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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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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叫本忠到街坊四邻去看看,不拘哪家生有炭炉子的,先借来用一用。这才回头对本良和立志说:
“上次我临走一再关照你们:要慢慢儿将养,不能性急,怎么就忘了?你想想,一个人在大病之后,身体虚弱,气血两亏,怎么可以用人参大补呢?就好像一棵庄稼一样,大旱之后,秆枯叶黄,只能先浇清水,让它缓过来之后,再少施一点儿粪尿圈肥,等慢慢儿抽出新枝嫩叶来以后,再上大粪就不碍事儿了。你们家从来没吃过人参,不懂得这个道理,倒也还有得可说;林国栋是常吃人参的主儿,难道也不知道?为啥单在这当口儿给刘教师送人参来?这不是恨人不死么?大病之后,五内失调,元气大伤,就好像炉火快要灭了一样,理当一点儿一点儿加一些松软好着的柴炭,轻轻扇火,这样,炉火才能慢慢儿缓过气儿来,越烧越旺。又好比点灯一样,灯盏里没油了,就得先添油;要是不添油,光是把灯芯儿拨大了,那不是拨得越大灭得越快么?如今你不往炉子里加炭,不往灯盏里加油,却一个劲儿地猛吹狠拨,那还不等于烧一道催命符念一遍勾魂咒一样?这人参,重病之人吃下去,入于胃而滞于肝,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肺金,不但不能起死回生,大补元气,反而虚火上升,心血逆行。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必然咯吐。都知道人参是补药里的上品,用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再加上用量太重,会比毒药还厉害。这个道理,不是很明白么?如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好像炉火已经灭了一样,就是华佗再世,扁鹊还阳,也没有法子可想了。我这不过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要是万一能有个死灰复燃的希望,当然更好;就是挣扎不过来,回光返照一下,能给你们留下几句话,也是好的。”
正说着,月娥端了一碗醋进来,还把那剩下的小半支人参也拿来了,一起交给了马大夫。月娥总疑心这半支人参不是真的,说不定是什么毒药。马大夫打开盒子仔细看了看,又用舌头尝了尝,苦笑着对月娥说:
“人参不但一点儿也不假,而且还是上品。就算林国栋没安好心,惦着害死刘教师,他也不敢拿毒药当人参给刘教师送来呀!他就是再没脑子,也不会办这种给人抓把柄的傻事儿吧?现放着这么好的老山人参,不是比毒药还厉害吗?”马大夫也怀疑到送参人不安好心这件事情上去,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不便于明说。
本忠不知从哪家借来了一个小炭炉,双手捧着走进屋来。马大夫叫放在床前,又叫本良把病人扶了起来,自己左手端了醋碗凑到病人鼻子底下,右手用火筷子把炭火一块一块夹起来往醋碗里淬,呲啦啦一声响,炭火熄灭了,却冒起一阵酸味儿扑鼻的白烟来。一连淬了几块炭火,病人终于猛吸一口气儿,打了一个嚏喷,睁开了眼晴,流下了两行眼泪,呼吸也渐渐地匀称起来了。
马大夫从箱子里取出几味药,叫月娥把药罐儿拿来,随手就在床前小炭炉上煎着。刘保安半靠在本良肩上,虽然四肢无力,动弹不得,也无神开口说话,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两耳也听得清清楚楚。刚才马有义说的一番话,一字一句,全都听得真真儿的。对于自己的病情忽然恶化,心里也逐渐明白过来了。
这时候,刘保安的脑子里就好像拉开了西洋景①,一片儿拉过去又换一片儿,许许多多平时想不到的人,记不起来的事,忽然间一齐涌上了心头。恍惚迷离中,好像又回到了自已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分明看见:父亲站在红炉前,从融融的炉火中夹出一块铁来,放在砧子上,正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要他举起铁锤来;母亲端来满满一碗他最爱吃的炒鳝丝,放在他的面前,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久离家乡的游子,要他举起筷子来;师傅把狗赃官揪到忿怒的人群中,摁倒在天地会的大旗前面,用坚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要他举起宝刀来;师妹在上海大南门断后,手舞大刀,浴血奋战,掩护大伙儿撤退,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要他继续举起造反的大纛(d ào 到)来;弟兄们蛰伏壕堑,眼望敌阵,高举着滴血的钢刀,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统领,等他发下命令来;赃官们临刑之前,浑身哆嗦,四体乱颤,亲爹亲娘地哀叫求饶,磕头如捣蒜,用狗一样的目光看着昔日的囚徒、今天的判官,摇尾乞怜,求他软下心肠来……
……………………
① 西洋景──即北方的“拉洋片儿”。
一张张喜怒不一、神态不同的脸,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终于渐渐消失,在许许多多张脸当中,最后只留下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小耳朵,三角眼,露出得意的目光,撇着嘴奸笑着──就是这张脸,铸成了自己一生的大错。自己这条命,多少次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竟会断送在自己的徒弟手里。一股无名邪火,从心底深处陡然腾空而起:劈了他!撕了他!绝不能让他这种得意的奸笑在自己面前晃动!朦胧中猛地瞪圆了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定睛一看,抓在手里的,却是本良的袖子。
那张奸笑着的脸突然隐去,四周是本良一家亲人般关切的眼睛。温暖、感谢、激动的心情像一股暖流,化开了他心中的块垒,抚平了他心中的创伤,驱逐了他心中的悔恨。一时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像决了口子的洪水一样,一齐涌出了心田,堵塞在喉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啊!生命的尽头,人生的最后时刻,脑海中汹涌澎湃,心潮一浪高过一浪,此时此刻,他有多少话要对亲人们诉说啊!嗓子眼儿里咕噜了一阵,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抓住本良的那只手,却抓得更紧了。喘息了半天儿,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说:
“本良,在我的一生中,没做过半点儿亏心事儿,也没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去见我的父母亲,去见我的师傅和师妹,我用不着低头,也不会脸红。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件事情不是出于我的本心,这就是为了想不离开你们,却去了林家。我忘了天地会只为穷哥儿们办事儿的章程,也忘了师傅不许我们跟官府财主来往的教训。我用我的奶水养大了一头狼,到头来却叫这只白眼狼把我自己一口儿吃掉。这就是我闯荡江湖,奔波飘泊,用我自己的一条命换到手的惨痛教训。我劳累一世,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好东西留给你们。记住我的这个教训吧!这比金银财宝有用……”
说完了这几句话,刘保安似乎支撑不住自己似的,把脑袋倚在本良的肩上急剧地喘着气儿。大家都不敢说话,只有月娥过来替他轻轻地捶着背。过了片刻,刘保安的呼吸又渐渐地均匀起来。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定有力地说:
“还有,黄龙寺的那个老和尚,见识、武功,都在我之上。他尝遍了人世的酸甜苦辣,如今看破红尘,遁迹空门,又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大愿意多管尘世间的是非曲直。我死之后,如果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重大难题,你们可以去找他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刘保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心潮的澎湃,气往上提,血往上冲,只觉得眼前一阵儿金星乱迸,接着是一团无边无际的漆黑,隐约有几颗芝麻粒儿似的金星,在眼前上下飞舞,耳畔也仿佛听见有一阵嗡嗡的鸣响,像是仲夏之夜庭前的流萤乍明乍灭,深秋傍晚野外的促织一唱一和。刘保安赶紧闭上眼睛,靠在本良的肩上呼呼气喘。本良轻轻地替他捶着背,却拿眼晴去看马有义。
马大夫不动声色,依旧全神贯注地在看着一阵阵往上蒸腾着热气儿的小药罐儿。过了约莫有半袋烟的工夫,刘保安这才又抬起头来,张开了显得枯涩但却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儿,最后落在月娥微微颤抖着的娇小的身躯上。凝神半天儿,这才又叹了一口气儿,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月娥的头顶心儿,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母亲般的语调轻柔地说:
“我最不放心的是小娥。按说,你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还像个娃娃,动不动就哭鼻子流眼泪呢?古往今来,只有打下来的天下,哪有哭出来的江山?小娥,你我父女一場,今天大概算是到头了吧?我死之后,在别人也许会盼你多哭两声;在我,如果你肯听我的话,最好是一声儿也不要哭,最好是从今往后永远不再流眼泪。你秀英姑姑,打我认识她那一天起,我就从来没看见她哭过一回。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听我的话,跟你秀英姑姑那样,从今往后,再也不哭鼻子。小娥,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能做得到么?”
小娥眼睛里本来就噙着一包泪水,听她干爹这样说,赶紧用帕子擦去了眼泪,刚说了“我不哭,您不会……”这几个字,却再也忍不住,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刚说了半句的话,也噎住了,赶紧转过脸去,擦掉眼泪,死命咬住了下嘴唇,总算没有哭出声儿来。
刘保安觉得心酸,闭上了眼晴,沉默了好长时间。半响,忽又睁开眼睛,正了正身子,看着月娥她爹说:
“有一句话,我早就想说了,可又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如今小娥已经有了人家,等二虎来了,你们跟他商量商量,把小娥的脚放了吧。咱们是卖力气吃饭的人家,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缠那么小的脚,除了让孩子多受点儿罪,落个残废身子之外,有个什么好处?二虎是个明白人,我相信能够说得通,只怕他妈……”
刘教师说到这里,猛地噎住了。大家心里都明白,“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别的女人是为了缠小脚流眼泪,而二虎他妈却是为了没缠小脚,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他妈娘家虽然不是收租放债的财主大户,却也是自耕自织,够吃够穿。七个哥哥,就这么一个小八妹,独生女兼老疙瘩,不免娇惯了一些。小时候娘给她缠脚,总是怕疼,白天缠上了,到晚上就悄悄儿地把裹脚布都解掉。她娘皮疼肉不疼地打过她两回,也不管事儿,索性就不给她缠了。当时的姑娘,小脚的多,天足的少。年轻的小伙子相媳妇儿,讲究的是脸儿白白的,辫子长长的,屁股大大的,金莲儿窄窄的,像样点儿的人家,谁愿意娶个大脚婆?就为这个原故,这个天足姑娘过了十八岁还没有媒人上门来说亲;又过了两年,才不得不少收聘礼多贴妆奁嫁到银田村这个偏僻的山旮旯儿里来。饶是这样,一下花轿还有那爱挑剔的街坊和多事儿的大嫂子们愣把新娘子的大红裙子撩起来看大脚,讽刺挖苦,揶揄奚落,气得新娘子差点儿没在洞房花烛夜里就一根绳子上了吊。生了二虎他妹子以后,她妈是下了狠心非把闺女的脚缠小了不可。结果是娘儿俩流了一样多的眼泪,却一个以脚大出名,一个以脚小著称。这个故事,刘保安是早就听说了的,无怪乎说到了这里,就顿住了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刘保安又换了一个题目,接着说:
“看起来,今天是我的大限到了。俗话说,山上虽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早早晚晚,谁都免不了要走到这条路上来。我死之后,你们去找林国栋商量商量,把我埋在蛤蟆岭上那块大方石头的东面好了。那里是我生前常去的地方,向南看得见吴石宕,向北看得见银田村。往后小娥上二虎家,来回来去的也都得打我眼前经过。我身边多少还有几个积蓄,林家也还有我今年一年的束脩,买二分坟地一口薄材,大概还有富余。我一生不信神鬼,也没有什么冤孽宿仇要解,经忏道场什么的,一概不用。只要你们记住我的话,不再受骗上当,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刘保安有气无力地说到这里,禁不住一阵心酸,觉得嗓子发痒,喉头发腥,一张嘴,哇地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吐在床前。本良赶紧扶他躺下,月娥拿过手巾来正要擦,只见他两眼一翻,嗓子眼儿里咕噜噜一声响,吐出一块红里带黑的血块来,人已经晕了过去,昏迷不醒了。
马大夫正端下药罐往碗里滗药,听月娥一声惊叫,回头一看,忙放下药罐儿,打开药箱,取出五支金针来,在刘保安两手虎口上的合谷穴各扎一针,在人中上扎了一针,竟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又在膝下阳陵泉各扎一针,依然毫无反应。扒开眼皮儿看了看,瞳孔已经散开,摸摸胸口,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英雄仙去,魂消魄散,神医束手,灵芝罔效,人间的针砭药石,无法起死还阳了。马大夫只得拔出针来,轻轻地说了一声:
“已经去了。气血枯竭,解救不得,准备后事吧。本想这服药下去,先拖两天再看看,谁知道只是回光返照。别看他刚才神志清楚,那是精气神全提起来了,内里却是空虚的。话多伤神,心里憋着的话一说完,精气神一放松,倒接不上气儿了。总算让他把话说完。别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月娥一听说已经没救,哪里还记得不哭的诺言?一头趴倒在她干爹身上,呼天抢地,直哭得死去活来。一屋子人,本来也都伤心已极,听月娥这一哭,就是铁石心肠,谁又能不落泪?倒是马大夫做好做歹,劝慰了一番,告辞要走。立志道过劳乏,说些改日登门道谢一类的客气话,一家人送出门外。
送走大夫回来,立志让老伴儿劝住月娥,打发本良去壶镇街上看棺木,再三关照一定要挑那上好的木料,又打发本忠到本村各家去报丧,自己到林村去找林国栋,一者是报知刘教师已经作古的消息,二者是商量买那块坟地,三者去要刘教师今年一年的束脩,好开销丧葬用度。
吴立志来到林村,林国栋已经吃过午饭,正歪在湘妃竹的烟榻上烧鸦片烟。凡是抽烟又上了瘾的人,烧完了一口烟,总得在烟榻上四平八稳地躺上老半天,喝几口好茶,吃点儿水果,在烟雾腾腾中想入非非,做一场瘾君子的好梦。这时候,你就是用龙车(j ū居)凤辇摆着全副执事来接他去登基做皇上,他也懒得动唤了。吴立志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林国栋听说是这个倔老头子大中午的赶来了,心知必有急事,不敢挡驾,虽然极不愿意,也只好传出话来,叫在客厅待茶等候。
立志在客厅上焦躁不安地立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这才见林国栋趿拉着一双蒲拖鞋,懒洋洋地踱了出来。烟瘾没有过足就打搅了他,显然是老大的不高兴。见了面,皮笑肉不笑地说:
“有劳立志师久候了。刘教师大好了吧?”
吴立志正没好气儿,见他那副假仁假义的架势,心里直冒火儿,可又发作不得,只好半明不暗地回敬他一句说:
“大好了?没有你家的那半支人参,还大好不了呢!”
林国栋一时摸不着头脑,细品那话音儿,倒像是刘教师已经故去了似的,但这和林家的人参又有什么关系呢?话听不明白,只得收起笑容,半惊半疑地问:
“刘教师病危了么?这和我家的人参有什么相干?早几天我听人说,刘教师都已经能下床活动活动了,我这里正张罗着打算叫他们去接呢!”
吴立志见他一推六二五,更加光火了,干脆挑明了说:
“昨天我不在家,你叫来旺儿给刘教师送去一包荔枝、一包桂圆,外带半支人参。刘教师昨天晚上喝了一碗参汤,今天一大清早就吐血不止,救不过来,午前已经咽了气了。你怎么倒推了个干净,假装不知道?”
林国栋听说刘教师喝了他送的参汤吐血死了,也大吃一惊,连忙叫起撞天屈来分辩说:
“这话从哪儿说起?我什么时候给刘教师送过人参?这重病刚好的人,不能吃人参,我还能不知道?我家里倒是存着有多半支老山人参,那是头两个月为给内人合药,托人从县里春寿堂老店带来的。根根须须的都用了,下剩半支独梃,在我内人手里收着,多会儿我叫来旺儿给刘教师送去了?”说完,一迭连声地叫来旺儿。
来旺儿进来,林国栋问他昨天去吴石宕送参的事儿,来旺儿回说:
“昨天炳大爷回来,听说刘教师叫吴家抬走了,老大不乐意。下午传老爷的话,叫我把半支人参外加一包荔枝、一包桂圆给刘教师送去的。”
林国栋一听说是林炳的主意,跌足说:
“真是!真是!这孩子办事总是这样不知轻重!昨天他打壶镇回来,听说刘教师让你家给抬走了,还冲我直嚷嚷哩!他盼望着师傅的病快些好,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就问他娘要了那半支山参给师傅送去了。他哪儿知道这一来反倒害了师傅了呀!这孩子有了一点儿小名气,吕团总非拉他去当教头不可。昨天急巴巴儿地赶回来问我,今天一大清早的就又回壶镇去给人家回话去了。可怜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哩!他要是知道了,真不知道又该蹦多高呢!”
吴立志瞧这情景,很可能林国栋当真不知道这件事儿,怪他不得,多说也是白费。沉思半晌,这才说:
“刘教师临终留下一句话,想在你家蛤蟆岭头孩子们管它叫‘点将台’的那块大方石头东边买二分地建阴宅。为的是那地方他生前常去,二来又能看得见吴石宕和银田村,这也是刘教师死后还惦着我们张、吴两家的意思。刘教师一个外乡人,流落到这里来,没亲没故的,好歹也在你们家坐过三年多武学馆,他的这一点点心愿,想来……”
林国栋没等他说完,赶紧把话接了过去说:
“当然,当然!这个不消说得。蛤蟆岭上空地有的是,别说是二分地了,就是占上个一亩八分的,也不打紧。按情理说,刘教师如今还在我家处馆,由我家发送,也是理所应该。不过嘛,眼下灵停在你家里,按照咱们缙云人死尸只出不进的风俗,一动不如一静,也就不必多费这一番手脚了。一切丧葬事宜,只好劳动你们吴家多担当一些。好在刘教师今年的束脩还没有支取,过一会儿咱们当面算清了,你就手带回去,买棺木,做道场,一应的开销,大概也够了。”
吴立志见他一口答应,好像透着挺慷慨的样子,怕他又生变卦,干脆铁板上钉钉子,砸死了算,就开门见山地说:
“一个人的坟地,也用不了太多,有二分地,满够的了。买卖交易,你我也别来虚的。干脆说,你卖我二分地,算多少钱吧!”
林国栋听吴立志说要花钱买地,似乎吃了一惊,傻呆呆地瞪着两只眼晴在琢磨着这句话的份量轻重,等他自以为醒过茬儿来了,这才装出一副十分知己满不在乎的神态说:
“你说到哪里去了?为我们家教师办丧事,怎么能让你家出钱买坟地呢?这不是存心要我的难看,让乡亲们笑话我吗?”
“不,我这是为小娥她义父出殡,和你林家无关。这破土安葬的大事,不比一般。日后祭祀上坟,也不是三年两年的事儿,万一有个什么争执,空口无凭,就不好说了。你我双方议定,请中人写了字据,从今以后,这二分坟地就是我吴家的产业,往后坟头坟边栽树砍树什么的,都由我家办理,万一后代子孙们有什么争执,我们有字据为凭,大家心明眼亮。”
一番话说得林国栋又发了愣,低头无言,心里却在琢磨:这个老头子果然厉害,连坟头上的树木都想到了。斟酌了半天,这才拿定主意说:
“我说要是不立字据呢,这产业还是我的,刘教师只算是客籍外坟,我当然不能收谁的地价;要是你一定要立字据呢,这产业成了你们吴家的,跟我家无关,我就不能不收地价了。这样吧,看在刘教师的份儿上,明天你自己量出二分见方的一块地来,坟地就当荒地卖,算十吊钱得了。”
林国栋是个人精子,田地山林的买卖交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照他的估计,老头子免不了要讨价还价一番,因此存心多要一些。要说是二分荒山地,本也值不了那么多钱,要说是坟地呢,那可就没谱儿了:一块风水宝地,几百吊钱甚至上千两银子也许还买不到;次一点儿的,也许要个三五十吊、百儿八十吊都难说。刘教师要的这块地,只是随心选的,并不图什么风水好坏,不论怎么说,也只能算是荒山地,不能按好坟地要价。吴立志一听这二分山地竟要十吊钱,合五百斤大米,心想这笑面虎果然是嘴甜心苦,就连给他家教师出殡这样的事儿,都忘不了搂钱,这不是乘人之危,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吗?有心想还他价吧,又觉得犯不上。反正钱是刘教师的,刘教师处的是他林家的学馆,这话传出去了,坍台的是他林家,吴家只不过是用死者的钱替死者办事,做到问心无愧而已。这样一想,也就不再为一吊两吊钱跟他磨牙,一口承应下来了。一面让来旺儿去请老塾师来做中人,写字据;一面就要林国栋算清束脩,当面交割银钱。
林国栋从刚才听说刘教师归天到现在,心里面一直在盘算着这笔账,早就已经算得一清二楚了,当时见问,就扳着指头权代算盘,不慌不忙地背出一篇账单来:
“刘教师在我家处馆,当时双方议定每年束脩六十吊,这你是知道的。今天是九月二十六,没得说,当然按九个月算。每月五吊钱,五九四十五,一共是四十五吊。扣坟地钱十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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