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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1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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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事的日子里人来客往,总离不开一个“乱”字,就算山上能抽出一半儿兵力来用于防守,不也比平时要减少五成,依旧是一个攻山的大好时机么?谢三儿此行,既然只为喜事不为军事,那就不去惊动他,只派人在他身后尾随,先找到山寨安在城里的眼线,再截住出西乡进南乡的朱松休,最后定一奇计攻破山寨,管叫吴本良乐极生悲,喜事办成丧事。这么一想,他不动声色地就把谢三儿给放掉。至于攻山的善策良谋,那就只好听从李家父子的劝告,去向吕慎之虚心请教了。

第二天,林炳禀明了金太爷,安顿了营里事务,于七月初七日一早,身佩双剑,暗藏着莲蓬枪,坐一顶白布篷竹轿,前后都有村夫打扮的亲兵随从远远地开路断后,趁着清晨天气凉爽,沿着恶溪,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壶镇进发。秋老虎的热劲儿刚刚上来,他也到了老丈人家里了。

吕敬之故去以后,所有布店、当铺都由吕福根经营,平时很少在家里。丈母娘欢天喜地地把姑爷迎进门去,福根的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住姑夫的大腿不肯撒手。林炳亲了亲侄儿侄女儿的脸蛋儿,然后全搂进怀里来,却也不胜感慨:自己打从署理守备进了县城,虽然依旧兼着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差使,隔长不短儿的也要到壶镇来走走,但多半儿是来去匆匆,除了回林村住一二夜,兼顾一下家务之外,连丈母娘家里也难得一进。算起来还是个未满三年的新女婿,却早已经成了稀客了。

丈母娘疼女婿,少不得要备酒款待一番,又把福根叫回家来。席间林炳把此来的意思跟大舅爷一说,吕福根对于自己堂伯的武艺韬略一向信服,听说自视甚高的妹夫专程到壶镇来向前辈请教,也是喜不自胜,夸奖勉励了一番,并表示愿意一同去拜访吕慎之,代为从旁说话,以便求取奇计。

饭后稍歇,等中午的闷热过去以后,先打发来旺儿回林村去给大奶奶报信儿,然后郎舅二人相谐漫步,同到吕慎之家中去叙话。

吕慎之虽然早就已经年逾古稀,但他是武把子的底子,多年来早晚不忘打拳踢腿,加上摄生有术,将养有方,身板儿还相当结实。自打辛酉年率领民团与太平军作战连连获胜以来,再加上癸亥年壶镇大桥上一场“杀俘祭忠”的盛典,早已经功成名就。这两年中,每天闲来无事,除了看看孙子们操练武艺之外,只在家中坐享清福,平时连大门都难得迈出去。没有想到,正在风云中的少年守备,一向高视阔步,今天忽然平白无故地偕同舅兄登门拜访,心中早已经猜着了几分,连忙接进厅堂来,分宾主坐下闲话。

带兵用武的人,三句不离本行,不免一问就问到了营务匪情上来。林炳说了说吴石宕人上山以后自己迭次出战失利的大概情形,少不了还要给自己掩饰遮盖一番。接着就说了不久前镇台大人行文下来,饬令克期剿灭白水山残匪。如今探得八月十五吴本良等大办喜事,山寨必定混乱,实为剿灭叛匪之大好时机,为此特地登门求教的这一番意思。

吕福根在旁边又说了几句林炳的这份儿美差本是吕慎之一手作成,眼下有了难处,老前辈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之类的话头。对于白水山的历次故事,尽管吕慎之足不出户,却也早已有所耳闻,如今听林炳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知道他半真半假,无非为自己开脱,也不去说破,闭目细想了一想,这才慢吞吞地说:

“自古作战,无非一攻一守,相较者,实力也。古之善于用兵者,上阵之先,必千方百计摸清敌方底细,而后定下攻守决策,敌弱则以力胜之,敌强则以计破之。此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林守备熟读兵书,无须老朽多言。据老朽耳闻,前任守备迭次出兵,之所以屡战屡北者,一为轻敌,对敌方实力估计不足;二为只知力敌,不知智取;三为不知用己之所长,制敌之所短,而以己之所短,授人以柄。兵家用兵,有三大忌:一忌孤军深入,长驱而进,一旦陷入重围,首尾不能相顾,势必全军覆没。二忌官与匪战,官军旗帜鲜明,衣甲齐整,攻则漫无目标,防则不胜其防;匪军大都百姓装束,聚则为匪,散则为民,匪民难分,良莠莫辨。三忌外来之兵攻打土著,外兵无非只占天时而已,土著则可兼用地利、人和,兵力虽弱,却不难处处设防,步步为营,虚处实之,实处虚之,虚虚实实,以弱胜强。试观前两次官兵征剿白水山,可谓三忌俱占,却无一利可用,若不出奇计奇兵以制胜,实乃必败之势,非战之罪也。何谓奇兵?即如船埠头一役,匪军于险处不设伏兵,却于官渡不险处设下埋伏,令人于不意不察中攻我之无备,此善战者之奇计也。匪军中有此等深谋大略之能人,无怪乎官军屡战屡北,几至于全军覆没!为今之计,欲破兵强粮足、据险而守之白水山,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出敌之不意,攻敌之无备,于最险处突破之,于最难攻处攻取之,庶几胜券可操,叛匪可擒;若依旧以区区有限之兵力、不利之形势,强攻硬夺,则不啻以卵击石,自取其败,实乃下策中之下策,善战者不取也。”吕慎之见林炳忽然登门拜访,心中已经猜着了他的来意,连忙接进厅堂,分宾主坐下闲话。

一番话,说得颇为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佩服老将胸中自有十万甲兵。但当林炳问到计将安出的时候,吕慎之却又故弄玄虚地频频摇头,连称思谋未熟,不足以预闻,只叫林炳火速着人去舒洪把马三公子请来,然后从长计议。林炳懂得军机大事必须绝顶机密,虽兄弟手足也不能泄露点滴,如今既有吕福根在旁,怎生说得?也就不再钉问。当即约定了明日上午团防局会面,再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语,当即起身告辞。吕慎之坚留便饭,林炳以早就派人回林村报信儿,恐家中久等不便为辞。吕慎之也不勉强,送到大门口,一揖而别。

回到老丈人家,已交酉时。丈母娘留饭不住,匆匆做出一碗点心来。林炳随便用过,立即辞别回家。八里小路,也不用坐轿了,好在有亲兵护卫,不慌不忙,安步当车,只消半个来时辰,就到了林村。

进了家门,把亲兵留在门口歇息,自己穿过花径甬道,一路往上房而来。整个院子里,阒静阒静的,连一点儿人声也听不见。迈进自己的房中,只见喜妹一个人坐在踏床上噘着个嘴在纳鞋底儿,看见大爷进房,只是讪讪地站了起来,帮着宽去衣帽,也不开口。

原来,林炳自从三月间船埠头惨败以后,治伤招兵,巩固城防,忙了个焦头烂额,抽不开身;再者也怕单身行动,半路上遭人暗算,因此一连三四个月没有回家了,有什么事情,都是打发来旺儿奔走传话。来旺儿这边,自打从去年跟凤妹私下里成就了好事儿以后,自分这头婚事既然有大爷的允诺在先,只是早晚间的事儿,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在喜妹面前,竟不怎么避讳起来。两个人那股子难描难绘的亲热劲儿,喜妹瞧着都有点儿恶心。关于林炳答应来旺儿可以在两个丫头当中任择一个的话茬儿,喜妹早就有所耳闻,不过一则她从心眼儿里看不起来旺儿那种拿兄弟换媳妇儿的小人,二则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胖,不论身段儿还是模样儿都比不上凤妹,因此自知来旺儿不会挑上她。近来见来旺儿果然跟凤妹好上了,为求眼不见心不烦,也为了不叫人家碍眼讨厌,每逢来旺儿凑到凤妹跟前,她就借故躲了出来。如此这般,已经非止一日。今天来旺儿到家,听说大奶奶出门去了,就一头扎进凤妹的房里,唧唧哝哝地讲不完的悄悄儿话,两个人你挨我挤的,大热的天儿也不怕长痱子。喜妹心里一烦,顺手拿起一只鞋底儿,就躲了出来。如今一只鞋底儿纳了小半只,还不见来旺儿露面,难怪她要噘着嘴生闷气了。

林炳见瑞春不在家,喜妹又绷着个倭瓜脸站着,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不由人心里不起腻味,也就没好气儿地沉着脸问:

“你大奶奶呢?哪儿去了?”

喜妹一面归置衣帽,一面神情木然地回答:

“大奶奶到寨上娘娘庙烧香求子去了。昨天下午去的,一共去三天,初九日一早回来。”

林炳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地一声,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儿。年轻轻儿的,才二十三岁的新娘子,过门儿还不满三周年,求哪门子的子?寨上那种地方,本是青皮光棍儿出没生事的所在,正经人家有几个上那儿去的?再说,这送子娘娘如何送子的秘密,林炳也不是没有耳闻,不禁怒火陡地上升,睖着眼睛问:

“就她一个人去的么?你们两个怎么不跟去?”

喜妹见大爷火儿了,低眉俯首,嗫嚅地回答:

“是小婶婶陪着大奶奶去的。她说:那个地方,我们女孩儿家去不得。”

林炳气儿不打一处来,这么大一份儿家业,交给两个丫头就放放心心地走了,要是歹徒知道了乘隙而入,怎么得了?虽说前后门都有团丁把守,但是人的黑眼珠儿是见不得白银子的;眼睛里只要有了银子,谁的心眼儿可也就不是正的了,更何况吴石宕近在咫尺,林家的一举一动,他们那里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转念一想,幸亏今天自己赶回家里来,堵住了这个可乘之隙,不然的话,万一要是出点儿什么差错,漏子可就小不了。正想传话下去叫前后门加意提防,忽然想到来旺儿不在身边,就又问:

“来旺儿呢?这该死的怎么不出来见我?”

喜妹挤了挤眯缝眼儿,没敢说实诺,却代他圆了一个谎:

“他回来以后,听说大奶奶不在家,吩咐过厨下给大爷准备夜饭,就回他自己房里歇着去了,大爷叫他有事儿?我这就叫他去!”

喜妹好不容易找了个茬口,脱身跑了。不多一会儿,来旺儿神色仓皇地跑了进来,见林炳怒形于色,不敢自讨没趣儿,赶紧垂着手站在一边回话说:

“小的回来,听说大奶奶到寨上烧香去了,这才想到今天是七月七,特地吩咐厨下给大爷多做几个菜。刚才又帮着挑了几挑水,没听见大爷到家,不知大爷有什么吩咐没有?”

林炳听他说话委婉,虽然跟喜妹说的小有出入,谅也无大差错,就压了压火气,只是叫他到前后门去传话:夜间要加意戒备,不可大意。

夹旺儿答应一声,却站着没有动。今天下午他从壶镇回到家来,凤妹见了忙不迭地告诉他说:这个月的月事已经过了好几天,弄得不好,多一半儿是有了身孕,何不及早回明大爷,赶紧圆了房,省得弄出事儿来,大家脸上不好看。其实,三年守制,按俗例两年四个月除服,要办喜事早就可以办得,并不一定非得等三年期满的。只是机缘不凑巧,先是林柄中箭,继而船埠头兵败,忙得林炳自己都三两个月不着家,他一个当亲随的,不遇上大爷高兴的日子,怎么敢开口提这件事儿?没想到陈仓暗渡的结果,是珠胎暗结,再不赶紧办事儿,可就要出乖露丑了。因此,来旺儿见了林炳,急着想提一提他三年前亲口许下的诺言,但是一看林炳的脸色,透着很不高兴,不知道为的什么,琢磨着多半儿为的回家来没见到大奶奶,要是这时候去提婚事,非碰钉子不结,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敢说出来。林炳见来旺儿嘴里答应着,却站着不动,勾起了心中的火气,又怒喊了一声。来旺儿见不是路,只得悻悻地跑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厨下才开出饭来,三荤两素,四菜一汤,外加一壶热酒。林炳一个人自斟自酌,却是越喝心里越烦。先是想到今天七夕,正是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日子,自己回家来,却依旧是孤衾独宿,冷冷清清,好不凄凉。继而想到自己结缡三载,至今子息不动,莫不是这个大年初一出世的小表妹命相凶毒,上克公婆,下妨子息,才至于进门未出阅月,就招致公婆双双亡故,而子女则至今不见踪影?要是这样的话,别说是送子娘娘无能为力,就是上龙虎山请来张天师打七七四十九日罗天大蘸,只怕也难于消灾解孽,求来一个儿子呢!从瑞春去求子,又想到送子娘娘送子的秘密来,不要儿子没有求到,一顶绿头巾却凭空从天而降;或者竟从寨上带回一个小杂种来,林家的产业岂不就无形中落到外姓人的手中去了么?不过他总算还相信瑞春的家世门第,相信这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还不至于办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情来。

忽然又想到:成亲三年来,尽管没有天天聚首,夜夜同床,但是每逢在一起的时候,单说这夫妇一章,瑞春向来也不是那么上心的。看起来,这个不生儿子的症结,多半儿还是出在她的身上。要是果然如此,与其去求织女娘娘,倒不如去求大先生更为灵验些。但是有一句俗话,叫做:“医得了病,医不了命”,要是瑞春果然是命中无子,那又该怎么办呢?想知道瑞春会不会生儿子,除非纳一个二房,要是二房依旧怀不上身孕,那毛病就不在瑞春身上;要是二房有孕在身,至少可以证实自己是没有毛病的。但是像瑞春这样的脾气,能让自己娶小老婆么?更何况她又去娘娘庙求了子,正满怀“早生贵子”的热望呢?那么,是不是可以偷偷摸摸地娶一位如夫人呢?花几百两银子买一个清白人家的大姑娘,另房别院儿,独门独户,藏在城里不让瑞春知道,学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岂不是好?但是守备大人在县里安了小公馆的消息,能不传到壶镇来么?要是走漏了风声,实打实地叫她逮住了活的,这场风波就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了。因此,不管怎么个秘密法,明娶总是不行的,除非是暗偷。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合适的大姑娘呢?他一下子想到了瑞春身边那两个大丫头。这两个丫头,论年纪都可以嫁得人了。只为自己说过要让来旺儿任择一个,因此三年来一个也没有打发。这两个丫头中,又以那凤妹出落得越来越俊俏,说个话儿也还伶牙俐齿,伺候个人也比喜妹更有机灵劲儿。把她纳作偏房,瑞春固然不会马上答应,但悄悄儿地收作通房大丫头,家里耳目不多,只要买通了下人们,大概还不至于会走漏风声。等到有了身孕以后,再正式纳为小星,那时候,不单生米做成了熟饭,而且是替林家传宗接代的有功之臣,瑞春心里就是八百个不乐意,也无法驳回了。至于来旺儿,他要是愿意呢,就把喜妹赏他;他要是不愿意,给他几吊钱,让他自己另娶一个去,不就完了么!

想到这里,林炳不由得高兴起来,拧着的眉毛疙瘩解开了,就直着脖子一迭连声叫凤妹。

凤妹就在旁边伺候添饭,听得大爷叫,只当林炳已经喝完了酒,赶忙盛了一小碗饭,双手捧了上来。林炳见了,也不去接,却直眉瞪眼地盯着她细看起来。早在林炳回家养伤那阵子,就已经发觉这个瓜子脸儿、细高挑儿、大眼睛、高鼻梁、溜肩膀、水蛇腰的姑娘,不单身段儿模样儿长得好,就是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也都是十分可心相当动人的。作为一颗小星,凭良心说,也满不错的了。林炳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得满脸堆下笑来,眉梢眼角的淫邪之意毕露。凤妹见大爷不来接饭,却用这么一种极不庄重的眼光盯着自己,不由得嘻地一声笑了出来说:

“大爷今天怎么啦?不认识我呀?”

林炳当即接了下茬儿:

“晤,三个月不见,果然是一朵鲜花盛开,出落得更其标致了。要不仔细看,差点儿还真不认识你了呢!”

凤妹只当是来旺儿连那话儿也给大爷说明了,登时脸儿涨得血红,低下了头去,轻声地说:

“大爷不要这样说,叫她们听见了,传给大奶奶,可不是玩儿的。大爷快吃饭吧,别凉了,吃了肚子痛!”

林炳只当她害怕瑞春吃醋,反正醋娘子不在身边,就随口说起狂来:

“大奶奶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尽管你是大奶奶带过来的人,可连她自己也得听我姓林的摆布呢,何况是你了?还不是由着我要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你不要害怕,只管实说,就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吧!”

凤妹依旧只当是问她跟来旺儿的事儿,不由得心里通通地跳着,羞答答地低声说:

“我是大爷的人,大爷愿意怎么发落我就怎么发落我,还用得着问我自己吗?”

林炳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愿意的,却非要她把话说清楚了:

“虽说你是用银子买来的身子,不过这是你们女孩儿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也不能过于勉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就听你自己一句话了: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咱们摇头不算点头算,你就点一点头,也是一样嘛!”

凤妹局促了一阵子,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说了一句:

“谢谢大爷的恩典。”

林炳哈哈一阵大笑,先接过她手里的那碗饭放在桌上,又把酒杯斟满了塞在她手里,笑逐颜开地说:

“你倒是个既知趣又痛快的妙人儿!只要你真心愿意,一切都有你大爷作主。快坐下,先喝了这一杯。赶巧今天七月七,正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大喜日子,这一杯酒就算是喜酒吧!”

凤妹受宠若惊,主人恩典,赐坐赏酒,怎么能不喝呢?双手捧过来,斜签着身子在一旁坐下,一仰脖子一皱眉就喝干了。林炳夹了两片清蒸火腿,送到她嘴里,又满斟一杯递给凤妹,连说喜酒必须成双,尽管凤妹不会喝酒,也只好硬硬头皮喝干了。林炳见桌上只有一双筷子,就从汤盆里拿起一个银调羹来,递到凤妹手里,叫她自己随意吃菜。凤妹见大爷今天特别高兴,不敢有拂盛情,就用勺子尖儿擓起两片玉兰片儿来,放在嘴里慢慢儿嚼着。林炳又夹了一块干烧鱼的脊背肉,送到她的嘴边,笑着说:

“今天都大喜了,还不敢放开胆子吃好东西呀?有大爷作主,该开荤就得开荤,别尽素着啦!”

凤妹歪了歪脖子,妩媚地瞟着林炳微微一笑说:

“不是我不敢吃荤的,大爷赏脸,让我陪着您吃这顿饭,吃什么不一样?大爷让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最爱吃的,就是嫩笋,觉得比什么都鲜呢!”

林炳听凤妹说爱吃笋,笑着说:

“有道是‘姜是老的辣,笋是嫩的鲜’,要是鸡丝、肉丝炒笋丝,那才真叫鲜呢!来,先把这几片竹笋都吃了,回头大爷再赏你吃人笋,那味道,比起竹笋来,可又要鲜得多呢!”

说着,把盘子里俏的玉兰片挑出来夹了一筷子,愣往凤妹的嘴里填。风妹张开小口,就把林炳递过来那几片玉兰片都吃了。

林炳见凤妹既不像瑞春那样冷若冰霜,也不像翠花儿那样举止轻浮,却有一种小家女不娇不媚的楚楚可怜之处,不由得越看越美,又斟了一满杯酒,自己喝了半杯,把剩下的半杯送到凤妹嘴边。虽然她连说醉了醉了,喝不得了,却又还是全都喝了下去。林炳忽然举杯在手,兴致勃勃地问:

“听说你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唱山歌的名手,从小就教了你不少。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大爷敬了你三杯酒,你总也该给大爷唱一支好听的山歌吧?”

凤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

“大爷真会打哈哈,您连省里都去过了,什么样好听的曲子没听过,还要听上不得台盘的乡下山歌?再说,我娘死的时候,我才六七岁,教给我唱过的几个山歌,也早都忘光了呢!”

林炳兴趣盎然地说:

“别蒙我啦!你家大奶奶还没有出阁的时候,你给她唱过多少?难道大奶奶的面子大,大爷请你就请不动么?”

凤妹听主子连“请”字都说出来了,不好再推托,只得说:

“大爷要是不怕污了尊耳,想听山歌还不容易么!您说,您想听什么?”

林炳哪儿知道这个俊俏的丫头肚子里都装有哪些山歌?歪着脑袋想了想,就指着天上说:

“今天是七月七,满天星,家家都在看牛郎织女相会,你就唱个小星星的歌,怎么样?”

凤妹是个识字不多的丫头,哪儿懂得“小星”是什么意思?略一沉思,想起小时候妈妈教过一个《小星星》的歌,尽管多年不唱了,词儿倒还记得,虽说当着大爷唱有些腼腆,可又不能扫大爷的兴,忸怩了一下,就轻轻地唱了起来:

小星星,亮晶晶,

一颗一颗像铜钉,

观音拿它补花瓶。

花瓶漏,好炒豆,

炒豆香,好栽姜;

姜无芽,好栽茶;

茶无籽,好栽柿;

柿无仁,个个空,好栽葱;

葱角夜夜长,好杀羊;

羊头没有角,打喜鹊;

喜鹊半天飞,打野鸡;

野鸡没有肉,拿去换萝卜;

萝卜生了筋,拿去换灯芯;

灯芯照不亮,拿去换炮仗;

炮仗放不响,拿去换白鲞,

白鲞没尾巴,拿去换个大内家①;

大内家不生子,一顿打半死;

扔在大门口,变条大黄狗;

扔在房后,变个娘舅;

扔在厨房,变个蟑螂;

扔在楼上,变个和尚;

扔进牛栏,变个蒲篮;

扔在楼梯脚,变个鸟龟壳;

扔在楼梯下,变个胖娃娃;

你也抱,我也抱,乐得娃娃哈哈笑。

……………………

①  内家──缙云方言,老婆,妻子。

这是一支当时几乎家喻户晓的缙云县传统山歌,也叫做“十八扯”,既没有突出的主题,也没有固定的内容,只要合辙押韵,扯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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