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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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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劾是由于这个老隐吏在里面作怪,但是把叛匪这条“延长线”从老和尚画到李隐吏那里,再从李隐吏画到白太尊那里,却是颇能顺理成章的。而要把这三个人同时归到叛匪一边儿去的关键,则完全在老和尚的身上。可惜的是,当他意识到这层关系,派人到黄龙寺去抓这一老二少的时候,早已人去寺空了。不过从锁着的寺门和整齐的菜园这两者看,主人大概不会在外面住得太久。

果不其然,三月初一日夜里,留在黄龙寺附近单盯老和尚的差役来报,说是正觉在当日下午回到了寺里。金太爷当机立断,决定立即拘捕,但遗憾的是,逮回来的只是一个老和尚,两个小沙弥连影子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问了几堂,老和尚一口咬定只有一个人在黄龙寺修行,残灯破庙,也没有香火,只靠种园子度日,从来没有也无力收徒弟的。验看度牒,又没有丝毫破绽,找因头,更没有一点儿碴口。问来问去,反被老和尚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暂且收监。

到了第五天,李隐吏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打处州府回来了。一乘小轿,径直抬到衙门口才落肩。门子见是这位老寿星来到,不敢怠慢,慌忙报了进去。金太爷明知他为谁而来,却也无法躲他,硬硬头皮,只好接到仪门外面来。一见面,老隐吏也没有那么多的浮礼繁文,开门见山头一句话就直插中心,诘问金太爷为什么把他的老朋友正觉法师收进了监狱里。金太爷跟李隐吏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这个倔老头子不是那么好惹的,干脆也就吐了真话,说是老和尚手下的两个沙弥,是砸站笼劫犯人的同伙叛匪,因此事关重大,不得不着落老和尚身上要人。李隐吏闻言哈哈大笑,连称怪事,说他的老朋友是个云游和尚,向来没有什么徒弟沙弥之类的跟脚孩子;再说县里砸站笼的那天,老和尚正在吏隐草堂作客,第二天又一起到白太尊衙里盘桓了半个多月,刚一回来,县里就把老和尚给拿问了,真是从何说起?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老隐吏开门见山就问金太爷为什么把他的老朋友正觉法师收进监狱里。

金太爷接过来一看,见是一张保状,上面写明:一,正觉和尚从来没有收过徒弟,黄龙寺里也没有行者沙弥;二,县前站笼遭砸的那一天,正觉和尚正在吏隐草堂作客,绝无不法情事发生。他日查明如有不符,唯保人是问。下面的落款,竟然是李隐吏和白太尊联名同具的。拿着这样一张保状,还能不放人吗?照金太爷想,只要这两个人敢来取保,往后一经查出正觉和尚的不是来,这两个保人就一个也跑不掉了。这样一想,登时就从牢房里取出人来,当面开释发落。

送走了客人回到内衙,这才越想越不对头:抓到正觉,一共不过才四五天,当时李隐吏还在处州府作客,两地相距九十里,走路得一天,要不是当天或第二天就有人赶到知府衙门去送信儿,怎么能够写好了保状回来要人?这么看起来,白太尊在缙云县一定安有耳目。想到这里,头发茬儿不由得一根根全奓煞起来。继而又转念一想:李隐吏是个有家有业的人,跑得了正觉和尚跑不了他,正好借此机会放长线钓大鱼,多安上几双眼睛,倒要仔细看看这两个老头子到底要搞些什么名堂。

但是很失望,耳目们传来的消息,都说老和尚保释之后,回了一趟黄尤寺,把东西归置归置,干脆搬到吏隐草堂来,两个老头儿做一处住下了,每日里除了谈今论古纵情诗酒书画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制订一种什么缙云话罗马字上头。隔长不短儿的,老隐吏的儿子李继文还带着耶稣堂传教士卢益世回家来参加议论,四个人经常争得面红耳赤,意见不能一致。

事情牵扯上洋大人,金太爷觉得麻烦和啰唣都增加了。以前老头子搞什么切音土字,就引起学里教授们的非议和反对,最后惊动了学政大人,经过详加考察,总算没有闹出什么大不了的漏子来。这一次,又掺和上一个洋和尚一个土和尚,搞的名堂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看起来,倒像是与官家皇上的干系不大,除了写过一次禀帖细细报与军机处之外,对他们这些笔墨上的官司、文字上的生涯,渐渐地也就放松注意了。

真正叫金太爷挂心的,还是雷家寨人真刀真枪的造反。自从梅守备剿山失利兵败回城以后,尽管雷家寨没有乘胜追击,发兵打进城来,但是单单城里城外的街谈巷议,就已经大长了别人的志气,灭尽了自己的威风了。头一件,绿旗营、小队子和快班民壮一下子死伤被俘二百多,简直就无法得到补充。太平时节,当兵吃粮,本是游手好闲的青皮光棍儿们山穷水尽当光卖绝之后所能走的活路之一;如今雷家寨一举旗,人人都知道招兵就是为了往山里去送死的,还有谁神志那么不清楚,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倒要撞进去呢?特别是雷家寨祭旗大典之后放下山来的那几十名释俘,除了少数几个因种种原故不得不回队投到之外,绝大部分都领了山寨资助的盘费,连夜取了家小远走高飞另营别业去了。这些人分散到了四方八处,通过他们绘声绘色的讲述,把山寨的仁义描绘得比梁山泊还梁山泊,把首领们的神机妙算描绘得比诸葛亮还诸葛亮,把义军里的男女小将们描绘得比罗成、穆桂英还要勇武三分,这就难怪招兵的榜文在城里城外贴了好几个月,去应征投军的人竟然如此之少了。

第二件,往常在衙门里,除太爷、老爷之外,其余人等不分班辈儿,大小头目全是“大爷”,隶卒兵壮全是“二爷”,见人高一等,逢人长一辈儿,说起话来吆五喝六,见了乡下佬哪有好声气?但是自从城里城外两次叫人杀了个喜送不送之后,这些大爷、二爷们的气焰居然也收敛多了。每逢市日赶集,城门路口盘查行人的隶卒兵丁稍为蛮横一些,胆大的乡下人居然也有敢于顶嘴回敬的,什么“就会欺侮老百姓”啦,“见了雷家寨的山大王就像是耗子见了猫,屁都不敢放”啦,如此等等,居然也会脱口而出。昔日耀武扬威的大爷、二爷们,一下子都成了孙子辈儿,好像兔子吃了山药蛋,一个个全闷了。

这种变化,颇使金太爷忧心忡忡,感到既不利又不安。城里空虚,兵力不足,会给山寨里造成可乘之机,而一旦敌方以飞兵奇袭,城里兵丁一无主将二无斗志,势必一击即溃,到了那个时候,身家性命是否能够保全,就很难说了。

为此,金太爷向知府、兵备道、巡抚衙门一连发出了三封告急文书,要求温处总兵驰援征剿。但是此事经白知府一参、金衢严道一查,上下皆知“叛匪总数不足一百”,文书送上去,也不过批复“些许毛贼,着该县火速剿灭”几个大字,又退回来了。

梅得标依旧称病,不打算把这把老骨头扔在白水山头。除他之外,县里只剩一个哨官和几个千百把总,打不出旗号去,也挑不起班子来。想来想去,经与丁师爷密商,决定保举林炳出任守备,办理守城、招兵、剿匪诸般事务。荐书上去,白太尊那里就没通过。自从清兵入关,入主中华,顺治皇帝登基以后的头一道圣旨上谕,就给汉民定下了三条规矩:一是垂辫,二是低薪,三是不得在本籍为官。不要提林炳缺乏资历和功劳了,单就他是土生土长的缙云人这一条,就阻碍他坐上缙云县守备的宝座。他怎么会想到,当年本良因为取不到缙云县的籍贯而名落孙山,今天他却正因为多了这么个籍贯而进不了守备衙门呢!

在这一年的较量中,不论是明争还是暗斗,金太爷都感到了顶头上司压力的沉重。他虽然还不肯认输,却不得不承认力不从心,不得不借重一下他老子的权柄反过来压一压白多明,自己才能喘过这口气儿来,挽回眼前的残局。

这时候,春梅已经把墨磨浓,金太爷也早就打好了腹稿,在靠窗的一张条案上坐下来,拂纸吮笔,蘸饱墨汁儿,不用再费心机苦苦思索,提笔一挥,果然不愧为翰林学士出身,洋洋洒洒数

千余言登时草就。书中除问安套语之外,恳切陈词,极言一年来处境之难,所遭欺压之苦,设若朝廷不弃缙云县这一片金瓯,不弃他金某人这一片丹心,那就应该善恶昭彰、是非清楚、赏罚分明,及速除去白多明这种庸碌之辈、包庇匪类之徒,立即处决已捕匪首吴本良,破格任用奇才林炳,并请镇台发兵一千,会同守备进剿匪窟,务求一鼓荡平。如若不然,金某人只好为国尽忠,望阙谢主隆恩,做一个不孝之子矣。

写完了书信,自己又从头到尾细读了两遍,心想老爷子看了如此恳切的言词,就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朝二百三十年的一统天下、锦绣江山,也应该有所动心、有所作为了吧?更何况现任军机达拉密还是他的生身之父呢!

出于金太爷意料之外的是:老爷子的回书驿传而至,说的是国丧期间,京中动乱,人事倾轧,新权贵们身后到底都有哪些人,一时还弄不清楚,不宜过早有所举动,万一牵一叶而动全枝,对人对己反都不利。书中劝慰金太爷必须暂且忍耐一时,静观其变,不可计较一人一事之得失,以至因小而失大。至于当地叛匪猖獗,县城缺少守将,兵力不足,拟擢用本籍绅董出任守备以御强寇事,是否可行,还要等待商之于兵部以后另函告知。总之,目前老爷子不是为他自己就是为跟他有关的人正在奔走忙碌之中,儿子的处境还没有到了山穷水尽濒临悬崖边缘,做老子的鞭长莫及,一时间无法也无力顾及了。

第五十六回

水旱频仍,蚩蚩群氓遭涂炭

协力同心,浩浩义军攻县衙

自从同治皇帝驾崩宾天,三岁半的光绪皇帝身登大宝以来,也不知是触犯了天怒呢,还是惹起了神怨,浙南地区总是风不调雨不顺的。“国丧”期间,到处是哀哀哭庙之声;也许正因为这种涕泪滂沱的“人雨”下得太多了的缘故吧,释服之后,就再也不见有一滴“天雨”掉下来过。其贵如油的春雨没有降临,大地上到处都是干松松的,连青草也懒得探出头来,花儿也不愿露出脸来。往年的清明前后,细雨濛濛中有花枝招展,小雨纷纷中有嫩叶摇曳,就是在苦雨凄凄中,透过那层层雨帘所看到的,也是一个花红柳绿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给人以兴奋,给人以欲望,给人以从苦难中挣脱出来获得美满幸福的幻想和力量。点点雨水,湿润了埋在泥土里越过严冬的种子,叫它生根发芽,抽枝拔叶,开花结果;滴滴雨水,滋润着藏在心田深处躲过了千次万次残酷的摧残而幸免于难的想望,也叫它逐渐膨胀,逐渐分裂,终于脱颖而出,占领了一定的空间或时间,成为一种新鲜的事物而来到这个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离奇世界。不论是人是物,都要在春风春雨的吹洒中先生存,后发展,最终得到成功的果实。

但是光绪元年的孟仲季春,风不吹,雨不洒,花不开,草不发,整个大地,好像沉睡未醒,好像过于悲痛而昏去,也好像已经到了世界的末日,从此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了。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哺育自己儿女长大的母亲,她已经再也没有淙淙而流汩汩而淌的甘泉和乳汁了,她留给人们的,只是干旱,干旱,沙漠似的干旱,没有生气的干旱,吞噬着人间一切的干旱!

入夏以来,依旧是一滴雨点儿也没有掉落下来过。端午节到了,人们一边骂着天,骂着娘,一边把家里仅余的几斤糯米扫仓而出包成粽子,带到地里去日以继夜地车水,车水,玩儿命地车水!

开春以后,车水耕田,车水播种,车水育苗,车水插秧,车水种稻……。种一亩稻田,光是车水,用去了庄稼汉多少力气,有人能算得过来吗?到底是车到田里去的水多,还是庄稼汉身上流的汗多,有人能说得清楚吗?

缙云是个山区小县,这里虽然不是“天无三日晴”,但确确实实是“地无三里平”,大大小小的田土地块儿,高低错落分布在山谷里、山坡上,就是在溪边的稻田,往往也离水面几丈远几丈高,因此,每逢天旱车水的季节,需用两三部龙骨水车打接力,才能把清清的溪水车进稻田里去。车起水来,一车就是几天几宿。车架上挂着盛水的竹筒、装干粮的口袋,渴了在车架上喝两口,饿了在车架上吃点儿,困了就在车架上打个盹儿!说起来也许有人会不相信:长工接连几天几夜车水,困极了,扒在车架上车着车着就闭上了眼睛打开了呼噜,不过他的两只脚,却依旧机械地踏动着水车,让溪水通过水车乖乖儿地流到稻田里去。

为了取得水,为了让水流进稻田里先让禾苗喝足,从而再让人们吃饱,除了车水之外,祖祖辈辈的庄稼汉也曾经挖空心思想尽了办法。只要山沟里、小溪里、池塘里、湖泊里还有水,勤劳聪明的缙云人就会用人力、畜力、风力甚至流水本身的流力把水往高处提,往远处送,最终流进了稻田。可是一旦干旱到了池塘枯竭见底,溪沟点水无流的地步,任你再勤劳再聪明的庄稼汉,就再也无法叫没有来源的水流进田地里去了。

旱情越来越重,不但天上不下雨,地上水断流,连水井里也没有水了。不是见了底,就是打上臭烘烘的浑浊泥汤来,根本不能喝。流经县境的恶溪,早已经不流了,只剩下水门街对面的“面前潭”还有二尺来深的死水。为了保障整个县城几千张嘴的吃喝,金太爷当机立断,张贴告示,下令谁也不许再车这里的水,派了四名衙役,日夜轮班看守,各家各户每人每天只许取水一瓢,有敢多取者,格杀勿论!

按照当时人们共同的见解,大都认为天上是神住的,地下是鬼住的,只有人才住在地面上。天上、地下和人间,又都各有一名王者来统治自己的臣民,而广阔的水域,不论是江河海洋,还是湖泊池沼,则都是由互相没有统属关系的龙王、神君、水怪之类统辖,每一位水神,分管一方的雨水,共听一位天帝的号令。因此,当地面上的明水告罄,人力无法寻求水源的时候,就想到了神的身上,最后只好拜倒在龙王、神君、水妖的脚下,哀哀祷告,祈求保佑了。

求雨之初,先是禁屠,不论是鸡鸭猪羊,一律不许宰杀;继而斋戒,不论是官绅百姓、士农工商,一概素食;连夫妻也不得同床,以示心诚意虔;最后是锁喉,一个,两个以至于七个,八个,半自愿半被迫地从四方八处送到城隍庙来,跟城隍老爷对面而坐,一把银锁穿过脖子的皮肉锁着喉咙,还用链条儿连接着,套到了城隍老爷的脖子上。这种近似要挟的无赖行径,名为静坐等雨,其实是静坐等死呀!

当地有一句农谚,说是“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根据嘛,据说五月二十八是关公生日,生日之前半个月,周仓必须把关公的青龙偃月刀磨得雪亮的,因此,五月十三日的那场雨,俗称“磨刀雨”。但是,光绪元年的五月十三,依旧是万里无云,赤日炎炎,居然应景儿的“磨刀雨”也没下一颗!

过了五月十三以后,庄稼汉们急得要发疯,眼睛都憋红了。为了要雨水,要这活命的水,真是叫他们赴汤蹈火都会在所不辞;只要有人提出一个办法来,不管灵验不灵验,都愿意去试一试。

求雨的人群川流不息,这一拨儿刚过去,那一拨儿又过来了。从早到晚,县衙门前面几乎就没有停息的时刻。金太爷所最恼火的接雨跪香,每天都得操演个三番两次──这种苦头,他到缙云上任以来,已经尝过不止一回了。而使他更不放心的,还是求雨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涌进城门里来,万一雷家寨的匪徒们趁机混进城来乱中闹事,岂不是会无法收拾?除了责令绿旗营和新招的小队子天天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般严加防范之外,金太爷也确确实实打心里希望甘霖佳雨及早沛然而降,从而大大减轻他如焚的焦心和不安的疑虑。

他把前年大旱时祷告苍天卓有功效的那篇祭文找了出来,唔唔呀呀地在县前跪读了不止三遍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原先十分灵验的神咒,这一回任你再三催动,依然毫无效应,大有苍天气恼,充耳不闻,任你磨破嘴皮儿,仍是不理不睬那个劲头。自以为神通广大,入海能擒龙,上天能揽月的金太爷,这一回确实感到黔驴技穷,无能为力了。

灾荒之年谣言多,真是不假。天一旱,关于“老天为何不下雨”这个题目,一下子就冒出了几十种甚至上百种不同的讲法来,真是众说纷坛,莫衷一是。大多数老人们都说,缙云县是块风水宝地,每隔十一年,水旱一更替,这是百无一爽的。算起来,同治三年甲子发过一次大水以后,到今年光绪元年乙亥,应该是发大水才对,不论怎么说,总也不至于干旱到连吃水都没有吧?如今乾坤颠倒,水旱错置,一定是有不祥之物或是旱魃之类在本地降生了。要不把这害人的旱魃除去,缙云县可就要旱成不毛之地啦!

于是乎,关于旱魃的传说不胫而走,城乡远近,到处都在议论旱魃,寻找旱魃,人人都以除去旱魃迎来甘雨为至高无上的头等大事。但是旱魃究竟是什么模样,在什么地方,怎么才能把它除掉?则又众说纷坛,不知道究竟谁的话靠谱儿了。

于是,不识字的人就去问佛,识字的人就去翻书。因为佛是圣人当的,书是圣人写的,溯本穷源,本是一宗。一些愚夫愚妇们先后去问了许许多多的神和佛,可是神佛们大概不是跟旱魃有深厚交情,就是跟旱魃做了儿女亲家,大都是语焉不详,不肯细说。村夫村妇们不得已,只好到本村或外村的书塾里去请教学究先生。村学究们戴上了老花眼镜,捧出厚厚一叠书来,一本一本往下翻。《诗经》里倒是曾经说到过“旱魃为虐”这样的话,但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什么模样,都没有说明白,就是孔颖达老先生的疏文里,也只说“魃,旱神也,一名旱母”,仍不知旱魃此神究为何物。不过多少也泄露了一点儿天机,知道旱魃还有个表字,叫做“旱母”。既然是“母”,那么,一定是女身无疑。于是又有个老学究去翻开了《神异经》,找到了旱母一章,方才知道此神住在南方,赤身裸体,长仅二尺,眼睛长在头顶心儿上,走起来其快如风,度其意思,大概是个穿不起衣裤的穷家孩儿,而不是什么雌性的妖魔。

但是另有一位老学究却说是“此见不敢苟同”,他翻开了《南史》,说是梁代有个州牧叫做萧推的,历任淮南、晋陵①、吴郡太守,凡是他所到的地方,总是赤地千里,奇干苦旱,吴人都说他是旱母。由此看来,旱母似乎应该是个不替百姓造福的父母官。

……………………

①  晋陵──郡名,置于晉代,在今江苏武进县。

于是乎认定旱母是穷家孩子的老学究和认定旱母是父母官的老学究又争执起来,官司打到了学中教授面前。老教授沉吟再四,觉得这事与父母官挂在一起总不大好,于是也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北史》,戴起老花镜翻了老半天,指着一行读给众人听:“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②据此,主张旱魃是女身,是个善神,不是凶神;住在北方,不是住在南方。三位老夫子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儿四溅,又都有书可据,各不相让,几乎老拳相向,动起武来。经人相劝,说金太爷出京之前是位翰林学士,读过的书汗牛充栋,有什么疑难之处去请教他,必能剖析疑义,得出笃论。大家一听言之有理,就扶定了三位老冬烘一齐来谒金太爷。

……………………

②  这一句的全文和句读应该是:“魏之先始均仕于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这里指文理不通的老教授读了破句,曲解了原意。

今太爷问明了来意,不觉哈哈大笑,叫小跟班儿的到书房里去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可谈》,随手一翻,就指着一页读给大伙儿听:“妇人有产鬼形者,不能执而杀之,则飞去,夜复归就乳,多瘁其母,俗呼为旱魃。亦分男女,女魃窃物以出,男魃窃外物以归。”众人看到了如此详尽的说明,皆大欢喜之外,全都心悦诚服,别过金太爷,一拥而出,四处寻找旱魃去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不出三天,果然有个南乡地保从乡下缚了一个其形似鬼的男孩儿到县衙来献。据那位地保说,这个男孩儿,就生在他的村子里,是个种田人的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身高约二尺许,生下来就是个丑八怪,当天就把他娘吓了个半死,往后是越长越丑:细脖子,大脑瓜儿,麻秸杆儿似的细胳膊细腿儿,却配着一个蝈蝈儿似的大肚子,两只蒲扇似的招风耳朵,脑瓜儿顶上还有两颗流脓的大疗疮,村里人都说他是恶鬼来投胎的。自从老学究们考证清楚了旱魃是什么样子以后,这位地保就琢磨到了这个小孩儿身上去,越琢磨越像:第一,他生在南乡,正是南方;第二,其形似鬼;第三,身长二尺,第四;身上赤条条一丝不挂;第五,两颗大疔疮长在头顶心儿,正是两只鬼眼;第六,他落生的这几年,缙云地界就连年大旱,越旱越凶。

有此六条证据,说他是旱魃,已经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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