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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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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来看,本忠意识到在他与她之间,还隔着一条很深的鸿沟。这条鸿沟,是由于他那华丽的衣着和富商的身份而造成的。本忠不能为了填平这条鸿沟而说出自己的身世,只好暂时沉默,另寻话题。

洗完了脚,穿上拖鞋,本忠就手把洗脚水倒进脏水桶里。红云闻声来夺,已经晚了。这件异乎寻常的小事儿,又使她更加无地自容起来。不安中,她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到了本忠面前,颤声说:

“客官请用茶。”说完了,放下茶杯,回身就去铺床。

本忠在桌旁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顺手拿过一部书来看,是六朝文;再拿过一部来,是李杜诗选;再看底下几本,无非都是唐诗宋词的常见选本。本忠对诗词之道本来不太喜欢,但为了解闷儿,也就随便瞎翻着看。红云铺好被子,过来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见本忠在看书,没敢打搅,一直等他翻过一页偶尔回头的时候,才低低地说:

“天色快交四鼓了,请客官早点儿安歇吧!”

本忠迟疑了一下,似乎决不定如何消磨这四更残夜才好。看看灯盏里,油已经不多,就对红云说:

“你能不能把灯油给添满了?实活告诉你,今儿晚上要不是怕你挨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吃花酒,头一次在班子里过夜呢!闹腾了大半宿,你一定困了吧?困了,只管自己去睡,不要管我。劳你把灯油添满了,我就坐在这里看看书,不多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对于这位好心的客人,红云十分感谢。但是怎么可以叫客人坐着,自己倒去睡觉的道理呢?她想了一想,不安地说:

“我们这里,哪天最早也得过了半夜才上床,早上不到巳时不起。这会儿不过子末丑初光景,到巳正还有四五个时辰呢,怎么能叫您坐着?我知道我这样的肮脏身子,不配侍奉您;要是您不嫌我的被褥脏,您就上床去歇一会儿吧。我可以铺张席子,就睡在楼板上。灯油都是每天晚上小丫头来添的,我这里没有。”

“你睡你的吧。我坐一会儿,天一亮,我可以推说有件急事儿要办,早早回客栈去眯上一觉的。灯油不够,灭了也不要紧。”

红云听说本忠天一亮就要走,眼睛张得大大的,近似哀求地说:

“您可千万别天一亮就回去。我们这里,向来没有人那么早就走的。您走了,我妈准会说是我把客人给气跑了。这一顿打,还能脱得过去吗?您好事做到底,委屈您在我床上胡乱睡半宿吧。我给您捶着腿!”

本忠听她说得那么可怜,不禁笑了起来:

“我又不是老头儿,干吗要你替我捶腿!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困,不想睡了。”

“您不困,我也不困;您不睡,我也不睡。灯不亮,看书伤眼睛,我给您弹琴,唱几支小曲儿,好吗?我知道您不爱听我们班子里教的那些下流曲子,小时候我爹教我弹过古琴,还会唱几支古曲,什么《昭君怨》、《满江红》、《阳关三叠》,至今都还记得,只是好久不唱,恐怕生疏了。”

“都下半夜了,咱们不睡,人家还睡呢,怎么好扰人清梦?你要是真不想睡,咱们就坐着随便聊聊吧!”说着,把灯盏里原来点着的两根灯芯拨灭了一根,好省点儿灯油。

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红云也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苦笑着说:

“您从来没进过行院,哪儿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这里阴阳颠倒,将日作夜,五更以前,吹拉弹唱的都行。有的客官睡着了,还要我们捶腿;睡醒了,又要我们唱曲儿,加上装烟倒茶,嫌冷嫌热的,哪儿有我们睡觉的份儿?碰见那脾气古怪、性子暴躁的,稍不如意,就会拳头脚尖儿一齐上……您听,这不是秀云姐姐还在唱么?”

本忠侧耳一听,住在东隔壁的秀云果然在月琴的伴奏下浪声浪气地在唱:

我的乖乖,昨夜里小阿奴奴等你你怎不来?我垫起屁股,翘着睡鞋,把两条白生生的腿儿八字分开,单只等你那硬梆梆的……

接着是马维禄那叫驴似的大嗓门儿嘎嘎地笑着,说了声:

“昨夜里不来,今夜里可饶不了你……”

西隔壁房间里,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只听见断断续续地送过来拍桌子声,啜泣声,谩骂声:

“老子花了钱了!让你怎么着你就得怎么着!撅过来,给老子叼着……”

真是一座集花天酒地、淫声美色、下流无耻和蛮横跋扈于一炉的人间地狱呀!本忠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我走的地方倒是不少,可是进行院的确还是头一回。要是不亲历其境,怎么会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不知道内情的人,只看见我们一个个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肉,还只当我们享尽了人世间的福,日子过得有多美呢!长眼睛的,谁不知道我们这是人还活着身子就已经烂掉了?人人都知道妓院是个火坑,可不是火坑里面的人,谁知道我们是怎么受熬煎的呢!”

“看样子,你知书识字,又深明大理,早先一定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吧?”

红云点了点头,腼腆地说:

“说起来辱没煞人。先父姓林,本籍长洲①,也曾经进过学,本是有功名的,只是命蹇(jiǎn 简)运乖,不能发达②,又过辈得早,先母变卖了家产,到嘉兴来投奔舅氏一起过活。不料我舅舅是个游手好闲之徒,烟赌嫖酒,样样都来,正经本事,一宗没有。我妈手头的几两银子,都叫他骗了个精光,生叫他活活地给气死了。我妈故去以后,我舅舅说他手头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要我学做卖身葬母的孝女,连蒙带唬的,就把我卖到这青云楼来了。那年我刚十岁。到如今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已经过了八年了。”

……………………

①  长洲──今苏州。请代苏州府辖元和、吴县、长洲三县。

②  发达──科举时代,中了举人称为“发解”,也称“发达”。

“令尊有功名在身,你舅舅这不是卖良为娼吗?”

红云苦笑了一下说:

“人人知道《大清律》上明文规定不许卖良为娼,可我们青云楼里的姐妹们,就没有一个不是良家妇女出身的。有什么办法呢?一是没有人替我们出头首告,二是真的告到堂上去了,当官儿的不过是借此机会向班子里诈一票钱,到了儿还是断给班子里。那些不长人心的东西,黑眼珠只认识白银子,哪儿看得见我们这些无依无告的可怜虫受的是什么罪!”

天下的官儿都要钱!缙云如此,嘉兴亦然。对于进衙打官司,本忠比红云更有切身的体会,只是不可说破。感慨之余,另找活题问:

“照这么说,你会读书写字吟诗作赋,一定是令尊从小亲自教的啰?”

“先父见我小时候还不太笨,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也胡乱教我认过几个字。不幸我才九岁那年,先父就故去了。我如今能够瞎诌几句,还是我进了班子以后学起来的。

“到了斑子里,还让你学诗词歌赋么?”

红云感慨地说:

“官人不知道我们堂子里的事情,听了觉得奇怪。其实,不论是学弹琴唱曲儿,还是学诗词歌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替阿妈赚钱。我们这里的姑娘,进门以后,阿妈就教她弹琴唱曲儿。阿妈自己是干这一行出身的,弹唱上头还有些本事。只为她自己不识字,巴结不上官绅名士,所以临到教我们姐妹,倒是不心疼本钱,专门请了先生,隔长不短儿地来教我们吟诗作画下棋。在姐妹们中间,我有些根底,天性也相近些,学得比她们也就多了些个,其实不过是借此寄愁而已,惹人见笑得紧。”

“你说你阿妈也是干这一行出身,按理应该最懂得其中的苦楚,怎么对你们还是这么凶狠呢?”

“您不知道,在行院里,有一路姑娘特别能攒钱:他们千方百计地从客人手里把钱挖来,再拿去放羊羔利①,神通大的,有个三五年工夫就能自己赎身。我阿妈破身得早,十二岁就当红倌人,不到十八岁就自己赎身出来了。不过她从小在堂子里长大,除了吹拉弹唱出局接客,别的营生一概不会。她也知道嫁给人家做小老婆没有好日子过,当了几年自混儿,刚二十多岁,攒够了钱,就租房子买姑娘开起堂子来了。她是‘科班出身’的阿妈,管起姑娘来,另有一套办法:姑娘一进门儿,就替她做新衣服,给她吃好东西,一天到晚,除了弹弹唱唱,什么也不干,还叫丫头们‘小姐长小姐短’地浑叫,叫得她们自己都拿自己当小姐了。还有一样最毒最厉害:姑娘们才十二三岁,就叫她们抽鸦片烟。那东西,只要一抽上了瘾,可就再也放不下了。到了十五岁上,阿妈收人家百十两银子,就叫姑娘梳拢接客。姑娘要是不肯呢!她也不打不骂,只是说:‘阿妈开的是行院,干的就是这种营生。你要是不愿意当小姐,那就只好下去当丫头了。’她叫那不愿接客的姑娘脱下绸的,换上布的,打发到后院儿去洗衣服被褥,一天四碗饭两碗粥,鸦片烟当然是完全断了的。有多少姑娘受得了苦,却熬不过那眼泪鼻涕大呵欠去,不出三天,就自己去找阿妈,乖乖儿地愿意叫人梳拢愿意接客了。”

……………………

①  羊羔利──高利贷的一种,借钱给人,一年后归还,本利加倍。比喻一头母羊一年后下了一头羊羔,变做两头。

“这么说起来,你也是叫眼泪鼻涕大呵欠给逼到这条道儿上来的啰!”

“不是的。只为我舅舅在‘烟酒嫖赌’四个字上荡了家产,才把我卖进这活人坟里来,所以我从小就恨透了这鸦片烟。不管阿妈和姐姐们怎么劝我,我抵死不吃,连阿妈也拿我没有办法。所以直到如今,在青云楼里只有我一个人从来没有抽过鸦片烟,房间里连烟具也不备,也不会做泡伺候别人。谁要抽烟,上别的姊妹房里抽去。我一进这院子,阿妈见我只喜欢读书,就专门在读书上笼络我,给我请老师,改诗词,散斗方①,播名气,总是把一些斯文些的相公布给我。渐渐地就有一些自以为风雅清高的富家子弟慕名来打茶围,纳一二两银子,或留一个方胜儿②请教,或买一个方胜儿去赏玩。就这样,我也替阿妈赚过一些银子,自己也攒了有几两私房钱。十五岁上,阿妈要替我找主儿梳拢,我死也不肯。阿妈好说歹说不管用,又没法儿用鸦片烟瘾圈住我,就动了鲁的,皮鞭子蘸凉水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顿,可也没制服我。逼急了,一根绳子一把刀,我不活了!阿妈拿我没办法,怕我真去死,还不能不叫两个姐妹白天黑夜看着我。这两个姐妹劝我说:‘进了行院,就不要去想那贞节牌坊了。这门儿里,比你犟的姑娘不知有过多少,却连一个也逃不出阿妈的手心儿。实在不肯回心转意的,最后一招儿,把人捆起来也要开包,门儿里的行话,就叫做”霸王愣上弓“。与其那样被人家作践,还不如暂且答应阿妈,早日找一个有钱的如意郎君赎出身子去。’我听了她俩的劝,对阿妈说:‘违得了令,抗不了命;进了这行院的门,吃了院里的饭,也只能做院里的人了。不过这头一个客人,一定要让我自己挑,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宁可去死。’阿妈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也不敢太拧着我,就答应了。”

……………………

①  斗方──书画所用一二尺见方的单幅稿笺。

②  方胜儿──也叫“同心方胜儿”,指把书信或诗词叠成菱形或双菱形压角相叠的形状。

“后来真的找了吗?”

“本来我只是拿这话支吾一阵,根本没那心思。您想想,凡是到妓院里来寻欢作乐的人,有几个是安份守已的正人君子?我一拖拖了半年多,阿妈又来催,说是再不选定一个人,她就要给我找主儿了。正好那年是同治十二年癸酉,省里学政大人到嘉兴府来主持院考,本府的童生都汇合到嘉兴府来,把城里城外的客栈全都住满了。这些毛头星,在家里都是有人管着的,一离开家,没人管了,手里又大都有几个钱,还不三五成群地茶楼酒肆戏院妓院满世界闹去?每四年一次的闹考,十三楼中总有那么一两家倒楣的,不是姑娘被打了,就是东西被砸了。胆小怕事儿的班主,只好雇条船把姑娘们统统拉到乡下去住,叫做‘躲考期’;胆子大的,豁开去让姑娘们挨一两顿打,多加谨慎,多赔小心,倒是能够趁此机会捞上一票的。我们阿妈,是个有神通、有胆量的人,哪年闹考,她都没有出门去躲过。那一年,当然也是紧着敛钱,打茶围的童生一拨子出去一拨子进来,川流不息,苦就苦了我们姐妹,白天黑夜的,哪有一丝儿闲着的工夫?”

“听你这口气,后来你是在这拨童生中间选了一个梳拢你的客人啰?”

“是的。我自己是书香门第的女孩儿,爸爸从小就告诉我说:万般俱下品,惟有读书高。我自己也认定只有读书人最清高,才能跟我相配。再说,闹考的童生偶尔到行院里来玩玩儿,总也不能跟那些老嫖客等量齐观吧?我要给自己找女婿,尽管只是个三天的女婿,不也总该找个模样儿风流些、人品端正些的吗?这样的人儿,不从读书人中间去找,又上哪儿去找呢?”

“只怕在读书人中间,也难找到让你可心儿可意的人呢!”

“唉,您叫我怎么说呢!不管真的假的,当时总算是找到了。不过大海可量,人心难测:当着面儿山盟海誓,说得天花乱坠,转过身儿去,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来说去,还得赖我自己不长眼睛,看错了人,光图脸儿白嘴儿甜了。您知道,那会儿我才十五岁半,阅历到底还不深哪!”

“这么说起来,那第一个梳拢你的客人,就是今天席上人们说的那个负心汉吗?”

“可不就是他吗?他姓安,名叫士发,行三,小名儿叫三发子,是本府平湖县人。家里祖上当过官儿,在县里也是一家数得着的大户。那年闹考,他才十七岁,一拨儿比他大的童生指着他有钱,就把他带到我们青云楼打茶围来了。大伙儿都叫他安公子,也有人说他的诗词写得好,叫他安才子的。不知道是我自己有心呢,还是我们俩前世注定有这样一段孽缘,总之是我头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上他了。他脸色红润,鼻正口方,风流倜傥,在姑娘们面前说话还有些腼腆,看得出来还是个第一次逛妓院的雏儿。他出手大方,头一次来打茶围,我唱了两支曲子,他就赏了我二十两银子,给阿妈的盘子钱还不在内。

“第二次他来打茶围,我听说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来得,一定要请教一首。他当场挥毫,填了一首《满江红》送给我。那词儿写得缠绵悱恻,情意浓极了。趁人不见,我塞给他一方香罗帕,那上面有我写的一首诗。我瞧着他不同于一般的客官,临走的时候,我悄悄儿跟他说:叫他得便抽空单身来一趟,我有事情跟他商量。当天晚上他就来了。我把他请到我的房里,两个人说了足有半宿的话,跟他商量梳拢的事儿。他问我办这么一桩事儿要多少银子。我告诉他头年老五老六办喜事,阿妈那里的财礼要收一百,被褥罗帐四季衣服少说也得一百,加上酒席杂项和给下人们的赏钱,总数起码得三百两银子。他说这一次出来赶考,家里拢共就给了他二百两盘川,这几天花去了一些,只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了。他说他是有此心无此力,又不能为这种事情打发仆人回家去取钱。他要我再等个一年半载的,等他借别的因头攒够了这一注钱,一定来梳拢我。我明知道那是办不到的。阿妈不会答应我再等那么长时间了。商量来商量去,我只好把自己这几年来攒的私房钱凑了一百两,叫他再向学伴借五十两,赶紧把喜事儿办完了再说。

“他听了我的话,拿了我的一百两,又借了一个五十两,真的就把喜事儿给办了。入洞房的那天,他的学伴都来贺喜,摆了有十几桌酒,收的贺礼份子也有几十两,当然都是阿妈收去的,我只落下姐妹们送的几块尺头表里。

“他在我这房里一住就是三天,连门槛儿都没有迈出去一步。三天中间,我们在房中相依相偎,赋诗填词,说说笑笑,弹弹唱唱,一会儿也没离开过。我觉得自己果然是天下最最幸福的人儿了。但是我们行院里的规矩,梳拢一个姑娘,不管他花了多少钱,哪怕他出了成千上万两银子,也只能住三天。三天之外,还要在这里住,就得另外开下脚钱。我们两个正在兴头上,如鱼得水,如胶似漆,怎么分得开?难的是他手头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勉强又住了三天,就已经把他看家的钱都花了出去。我叫他到学伴那里借几十两银子先用着,他硬着头皮出去转了一圈儿,只拿了二十两银子回来。一者是他的学伴儿穷的多,富的少;二者院考结束,童生们大都回家去了,同乡的学伴们留在嘉兴的并没有几个,因此借钱的路子也越来越窄。他在我这里住了才六天,就连借钱的地方也没有了。阿妈见他出手越来越不大方,脸上也就渐渐地不好看起来。

“他实在没地方借钱了,就跟我商量,要回家去想想办法,弄到了银子再溜回来。我不放心,不让他走。只怕他一回家去,就让家里圈住了再也出不来。再说,我是个梳拢过的红倌人了,安公子一走,阿妈一定会要我接别的客人的。那时候我的一条心都在他的身上,跟他就好像是一对儿明媒正娶的夫妻一样,怎肯再接别的腌臜客人?我舍不得他走,就把自己攒的私房钱全拿出来给他。私房钱花完了,就偷偷儿地变卖典押首饰衣服。就这样当一注钱住三天,再当一注钱又住两天,勉强维持到一个月,我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他家里也几次捎信来要他赶紧回去,不能不走了。我找了最后一包衣服当了给他做路费,又留他住了最后的一夜。”

“这最后一夜,你们没有商量怎么赎身的事儿吗?”

“那一夜,我哭哭啼啼的,问的全是今后怎么办的话儿。我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要是拿我当路柳墙花不过是逢场作戏呢,我叫他只顾掉头自去,不要管我。要是知道我身子清白,想到这一个月来的恩爱。打算长聚头不分离的话,我求他赶快想办法把我赎出去,我愿意一辈子伺候他,给他做妾。他说他是从小就定了亲的,还没过门儿。不过他并不喜欢那个女人,只是迫于父命,不得不娶。他指天发誓,说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一定要和我白头偕老。又说他的两个哥哥都收有偏房,他妈又最疼他,只要回家去跟妈一说,他妈准能答应。他问我身价银子一共是多少?我告诉他,我卖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丫头,身价银子低得很,只有五十两银子。不过我们行院里有个规矩:没有接过外客的清倌人,在班子里住的年头越多身价银子也越高;接过客三年以后的红倌人,身价银子就一年比一年低了。我是刚刚梳拢过的姑娘,还没有接过外客,梳拢我的新姑爷要赎我,是要当清倌人卖的。身价银子之外,一年加一百两衣饭钱。我在青云楼住了五年,连身价一起,就得五百五十两银子。他说这点儿钱不在话下,只要让他回家一趟,跟他妈一说,就取来了。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有把握,我当时又是绝对相信他,就认定自己这一回肯定能够逃出火坑了。这才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上了床。

“第二天,他就跟阿妈说起要赎我出去做小的话来。我阿妈倒是一口答应,先跟他道了喜,要价六百两银子,还要他先付一半定银,等到接人的那一天再付清,喜酒赏钱在外。他说他出门应考,身上没多带钱,此去平湖,不过五十里水路,坐船一日可到,收拾收拾,不出半月,一准儿择吉前来迎娶。阿妈见他拿不出银子来,心里就老大的不乐意。不过她是个嘴甜心苦的人,办起事情来,一向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不该得罪和没到得罪时候的人,是一向不得罪的。她送了个顺水人情,答应等他一个月。一个月之内,绝不叫我接外客;要是过了一个月还不来接,她可就不再保留了。那一天,还是众姐妹凑钱做的东,给他饯了行。当着众姐妹的面,他还是信誓旦旦,准保到家就给我捎信儿来;不出半月就来接我。临出门前,他哭得跟泪人儿相似,反倒是我去劝他,用我的香罗帕替他擦干了泪迹,劝他不要过于伤感,反正不久就能见面的。他接过我的香罗帕去,最后一次挥毫,填了一首《如梦令》送给我。写的是:‘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我果然和泪出门相送,一直送他到码头上,看他的船开走了,才哭着回来的。”

“那么,一个月之后,安公子如期来接你没有呢?”

“要是如期来接,还能说他是负心汉么?他走了以后,我房也不出,一天一天地坐着念数米佛:念一声佛数一粒米。我要等他来接我的那一天,拿这米做饭祭天地和死去的父母,好关顾我们长命百岁,吉祥如意,夫妻和睦,大小相安,往后一早一晚,对面并肩,一个向青灯黄卷赋诗篇,一个剪红绡翠锦学针线,闲来闺房酬唱,遂了我生平之愿。

“我一等等了半个多月,不单没人来接,竟连个音讯儿也没有。我倒是完全相信他不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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