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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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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是上策。这么一想,不敢恋战,虚晃一剑,纵马就往下游跑去。雷一飞紧追几步,哪里追得上四条腿的?一气之下,举起钢叉,用尽全力,就往林炳后心掷去。林炳也怕背后有暗箭射来,刚跑出几步,一提缰绳,就往斜刺里落荒而逃,那柄钢叉只擦着马屁股划了一道血口子,就噹啷一声,跌落在溪滩上了。那马负痛,撒开四个蹄子拼命狂奔。林炳紧紧抓住马鬃,俯身马上,只求不被它颠下来,至于跑到哪里去,就全顾不上。

跑了一阵,那马渐渐放慢了脚步。林炳刚一抬头,只见迎面又一支人马拦住了去赂,又一条彪形大汉捧定一杆三星主纛大旗,那旗手正是吴得胜。旗下一个农家装束的青年子弟按剑而立,正是自己的冤家对头人吴本良。林炳这一惊非同小可,哪敢交战?一提马缰,猛拍一鞭,就沿着溪边跑了下去,找一个浅滩过了溪,上了大路,没命地奔回城里,丢下他那五百士卒,是死是活全顾不得了。雷一飞紧追几步,哪里追得上四条腿的?一气之下,举起钢叉,用尽全力,就往林炳后心掷去。

一口气跑到东门,天色已黑,只见城门关得紧紧的,不知城里动静。林炳提心吊胆地骑在马上,一手提着莲蓬枪,远远地叫喊了几声,同时也做好了马上回头的准备。城上守军听得是林守备的声气,探头答话,这才升起了千斤闸,开了城门,放他过去。

林炳进了守备署,见了万都司,方才知道昨天夜里北门外只是灯笼火把儿地闹腾叫嚷了大半夜,并没有攻城,及至天明,一个人也不见了。万都司胆战心惊地瞎忙乱了半夜,一见没事儿了,烟瘾困劲儿一齐发作,匆匆回到守备署过瘾,却传令守城的民壮兵丁一个也不许撤,三座城门一处也不许开。今天一整天,城里

家家惊恐,人人不安,没有一家店铺敢下门板做买卖的。几个千百把总恐怕今夜又有动静,正无计可施,听说林守备回来了,急忙都来探问。

林炳这才把接到金太爷手谕之后立即回兵,在船埠头渡河时遭到伏击,只身逃回,全营将士死伤不明的概况说了说。万都司听说是全军覆没,以为他带来的两哨人马都没有了,吓得大惊失色,困意全消,一把抓住了林炳,口口声声要他包赔那两个哨的人马。众人劝了半天,也不管用,由着他们拉拉扯扯地扭进县衙门里找金太爷排解去了。

金太爷受了一夜惊吓,虽然火烧信已经发出,匪徒也已退去,但是看看天黑,还不见林守备挥师还城,唯恐“贼众”重来,城内空虚,无法抵敌。正在一筹莫展中,忽报都司、守备双双来见,不觉精神为之一振,急忙整顿农冠,接了出来。及至见了面,见他们两个当着一众衙役隶卒互相扭住不肯松手,全然不顾官场的体面,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先请到内书房坐下,细听他们两个争吵的缘由。

及至听清了是林守备统带五百人马回城的路上遭到了伏击,重演梅得标全军覆没只身逃归的惨剧,不觉也大惊失色,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像掉进了酱菜缸里,酸的、辣的、苦的、咸的一齐发作,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亏得他是京官出身,太平军造反的年月,雪片般的告急文书见过不知多多少少,区区几百个人的死伤,只能算是“小焉者也”,至多不过是先筹借一笔烧埋抚恤费用,慢慢儿再设法呈报补上也就是了。要紧的倒是如何巩固城防,如何保护好各大小衙门官署银库粮仓,才是正事。更何况伤亡数字未经查明,不见得就是全军覆没、片甲不回!于是做好做歹,两头劝解,一方面要借重万都司率领全体绿营军士加强城防,一方面要林守备率领小队子多带绳杠、绷带、伤药,连夜去船埠头打扫战场,收拾残局,速速把负伤的军士抬回城里将息医治。至于万都司带来的二百名刀牌手,由金太爷担保,临走的时候一定如数补足,一名不缺。经过金太爷的斡旋劝解,一场争端方才暂告平息,双方同时匆匆退出,各奔各地而去。

不提万都司去北门守城,单说林炳带了几十名小队子,连夜出城,走不到三四里地,只见远处一片灯笼火把,沿着恶溪迤逦而来,那火光映着溪水,上下通明,更不知究竟有多少人马杀奔县城来。林炳复仇心切,一时胆大,决心要在这里出奇制胜,杀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也来一个原礼奉还,以少胜多,以雪前耻,捞回一些面子来,就把人马隐入路旁山上,只等他一声令下,一齐往下冲杀。──恨只恨未带弓箭,不得不在这里短兵相接,打一场肉搏硬仗了。

约莫过了有两三袋烟的工夫,那些灯笼火把方才逐渐靠近。火光中,分明看见走在最前面的是几十个乡民用门板抬着十几名重伤号,后面跟一些包着头的、吊着手的、拄着拐的轻伤号,几名未曾带伤的举着火把,在吆喝着抬门板的快走。林炳一看是这副情景,心知是未曾伤亡的哨官收拾残军回城来了,急忙下山来见。哨官们对这位骑马的守备临阵“动如脱兔”全都十分恼火,但是当着面儿又不能指责什么,只好说些“眼看大人仓皇逸去,四处寻找不见,实为挂心,天幸未遭暗算,诚为全军之福”这一类分不请是褒是贬的话头。接着详细禀报这一役中将士阵亡多少,重伤多少,轻伤多少,四处逃散下落不明的又有多少。

林炳一听,五百人中死于非命加上重伤的不过五十多人,十停之中,只占一停,其余九停,虽然多数带伤,但只消稍事将养,并不妨事,不觉又自慰起来。只有带伤的军士们心中明白,要不是三星旗下那位年轻的首领及时赶到,下令对已经负伤的官兵一概不许杀戮,只把所有甲仗兵器粮草如数收走,就掉头撤去,他们这些人早就变作刀头之鬼,进了枉死城多时了。

如今苦只苦了船埠头的村民,白担着“通匪”的罪名,溪边要看守三十多具尸体,肩膀上还要抬走十多名伤兵。古人常说:“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民。”可见这乱世之民,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只是自打轩辕黄帝与“好兵喜乱”的蚩尤大战于涿鹿以来,几千年间你征我讨,刀兵不断,即便是在文景之治①的“太平盛世”,无辜百姓又何尝有几天真正安生的日子?

……………………

①  文景之治──指汉文帝刘恒和汉景帝刘启父子的“贤治”(公元前179…141 ),以“海内富庶”、“黎民醇厚”而著称。

回到县里,少不了还是刘拐子的生意:拔毒膏、生肌散之类的金创药销出去不少。万都司见自己带来的二百军士虽然大都带伤,阵亡的还不算多,只要补充几个,仍能如数带回交令,这才放下一条心,火气也不像先前那么大了。

金太爷又把丁拐师爷请来,四个人连夜商议如何向有司呈报这一“辉煌战绩”。好在万都司追随镇台东征西讨己经不止一次,所到之处,无非“遍地皆匪”,尽可以见人就砍,杀良冒功,请旨褒奖;因此对于这场战事,他想出了一个十分妥当的办法,只须略施小计,不单可以把惨败说成全胜,免去对主将的参革罪咎,还可以趁此机会请一份儿相当优厚的奖赏和抚恤,借以弥补一下衣甲的亏损。他先请丁拐师爷按照他的口述拟定了一篇文字:万都司如何设下埋伏,林守备如何攻山诈败,把贼寇引入埋伏圈,合营将士如何在船埠头浴血奋战,个个见血,人人带伤,杀死贼寇无算,终因时近黄昏,厮杀过久,士卒疲惫,致被贼寇仓皇逃脱,除奋力抢走部分尸体之外,溪边犹有遗尸三十多具,现将首级解送呈验,并开列有功人员名单如次,请旨褒奖云云。

金太爷一时不知个中奥妙,忙问这三十多颗首级从何而来?林炳果然不愧是人中豪杰,早已经领会了万都司的善策良谋,连称:“此事全已齐备,金大人不必操心。只是营中将士伤亡过多,如此呈报,设若镇台手谕下来,命我等乘胜追击,克日剿灭,岂不是弄巧成拙?故此还要烦请万都司亲自回镇面禀,详述凶顽草寇经此一役,虽未覆灭根除,也已一撅不振,本拟乘胜追击,一鼓荡平,但因将士伤亡惨重,无力再战,为今之计,唯有暂且退兵,森严壁垒,固守城池,将养生息,待恢复元气之后,请镇台另派精兵,会同剿灭。”

万都司心想正可以借此机会为自己表功一番,待领到奖赏之后,再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撤身离去,溜之大吉,也就一口应允。

当夜商议已定,金太爷专设一席为守备压惊,为都司饯行,直饮至更深方散。

第二天一早,林炳带了四名亲兵,押了三十多具薄皮棺材出东门往船埠头进发。到了陈尸的溪边,先把看守死尸的两个老头儿打发走了,又叫地保带脚夫们去用饭歇息,尸棚里只留下四名亲兵抬尸入殓。等到脚夫们吃完饭带了锄头簸箕回来,尸体早已入殓完毕,连棺盖全都钉死了。大家一齐动手,就在溪边刨一大坑,把三十多具棺材一层层码在坑里,再运土盖严,堆成了一座大坟山。──直到八十多年后的1958年“大跃进”,为扩建县城通往舒洪的公路,在此架桥,刨开了坟山,才发现全部尸骨没有一具是有骷髅头的。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万都司留下那二百刀牌手在县里将息,只由几名民夫挑着三十多颗“叛匪”的首级,独自回镇述职。知县、守备少不得备下土产程仪相送,连镇台大人处也有一份优厚的人情带去。果然钱能通神,隔不多久,镇台批复下来:万都司另有升迁;林署守备己报部请旨着即以专委守备任用,全营将上杀敌有功,除死者给以抚恤、伤者给予嘉奖之外,俱各论功升赏。冥顽草寇猖獗一时,经此一役,终成惊弓之鸟,既己销声匿迹,谅亦不敢骚扰滋事,尔等正可借此良机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待秋凉之后,本镇当另委得力部将会同征剿,务求一鼓荡平,永消后患。如此云云。

一场惨败,经名家大手笔轻轻一描,立即转败为胜,皆大欢喜。苦只苦了静卧溪边的那三十多具无头尸首,不单永远没有跟亲人相会团聚之日,而且除了受一陌孤魂纸、喝一口孤魂粥之外,也永远得不到亲人的祭奠,只有在这旷野荒郊的清流旁边,留下一座用人体堆成的丰功牌坊,让后人们去遥想凭吊了。

第八十六回

来讲闲话,小婶婶信口开河谈果报

去赴庙会,大奶奶得子心切烧高香

时光易过,岁月难留。柔风拂面、百花吐香的春天,总是短暂的,匆忙的,刚刚吃过了端午节的粽子,盛夏就严厉地控制了江南的整片土地。

酷暑炎天,到处都一样热:站在太阳地儿里,就好像钻进了炉膛,烤得人流油;坐在荫凉地儿里,又好像装进了蒸笼,闷得人冒汗。大中午的时候,连狗都不上街,只是躺在后门口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咻咻地喘气儿。

尽管是酷暑盛夏,热得连鸡狗都受不了,但是庄稼汉们为了一家的温饱,却不能不顶着大毒的太阳去夏收,去夏播,去夏锄。赶上荒年旱月,还不能不淌着热汗去浇水保苗,那赤日炎炎的直晒,那星空朗朗的闷热,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一样难于打发,那滴在地上的汗跟浇在地上的水,也相差不了多少。对于老爷、太大、相公、小姐们说来,有几个人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上”是个什么滋味儿,又有几个人真正明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个什么涵义呢?

有人说:“寒冬属穷汉,暑夏属大家。”因为寒冬腊月,富翁显贵们可以身穿轻裘,围坐炭炉,吃他的羊羔美酒;穷苦黎民只能身披麻袋、蜷伏屋角,瑟缩着忍饥挨冻;而盛夏暑天,不论贫富,谁都难逃那没处躲没处藏的暑气蒸腾。所以乍一看起来,倒好像灸夏比寒冬待人要公平一些似的。但若仔细一考察,就知道其实大谬不然了:一到夏天,皇上娘娘们不是到热河避暑山庄去避暑,就是到京西颐和园夏宫去消夏,哪儿热得到他们?如果说他们是皇家,不能拿他们跟老百姓比,那就拿家里稍有几个臭钱的土财主们来说,每逢夏天,不也都是在四面通风的阴凉地儿里一坐,穿着丝绸的裤褂,喝着冰镇的凉粉儿,还有丫头老妈子轮着番儿地替他们搧扇子,又何尝有一个人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汗流浃背地卖苦力的呢!

过了六月,就是七月。中午时分,固然依旧热得连鸡都躲在墙根儿底下懒得动弹,连狗都伸长了舌头喘不过气儿来,可是一早一晚已经颇感凉爽,正是不愁柴米油盐的富贵人家早上睡懒觉、夜晚乘风凉的最好时光。

林炳自打伤愈进城以后,只在年节和端午回家来多住了一些日子,平常时候偶尔回来一趟,也是有公务在身,住不到三五天就又进城去了。入夏以来,一者天气炎热,不想回家;二者营里忙于招兵练兵,也不得闲空回家。因此这半年多来,瑞春多半儿是独守空房,带着两个贴身丫头和一个烧火做饭的厨嫂过日子。

这一天,天气特别闷热,什么也不干清坐着搧扇子,脊梁背儿上还是汗水涔涔的,没个干的时候。瑞春吃过了晚饭,丫头们伺候着洗过了澡,就在前院儿金鱼池旁边搁了张竹躺椅、两张小杌子乘凉,让凤妹、喜妹一左一右拿着芭蕉扇替她轻轻地搧着风,也轰走那敢于飞近身来嘤嗡叫着的花腿儿蚊子。瑞春懒洋洋地斜躺在竹躺椅上,眼看着白灿灿的一天星斗,不觉想开了心思:

她想起了自己从小受到父母的百般宠爱,做了二十年大姑娘,没有听过爹爹一句呵责,也没有挨过妈妈一下轻打。读了书,识了字,带了那么多的嫁妆,嫁到这所前后三进的大宅院里来,男人又是自己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小表兄,当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功名成就,做了恩爱夫妻。更可心的是自己进门儿不久,公婆就双双逝世,连唯一多余的小叔子,竟也会让城隍老爷抢走了老婆,负气外出,至今生死不明。偌大一份儿家业如今统统归自己一人掌管,居家过日子也是呼奴唤婢,不用动手,要什么就有什么,可以说得上是称心如意,万事皆足了。

但是近半年多来,她的心中渐渐萌发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的感觉。尽管她生活在真真实实的世界上,吃的也是人间烟火食,但是每夜上床拥衾独卧的时候,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假象,是冥冥之中由哪位天神在那里施展魔法演化出来的太虚幻境,专用来迷惑她的。做姑娘的时候,她也曾经为自己的日后作过设想,也像多数娇生惯养的小姐那样,做过不知多少富丽堂皇的离奇美梦。如果单从物质享受来说,她的美梦可以说大半都已经实现了;但若从精神享受来说,她的美梦似乎连一半儿也没有达到过。做姑娘的时候,她可以从父母那里领受到一份儿爱,还可以从哥嫂那里领受到另一份儿爱。她的心中,由于有了那么多的爱而充满了欢乐,她的心中,由于有了太多的爱而感到无法承受,不得不最大限度地拿出一部份去分给她那一对儿胖得可爱的小侄子和小侄女儿。在娘家,尽管她也有噘着嘴不顺心甚至大发脾气的时候,但她实实在在从内心心深处感受到了天伦之乐,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人所绝对不可缺少的那么一种乐趣。

回想婚后近三年来所过的日子,只有洞房花烛到公婆故去这短短不足一个月中,闺房里清晨画眉,夜晚调笑,似乎也有过一阵子颇为甜蜜的夫妻之爱和颇为浓郁的人伦之乐;但是一个月之后,随着林国栋把一条黄牯牛牵进门来,大小事端接连而至,这朵刚刚开放的夫妇花就像昙花一现似的,转眼之间就枯萎凋谢了。直到现在为止,她依旧摸不准林炳的心究竟挂在什么地方。要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他这个只管几百人的芝麻绿豆官儿不单从来没往家里拿过一文钱,反倒从家里拿出大捧大捧的银子去送给别人用。自己辛辛苦苦地从佃户们手中收进租子来,再委托粮商卖出去,一年所得也不过千把两银子,要都像他前一阵子那么个花法,不动老本儿,真还不够他一个人花的呢!

一想起前一阵子,自然而然又连想到里巷闲谈中人所共知的那桩风流案子上去。尽管翠花儿如今已经再也施展不了她的本事,再也不能从他的手中拿到一个小钱儿了,但是自己不在他身边,收买的来旺儿这个耳报神又是他的心腹,不可能有真实的消息出卖给她,因此,他署理守备进城以后的这些日子当中,谁又能保得齐他不去寻花问柳、重演翠花儿那样的风流故事呢?可怜自己正当青春,徒有一个管家大奶奶的空名儿,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来天独守空房,实际上跟庵堂里的姑子也差不多。这时候,她才领会到公婆死得过早不是自己的福气,而是自己的晦气了。要不然,家里的产业有公公一手掌管,自己完全可以跟着丈夫到他守备任上当一名现成的太太,坐享清福,何至于像今天似的让产业给拴住了甩也甩不开,走也走不脱,守着空房还要替他管家务呢!

瑞春越想越气恼,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要是能让林炳回心转意,不去当这个劳什子的官儿,回家来守着祖遗的这一份儿产业,一年的收入就是花天酒地地享用,也够他夫妻二人吃喝穿着不尽的,该有多好?为什么撇下花朵儿似的娇妻有福不享,却要去担惊受怕在刀枪丛中觅生活?她忽然想起“闺中少妇不知愁”那首词来,也有点儿“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再说去年那一箭,幸亏射偏了些,要是正中后心呢?岂不是撇下了万贯家财,连个继承产业的人都没有,两眼一闭,连碗热羹饭①都吃不上么?

……………………

①  羹饭──节日或死者的生日、死日等由子孙祭奠祖先所做的饭菜,缙云方言叫做“羹饭”,祭祖仪式则称为“做羹饭”。

想到这里,她又一次心中一动,为自己婚后将近三年竟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而疑虑了。跟自己上下年纪的小姐妹们,谁不是出嫁一两年之后都抱着娃娃回娘家的,为什么自己到今天连一点儿要怀孕的影子也没有呢?

常听人家说:不生儿子的原因,不外乎一种是祖先缺了大德,受到了天谴,命中该当无子;一种是男人不能人道或者女人有暗疾不能生育。想想林炳,在夫妇一章上不单精力充沛,而且还有余力去偷鸡摸狗,更不是不能人道的天阉;想想自己,自打十五岁月事初潮,七八年来从未间断,也不像是有什么不育之症。那么,剩下来的一条因头,会不会是祖先缺德,注定后世要断子绝孙,香火不继呢?

这么一想,她不禁有些害怕起来了。尽管她对道台老爷的德政不大清楚,但对于林国栋的刻薄起家、林炳的心狠手辣,却是明镜似的十分清楚。不过她也相信风水,林国栋葬在那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上,又有童男童女镇住了龙脉,这封侯拜相的高官厚禄要不落在子孙头上,又怎么解释这个“好”字呢?也许是大器晚成,时候未到吧?赶明儿有工夫了,是不是到大桥头去问问赛神仙,或是请大先生来号号脉吃两剂药呢?

瑞春正在冥思遐想中出神儿,忽然听得大门外门环声响,接着传来了开门声、关门声和沉重短促的脚步声。根据习惯推测,知道这是她近年来唯一可以说得上话解得心烦的近亲兼芳邻“高脚灯台”来了。

林家的深宅大院儿,一向很少有人能够随便进出,林国栋在世的时候,除了交租的八月和收账的年下之外,村里只有族长林步雪和地保林国梁能够常来走走;如今林步雪已经故去,林炳又不在家,就连林国梁也无事不登三宝殿,很少来走动了。瑞春从小就娇惯得高傲非常,一向只有别人来巴结她,她是从来不肯先跟街坊邻舍说一句话的。加上自打林炳高升之后,为防宵小觊觎,前门有岗,后门有哨,她深居内宅,除了回娘家,也难得有走出大门外去的时候。因此,她嫁到林村来的三年当中,全村大小除了小神童的媳妇儿“高脚灯台”常常借个因头来说个闲话,奉承几句再寻点儿小便宜之外,可以说就没有第二个妇道人家来串门子的。尽管论起班辈来,高脚灯台是她婆婆的妯娌,但一者小神童林国柱是林国栋最小的族弟,讨的填房老婆又比他自己小十几岁,论年纪,高脚灯台也不过三十刚出头,比瑞春大不了多少;二者瑞春是全村中最阔的少奶奶,高脚灯台虽然长了一辈儿,却也不敢在阔奶奶面前摆她的长辈架子,因此,两个人嘴头上尽管是小婶婶、大奶奶地叫,实际上,两个人的关系,早已经是坟地改菜园──拉平了。

高脚灯台出身巫门,惯会凫上水,善于灌迷汤,两片薄嘴唇儿特别能说会道。只要有好处到手,对爱戴高帽子的就给你个炭篓子,爱摆架子的就替你捧定了臭脚,把个瑞春奉承得雾迷三道,飘飘然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真是言听计从,少她不得也离她不得。遇有什么决断不下的事情,就打发丫头去把她请来下神问卜,指点迷津。

这时候,瑞春正处在愁肠百结、心事重重、难决难断的困惑之中,看见高脚灯台不请而至,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忙叫凤妹去掇一张椅子来,好请小婶婶坐下说话儿。

高脚灯台这个小巫婆,虽然生长在农村,家境也不算十分富裕,但由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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