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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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辖,一直到清雍正七年废除教坊司为止。一千多年来,哪有一天是抬着头过日子的?那年月,唱戏的被称为乐户,只能跟婊子王八平起平坐。在有钱的大老倌儿眼里,娼比优还要高一等。不是么,妓女从良,嫁了官绅,就是太太,生了贵子,受到封赠,就是命妇。因此,唱戏的比妓女还不如。真是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只有大老倌儿说话的份儿,哪有唱戏的还嘴的份儿?善观气色的潘总甲一见财东变了脸,小眼睛一骨碌,刚才拉了足有一尺二长的长驴脸转眼间一抹变成了溜圆的倭瓜脸,嘻开大嘴龇着两颗板锄似的大黄牙嘿嘿地笑着,转身对本忠说:

“你瞧你瞧,这可是你的不是啦,小兄弟!你想想,张府上要是想叫小班儿去唱堂会,打发个小管家的到茶园里去传一句话不就行了吗?大老远的倒用他老人家亲自赶来?只为你小兄弟在唱两句上还来得,在下又多夸了你几句,他老人家才有心高抬你,不顾奔波劳碌亲自上门来请。这也是景仰高明,图个高雅,有意让贺客们一饱耳福的意思。既然是赶得不巧,你们班子里廿六日要歇工,两位老板又有贵务要料理,张二爹一向是最通情达理、体谅下情的,有了难处自己兜着,不勉强你们,也不耽误你们班子歇工归置,只要你一个人去走一趟。这样的苦心,这样的美意,小兄弟是聪明人,难道都体察不出来?今天才九月初六,离廿六还有整整二十天工夫,我就不信你小兄弟的贵干不能抓空儿早几天了了或是晚几天再说,非得榫头对卯眼实打实凿的不是廿六就办不成的事儿。要知道,张二爹在我们小地方也算得是个噹噹响的台面儿上的人物,亲自上门请人去唱堂会,这些年来也还是头一遭儿,可见他老人家并没有拿你当小班儿看待。你要是这样不讲交情,生驳我们二爹的面子,不单有辱他老人家的光彩,就是在下的这张薄面,不是也没地儿搁了吗?”

王领班的作了难,一张脸扭曲得跟魁星似的在地上转开了磨。本忠不愿老领班为自己受过,卸完了装一面穿上自己的衣服,一面走上前来拱拱手说:

“二位爷的美意,我们心领了。地方上绅董的看承照应,我们感激不尽,还是张爷刚才的那句话说得好: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干一行有一行的难处。我门大班儿不唱堂会,这也是我们的规矩。再说,我们戏班儿,生旦净末丑,角色都是搭配好了的,走了一个,一台戏就唱不成了。全班就都得晾起来,这也就是我们的难处。张爷要是体谅我们的规矩和难处,就费心另请高明吧!”

本忠的话,不卑不亢,四平八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土财主见他拿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的嘴,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喁喁了半天儿,脸都憋红了,忽然摆了摆手,一跺脚站起身来,强装出一副笑脸冲领班的说。

“得啦!你们班子有规矩,有难处,我们局外人当然不能强人所难。不过,主意是人出的,办法是人想的,规矩也是人立的,不是铁蛋儿一个,不信就不能变了。比如说,你们大班儿不唱堂会,有人家里办喜事,拿帖子来请你们哪位老板去当傧相,总不算是坏了你们的规矩吧?宴会席上,闹房的时候,有那知音的相恳高歌一曲,总也是件风流雅事,不会推托的吧?要这么着,我这里回家去马上补一张帖子来,有屈你们班上这位姓刘的小老板到敝处当三天伴郎,总算是合情合理,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吧?说到抽走了一个角儿,你们班子唱不成戏了,那好办,我这里请三天客,你那里歇三天工,三天的戏码子算我包了,还不行么?”

一条地头蛇以势压人,一个土地爷以财欺人,说一千道一万,变着法儿的无非就是要把本忠弄到张家去,不单仇有财和本忠觉得蹊跷,在场的人包括老领班的在内都看出这里面必有文章。戏班子遇到这种啰唣事儿,一般都是惹不起,躲得起,想个法儿找个茬儿好赖不去,避开这场是非,也就完了。不过本忠却不这样想。他是个好(h ào 浩)事的人;不是个怕事的人。今天有人乐意出三天的包银让戏班子歇着,还拿了大红请帖来请自己去喝喜酒,眼前这个处处拿大摆谱儿的土财主既不疯又不傻,也不是钱多了扎手没地方花去,能甘心吃亏上当做脏头①吗?这里面到底憋着什么屁,固然一时间猜不透,但却可以肯定绝不会是好事儿。真要是这样,那就算他今天找对了人了。只要他办出邪门歪道的事儿来,那就老实不容气,非让他吃不了的兜着走,以喜事开场以祸事收摊儿算完结。看看老领班的,像魁星似的脸扭曲得更加厉害了,张口结舌,呐呐地正不知如何答复是好。本忠跟仇有财小声嘀咕了几句,见他师傅点了点头,就一步跨上前去,对领班的挤鼓挤鼓眼睛,爽朗地笑着说:

……………………

①  脏(z àn ɡ葬)头──因不懂行情或事理而吃亏上当的人。本忠不愿老领班为自己受过,卸完了妆,一面穿上自己的衣服,一面走上前来拱拱手说:“二位爷的美意,我们心领了。……”

“难得今天碰上这么看得起咱们的大好人,既请我去喝喜酒,又出包银让咱们全班人马歇三天,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便宜事儿吗?王班头不赶紧道谢答应下来,还等什么呀?张爷这样看得起咱们,给这么大的面子,咱们怎么能不领情呢!就是家里死了人,等着下棺材落葬,也应该先紧着赴张府的喜宴嘛!席上有知音的高人雅士抬举我刘忠,敢不献丑领教吗?咱们一言为定,张爷那边兑过三天的包银来,我这里带上一个吹笛子的乐师,廿五日一早准时到府上去候教。只要爷们儿高兴,我这里雅的俗的荤的素的长的短的好的丑的曲子有的是,尽可以开怀闹上他一闹,落一个皆大欢喜。怎么样?王班头,还犹豫呀?”

领班的听本忠说得这么痛快这么爽气,一时间难辨真假,还不敢马上就应承下来,却求助似地把眼睛只管盯住了仇有财呆看,想讨他一句实信儿。仇有财见领班的还不醒茬儿,就笑着给他一句回话说:

“财主家办喜享,发帖子来请刘忠兄弟去喝喜酒、会知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光彩事儿嘛!你放心好了,到时候有我去给他吹笛子,准保砸不了锅……”

到了九月廿五,张家的请帖早就送过来了;包银却只送来了一半儿,还有一半儿,说是要等办完喜事再找齐。戏班里的伙计们,都只道是本忠愿意做自己一条嗓子不着,要给大伙儿赚几天清闲,将息将息,也就不以为意,各人找各人的方便和乐趣去了。

仇有财和本忠两个悄悄儿地又计议了一番,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节事先作了充份的估计,做好准备。吃过中午饭,师徒二人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帽鞋袜,身上各藏了利刃,用一只布口袋装了几管竹笛提着,正打算找上门儿去,恰好潘总甲一路甩打着袖子走了来专诚奉请,反正没多远,三个人就相跟着安步当车地踱到张家去。

张家的两进大宅院坐落在江边,坐北朝南,大门口正对一座石头砌就的码头,水陆两便。码头西边,有两间凉亭似的水阁子,门儿朝东,临江有一排栏杆,那是专为收取船租渔税而设的。此外,每年八月收租的时候,佃户们不论是用小车推了来,还是用木船运了来,也都可以在这里过秤交割。如今办喜事,门前张灯结彩,两棚小唱班分两边吹吹打打,贺客们不论是轿来还是船来,司宾的和管事的就在这阁子里迎来送往,登录礼品,分拨一应杂务。这时候阁子里人进人出,好一派繁忙景象。潘总甲把两个客人带进阁子里,跟管事的咬了咬耳朵,就有一位知宾笑容可掏地把他们俩带进大门里面去。

一迈进大门儿,就看见厅堂上挂着大红喜幛,历代宗亲神位前面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供着茶果,铺着大红拜垫,廊下挂着十来只朱红六角宫灯,已经有了不少贺客。大门内外,却没见搭得有戏台,看样子,八成儿是根本就没有请戏班子,连唱堂会的小班儿都不见得有没有。知宾把本忠师徒二人一直带到后厅,找到了忙得团团转的主人,客气几句之后,也只是吩咐带到厢房好生招待,什么也没说就又走了。

两个人在房间里枯坐了半天儿,除了互相低声说几句话之外,再没有一个人来张罗一声。新娘子还没进门儿,亲友们多一半儿是来帮忙打杂的。只见他们前前后后忙忙碌碌,也不知到底忙些个啥。申时以后,女方发来了妆奁,连人带货,一共装了七八条大船。刚一拢岸,就放炮奏乐。老财东容光焕发,乐呵呵地亲自迎出大门,自有帮工的一杠一杠地抬进新房里去安置了。

一忙忙到酉时以后,知宾才来相请入席。本忠远远地坐在廊下,同桌的大都是买卖中人,席间尽说一些货物冷热、时价涨落之类的生意经,本忠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仇有财是客人带来的乐工,又低一等,只能在席棚里跟船工、杠脚们在一起吃八大碗。师徒二人心中纳闷儿,面前有酒有肉,且不管他,吃饱了再说。等到席散,已交戌时,插得上手的都忙着打点催妆,准备明天正日子迎亲。本忠酒足饭饱,无事可干,跟那帮人也无话可聊,略坐了坐,就回到客房去安歇。半天来,当伴郎的连新郎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着。两个人横猜竖猜,摸不透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正半天过去了,也没少了一根毫毛,倒白吃了一顿酒饭,落得倒头先睡,且看这场戏明天怎么个唱法。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本忠他们见天还设亮,又没给自己委派什么职务,也就躺着没有起来。忽听得门外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声响过来一阵,响过去一阵,还夹杂着嘁嘁喳喳、唧唧哝哝的低语声,却又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从断断续续的片言只语中听起来,好像是哪位病了,正商量着要去请大夫。

不久,天色亮了,两人起床开门出来,讨汤水梳洗了,就有下人送进两碗素汤面来做早点。两人也不容气,吃完了,眼看着下人把碗筷收了去。

两人坐在房间里,低声嘀咕了一阵儿,依然猜不透张财主花了三天的戏码子请自己来此到底有什么用处。看看门外院子里,花轿已经打点出来,乐班也已经齐了,执事打杂人等穿梭似的来来往往,夹杂着高呼低唤,慢声轻应,一片乱糟糟的忙碌景象。本忠见闲着没事儿,正想拽着师傅迈出门去到外面溜达溜达,观光观光,恰好主人一脚迈进门来,身后还跟着那个人称徐半仙的礼生,披红插花,手里提一个包袱。尽管那土财主皱着眉头,一脑门儿的官司,却是未语先笑,强装出一副诚恳、和气、亲近的热乎劲儿来,十分歉意似地说:

“两位老板驾临舍下,遇上小儿的婚事缠身,分拨不开,简慢之处,还望二位多多担待!”

本忠估摸着今天是正日子,大约该轮到伴郎上场了,不等财东开口,先试探一下:

“张爷不必客气,我是府上出钱雇来的傧相,只等着替府上效劳呢!从昨天到今天,吃也吃了,歇也歇了,今天的戏怎么唱,您老吩咐就是啦!”

土财主嘿嘿一笑,也不坐下,却斜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本忠的肩膀,显得更加亲近似地说:

“今天是小儿迎亲的正日子,我这里有几个好(h ào )戏玩儿票的本家,很景仰刘老板的仙音妙曲,本打算在席后大家会一会,交个朋友,图个热闹的意思。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小儿不知是冲撞了哪方凶神,昨儿上午还好好儿的,下半天就嚷心口痛,嫁妆发过来了,也没法儿去接,好在坤方的月老是世交的老友,倒也不会计较。原以为灌两口凉风受了寒,喝点儿红糖姜汤就会好的,谁知道半夜里又吐又泻,病情反倒转重了。天亮之前,请了本镇的待诏大夫来看了,说不过是时疫小病,不妨事的。只是择定了的迎娶吉日,早已经知会出去,亲友们也都到了,屎憋屁股门的事儿,改日子是来不及的啦!我这里百般无奈,实在是没法儿可想了,这才只好来央求刘老板。无论如何,必得刘老板帮一下忙,把这个场面圆过来才好呢!”

本忠见老财东这样客气地礼下于人,  婉言相求,不知道他要自己去干什么营生,就按照事先商定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定要看他一个结果的主意,迎合着他的口气说:

“张爷言重了,刚才我不是说过的么,我是府上花钱雇来的傧相,三天之内,就是专为府上效劳的。府上要办什么事情,只消吩咐一声,敢不遵命!”

老财东听本忠这样说,只是呵呵地笑着,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启齿似的。这时候,除半仙开口说话了:

“刘老板大概也听说过我们这里的风俗:迎亲的花轿,必得新郎亲自押送到女家去,行过奠雁之礼,才能把新娘子接回来。如今新郎倌一病不起,怎么动得?事出突然,没有法子,只好请刘老板演一场戏,当一回替身往返一趟,只要把新娘子接回来,拜了天地,圆过这个场面来,不叫二爹在亲友面前出乖露丑,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啦!”

本忠和仇有财万万没有想到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也难辨真是得了急病呢,还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活局子。回想昨天发嫁妆过来的时候,倒真的没见新郎出来会客,兴许当真病了也未可知。在浙南地区,择定了嫁娶日期,届时新郎忽得急病请人“代新郎”迎亲拜天地的事情是允许的,也是经常有的,本来不足为奇。不过,那大都是由新郎的嫂子或妹妹女扮男装来粉墨登场演一场《孟丽君招亲》──来一个二女拜堂,还很少有听说找一个小伙子来代新郎拜天地的。莫不是张家的少爷容貌丑陋或是身有残疾难见人面,要找替身去骗婚么?本忠想到这里,先不置可否,却问那礼生说:

“新郎临时得病,找人替代的事情,通知女方了没有呢?要是未曾通知,想当初定亲的时候,人家总也来相过姑爷的。如今换了一个人,要是露了马脚,岂不是好事办成了坏事,凭空又添一场是非么?”

那礼生嘿嘿一乐,显得十分神秘似地说:

“说起来,这叫做无巧不成书,也叫做天下事无奇不有。刘老板不要见怪:张府上的这位舍人,不单长相容貌跟足下一般无二,就是身材的高矮胖瘦,都是不差分毫的。你说是奇也不奇?要不然,张府族中那么多的少年子弟,打发谁去代理一下不行,为什么巴巴儿地非要求到刘老板面前,请你出马不可呢?这门亲事,原是两家的奶奶们在一次喜庆酒宴上提起来的。亲家母来相亲,赶上小舍人正在学塾里给塾师背书,亲家母只在窗外张了张,见小舍人唇红齿白,相貌端正;塾师问起书来,又头头是道、对答如流,十分满意,当下就把亲事说定了。事后请的两位媒人,乾方的是大丰粮行的老板冯子才,坤方的是庆余堂支店少掌柜的胡有寿,都是温州市面上的大买卖家,生意上相与的朋友,对两家的儿女并不熟识,反正不过是应个名儿,走个过场。亲翁更是卧床已久,连女婿的面也没见过。刘老板一来跟小舍人长相模样儿十分相似,二来又是在台上做惯了戏的,善于应对,三来女家又只有亲家母一个人来相过姑爷,还是匆匆一面,不会记得那么清楚。有以上这三宗因头,我适才跟二爹商量,此事请刘老板出马,万元一失。事出偶然,亲家那边还是以不说穿的为妙。好在刘老板在台上天天拜天地,不会怯场,又有我在旁边三步不离左右,随时给你提醒着点儿,你就尽管放心大胆,只当是你自己娶亲,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就得了吗?”

本忠听他这么一说,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是清清楚楚的。昨天半天儿没见到新郎,看起来,这件事情倒好像真是事到临头横生枝节出的拐遭的难。怎么办呢?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时间颇难决断。回头用征询的眼光看看师傅,只见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本忠也不是个怕事的人,另外,来前就商量好了的,一切过场都听张家的安排,倒要看看这场喜事中间到底有些什么文章。这样一想,也就点点头说:

“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张府上出钱雇来唱戏的,唱什么戏,怎么个唱法,全听柜儿上吩咐。不过唱得好唱不好,会不会砸锅露怯,我可不敢写包票。比如说,我这学了才几天的温州腔,外地人听起来好像满不错的了,本地人听起来就不够味几,难免会叫人起疑心。这样吧,跟我来吹笛子的这个伙计,年纪比我大,这种事情,经得多见得广,要给他也找一份儿差使,随时跟着我,那就好了。到时候我有想不到的地方,有他给我提个醒儿,我就胆壮了。”

徐半仙见本忠已经答应了,欢喜不迭地说:

“刘老板只要肯帮忙,一切全包在山人我的身上,准保你办一个马蹄刀瓢里切菜──两头合适。你这一口温州话,不仔细听,也差不离儿了。为防万一,到了女家,你就装腼腆,多作揖,少开口,一问一点头,二问一摇头,三问是是是,非说不可的话,声音压得低低的,调子拖得长长的,人家只当是新姑爷害臊,就混过去啦!反正拢共就一顿饭工夫,新娘子一上轿,咱们一掉转船头,就算是完事大吉。回来以后的戏,就好唱了。你的这个伙计,就让他在这里等你吧;那边的事情,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好了。要是又添一位出主意的在你身边瞎叨叨,不一定合我的意,中我的款,出了漏子,是他担待还是我担待?过一会儿,咱俩再碰碰头,一应过场,事先都合计好了,省得出错儿。张府上的底细,我也大约码儿地给你说说,省得一问三不知,驴唇揞到了马嘴上去。等到花轿抬进门儿来,大功告成,张二爹少不得还要重重地谢你呢!”

说着,就把手上的包袱解开,让本忠换上做新郎的衣帽鞋袜,正如刘半仙所说,不长不短,肥瘦合体,就好像可着身儿量准了尺码做的一样呢!

第六十九回

一场风雨,吉期难改岳丈家拜天地

半支玉簪,良人易辨洞房里认夫妻

礼生跟本忠交代了迎亲的过场细节和男女两方的家世梗概,已交辰时,赶紧迈出房来,吩咐乐班起乐。执事人等也掮起旗牌跟在乐班后面一对对儿鱼贯走出大门,登上了停靠在码头边的三只大船。

一直等到花轿抬上船去以后,本忠这才在傧相的陪伴之下,披红插花,身穿华服,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门。

一路上,不论是远近的贺客还是左右的衔坊,都显露出惊异的眼光、迷惑的神色,对这位风流潇洒、丰彩四溢的新郎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意外。本忠泰然自若,好像登台演戏,也好像今天果真是他小登科一般,从从容容地穿过人墙形成的夹巷,左盼右顾,微笑着登上下一艘饰有花彩的大船,在中舱里正襟危坐。

这时候,太阳忽然躲进了云里,天色陡地阴了下来,刮着飕飕的北风,寒意料峭。夹江两岸还没有开败谢落的芙蓉花,在风中颤抖着、摇曳着,把红的、黄的、白的花朵儿洒落到江中,在水面上漂浮打转。

徐半仙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由得暗暗地皱了皱眉头,见该上船的都已经上船了,就下令放炮开船。三条大船在乐声中解开缆索,点离江岸,调转船头,扯起帆来,顺风中船如箭发,在浑浊的浪涛中直向南岸如飞驶去。

船到南岸,落下帆来,又沿江逆流向西而上。这时候风力不断加大,激起了越来越猛的浪头,不断地把船从侧面推向岸边。船老大①们只好跳上岸去,艰难地一步一步挽纤而行。约摸走了五六里上水,从温州府北门外的一个港汊里弯了进去,折而向南,又半扯起风帆来。船在西门外的内河里航行,就像是飞梭似的,擦着对面摇来的大小木船,一晃而过。这是一条人工开挖的小运河,沟通瓯江和飞云江,联接温州府和瑞安县。拐进内河之后,尽管风力依旧在不断加强,但浪头却没有多大。船过了梧埏镇,河里的船少了,礼生叫乐工们止了乐,却叫船工们把风帆一扯到顶。船行如飞,不用橹不动桨的,比端午节出没在这条河里的龙舟竞渡还要快。老艄公在船尾稳掌船舵,船老大们都收起橹桨,只握着竹篙,预备着点开万一有迎面撞上来的小船。

……………………

①  船老大:温州地区对船工的称呼。

顺风船转眼之间又驶过了七八里,老远看见迎面的西岸边一片瓦房,像是一个镇店模样。这时候船上的鼓乐一齐大吹大擂起来,估计快到坤方了。船工们落了帆,让船减速。船还没有靠岸,就听见岸上冲天炮和万子炮同响,本忠心知已经到了女家。扭头看看窗外,码头上黑鸦鸦地一片儿站满了人,花团锦簇,喜气洋洋,都是丝绸的长袍、缎子的马褂,老的少的一齐嘻开嘴巴,双手举过头顶,老远地就向船上的熟人行礼致意。

船拢了岸,在礼生的调遣下,以乐班仪仗为前导,媒妁亲友为中军,花轿和新郎断后,浩浩荡荡,下船上岸,往村子里进发。路旁看热闹的大人孩子倒也不少,都目瞪口呆地等着,好像就是专为着一看新郎倌长几个鼻子几双眼睛似的。等到新郎一过去,人们就都蜂拥地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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