来,还不是针落海底没地儿捞去吗?天下的事儿,怕就怕“没想到”三个字。没想到的是:马三公子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还养了好几条狗,本是为上山打猎用的,这次出来追人,家丁们把几条猎狗也牵出来了。狗在前边咬,人在后面追,连弯路都没走,就把他爷儿两个抓了出来,打了我儿子几个耳刮子,单把我孙子带走了。
等我儿子到村东山上找到了我,已经是申时过后。我们三个顾不得回家,出村儿往西又来找我那金不换的儿媳妇。等我们爬上这落虎崖,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我们按照事先约好的地方找到了这个岩洞老天爷呀!我那受尽人间苦楚、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儿媳妇,已经叫野兽撕碎吃尽,只剩下几根大腿骨、一个骷髅头啦!我那可怜的小孙子,连奶奶还不会叫呢,就叫野兽给吃得连骨头也没剩下一根儿啊!
老婆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悲痛,尽管没有放声大哭,那泪水却再也止不住,扑打扑打直往下掉。四周环立而听的人们,有的觉得鼻子酸,有的已经红了眼圈儿,人人都噙着一包泪水,只是狠命地咬住了下嘴唇皮,才没让那眼泪流出来。老穷婆直了直腰,出了一口长气,像是借此吁出一些积郁,避免胸膛内部压力过大而爆炸。她又一次撩起上衣里襟来擦干了泪水,抑止了悲痛,接着往下说:
骨头上刮肉刀连刀,马举人害得我家破人亡,这还是刚开头哩!过不了几天,马举人替他爹迁坟,把我的大孙子和一个买来的小丫头一起灌了水银,送进花坟里去当了陪葬。我儿子听到消息,要到县衙门去告发,还没走出村儿,就碰见那个背时的地保了。他说:当初卖孙子,写的是死契,生杀死活,爹娘不得过问。告上堂去,不单讨不到便宜,只怕吃不了的兜着走,还得办一个诬告乡绅的罪名。我儿子看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他自己坐班房不要紧,家里一老一小由谁来照管?跺了跺脚,强咽下一口气儿,回家来了。
就这样,我家六口人,叫马家害死一个,逼死两个,只剩下我祖孙三代三个人了。打那以后,马家的总管一连两年没露面。第三年,马举人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回乡来开词堂祭狙,大管家到各村各店去催收贺礼,顺便到我家里来看了看,说是这次马老爷年过半百还能中上进士,都是迁了祖坟风水有应的缘故。说到风水好,又说全亏我大孙子替他家守住了龙脉,是马家的有功之臣。他那里狗戴嚼子胡勒勒一起,怎知道我心里好像是扎上了万把钢刀,想哭都没有眼泪呀!临出门儿,这才叫我把当年的租子准备出来,往后再也别欠账了。我们还只当马老爷看在我孙子替他守龙脉的份儿上,免了我家这两年的租子了呢!
我们一家三口人,我带着小孙女儿穷花儿忙家里,我儿子一个人下地招财填债,一熬又熬了十五个年头。去年,我们穷花儿也十八岁了,尽管她没吃过一顿好饭,也没有一件整齐点儿的衣裳,可那模样儿出落得比花朵儿还惹人喜爱。她爹觉着两个儿子都没了,想招一个麻利勤快的养老女婿,到自己老了爬不动的时候,也好有碗热汤喝。没想到又是没想到,前年冬天,马翰林告老还乡,去年八月收租的时候,他说是来看望看望多年不见的老乡亲们,其实是怕这十几年中他不在家大管家弄鬼,亲自下乡来对账收租的意思。难为他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胖得像过年猪似的,一顶竹轿,用四个轿夫才把他抬进村儿里来。走了几家佃户,对了对账本子,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就径直进我家来了。我们庄户人家,就一里一外两间屋,冷丁进来一大帮人,我们穷花儿没处躲避,让那老不是人的给瞅见了。当面夸了两句,临走又留下一两一锭的两个银锞(k è课)子,说是给丫头摆弄着玩儿的。弄得我们收他的不是,不收他的也不是。
过了三天,马家的管家又来了,说马翰林原先在京师的几个通房大丫头,在他回乡的时候都打发走了,如今连个烧烟倒茶的丫头都没有。前几天上山来收租,看中了我们穷花儿长得机灵,有心想“抬举抬举”我们,带回府里去使唤。还说当时留下的两个银锞子就是定银,我们收了,就算是答应了。今天他特地上门来,就为讨一个接人的实信儿,再讲一讲身价银子的实数儿。
大管家这一说,气得我浑身乱颤。马富禄害得我一家九口死了六口,如今瞧着我们丫头长大了,又惦着拆我们亲骨肉来了。我儿子气得脸皮铁青,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两个银锞子来,劈脸就扔还给他。那管家登时就放下脸皮,取出账本子,指着十四五年前的那两年欠租,加上利息,一算算出了八十三吊整,问我们是愿意给人呢,还是给钱。
我儿子见马家欺人太甚,一咬牙,认了个年底清账,就把大管家给轰走了。我儿子的意思,是想暂且支吾一阵,先找好了落脚的地方,等年关近了,全家人悄悄儿一走了事。没想到马家看出我们有逃走的意思,就先下手为强,使上坏招儿了。
腊月初八那天,我儿子从山上回来,在路上拣到一个印花包袱,里面是几件半旧的女人衣裤。快过年了,他正愁没件整齐点儿的衣裳给闺女穿呢,这一来倒是天从了人愿。我们穷花儿从小没穿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裳,怎能不高兴呢,改巴改巴,第二天就穿出去了。你想想,人家是做好了的圈套,能不快么?不等天黑,大管家带着地保团丁,一齐进了我家,连没改的几件衣服也搜出来拿着,一根绳子,把他们爷儿俩都拴走了。
第二天我儿叫两个团丁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县里,我孙女儿当天晚上就送进了马家。我一个人顾不得两头,只好撂下孙女儿,先跟进城去照料儿子。过了头堂,才知道是马翰林拿帖子送的人,告我们是欠租不还租,卖女不送女,偷了马家的财物,想往远处逃走。除了那几件旧衣裳之外,马家还开了一张几十款的失单,要太爷着落我儿子身上追赃包赔。我儿子吃了这天大的冤枉官司,能承认吗?从初十日送进衙门去,一连过了几堂,一堂比一堂的刑法厉害。我每天在城里叫花一口剩饭,给我儿子送去。最后一次送牢饭,我儿子已经走不了路了,爬过来手扶木栅栏对我说:“娘啊,不是儿子骨头软,实在是马家定好了毒计,要往死里整我。我反正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痛痛快快地招了,倒死得干脆些,省得零打碎敲白叫皮肉受苦!”
第二天再过堂,他就招了个合伙作案,同犯在逃。反正堂上要的是口供,好定下罪来,有没有那么一回事儿,他们是不管的。录了口供,当堂就判了出来:闺女判给了马家抵债,把她爹又打了四十大板,站到县前站笼里去了。
那站笼是个什么东西,你们去过县里的人大概都清楚。没见过的人,想都想不出来那东西有多损多毒。我儿子在大堂上挨了夹棍儿、大板,两条腿本来就不会站了,那些不长人心肝的衙役得了马家的好处,只怕我儿子不死,把他脚底下的砖头一块一块全抽掉,让他悬空挂在站笼里。可怜他身上只穿着两层单,那西北风呼呼地吹着,透心儿的凉。我在笼子外面站着,想给他挡点儿风,那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就骂,直轰我走。你们想想,我一个做娘的,眼看着儿子受这样的活罪,我的心里真比刀割还要难受哇!我恨不能自己去替他受罪,换出他来,好给我们一家报这血海深仇。头一天,我讨了一碗饭来,他还能咽下几口去。过了一夜,那腊月的西北风冻得他泻了肚子,第二天就什么也吃不下去,翻来覆去只会说“不甘心”、“要报仇”这两句。伤后得病,连饿带冻,第二夜就断了气儿了。
我经人指点,好不容易到城隍庙求了一口薄皮义材,请几个好心的闲汉把我儿子埋进了乱葬岗子,我才一步一跌摸回杨村自己家里。这两间住了七十来年的破草房,还是头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在屋里过夜。山风吹来,刮得破窗户纸咝咝直响。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觉,想到了往后的日子,我一个孤老太婆,怎么活下去呀!可是想到大仇未报,我绝不能去死!哪怕是穿村过店,沿街乞讨,我也要活下来,好四处去揭穿马富禄那张骗人的鬼画皮!只要我活着,只要我孙女儿也没死,我们一定会有主意把马富禄的黑心肝掏出来的!
雷一飞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居然能够承受住这么大的打击,她那干瘪的身躯里,居然能够装得下这么多的悲伤!她满脸的皱纹,说明她饱经沧桑,确实已经很老了;但听她刚才讲的那一番话,还像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复仇少年。对于这个受尽了人世苦楚的老太婆,他已经觉着不单单是值得同情,而是觉着值得崇敬了。很明显,老太婆的话并没有说完,肚子里的苦水,也没有倒完。她之所以说到这里戛然中止了,只是出于她的小心,出于对大伙儿还不信任而已。他猛然向前跨出一步,在老穷姿的膝前蹲了下来,拉住了她那龟裂枯瘦的手,深情地说:
“老安人,尽管我们是住在高高山头的畲客,不过我们长着的是一颗人心,说的是人话,办的是人事儿。你刚才所讲的这些,我们全都懂得。你是白水山山脚下长大的人,总也知道我们山客受马家的欺负,也不是一年两年、一代两代了。说起来,我们畲客山头家家户户都有一本血泪账,记着我们对马家的恨和仇。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今天到此地来,就是为了对付马富禄,准备跟他的民团见个高低上下的。你打算怎样报你的仇,你孙女儿如今在马家怎么样了,你不愿意多说,我们不怪你。可你今天爬这么高的山,到落虎崖来要干什么呢?”
老穷婆眯起了眼睛,又一次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和气的、懂得礼数的强壮汉子来。论年纪,他比她那个被埋进花坟里去的孙子大不了几岁,可人家多么会说话,又多么懂道理呀!老穷婆很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她攥紧了雷一飞的手,满含深情地回答说:
“我不是不放心你们。穷帮穷,富帮富,这个理儿,老穷婆我懂。要不,我也不会给你们说那么多了。我打算怎么报我一家的仇,眼下还只能我和我孙女儿两个人明白。知道的人多了,难免人多嘴杂,走漏风声,万一要是传到那个老不是人的耳朵里去,我那孙女儿的命就保不住了。我们祖孙俩,谁也没打算活多久,只要有朝一日亲眼看见马富禄死在眼前,我们俩就一起寻个自寻,绝不让马家逮住活口儿。要问我今天一个人爬到这山头上来干什么,婆婆我刚才说得很清楚,怕是孩子你没听仔细。我跟你说过,今天是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和我那可怜的小孙子的死日。我那小孙子,是连骨头都没了;我那儿媳妇,剩下的几根骨头,当年就埋在这个崖洞里。从那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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