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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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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监考官们见主考大人一个劲儿地打圆场,心里明白主考官出于爱才,可是又顾忌到自己的名声,因此才代本良出了这么个补救的办法。大家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不再过份坚持己见。张千总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到底是个僚属,因此也不便于表示异议。反正改籍的事情总得通过县衙门去办,呈文落到师爷①们手里,要怎么办,还不是他们这些人说了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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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师爷──清代地方官自巡抚、总督以至府州县官,都必须聘请一些熟习官场法制律例的幕宾来襄理政务,这种幕宾,俗称“师爷”,并有明确分工,如管户籍登记的叫“户粮师爷”,管钱粮田赋的叫“钱谷师爷”,管诉讼案件的叫“刑名师爷”等。
本良离开守备官署,直奔县衙门而来,打听改籍的手续。门上指点他:先去找位写字的先生写个呈文来,然后交到签押房②去,由专管户粮的师爷回禀老爷后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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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刀笔──我国古代还没有纸的时候,用笔点漆在竹简或木札上写字,写错了就用刀刮掉,所以后世称以文字为业者为“刀笔先生”。
本良出了县衙门,就在县前荷花池对面的水门街左近找了一个刀笔③先生,央他代写一个改籍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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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签押房──即办公室。
这位刀笔先生姓钱,名叫士明,十年寒窗苦读,总算换来了一名秀才。只是此后一连赴过三次乡试,总是名落孙山;于是就灰心仕途,仗着会诌几句八股文,街面上衙门里人头也都还熟,就穿起一领青衫,在县衙门前面租几间屋专门代人写书信、柬贴、呈文、状纸,靠收几文润笔度日。他在缙云县吃了二十多年的笔墨文字饭,虽然前前后后也换过好几任县太爷了,除了亲信的师爷大都由新任太爷自己带来之外,衙门里的文案、书办、大小关节以及什么案件走什么门路之类,却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满有数儿的。
钱士明虽然是个文人,倒也爱看热闹,头几天校场比武,他也挤在人群中看过本良献技。今天见本良找上门来,不知何事,忙放下笔,站起身来招呼接待。
本良简单地讲明来意,刀笔先生半闭着眼睛思索了一番,显得事情棘手、颇费斟酌的样子,呐呐自语了几句,这才抓抓头皮,叹一口气儿,用右手食指扣着桌面儿,抬起头来开门见山地问:
“你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改籍么?那末,我先请问你准备花多少钱呢?”
本良不明白他的话由,还以为说 的是润笔,就嗫嚅地说:
“我自己只读过两年书,识字不多,也不知道呈子该怎么个写法。总求先生帮个忙,润笔一定照例奉上,决不会少的。”
一句话倒把这位钱先生也逗乐了,站起身来,拍拍本良的肩膀说:
“我的老弟,你说到哪里去了?我钱士明在这县前混事儿,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一家大小今天能有口饭吃,不至于冻着饿着,也全仗里头太爷、师爷照应,外面诸位乡亲、朋友们帮忙。我这个不第的秀才,落得今天摇笔杆儿卖文字打发日子,也是穷途落魄,没路可走的下策。谁叫我肩不能挑担儿,手不能提篮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到如今虽然仗着认识几个字,干上了这宗营生,却也还想积点儿阴德,图个来世。都说‘衙门里头好修行’,我虽然不在衙门里面,却也离衙门不远,吃的也是官司上的饭。这富贵贫贱,本来就是人各有命,老天注定了的。孔子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要想强与天争,那哪儿争得过来呀?故所以嘛,凡是那伤天害理、泯灭天良的买卖,你就是许我一座金山外加锦绣前程,我也是不做的。凡遇真有冤情,却有难处的官司,要我帮忙跑跑腿儿、写写字儿,倒是还能办得到。我钱士明可不是那路见钱开眼的人。不信,你不妨到县前打听打听,我这里代写书信呈文,向来没有定过例规:有钱的,给个十两八两我不嫌多;没钱的,给个十文八文我也不嫌少。不过嘛,话又得说回来啰,像我这样不抽烟不喝酒、青菜淡饭保平安的人,通缙云县你能找到几个呀?别人不说,单说这衙门里上上下下百十来口子,可都不是自己背米背面出来替人当差的主儿。这些老爷、师爷、大爷、二爷们,年金、月例、薪水、奉禄的收入,比起太爷来固然要少一些,要是比起咱们这样的子民百姓来,可就多得多啦!再看看他们的排场,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家里又是个什么样的铺陈摆设?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一个月的薪俸,还不够他们三天五天花销的呢!古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衙门里头,一不是金沙江①,淘不得金;二不是蓝田山②,种不得玉;不从公事上官司上弄钱,难道还等着从天上掉下来不成?所以嘛,古话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钱字上看得开,上下打点到了,天大的案子,哪怕是人命官司,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落一个烟消云散。吃公事饭的人,只要有钱进腰包,哪管昧心不昧心,谁管别人的死和活?他们自己说得好:‘天底下可怜的人多着哪!要全都可怜起来,谁可怜我呀?’就拿小哥你的事儿来说吧,这几天来,城里城外,谁不知道这头名武秀才就跟装在你小哥兜儿里一样?如今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你们同乡人出来参你一本儿,具禀帖告你冒籍报考。你想想,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要是你舍不得撒出几个钱儿去,你这籍贯有那么好改么?只要你一处关节打点不到,你的改籍呈子递上去,要不压你个一年半载,让你来回跑个十趟八趟的,那才叫怪事儿哩!”
……………………
① 金沙江──即宜宾以上的长江上游,以产金沙闻名。
② 蓝田山──在陕西关中蓝田县东,以产美玉闻名。当地流传有“蓝田种玉”的神话传说。
本良听了钱士明这一番长篇大套的现身说法,好像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不觉倒抽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问:
“我真不知道衙门里还有那么多的讲究,多谢先生的指点。这样说来,不花上几个钱,我的籍贯是改不过来的啰!要是照先生说的那么办,您知道一共得花多少钱呢?”
钱士明看自己的舌剑唇枪已经打开了这个乡巴佬的心眼儿,估计这宗买卖有可能成交,不觉歪着脑袋,斜着眼睛,装出一副完全是为本良着想的知己样子来说:
“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其实嘛,也用不着惊动太爷,只要户粮师爷那里有了人情,能替你紧着办,事情就全妥了。不过,这种事情瞒上不瞒下,底下那帮跑腿儿的二爷们总也得落口汤喝喝。眼下说话间就要放榜,你的这件事情,不算是火燎眉毛、磨扇压手,可也拖延不得。你想想,你的呈子递进衙门里去,那门子要是不给你送进签押房去,师爷就是想替你紧着办,也不能到门房去单提你这张呈子呀!再说,就算公事批下来了,门上要是没有关节,硬压它三天不给你发下来,你这一番心血、大把的银子,不又全都扔进东洋大海里去了么?所以嘛,这种事情,真是少一处关节都会砸锅的。你要想立时三刻把事情办妥当……”说着,扳着指头合计了半天儿,最后伸出一个手指头来说:“我看,少说也得一个数儿,再少,恐怕就不好办了。”
本良听说得一个数儿,心想当然不能是一两银子。当时的米价,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上好白米一百多斤,琢磨了一下,觉得改一个籍贯,花上一千多斤好白米,总也算是顶到天了吧?掂掇了半天儿,这才壮了壮胆子,嗫嚅地小声问:
“得十两银子么?”
看本良那憨厚而又无知的神情,禁不住把这位在衙门口混事儿多年的老刀笔也逗乐了:
“十两银子,还不够二爷们打酒喝的哩!我的老弟,你别以为这不过是件改个籍贯的小事情,要知道,人跟人不一样,时候跟时候不一样。早几个月你要是来改籍,不过花几个钱买张官纸写个呈子,往衙门里一递,什么时候门上发下来了,再开销几个酒钱,也就万事大吉了。如今合衙上下人人都知道你小哥急等着这个籍贯去接喜报、领文凭,这是关系到你中不中武秀才的大事儿啊!能那么便宜就给你把籍贯立时三刻改过来?说起来,秀才只不过是个起码儿的功名,算不得什么远大的前程。不过刚才我说过,人跟人不一样,你小哥跟我就大不一样:我这领青衫穿了有二十几年了,从穷秀才变成老秀才,变来变去还是个秀才,连个举人都没捞着。可我昨儿看你小哥这一身武艺,就是外行人也知道非比一般,早晚非池中之物,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鹏程万里,无可限量。不过你要知道:万里征途,始于足下,不中这名秀才,你能赴乡试考举人么?你能巴望着进京会试殿试博一个一举成名天下知么?能给你委个一官半职图个封妻荫子享这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么?老弟,十两银子买个出身前程,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再翻上十番儿能办成功,我看就算满不错了呢!”
一听说得一百两银子,吓了本良一大跳,差点儿没背过这口气儿去,真叫做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凉水来!本良痴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做声不得。
自从道光以来,以英国为首的鸦片贩子和走私商人的飞剪贼船像穿梭似的来往于中国沿海,倾销鸦片和洋货,换走了大量的白银。单是鸦片一項,每年外流的白银就达二三千万两。白银外流一年比一年多,银价也就一年比一年涨得凶,终于造成了一个银贵钱贱的局面。道光初年,一两白银换钱一吊,也就是一千文;到了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的时候,一两白银就可以换到制钱一千六七百文了。咸丰以来,银价猛涨,一两白银竟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沙板儿①小钱,当然还不止此数。白米的价钱呢?几十年来却一直停留在两吊钱一担也就是一百斤的水平线上下。对于薪俸用银子计算的官宦人家来说,银子值钱了,同样的收入可买的东西多了,当然是好事;可是对于像本良那样的手艺人来说,工钱收入,不是制钱,就是白米,多咱见得着银子?非用银子不可的时候,只好拿铜钱到钱铺子去换,里外里得吃多大的亏呀!一百两银子,要合一万多斤大米,就拿本良这样一天能挣十斤米的二把手石匠师傅来说,不吃不喝,还得攒上整整三年呢,再说,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是天天有石匠活儿可干的;更何况卖力气的行当,早晚还要练练武功,全指着吃饱了喝足了,身上才有使不完的劲儿,嘴上亏了,瘪着肚子,能行么?这些年来,立志考虑到儿子大了,头年又定下了亲事,不得不勒紧一些,攒下点儿钱,好给本良娶媳妇儿。就是把积攒下来的钱全拿出来,离那一百两的整数,真叫做戴着斗笠亲嘴儿──还差着老大一截呢!就算把刘教师给月娥添嫁妆的那五十吊钱也搭上,那也还差得远着哪!本良暗想,自己这一次来赴县试,原不是为取功名而来的,所幸三下校场,场场都压了他林炳一头,也就够了,即便真的得了这头名武秀才,也不见得出得起这笔盘费进省城去考武举。再说,这武秀才既不顶吃又不顶穿,没这头衔,倒还是个世代家传的石匠,有了这头衔还去打石头,不是反倒惹人笑话么?这样看来,这秀才就是争到手,也没多大的意思,不如见好就收,倒省得以后啰嗦。这样一想,就腼腆地说:大了,头年又定下了亲事,不得不勒紧一些,攒下点儿钱,好给本良娶媳妇儿。就是把积攒下来的钱全拿出来,离那一百两的整数,真叫做戴着斗笠亲嘴儿还差着老大一截呢!就算把刘教师给月娥添嫁妆的那五十吊钱也搭上,那也还差得远着哪!本良暗想,自己这一次来赴县试,原不是为取功名而来的,所幸三下校场,场场都压了他林炳一头,也就够了,即便真的得了这头名武秀才,也不见得出得起这笔盘费进省城去考武举。再说,这武秀才既不顶吃又不顶穿,没这头衔,倒还是个世代家传的石匠,有了这头衔还去打石头,不是反倒惹人笑话么?这样看来,这秀才就是争到手,也没多大的意思,不如见好就收,倒省得以后啰嗦。这样一想,就腼腆地说:
……………………
① 沙板儿──清代的制钱,厚薄大小并不统一,铜和锡的比例也不相同。顺治、康熙年间铸造的,大而且厚,次之是乾隆钱,嘉庆、咸丰年间铸造的,小而且薄,有的甚至帶有沙眼儿,份量几乎相差一半儿,因此被称为“沙板儿”,只能搭配使用或要打一定的折扣。例如喝一碗茶是三个铜钱,可以搭一个沙板儿等。光绪以后用紫铜铸铜元,不再用黄铜铸铜钱。
“实不相瞒,我是个打石头的手艺人,就是把我家里的坛坛罐罐全卖了,也凑不齐这一百两银子。多承先生开导,这番好意,只好等以后再补报了。”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
这位刀笔先生,本打算仗着自己能说会道,说动本良拿出一笔钱来到衙门里上下打点,自己也就可以从中落点儿好处。开口要一百两,也不过是漫天要价,等待本良落地还钱的意思。想不到本良老实巴交的,竟认了真,连到手的头名武秀才都想不要了。钱士明一看买卖要黄,赶紧又看风转舵,改口说:
“小哥要是确实手头不大方便,兄弟我少不得卖卖老脸皮,在户粮师爷面前说两句好话,替你求个情,说不定多少还可以省减一些。我是确实佩服小哥这一身好武艺,实实在在是为你小哥着想。眼看着一个到手的头名武秀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我都替你可惜!其实,你这事儿跟我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中了秀才,赶明儿进京会试中了个头名武状元回来,高官厚禄,腰金衣紫,我钱士明跟你小哥儿非亲非故,也沾不着你一点儿好处。我这个人,天生就的第一是爱才,第二是在江湖上混碗饭吃,讲的是义气: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咱们今天先交个朋友,赶明儿你我往来长了,你就知道我的为人了。”
本良多少也听说过,衙门里的事儿,是一点儿也沾不得的,一沾上身,可就甩也甩不掉了。今天又多少看透了一点儿这位刀笔先生这样用劲儿地撺掇他花钱打点的真正用意,也就更加坚定了不找这麻烦的决心。他一面搭讪着走出门来,一面对起身送客的老刀笔打个圆场说:
“这样大的一笔银钱,我作不得主,等我回家去跟我们家大人合计合计再给您回话吧!”
钱士明还不死心,送出门口,又拍拍本良的肩膀,显得十分关切、十分知己的样子说:
“老弟,好好儿琢磨琢磨吧!照我看,总不能平白无故把一个已经到手的头名武秀才就这样拱手送人吧?唉!谁叫我跟你老弟一见如故呢!我这个人的脾气,还就爱帮忙帮到底儿。你要是回家去商量,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两天。眼下没几天就要放榜了,这日子可是不等人的呀!在自己一生功名前程这样的大事情面前,可得自个儿当机立断,半点儿也含糊不得、犹豫不得的呀!你要是手头紧,也不碍事,兄弟我跟县前的那几家钱铺子都还有个小小的情面,只要你舍得多出几个利钱,有兄弟我作保,百儿八十两银子,还是提调得开的。”
本良虽然没有见过太多的世面,对于衙门中里外通同一气变法儿弄钱的故事却也有所耳闻。眼前这位刀笔先生如此殷勤,几乎是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的,还一个劲儿地撺掇他借钱打关节,为的是什么?安的是什么下水①?还不是一眼就能看透么?干讼师这一行,有几个不是油嘴滑舌,指着耍诡计掉花枪弄钱的?就随口应付两句,头也不回地赶回隔溪自己的下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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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下水──猪肉铺里称“心肝肚肺肠”等内脏为“下水”。“安的是什么下水”,是“安的什么心肠”的贬义说法。
本良刚一迈进店堂门,店家就含笑迎了上来说:
“小表弟②回来了?前脚你刚走,后脚你师傅就来了。听说守备衙门派人来传你去问话,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你师傅放心不下,还在你房里坐着等你回话呢,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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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小表弟──当地对年轻人的客气称呼,没有任何亲属关系。同样,表兄、表叔、表伯、表婶等等,斗士客气的称呼。
听说师傅来了,本良心里正有一肚子话要跟师傅说,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后院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是多么需要有个亲人来帮他出出主意,听他诉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平啊!
路边的小客店,大都是门面上卖粥卖饭,后院儿有几间小房间供客人歇宿。本良刚穿过店堂,就听见师傅在隔壁房间里跟雷一鸣闲聊天儿。听他们满口劈刺架隔的,像是在谈论枪棒拳脚。本良一面大步走上前去,一面老远地就叫开了“师傅”。
房里的俩人听见有人招呼,忙起身迎出屋来,却一齐来到本良的屋内落座。桌上有堂倌刚沏的一壶大叶茶,摸一摸,还是温的,将就着一面给师傅和雷一鸣倒茶,一面把到守备官署见主考官动问籍贯,以及到县前请刀笔先生写改籍呈子等情况,详细诉说一遍。刘教师还没开口,早已经气炸了那位南乡老哥,用拳头一捶桌子,哇哇地大叫大嚷着说:
“岂有此理!在当地一连四辈儿住了五十多年还不算本地人,难道倒应该算是外乡人吗?要这么说,我祖上也是顺治十八年从福建迁到丽水,乾隆二十六年又从丽水迁来缙云的,从来没听说办过什么改籍手续哩!难道我也不是缙云人了?这不分明是存心找碴儿生事吗?下场那会儿,我见林炳那小子长得鹰鼻子鹞眼的,走起路来鼻子眼儿朝天,胳膊肘儿朝外,八百个不在乎,一千个瞧不起人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准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看来,果然不错!武功这玩艺儿,强中还有强中手,谁敢吹这样的大话:一手能遮过天去?自己不如别人,想出些邪门儿歪道来压人一头,能算是真有本事吗?今天他把这头名武秀才抢走了,大家要是知道这底细,还不在背后用唾沫啐他?我是个跑码头耍枪棒卖伤药过日子的穷光棍儿,实在是太穷,拿不出这一百两银子来。要是大家凑一凑能凑出个三五十两银子来的话,我就非跟这姓林的小子制制这口气儿不可!他不是想得头名么?我就偏不让他!唉!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哪!咱们手上没钱,说什么!饶是这样,我也得在各处码头上人多的地方,给 这小子张扬张扬,抖落抖落这小子的丑名儿,出出咱们这口冤气!”说着,憋不住满腔怒火,又是一拳,砸在桌子上,气得破桌子叽叽嘎嘎直叫;茶碗里的茶水也愤愤不平,像波浪似的晃荡起来,流了一桌子。
刘浪倒是不动声色,皱着眉头听南乡老哥发完了这一通牢骚,见流了一桌子茶水,毫不犹豫地举袖子权代抹布擦干了,这才干咳一声,平静地说:
“老弟,这种事情,在这个世道里,还不是司空见惯,哪儿都一样么?干生气有什么用处?我要是爱生气,有十条命也都气死了。这次我让本良出来应考,本想让他见见世面,交几个朋友,在武艺上要是能压林炳一头,也省得他老是吹嘘‘壶镇林无敌’,煞煞他威风,以免他往后找碴儿,欺负到师兄弟们头上来。想不到山中无猛虎,猴子称大王,他们师兄弟倒争起头名武秀才来了。这就叫做‘烧香引出鬼来’了:原来是巴望姓林的从此不敢找碴儿生事的,没想到反倒节外生枝,先就这应考的事儿上找起碴儿来了。花钱改籍贯,并没有什么用处。本良说得对,咱们手艺人,要这头名武秀才干什么?你真想从此改行,一心一意去考武举中状元报效朝廷吗?一来你没这份儿本钱;二来你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世道?官场中有几个是吃人饭拉人屎的!就算你掌管着兵部,当上了兵马大元帅,你是能杀尽这帮豺狼虎豹,扭转乾坤呢,还是能铲除洋教,轰走洋人,在咱们中国建立升平世界?这个世道,只要你做了官儿,不是变豺狼虎豹去吃人,就是被豺狼虎豹撕碎吃掉,难道还有第三条路可走么?经过今天这一课,本良大概也明白了许多道理,这就算是见了世面,长了见识,没有虚此一行了。衙门里的路径,大体上我都清楚:改个籍贯,也花不了那么些钱。就算是十万火急,满打满算有三十两银子尽够打发的了。这些吃官饭的人,就好比一层层逮鱼的鱼网,你要是撞到了网上,谁不是狮子大开口?胆子小一点儿的,真能让他们吓晕了。其实呢,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碰上明眼人,给他个四大皆空,跳出名利圈儿外,他也就无能为力,无计可施了。实在逼得急的时候,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要杀要剐,你瞧这办吧!’他看从你身上挤不出油水,也就会作罢。衙门里的人,个打个都是见钱眼开见财起意的主儿。今天收你十两银子,替你把籍贯改了,等你中了头名武秀才,就能轻轻地放过你去?那时候夹板儿套在你脖子上,小辫子攥在人家手心儿里,吃不了的就得兜着走。赶明儿就是把你整个吴石宕倒腾空了,还不够填满他们那一帮狗肚子的呢!更不用说眼下几天内就要放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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