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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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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椅子来,好请小婶婶坐下说话儿。
高脚灯台这个小巫婆,虽然生长在农村,家境也不算十分富裕,但由于她的特殊职业,从穿着打扮、言语神态到眉眼风韵,都与村中的一般妇女大不相同。论年纪,她已经三十开外,跟徐娘不相上下了;但一者长年不经风吹日晒,二者借助于胭脂花粉的点染,脸上的皮肉还像少女似的丰润,不见有一丝儿皱纹,两只纤手更是十指尖尖,白嫩柔软,配上她天生的高鼻梁、大眼睛、弯眉毛、薄嘴唇,加上善于修饰打扮,一头青丝用刨花水抿得光溜熨帖,不见一根乱发,恼后一个盘龙髻上还扎着红头绳儿,插着小绒花儿;身上的衣着,尽管全是布的,却都裁剪入时,大小合体,略略把上身的衣服裁长些,也就把她那两条特别长的仙鹤腿给遮短了三分。
高脚灯台的父亲,本是离林村不远一个村子里的老神童,由于没有儿子,就把全身的本事传给了女儿,因此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就是个出名的灵姑姐,也曾红极一时,除了因病因事求上门来的香客之外,也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内眷们打发轿子来接她去下神的。风言风语里有人传说,有时候她被大宅子里的内眷们用轿子接走,到了宅院里,出来接待和问事的却是老爷或少爷,所问之事又以婚姻居多;更有几次一去就是好几天,连家都不回的。因此,尽管她体态风流,又能赚钱,正经八百的人家却不敢娶她,直到过了二十三岁,才不得不嫁到林村来,做了小神童林国柱的填房。过门儿以后,两口子都以通神为业。不过小神童对于妻室约束颇严,只有妇女才能进他媳妇儿的房中去,一应男客,不论所问何事,概由他自己或他老子来应接打发。遇有来头大的主顾,打着太太夫人的旗号发轿来接,他一定要像亲兵似的跟在轿后,登堂入室,监督行事。好在这个小神童生平既贪财又贪杯,只要有了钱,是个“饮' 米追' 亦醉”①的货色。因此每逢轿子进了宅门,往往就以闺阁内宅闲汉不得擅入为由,把他阻在二门之外,另设一席让他独酌,一直等到内宅的“法事”完毕之后,才揣着谢礼跟轿而回。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小巫婆一过了三十岁,虽然依旧通神通灵,姿色并不减当年,但是有钱人家的“内眷们”却很少再有人打发轿子来接她了。即便偶然有人来接,小神童也极为放心起来,哪怕是在外头住上十天半个月,他都心安理得,不放在心上。
……………………
① 饮'米追'(du ī堆)亦醉──崔令钦《类书纂要》里的一个故事:“苏五奴妻善歌舞,亦有姿色。有邀请其妻者,五奴辄随之前。人欲五奴沉醉而通其妻者,多劝之酒。五奴曰:但多与我钱,虽饮' 米追' 亦醉,不须酒也。”' 米追' ,蒸饼之类。
对于瑞春的殷勤款待,高脚灯台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来,一面拽住了凤妹叫她不用去掇椅子,一面摇着一把小蒲扇,就在金鱼池的石栏杆上坐了下来,带着三分自来笑,以一种十分羡慕的口气开始恭维说:
“还是大奶奶的福份好,一个人占着这么大一个院子乘风凉,四周围空荡荡的,好不凉快,真是福人住福地呀!这么干净凉爽的地方,可不是连蚊子都不敢进来么!”说着,挥动扇子,把死死叮在她脖子上的一个花腿儿大蚊子轻轻地轰走了。
瑞春没听出这是在恭维,只顾照着自己的心思说了大实话:
“小婶婶真会说笑话,这个院子,四周围砌着那么高的墙,连一丝儿风也透不进来,都快把人给闷死了,还凉快呀?这些短命的蚊子,更是不要命地叮,咬住了就不松嘴,要不是她们两个替我轰着,只怕早让蚊子给抬上天去了呢!明天晚上要是还这么闷热,我就该挪到祠堂前石桥上去乘凉了。那里地方高,四周没有高墙挡着,还有水风吹来,总比我这个纹丝儿不透蒸笼似的院子要凉快些吧?”
高脚灯台听瑞春这么说,一面拍打着蒲扇,一面拖长了嗓音儿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
“哟!大奶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像这样又清静又凉快的地方,远的不说,通林村要想找第二处,只怕都找不出来呢!祠堂前那种地方,一到了晚上,人粥似的,尽管地方空旷,架不住人多,那股子汗腥味儿,熏也把大奶奶给熏坏了。我们小户人家,屋子里狭窄,门前也没个天井什么的,到了晚上,只好到祠堂前去坐坐;谁家要是有大奶奶这么个院子,还到那里去凑热闹,那才叫怪事儿咧!那种地方,也不是大奶奶这样有身份的人可以去得的呀!村子里那些粗人碰到了一起,什么样的村话粗话都说得出来,我们是听惯了的,不算什么;大奶奶从小在闺房里长大,哪儿听过这个?要是听见了,洗了耳朵只怕还要恶心三天呢!古话说:心静自然凉。大奶奶坐在这么凉快的院子里乘凉,又有小大姐儿替你搧着风,还说不凉快,只怕是心里不静,由烦而闷,由闷而热的缘故吧?刚才大奶奶都在想些什么心事?有能跟我说的,是不是说给我听听,也许还能替你出个主意,解解心宽,心静之后,自然就会凉快了呢!”
瑞春叫她一句话道着了心病,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更加热不可耐了,幸亏是在暗中,不怕人看见,支吾了半晌,这才强自镇定,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说:
“闲来无事,天气又热,躺着乘凉,不过看看满天星斗罢咧,有什么心事可想的?人人都说天上有一颗星,地上就有一个人;我正在琢磨,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不知道哪一颗是我呢!”
一说到天上,小巫婆的知识可就比瑞春要丰富得多了。只见她眉毛一扬,抬起头来,用手指着天上的星座,像煞有介事地说:
“天上有多少颗星,地上就有多少个人,这是千真万确,一点儿都不带假的。天上的星星有大有小,有明有暗;地上的人也就有贵有贱,有好有坏;真命天子就是天上的紫微星,丞相、元帅就是天上的文曲星、武曲星。凡是当官儿的,都是天上又明又亮叫得出名儿来的大星;像我们这些小百姓,就是天河里那些小星星,连名儿都没有。有时候你看见天上掉下一颗星星来,那就是地上一位大官儿死了。前年同治皇帝驾崩的那一天,我亲眼看见一个火球似的大星掉到了山后面,我就知道朝廷上准有人升天了。果然不出一个月,就传来了国丧的诏书。”
瑞春对于小巫婆说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的,这会儿不过是借个题目聊聊天儿,把自己的心思遮掩过去,对于高不可及的天上的事情,并不想去进一步深究,因此只是唯唯而已。
凤妹的心,一下子让小巫婆带到了天上,一边替主母搧着扇子,一边抬起头来在星空中四处乱找了一阵子,迷惑地请教小巫婆说:
“要是当官儿的都是大星星,那么我家炳大爷如今当了守备大人,你知道天上哪颗星星是他吗?”
高脚灯台不提防凤妹会斜刺里杀出来砍她一斧头,急切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随手指了指天河旁边一颗相当亮的星星搪塞一番:
“这怎么不知道?你看‘河汉’旁边这颗亮星,如今正照临县城上空,可见那就是你家炳大爷的星宿了。”
瑞春听了,瞟了瞟天上,漫不经心地说:
“他一个小小守备,芝麻绿豆般大,哪有那么大那么亮的一颗星星照着他?只怕是小婶婶弄错了吧?”
小巫婆一愣,心知自己在慌忙中指的那颗星星也确实太大了点儿,跟林炳的身份未免有些太不相称了。不过高脚灯台通神多年,脑子特别灵活,活锋一转,立刻就支吾过去了:
“大奶奶有所不知,这里面有个缘故:炳大爷眼下刚当了守备,按说本没有这么亮的星星的;不过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往后是要封侯拜相的,所以又当别论。大奶奶要是不相信,往后瞧着就是了。等炳大爷封了当朝一品,这颗星就会比现在还要亮得多呢!”
拜年话总是特别容易入耳的。瑞春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也不便于反驳她,自己给自己讨倒楣。不料凤妹听如此说,马上停止了搧扇子,一手指着天河对面的另一颗亮星,高兴地叫了起来说:
“知道了!我知道了!那颗星要是我家炳大爷,那么这颗星就一定是我家大奶奶啦!”
小巫婆不觉又大吃一惊,没有想到凤妹的道行居然会在自己之上,竟能把大奶奶的星也指了出来,忙着追问:
“你怎么知道那颗星星是你家大奶奶呢?”
凤妹歪着脑袋,认真地解释:
“我家大爷要是有当朝一品的福份儿,那我家大奶奶自然是一品夫人了。一品夫人,当然也是上应天文,有一颗又明又亮的星宿临头的。刚才你说的那颗星我小时候就认识,我叔奶奶告诉我说,那颗星的名字叫牵牛,在他的对面,还有一颗星叫织女。牵牛和织女,本来是两口子。要是我家大爷是牵牛星下凡,那我家大奶奶不就是织女星了么?”高脚灯台随手指着天河旁边一颗相当亮的星星搪塞:“你看‘河汉’旁边这颗亮星,那就是你家炳大爷的星宿了。”
听凤妹这么一解释,小巫婆顿时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起来,深悔自己的疏忽孟浪,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瑞春却因为触动了心事,觉得自己近来和丈夫之间的关系,跟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倒颇有相似之处,仰望长空,怅然若失,入神地又陷进了沉思之中。一个蚊子趁机在她的脑门儿上停了下来,接着就猛叮一口,瑞春这才从幻想中惊醒,一面伸手拍死了这头大胆的蚊子,又示意凤妹不要忘了挥子扇,一面意味深长地问小巫婆说:
“都说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是真的么?”
小巫婆正想从眼前这个尴尬的局面中摆脱出来,连忙应声,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怎么不是真的?每年到了七月七,地上的喜鹊就少多了,那是全飞到天上去替牛郎织女搭桥去啦!到了那一天夜里,你要是躲在瓜棚下面悄悄儿地偷听,还能听到他们两个在鹊桥上说话儿呢!”
瑞春笑了笑,说:
“牛郎织女一年相会一次,是按照人间的年月计算的。其实,天上一日,人间三年。他们是住在天上的鹊桥仙,每天都能见上三次面。难怪有人要说‘一年一度,便胜却人间无数’了。倒是人间的这些牛郎织女,多少人连这一年一度的相会都不得能够呢!”
小巫婆见话题已经离开了林炳,连忙接着下茬儿:
“大奶奶真是菩萨心肠。要是大奶奶当上王母娘娘,干脆就叫他们两口子搬到一起去住,也省得天上一日三见,地上一年一会了。”
瑞春又笑了一笑:说:
“小婶婶是个通神的人,常到天上去走走的,你可知道牛郎织女两口子有儿女没有?”
这个题目,小巫婆倒是满清楚,连忙应声说:
“牛郎织女在人间做了三年夫妻,生下一双儿女,织女回转天上的时候,牛郎用箩筐挑着两个娃娃,追上了天廷嘛,这谁不知道?织女娘娘不单自己有两个儿子,她还是一个比观世音菩萨更加慈悲的送子娘娘呢!就离咱们壶镇东南四十里,有一个地方,叫做寨上,那里有一座送子娘娘庙,就是织女在那里配享人间的香火。这座娘娘庙,可以说是最最灵验不过的了,每年七月初六、初七、初八三天,是娘娘庙庙会,要唱三夜天亮戏。凡是去烧香求子心意诚的,不出一年,准保都抱上个大胖儿子。就拿小午子他娘来说吧,十八岁过门儿,成亲十三年都没有开过怀,前两年我劝她到寨上去烧香求子,她半信半疑地去了。回来以后,第二年端午节就生了个又聪明又伶俐的胖小子。去年小午子他爹归天以后,留下一份儿不大不小的产业。要不是我劝她,眼前有了一条传宗接代的根儿,还不叫她大伯子小叔子给卖到深山冷岙里去呀!”
她说的小午子他娘,就是本村有名的豆腐西施,男人去年秋天得病死了,留下三间瓦房、七八亩好地和一套做豆腐用的石磨木盆之类的家什,娘儿两个苦度光阴。她的这个儿子,果然是四年前到娘娘庙去求来的,这是全村男女老幼谁都知道的事情。今天听小巫婆这么一说,瑞春不觉想到了自己身上来了:要是真那么灵验,自己何不也到娘娘庙去烧一炷香,许一个愿,求一个儿子回来?只要有一个亲生儿子在身边,哪怕是林炳一年到头不回家呢,不也可以享一份儿天伦之乐,冷清清的宅子里不也可以添点儿热闹么?这么一想,不觉一丝儿笑意浮上了嘴角,接着下茬儿说:
“小午子的来历,我早就听人家说起过了。这种事情,多一半儿也许是巧劲儿。让你们给一张扬,倒好像这个娃娃就是从庙里带回来似的了。”
“怎么不是庙里带回来的呢?”小巫婆只要事关鬼神,哪怕跟她没有多大关系,对她没有什么好处,也要极力分辩:“不瞒你说,她那次去娘娘庙求子,还是我替她出的主意呢。我叫她准备好两吊钱,到了庙里,上过香以后,就把这两千铜钱拿去托管庙的老姑子替她在送子娘娘座前烧十个月整的头香,临回来的时候,再悄悄儿在殿上偷一尊小菩萨,藏在自己的被窝儿里。这样不出一年,准保会养一个大胖儿子出来。她听了我的活,私下里攒够了两吊钱,到了七月七寨上庙会,真地去偷了一尊小菩萨回来。到了第二年五月初五,不出十个月,就生了小午子。那长相模样儿,跟偷回来的那尊小菩萨别提有多么相像了。要不是从庙里求来的,能有那么巧的巧事儿么?再说,就咱们村前村后到寨上去求了儿子回来的,也不是一家两家了。说小户人家你不知道,要说雅湖村的赵举人赵家、上王村的王老板王家,还有和车路村的楼秀才楼家,这可都是远近知名的大户,他们家里的小少爷,哪位不是到寨上娘娘庙里求来的呀?不瞒你大奶奶说,这几家的娘子,还都是听了我的劝,这才下决心去求子的呢。你看,凡是去烧过香的,求一个有一个,都抱上儿子了;不去求的,至今还没有子息,能说这是巧劲儿碰上的吗?就说大奶奶你吧,过门儿来都快三年了,至今还不见有孕在身;如今焕二爷又不知下落,国栋大伯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可就全落在大奶奶你一个人的身上啦!像你们这世代积德行善的人家,子孙发达,人丁兴旺,那是一定的了。只是眼下子息不动,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些罣(ɡu à挂)碍,也很难说。要是肯听我的,过不几天就是七月七寨上庙会,大奶奶不如也去上一炷香,烧几陌纸,舍出几千大钱去,换他一个胖娃娃回来,不单你们小两口儿高兴,就是我国栋大伯身在泉台,也会乐得合不上嘴呢!”
瑞春一向就相信因果报应之说,如今听了小巫婆的一番言语,更其相信自己三年不孕的原因,正是公公和丈夫的刻薄狠毒招来了神怒鬼怨,冥冥之中给罣碍了。要是不想办法消解祈禳, 只怕今生今世都不会有儿子的。林家断子绝孙不要紧,偌大一份儿家业,住后传给谁去?自己的后半世,又依靠谁去?再说,过两年林炳要是借着延续香火为名娶进两个妾来,家里的日子还能像眼下这么安生么?想来想去,这件事情确实非同小可,何不破费几许,辛苦一趟,去替林炳禳灾祈福,求个儿子回来,让合家上下皆大欢喜呢?只是想到几十里远路,自己又从来没有单独出过家门儿,孤身一人到那深山冷岙中盘桓几天,又不懂庙里的各种规矩,怎么去得?琢磨再三,这才吞吞吐吐地说:
“要是寨上的送子娘娘真有那么灵验,去走一趟,早一年抱上儿子,祖先在地下也是高兴的,只是那么远的路,庙里求子烧香的规矩我又一概不懂,怎么个去法呀?”
高脚灯台见瑞春果然在盼望着“早生贵子”,也深信寨上的织女娘娘会送她一个大胖娃娃,急忙嘻开大嘴干笑了两声,把买卖揽了过去:
“大奶奶要是愿意到寨上去烧香,那好办得很。不瞒你大奶奶说,不论是本村的豆腐西施,还是雅湖的举人奶奶、和车路的秀才娘子,都是我带她们去的呢!只要大奶奶信得过我,又舍得拿出十两银子来,咱俩来回的轿子、三天的吃食、庙里的花销、该带的该用的就全都有了。做香客赶庙会,还要懂什么规矩?左不过是烧香磕头,祷告一番,然后就是晚上看夜戏,白天逛庙会,三天一过,就回来了。”
“还用带个丫头去么?”
高脚灯台手拍着蒲扇“格儿格儿”地尖笑起来:
“自打送子娘娘庙落成开光到今人,没有一百年,也有八十年了,还没有听说过有大姑娘去烧香的呢!再说,一路上有我伺候你,还不放心么?你身边这两个丫头,就留在家里替你照应门户得啦!要是说定了,咱们两个初六动身,在寨上过两天三夜,初九一早就回来,怎么样?”
瑞春又想了想,笑着点头说:
“好吧!就算是出去散散心,走一趟就走一趟好了,只是这天气,可还真热呢!”
第八十七回
台上台下,织女庙演风流好戏
半真半假,小巫婆传得子秘方
秋后的一伏虽然已经过去,中午直射的阳光依旧十分炎热。大中午的,路上的行人还是不多。有事儿出门的人,不是赶早就是赶晚,图个凉快。
到了七月初六日下午申牌光景,两顶竹轿从林家大院儿里抬了出来,在祠堂前拐了弯儿,过了林村新桥,一直往南而去。为了通风透气儿,轿帘儿和四周的白布篷全都卷了起来,只留一个篷顶遮着太阳,因此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轿子里面坐着的两位女客。
前面一顶轿子里坐着的是瑞春,依旧是家常打扮儿:上身穿一件纯白的生丝广袖大襟褂子,下穿一条深蓝色湖绉长裙,外带一件镶着花边儿的月白色贡缎长背心,以备夜深天寒时添用;脸上淡淡一层脂粉,头上除了一根玉簪、一朵绒花儿之外,什么钗环珠翠都不用,显得格外庄重而淡雅。后面一顶轿子里,高脚灯台穿着大红的缎子绣花儿鞋,九寸大宽裤腿儿的黑香云纱裤子,上身是一件八成新的漂白细夏布大褂儿──这是临上轿之前瑞春送给她的,穿在她身上显得又短又小,以致胸前鼓得特别显眼,加上她为了图凉快,里面不戴抹胸,于是两个黑色的奶晕隔着稀松的夏布也看得很分明──脸上涂着挺厚的胭脂粉,脑后横一支大银簪,鬓边插两朵红绒花儿,手腕子上还带着一副挺重的银镯子,打扮得不伦不类,透着三分妖相。尽管头上有布篷挡着阳光,却还在不停地挥着她那把从不离手的小蒲扇,两只眼睛滴溜乱转,左盼右顾,看个不住。
再看看抬轿子的四名轿夫:脚穿草鞋,卷着裤腿儿,光着肩膀,裸露着汗水直淌的古铜色肩背和两条粗壮的胳膊,搭一条变成灰黑色的白布汗巾,头上斜扣一顶比脑袋大不了多少的小竹笠,用一根稻草围着脑袋打了一道箍,在额前结头处留出半寸多长来,让热汗从这里滴落,免得汗水流进眼睛里去。大热天儿出门儿,坐轿子的直喊热,哪儿知道抬轿子的是个什么滋味儿呀!
从林村到寨上,说是四十里,其实不过三十多里路,只为往深山里走,尽是上坡,羊肠小道又陡又窄,因此显得比四十里还远,费的劲儿也更大似的。轿子抬到寨下村,太阳已经下山,只是初秋季节,天还未黑。
寨下本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村民们除了种山烧炭之外,原本很少与外界来往。不知道哪朝哪代的七月初七,有一个叔梁纥①式的财主在村后山坡上“与某氏幼女野合于丘,而生贵子”,于是就在那里建造了一座织女庙,每年七月初六到七月初八,都要在这里唱三夜天亮戏,以示感恩戴德,不忘于怀。从此相沿成俗,每年到了这个日子,远近都有人到这儿来进香许愿,求生贵子。到了来年,自然又有那得了儿子的人家出钱唱还愿戏,年复一年,永不间断。寨下这个小小的山村,也就随着织女的威灵显赫和有求必应而闻名于四方。由于庙里的香火盛极一时,为了适应需要,于是逐渐出现了香纸店、吃食店和歇客店之类。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也早已经变成上百户人家有街有店的中等村落了。
……………………
① 叔梁纥(h é和)──《史记》中说:孔子的父亲复姓叔梁,名纥,是鄹(zōu邹)邑的大夫,身高十尺,武力绝伦,与颜氏幼女野合于丘而生孔子。《左传》作鄹叔纥。据崔东壁《洙泗考信录》的解释:鄹,鲁邑,在今山东曲阜附近,叔,其字(一说为排行),纥,其名,犹云卫叔封、申叔时也。
轿子进村以后,按照惯例,也为了表示虔诚,是不能径直抬上山去的。于是,轿子在一家小饭店门口停了下来,高脚灯台立即开发了轿钱,让轿夫们各奔各路。村子里,有一种专为单身汉准备的统铺歇客店,可供轿夫们过夜。求子的女香客们,则不论早到晚到,都必须当夜上山。因此村子里根本就没有供女客过夜的旅店。香客们进村,只不过略事歇息,吃一顿饭,买一些香烛烧供之类。早到的香客,其实也可以空手上山,因为山上有戏又有庙会,吃食摊和香烛摊到处都是,只要有钱,几乎什么都能够买得到。
进了饭店,高脚灯台要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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