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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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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是一件捻指间就可以轻易决定的事情。要慎重,不可草率,我不打搅你,你好好儿掂掇掂掇吧。

听完了这一篇生动、曲折而又充满着辛酸和哲理的不平凡的故事,本忠依然一声不响地沉默着,两只眼睛里噙着泪花儿,向前走着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渐渐慢了下来。他犹豫了?拿不定主意了?不想学唱戏了?不,不是的。从他那迸发着仇恨之火的眼睛里,从他那由于急促的呼吸而急剧起伏的胸脯上,从他那由于满腔热血沸腾燃烧而通红冒汗的脸蛋儿上,都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来,这个早熟的、只有十六岁半的小大人儿,是多么地难于抑制自己内心中汹涌澎湃的激烈情绪呀!他嘴唇皮哆嗦着,张了张嘴,却怎能把满肚子的话一下子倒了出来呢?

本忠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里生活了十六年,跟老学究读过几天书,尽管认字不多,大字足本的绣像小说也读完了好几部;跟刘师傅学过几天拳脚,尽管武艺不强,些许一两个人还真不放在眼里;跟父兄们出过几趟门儿,尽管走的地方不多,方圆二三十里之内的新闻掌故知道的也不少。在自己的村子里,在少年朋友中,他也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对于自己的一生,他只愿子承父业,做一个手艺高明精湛、为人忠厚老实的石匠师傅,盖几间四白落地的瓦房,娶一位贤惠温顺的妻子,凭自己的汗水力气,布衣淡饭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对于朝廷官府,刘师傅临死那天虽然也历数了诸般罪恶、多种弊端,但总觉得那是遥远的外地他乡的事情。他认为,在壶镇这样的小地方,只要每岁交钱粮,按年纳丁税,就是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一时半会儿的也乱不到山村里来的。

没想到林炳中了武举,刚当了几天团总,还没做上大官儿,就这样地仗势欺人,逼得自己不得不重新安排一辈子的生活。眼前这个人,小时候的韩苦娃、红小生李丹、名武丑仇有财,老少三辈儿走过来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哇!他自己尝遍了人世间的辛酸悲惨,心中想的却是天下穷人的苦痛,还要用他的毕生精力去和为富不仁的人家作对。自己肩负着复仇大志离开家园,踏进这个到处是火坑陷阱的污浊世界,头一天就碰上了饭店老板、黄二少爷这些魑魅魍魉,要不是他来救驾,谁知道这会儿会是个什么样儿的结果?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跟他学唱戏,跟他学武艺,跟他学做人的道理,跟他一起去劫富济贫,天下难道还有比他更好、更能干、更懂道理、更知道自己心思的师傅么?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一眼看到路边有一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头,就猛地收住了脚步,一把拽住了仇有财,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强摁他在石头上坐下,二话不说,一边叫着“师傅”,一边就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等到仇有财笑着把他扶了起来,只见他原先噙着的泪花,一下子扑簌簌地全滚到腮边来了。

第六十八回

挖空心思,大财东仗势舍财硬请客

无可奈何,小戏子逢场作戏代新郎

茬苒光阴如箭发,经天日月似梭穿。本忠逃出了缙云地界,跟仇有财到了金华,从母姓改名刘忠,搭上了王家班子学唱戏,转眼间不觉又快两年了。

王家班子是当时在浙南最受欢迎的“三合班”。称之为“三合”,是因为他们所唱的剧种有高腔、昆曲和乱弹这三种,每一曲种都有十八本传统大戏为“正目”,另外每个剧班也各自串演一些小戏作为垫场。这种班子,因为最早形成于东阳县,因此当地习惯称为“东阳班”或“东阳大班”。东阳班唱的戏,就叫“东阳戏”或“东阳大戏”。三合班既有古老的传统剧目,又有丰富的优美曲调,所以不单盛行于婺语区的金、衢、严三府和越语区的台、温、处三府,有时候,还远至江西的上饶、玉山等县去演出。由于东阳县属金华府管辖,所以外府外省的人,又叫“东阳戏”为“金华戏”。金华古称“婺州”,因此“金华戏”也叫“婺剧”。

两年来,本忠先在班子里打个大旗跑个龙套什么的,紧跟着就在仇有财的指点下学开了唱小生,渐渐地也能顶上一个正角儿了。那年头,一个跑野台子的戏班,拿出剧目折子来,不过都是些老掉牙的旧本子,常在戏台前转的人,大都看过不止十回八回了。稍为通常点儿的本子,村子里的“戏包袱”、“戏篓子”们几乎整折整出地都能背下来。到了年底,村子里的采茶班开锣学戏,由“戏篓子”们连唱带做地口口相传教给孩子们,等到正月新春元宵节的时候,开了祠堂同乐。底子硬点儿的班子,还敢于化好装敲锣打鼓地列队进城,上城隍山登台表演,赚回许多点心果子来。

本忠从小就是村子里采茶班的台柱子,记性又好,更有实打实的武功底子,翻两个跟斗,比人家走路还轻松。如今到了戏班子里,每天看的是戏,说的是戏,演的还是戏,不用学,听也听熟了。再经仇有财这样的名师指点,不但很快就能上台,演起来更是与众不同。

做戏的有句行话:“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本忠自小学采茶戏,就在“喜怒哀乐厌惧憎”的脸相变化上下过功夫,又在“看望瞟瞥盯瞄扫”的眼神上用过力气。上台以后,演哭像哭,有大哭、痛哭、假哭、饮泣之分;演笑像笑,有微笑、大笑、冷笑、讥笑、假笑、谄笑、淫笑、痴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之别,真是惟妙惟肖,入骨三分。加上他的嗓音清脆洪亮,扮相英俊潇洒,出台不久就博得了观众的一致赞扬。老于此道的戏迷们说:今天的刘忠,不论是唱腔、做派还是武功,跟当年红遍浙南的名小生李丹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尽管这个半路出家的“红脚梗”投师没几天,登台不多久,年纪也还轻,真正唱得好的拿手戏并不多,但是名声却已经渐渐地扬了出去,逐渐深入人心了。

师徒二人,一个唱生,一个唱丑,王家班子有了这两支台柱子,到哪个县一唱就是几个月,张村唱了李村唱,东家请了西家请,抬不起脚,迈不开步,戏箱子就像是生了根儿似的,轻易挪不了几里地。

王家班子先是在义乌、东阳一带转,接着越过深山往东拐到仙居、临海,最后折而向南,过黄岩,到乐清,历时将近两年,行程一千多里,终于在光绪元年的八月,钻出了风景如画的山区,到了土地平整、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温州。

温州,位于瓯江出海口的南岸,是浙南的第一座大城。市井繁华,人烟稠密,街道开阔,商业昌盛,手工业作坊林立,内河海运、旱路交通都很便利。

瓯江又名温江,旧名慎江、蜃江,也叫永嘉江、永宁江。由于温州盛产芙蓉①,远近闻名,因此瓯江又名芙蓉江。这里的芙蓉树,树干高大,枝叶茂盛,远看跟梧桐树差不多,从八月初开始放花儿,一直可以盛开到九月底,而且瓯江两岸到处都有,其中又以一种叫做“醉芙蓉”的最为出名:开花的时候,早起是白的,到午后转为淡红,到晚上变成深红,别处很少见。

……………………

①  芙蓉──落叶灌木,干高四五尺,叶互生浅裂,柄长,中秋前后开花,有红、白、黄等几种颜色,花朵大而美艳。为区别于草芙蓉和莲花,也称木芙蓉。

瓯江两岸,山峰陡峭,田少土薄,如青田县,全县不论贫富,几乎家家都以白薯为主食。但是临近出海口的温州地区,地势逐渐平整开阔,土地肥得流油,河汊纵横,排灌两便,旱涝都能保丰收。光绪元年瓯江上游几个县先旱后涝,几乎颗粒无收,但在温州湾附近的几个县,不论是北边的永嘉还是南边的瑞安,庄稼地却没有遭到什么灾情。

八月中秋前后,是温州芙蓉花盛开的季节,也正是乡下土财主唱戏酬神、庆贺丰收的时候。

那个年代,城里还没有“凭票入场”的戏院,看戏只能上茶园。那里单有一种女孩子唱的档子小班儿专门伺候相公老爷们。按当时的规矩,茶园儿跟小班儿只是协作的关系,互相依存,一方既不出包银,另一方也不出租金。茶园儿指着小班儿多招徕几个茶客,多收入几个茶钱;小斑儿指着茶园儿借个台基落脚唱戏,多收入几个赏钱,唱什么戏,事前也不预定,而是由座中的老爷相公们即兴随点随唱。所演的戏,也是以唱功为主的折子戏居多。可以上了装演,也可以常装清唱。每演完一折,唱戏的女孩子从台上走下茶座来讨赏、领赏、谢赏。茶客当中,多一半儿是只出钱喝茶、不出钱听戏的。当然,这种有档子班儿唱戏的茶园儿不同于大路边凉棚下的茶摊儿,三个铜钱就可以沏一壶清茶,还可以搭一个沙板儿;在这里,不单茶资贵,不另拿出几个钱来,也找不到好座头。台上有小妞儿唱戏,座儿的好坏远近,当然也就大有讲究。有钱的大老倌儿,要想坐得近点儿,看得清点儿,听得真点儿,就得拿出比茶资高得多的钱来向茶房“借座儿”。戏班子主人带着红角儿,手捧戏目下台来请大老倌儿点戏,当然也在这些雅座中张罗,大献其殷勤。“醉翁之意不在酒”,点戏的大老倌儿不一定是为听戏而来的。真正听戏的主儿,倒是两廊或后座那七八个人挤着围坐一副座头而只沏两壶茶的茶客。他们伸长了脖子,侧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张大着嘴巴,从那纷乱、嘈杂的谈笑声中捕捉一句半句几乎被淹没了的乐曲唱词。即使是听到了十分婉转的歌喉、千古绝唱的妙词儿,他们也不敢大声叫好,而只是频频点头,回顾一下伙伴儿,发一个会心的微笑而已。

王家班子是所谓野台子戏班儿,讲究的是武功唱做,演的是整本儿的大戏,到了温州这样的大码头,当然不可能在城里的茶园子里落脚,而只能在乡下的村镇中为财主人家的喜庆还愿唱包场戏。唱完了一处地方,就转台子。他们从乐清县南下,先在柳市镇上唱了十几天,接着就往西到巷头唱。照班主的计划,打算沿着瓯江逆流而上,经青田、丽水、缙云、永康,回到金华去。

这巷头,跟温州隔江遥遥相对,虽然不过是永嘉县属下的一个小镇,却因跟温州隔江对峙,又是楠溪与瓯江的汇流处,成为南北交通的孔道,不论是从乐清县到温州府,还是从永嘉县到温州府,都要经过这里。因此地方虽然不大,商行、货栈、饭店和各业作坊却不算少。镇上也颇有几家财东大户,如今又正是八月中秋芙蓉花盛开的季节,办喜事还愿的人家也就比平时更多一些。王家班子赶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到这里来唱戏,无怪乎一唱就是半个来月,还连节后十几天的戏都定出去了。

还没有到温州,本忠在路上就悄悄儿地跟他师傅提起陈焕文的那档子事儿来:不管怎么说,这个陌路相逢的温州客人匆匆一面就许了女儿,又留下一百两银子叫自己读书上进,看起来也是个识人头的明眼人,不管他以后悔不悔,当时的一片诚意总不是假的。如今事情出了拐,中途横生枝节,家里出了人命,自己逃亡在外,人家还不一定知道呢。往日离温州那么远,倒也罢了;如今到了温州地面,想来这个南门外的瑞溪镇总不会太难找,不论从道理上人情上说,都应该去见他一面。更主要的还是去给人家讲明家里的变故,还人家那半支玉簪,别耽误人家闺女的青春是正经。

仇有财也想到了这一节,主张让本忠去瑞溪镇会会陈焕文。不过他不十分相信买卖人的话会是铁板上钉钉子──实打实的。当时陈焕文也许是出于激动,出于感谢,脑瓜子一热,就许了女儿留了银子,过后指不定后悔不后悔呐。再说,他自作主张把女儿许给一个穷打石头的,回到家里,他老婆闺女能跟他一样的心肠,只图人不图钱吗?如今又出了杀死人命逃亡在外这样的大事,只怕连躲还躲不开呢,哪儿还肯认这门亲事?不过不管他认不认,去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了,好让人家安心另行择配,也是应该的,就跟领班的说好了,单择九月二十六这一日告假半天,师徒二人一起过江到瑞溪去找陈焕文,以便随机应变,商量办事。

九月初的一天,日戏刚散场,本忠散戏演的是《瓦岗寨》里的王伯当、《长坂坡》里的赵子龙,正戏却是以唱做为重的昆曲《白蛇传》里的许仙。不论文的武的,都演得十分出色,博得了台下的一片喝彩声。

正戏收场,正当大伙儿忙着卸装收拾行头的工夫,见本地的潘总甲①斜着肩膀,甩着袖子,领着一位身穿瓦灰色湖绉长衫、一脸的麻子、年约五十开外的客人走进后台来。领班的看他那模样儿像是一位乡下的土财主,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招呼让座儿,张罗着烟茶。潘总甲指着长衫客人跟领班的引见说:

……………………

①  总甲──清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设里正一人承应一里的捐税、劳役及治安等。因一里下分十甲,因此里正也称总甲。

“这位就是本镇上第一富户张二爹,家里广有田亩,就一位小舍人,本月底就要娶亲办喜事儿了。王老板,你的买卖来啦。咱们二爹瞧你们班子的戏唱得好,有心看承看承你,包你们三天戏,包银从例。咱们二爹可是镇上有名的大好佬,为人慷慨,出手大方,外加又是喜事临门,只要你们全班人马肯卖力气,把戏唱好了,二爹少不了重重的有赏!怎么样?你们班子到了兄弟的地面儿上,兄弟我没少照应吧?”

王领班的嘿嘿地笑着,频频点头拱手,答谢地方上的美意。一班戏班子,前台后台三十四个人的吃喝浇裹,全指着一台连着一台有戏唱,才能打发开销,落点儿盈余。要是一个月中倒有二十天锁着戏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没人包戏,就会连伙仓也开不出去,弄得不好就得散摊子卖行头回老家。到巷头来的这十几天,一则是有柳市老里正“敬请照拂”的人情请托信,二则是送足了礼品,三则戏也实情唱得好,因此总甲大爷的确没少照应,前前后后为王家班子张罗了不少主顾。如今才九月上旬,戏单子却已经排出九月二十以后去了。王领班的又一次举手向潘总甲致了谢意,这才诚惶诚恐地陪着小心说:

“小班子初到贵处,人地两生,全仗着地方上看承照应,赏一碗饭吃。张府上小舍人花烛之喜,传小班子伺候,敢不应命?只是连日来都有人来写戏,二十以前,单子上已经排满了,不知道张府上的吉期用的是哪一天?只要不重着,这样的好事儿,求还求不到呢!”

那个姓张的土财主大模大样四平八稳地在唐明皇的神案旁边坐着,听潘总甲和王领班的两个一递一声地奉承自己,又是喜事上的交易,也笑模悠悠地露出一脸笑意,连每一个麻子坑儿都是红亮红亮的。他怕领班儿的听不懂温州腔,举起两手来比划着说:

“正日子定的是九月廿六,要唱三天三夜戏,最好是廿五日戏开锣,唱到廿七。要是排不开,前后错一天倒是不要紧的,只要误不了正日子就得了。”

领班的一听是廿六的日子,嘴角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拿眼睛瞄了瞄仇有财,显得挺为难似地说:

“不是小班子有买卖愣要往外推,存心驳张爷的回,实情是廿六这一天正好不得闲,过了这一天,随便哪一天都能去伺候。实在对不起,赶得不凑巧,这一天的戏,请张爷另找别的班子吧!”

潘总甲听说廿六这一天不得闲,还只当是哪家包了场了,就显出他是地方上的大人物的样子,神气活现拿腔拿调地说:

“张府上的喜事,日子是择定了的,改不得;是还愿的,早两天晚两天都不要紧。你先查查廿六那天是谁定的戏,告诉我,我去找他去。没得说,都在我身上。只要一提是张府里的喜事,谁敢不通融啊!”

领班的又瞥了一眼仇有财和本忠,嗫嚅地说:

“实不相瞒,廿六那天小班子谁家的戏也没应,只为有两个伙计有事告了假,小班子也想就这机会歇一天,归置归置。”

麻子财主一听并不是有人包了场,只是斑子里缺两个人,就不接这宗买卖,本来挂在嘴角上的一丝儿笑意刷地收了起来,一脸的麻子坑也立刻黯淡了,却从眼睛里射出一股凶光来。潘总甲察言观色,看出了土财主心中不悦,赶紧干笑一声,半软半硬地打了个圆场:

“哈哈!我还只当是哪家腰杆儿硬的包了戏去不肯通融呢,是班子里有人告假的事儿,这还不好说吗!告诉他们晚走两天,等张府办完了喜事再走也不晚嘛!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们跑码头的人,这点儿道理总还懂吧?在下面子小,有什么话你们驳回了,倒还有得好说;张二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卖这面子?住后你还惦着在我这地面儿上交朋友不了?别到时候请酒不喝喝罚酒,吃了亏陪了本儿,倒说我们当地方的不讲情面!”

领班的一听,总甲大爷已经拿出势力来要挟了,再要不识相,眼看着就要落不是,弄得不好,还会有横祸飞来,再也别想在这块地段上唱戏了。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一个跑码头的戏班子,有多大能耐?正想压下这口气儿去转一转圜,偷眼看一看仇有财和本忠,两人脸上都已经露出了忿忿的神色,知道这两个人的脾性,不觉又踌躇起来。沉吟了半响,这才抱拳谢过,试探地说:

“出门在外,混一口饭吃,全靠地方上绅董照应。凡是看得起小班子的,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小人长几颗脑袋,敢在财神爷面前掉花枪?实情是有两个伙计在贵地牵挂着一些瓜葛,得去分拨分拨,早就定下了日子,也是不便更改的。张爷要是看得起小班子,一定要我们过去伺候的话,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先说在头里:廿六那天,缺两个角色。不过戏一定照演不误,还准保不出错儿不砸锅。在包银上头,也不妨打点儿折扣。二位爷要是能体谅小班子的难处,咱们两头不耽误,就这样定下来,请张爷多多包涵,多多担待吧!”

对于这样的答复,两位客人显然都不满意。潘总甲见自己的一番言语没能叫领班的唯命是从,也动了火气,脸色一变,就要加温。那土财主皱了皱眉头摆了摆手,竟又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声气把话接过去说:

“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也有一行的难处嘛。人家有所不便,咱们也就不必太勉强啦。好在日子还早,附近串乡村的戏班子也不少,上台的大戏,咱们就另请一班好了。不过,堂会的角儿,还不能不从王老板这里出。这样吧,你们班今天唱许仙的那个小生,唱两下子好歹还听得,我就单点你一个小生,到舍下去唱三天堂会,不耽误你们伙计告假,也不耽误你们班子歇工。王老板,这点儿面子,想来总不至于再给我驳回了吧?”

潘总甲见财主自己先转了圜,小眼睛一骨碌,没等领班的开口,就又把话接了过去,依旧是用满有把握的口气说。

“张二爹可是真能替别人着想,有什么为难事儿,都自己兜着。就这么点儿小事儿,王老板能不答应吗?再要不帮忙,可就连我的脸面都没地方搁啦!”

王领班没想到土财主竟会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要求来。别说他们的班子从来不唱堂会,即便是专应堂会的班子,逢上喜庆筵席,出马的也是温柔旦、风流旦①这一路角色。小生即便出马,不过是个配头,哪有其余角色一概不要,单点一个小生去唱堂会的道理?老领班的琢磨不透土财主的腹内文章,更不敢贸然答应了,只好据实回答说:

……………………

①  温柔旦、风流旦──指专演男女私情戏的旦角。

“这可就实在太不巧了。廿六日告假的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正就是今天唱许仙的这个小生呢!”

仇有财和本忠正在卸妆,身边这一番来言去语,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开初见这个土财主装腔拿大,本就有几分不高兴了;后来又见他脸色一变,单点一个小生去唱什么堂会,蓦然间南马的故事又在仇有财心头涌现:莫不是这个财土老爷又要玩儿什么鬼画符的花招,想在本忠身上打算盘不成?

本忠虽然不是坤角,但是长得俊,在台上打扮出来更俊,保不齐有那好男风的淫棍会想到邪门歪道儿上去。那年在南马,就是因为自己过于软弱了,以至于吃了大亏。这一次,要是果真又遇上了这种事情,非得给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一点儿颜色看看。

仇有财正在想着心事,本忠却憋不住了,他见土财主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来,没好气儿地翻了翻白眼儿,冷冷地说:

“我们是唱大戏的大斑儿,不是唱堂会的小班儿。老爷们要找唱堂会的,城内茶园里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小妞儿。别找错了地方看错了人吧!”

本忠不软不硬的几句话,噎得土财主直翻白眼儿,脸皮刷地放了下来,就要发作。可不是么,在那个年头儿,唱戏这一行是贱业,唱戏的见人矮三分儿。尽管梨园子弟认了唐明皇李隆基做自己的祖师爷,唱戏的自称是“天子门生”,但是从唐开元二年起始,李隆基就把唱戏的、奏乐的跟官妓一起从大常寺划到教坊司去管辖,一直到清雍正七年废除教坊司为止。一千多年来,哪有一天是抬着头过日子的?那年月,唱戏的被称为乐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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