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富士康小说网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括苍山恩仇记-第61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铺满了田间。人们叹息着,咒骂着,不得不在牛毛细雨中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抢割,把湿漉漉的稻谷挑回家来,晾得满世界都是。

等到稻子一割完,雨也不下了。人们赶紧把晾晒粮食的竹席扛出来,起早贪晚的,总算把湿淋淋的稻谷都收进粮仓里去了。

但是这一放晴,就晴了个底儿掉,秋分过去,寒露到来,朗朗晴天,老天爷却再也不下一个雨点儿。──晾晒粮食的时候,人们固然欢迎多出几个太阳,可是赶到播种冬小麦的季节,却又是多么盼望连阴天儿啊!

有好几次,镶着白边儿的乌云堆起来了,西北角天边儿也一阵阵地亮着闪电,招得人们欢喜起来,都以为要下雨了,也该下雨了。但是过不多一会儿,乌云又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偶尔还鬼眨眼似地亮一亮的闪电,照得天空更加高了,也更加蓝了。有人说:这闪叫做“露水闪”,这云也不是积雨云,都是老天爷拿来骗人的玩意儿。

中秋节的黄昏,西山顶上奇崖怪石似的乌云排山倒海地滚滚而来,霎时间布满了天空,疾速东移,遮住了刚刚升起的圆月。云气也越来越低,好像伸手就能摸到雨珠儿似的。“好像真的要下雨了。”不同的音调从怀着不同心情的人们口中吐露出来:有那闲心赏月的人们,这是懊丧地诅咒这场雨水来得不是时候;急等着抢墒播种的人们,则是从心底里涌起的喜悦和希望。深夜里,人们抬头看看天空,愁云凝结成垒垒大块,低沉地紧扣在人们的头顶心儿上,一场倾盆大雨似乎就要泼下来了。人们赶紧盖严了酱缸,关紧了窗户,睡在床上焦急地等待着雨点儿来敲打门窗,来湿润这干透了的土地。

可是一大清早开门出来,呀,满天乌云又在人们熟睡中正做着好梦的时候悄悄儿溜走了。清晨的碧空,依旧是湛蓝湛蓝的,只有一丝儿浅红色的朝霞,像胭脂似的淡淡地抹在东方的天边。不久,火红的太阳依旧像昨天一样从东山上冉冉升起,昂首阔步,骄傲地睨视着人间,显得更加飞扬跋扈,更加不可一世。

有经验的老农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场雨,老天爷要存到元宵节才下呢!

俗话说:“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节气不饶人哪!庄稼人种地,农时可是误不起的呀!难道说,还能够等到霜降以后,在寒风凛冽中去播种冬小麦么?

无可奈何之中,人们只能把麦子播进焦脆的干土里,等待着老天爷来浇水发芽。

但是,望穿了多少人的眼睛,这圣水一般的雨水依旧是一颗一粒也没掉下来。

一天天过去,地里的麦苗虽然也长出来一些,可是缺行断垄,又瘦又弱,稀稀拉拉的,好像瘌痢头似的,十分难看。

有好几回,风向变了,阴云堆上来了,好像大雨就要淋头的样子,可那都是逗着人玩儿的,不一会儿工夫,满天云雾散,转眼间依旧是青天朗朗,赤日当空。一直到了腊月,也不见有个雨点儿掉下来过。

老农们慨叹着:冬水不出溪,没麦子可喂鸡呀!大冬天的一场雪都不下,麦子怎么过冬?来年怎么返青?收成指谁要去?一家大小的嘴巴子,又用什么填哪?

难怪老农们焦心。当地祖田,按规矩稻谷收成的多一半儿要挑到田东的谷仓里去,只有麦子杂粮打多打少全归佃户。庄稼汉庄稼汉,庄稼人想着庄稼地里的庄稼,庄稼地里的庄稼连着庄稼人的心哪!

离立春不到十天了,老天爷对庄稼汉的心焦如火、情急如焚,依然是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朗朗乾坤,穿梭日月,白天碧云悠悠,夜晚寒星闪闪,除了偶尔刮过一阵刺骨的寒风之外,又上哪儿去找一丝一毫的云情雨意,一星半点儿的雪花儿雹子儿呢?

腊月二十四,清晨起来,天色阴沉沉的,好像罩着一层薄雾,太阳也就没有露脸儿。中午时分,天上的乌云淡淡的,灰秃秃的,匀得好像用扫帚扫过,用画笔描过。四周静悄悄儿的,鸡不飞,狗不跳,鸟儿也不叫,连寒风好像都躲进了哪家的烟囱里打盹儿去了。于是田头地角的枯草秃树就在这一片静得出奇的田野中沉沉睡去,一动也不动地做着那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好梦:梦见了冬去春来,到处是和风吹拂,细雨轻洒,枯草返青,秃枝发芽,燕子又从南方飞来,衔泥筑巢,大地上又开满了鲜花,招蜂引蝶……。

就在这人们怀着希望、草木做着好梦的时候,西北风陡地刮了过来,落叶在脚下婆娑起舞,乌云在头顶翻卷滚动,鸡飞狗跳,鸟雀啾啾,枯草瑟缩,秃枝颤抖,六出之花,打着旋儿扑到了人们的脸上,钻进了人们的领口里,一朵朵,一团团,纷纷扬扬,遮天盖地。大人们从屋里走出来,张着大嘴笑嘻嘻地望着当空;孩子们从家里奔出来,叫着,跳着,兜起长衫的下摆来,把飞雪接进怀里去,滚哪滚哪,顷刻之间就滚成了拳头大的一个小雪球,赶紧捡起来,塞进小嘴儿里……。

隆冬腊月的初雪,不但填平了地上的沟沟坎坎,也填平了人们心头的缺陷、心坎儿上的创伤!

北风呼啸了一夜,大雪飞舞了一夜,腊月二十五清晨开门出来,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已经有好几寸厚了。风渐渐微弱下来,终于停止;雪却依旧像扯絮似的一团一团往下飘落,重重地砸在积雪上,似乎嚓嚓有声。“瑞雪兆丰”嘛,人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都把笑意挂在眉尖嘴角,堆在脸上,或从眼睛里喷射出来。谁不盼着日子过得松活一些呢?谁又会跟丰衣足食有仇而情愿啼饥号寒呢?

鹅毛大雪无休无止地飘落了五天五夜。站在野地里抬头看看天,头顶上好像是个可天大的大筛子在筛着雪白的面粉。扫眼看看四周,除了青灰色的砖墙和黄褐色的土墙之外,屋顶、树干、小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纯白一色。积雪逐渐地厚了起来,像一条广阔无垠的崭新棉絮,把山丘、田野,村庄统统地遮住盖严,只留下一条罪恶的小溪依旧缓慢地向西汩汩流去。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事实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往日那纵横交错、阡陌交通的大路小道儿,这会儿全都已经盖到了那条极大的雪被下面,谁也分不清哪儿是沟儿,哪儿是坎儿,哪儿是路,哪儿是田了。

大年三十儿黄昏,有人拿尺子到平地上量了一量,积雪已经超过了一尺二寸,真是缙云县少见的大雪!房屋陈旧梁柱单薄的人家,已经有人架起梯子爬到房檐儿上,拿一把翻晒粮食用的木齿儿钉耙往下扒拉着房顶上的积雪了。老人们都说:年年除夕,只扫屋里头的尘上,爬到房顶上去扫,还是头一遭儿哩!

按照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不论是欠租还是该账,都得在年前还清,不能拖过年去。只要一过了年三十儿,不论该多少欠多少,大正月里是绝对不许讨账的。往年的年三十儿晚上,大门里面是鞭炮爆竹,谢年祭祖,辞旧岁,迎新年;大门外面,也还有人手提灯笼,夹着包袱,扎着裤腿儿,急急忙忙,行色匆匆,来往于村店之间,出入于街头巷尾。这些人,有的是买卖家的老板,有的是田东家的账房,手捧账本儿,讨租要债。他们知道,只要一过子时,新账就会变成了旧账,只好等到明年再说。弄得不好,就只能明年端午节前再结算了。

可是今年老天爷平空出来挡了驾:雪太深,行动不得,为了讨那不一定讨得回来的老债,掉进沟里井里淹死了冻死了,连年都过不去,那可就赔到家了。

年三十儿,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当家人照例要不停地打着算盘,结算账目。大人孩子只要看一看当家主事的脸上是什么眉眼神色,就可以判断明年一年家里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景象。要是那只打算盘的手打着打着。逐渐缓慢了,哆嗦着,有气无力地拨弄着算盘珠子,两道眉毛也渐渐地拧到了一块儿去,苦涩无神的眼睛盯着账本儿一筹莫展,用不着问,这一年不是亏了,就是赔了。孩子们心里明白,今年的压岁钱,准定又会比往年更少,筹划了多少日子想在新年里买齐的心爱的东西,多半儿实现不了,或者要大大地打折扣了。

大年三十儿,妇女们除了要在灶上忙着蒸糕烧菜准备谢年祭祖之外,还得把正月新春十几二十多天中的饭食和菜肴都准备出来。当地的风俗,正月里以玩儿为主,连饭菜都是就现成的点把火热一热就吃。人口多的家庭,光是正月里吃的菜,就是好几大缸呢!此外,一家大小在新年里穿的戴的衣帽鞋袜,在年前也必须完工。有那做不完的,大年三十儿夜里不睡觉也得赶出来。即便万事俱备,等到扫完尘土祭过祖先,一家人坐下来吃年夜饭的时候,也已经是华灯初上,真正应了“年夜饭”这个“夜”字的景儿了。

吃过了年夜饭,夜就已经很深了。但是这个时候,孩子们既不能放下饭碗就去睡觉,更不能呼朋唤友四处去玩儿,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和习惯,他们还必须在书桌前面坐下来“抢书声”,朗朗长声地把自己这一年来所读过的书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两遍甚或五遍十遍。他们相信,年三十儿晚上,是文昌阁魁星下界来巡查的日子。要是魁星听谁读书读得好,提起笔来在他头上连点三下,这个人就一定会三元及第的。所以,他们都不惜用最大的力气、最响的嗓门儿,像炒蹦豆儿似的一口气儿读那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了的课文,总想用自己的读书声竭力去把左邻右舍的读书声淹没。人们从“诗礼传家”的读书人门前经过,一时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①“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何利于吾国乎?”②或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③之类的论孟诗文,就会穿过门窗,越过庭院,溢于户外。那些还带着奶音儿尖声地读着“浑沌初开,乾坤始奠”④或是“人之初,性本善”⑤之类的启蒙书的,则是这些书生中的“后起之秀”,也惦着那丑八怪似的魁星会看中他,在他的头上连点三点……。

……………………

①  这是《论语》的第一句。

②  这是《孟子》的第一句。

③  这是《诗经》的第一句。

④  这是《幼学琼林》的第一句。

⑤  这是《三字经》的第一句。

他们读着读着,先是眼皮儿有点儿发涩,上下眼皮儿老想打架;于是眼前书本儿上的一行行木刻宋体大字全都活动起来,摇摇摆摆地爬下书本子来到处乱钻乱闯,终于它们之间互相厮打起来,浑搅一锅粥,打呀闹的,挤呀撞的,最后,这些伸胳膊踢腿儿的方块儿字一下子熔化成一团了,一下子又全都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正是那个丑八怪似的魁星,左手执斗,右手拿笔,瞪着那双十分滑稽可笑的圆眼睛不发一言,却在他所看中的这个读书郎的眉心中间一连点了三点,就扭动着腰身,蹦跳而去。那浓浓的墨汁儿,则顺着鼻梁一直流到了嘴角……。这时候,这个未来的状元公已经一头趴倒在书案上,嘴角上流着口水,在梦中追赶魁星去也。

夜深了,守岁的大人抱起睡熟了的孩子轻轻地放倒在床上。窗外,坚持到最后的那位书生,也停止了喑哑的苦读,让黑暗和寂静占领了大年三十儿的夜空。忽然,庭院里似乎响起了“刷刷刷”的声音,轻柔飘忽,隐隐约约,好像远处有人把一斗小米儿慢慢地倒进一个箩筐里去。“别是下雪子儿了吧?”有经验的老人自语着,开门出去一看,可不是么!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却又撒盐似的下起雪子儿来啦!

“鸡鸣不已于风雨”,尽管天黑得像是在头顶上扣了一口锅,还在下着冰碴儿,同治十三年的头一声鸡啼依然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传到了四方。霎时间,唱和之声此落彼起,在白雪皑皑的江南山村中奏出了一支神奇美妙的晨曲。鸡叫三遍之后,东方微微地映出了一丝儿鱼肚白〃奇…_…書……*……网…QISuu。cOm〃,“刷刷”的雪子儿相互撞击的声音好像也在一片金鸡欢唱声中逐渐衰微下去,接着第一声赶早的迎新开门炮也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守岁的老人赶紧摇醒了正在梦中追赶魁星的孩子,只见他揉揉眼睛一骨碌滚起身来,披上衣服,顾不得扣上扣子,就跳下床来,趿拉着鞋,赶紧拿上事先拴好了一挂小鞭炮的长竹竿儿,把鞭炮点着了,伸出门外去。凭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放过这一挂鞭炮之后,就算是新年开始了。不管魁星的笔是否已经点到了自己的头上,至少大正月里可以不用到学堂里去看老塾师那张阴沉沉的脸,更用不着摇晃着身子去读“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在两千四百多年前讲的不合时宜的道理了。这阵鞭炮放过以后,他们就可以开门出去,扑雪印①,堆雪人,打雪仗,好像这一场大雪是老天爷专为孩子们下似的。

……………………

①  扑雪印──一种儿童游戏:张开两手扑倒在较深的积雪上,使自己的头脸身手等在雪地上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

鞭炮声中,大门开开,雪停了,雪子儿也不下了。天上的乌云凝成了垒垒大块,瞬息万变地在变幻着,翻卷着。将近一尺半厚的积雪上面,又积了一层寸把厚的雪子儿,像铺着一层珍珠似的,散射着耀眼的银光,晶莹剔透,闪闪发亮,刺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老人们说:这叫“雪等伴儿”,几天之内,必定还有一场大雪要下来呢。

县衙门里,自从腊月二十日封印以来,三班衙役,六房书吏,师爷幕僚,清客相公们,除了留下几个人该班儿当差或是无家可归的之外,大都回家去了。丁拐儿师爷也早在封印之前就水陆兼程打道回府到绍兴老家省亲而去。金太爷虽然家在北京,被贬南下一晃又将两年,虽想回京看看,怎奈来回一趟,就是“八千里路云和月”,没有上千两银子几个月的工夫,怎能动得?用佛家的一句话来说:只好“一动不如一静”吧。丁大妹妹既然成了“两头大”的金太太,新春年下,大老爷又不打算挪窝儿,掌印夫人当然也就动唤不得。好在金太爷是个旷世无双的才子、无与伦比的奇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醇酒美人,鼻烟鸦片,花草虫鱼,牙牌马吊,猜谜行令,蹴球踢毽,样样来得,门门精通,大年下的,既无债可讨,也无租可收,每天闲来无事,不过是在“吃喝玩乐”四个字上花样翻新,大做文章。

自打腊月二十四阴了天下了雪以来,眼见风卷着雪,雪漫着天,明年准保是个少有的好年景。雨雪足了,不必禁屠求雨了,当知县的总可以省得再在太阳地儿里光着脑袋跪什么断命香了吧?心里高兴,情趣也浓,大年三十儿坐在暖洋洋的阁子里,围着火盆儿,跟金太太两个面对面地坐着喝酒抽烟,隔着窗户欣赏那满天飞雪。金太太即景生情,出题儿限韵。金太爷不假思索,出口成章,又即时谱成了乐曲,把两个能吹善弹通晓音律的大丫头叫来,一个吹洞萧,一个弹琵琶,金太爷亲自轻敲檀板,由金太太漫声低唱,歌喉轻柔婉转,丝竹幽雅抑扬,真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南腔北橱,歌舞升平,一片太平景象,一派盛世风光啊!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金太爷就带着三分睡意七分酒意匆匆地起来了。两个大丫头伺候梳洗完毕,又忙忙地抽了两口烟,喝一杯热茶,吃两块糕点,来不及把参耳汤、燕窝粥端出来,就已经打过了五鼓,城隍山上的晨钟也“噹噹”地敲响了。那钟足有一丈多高,四人合抱大小,高高地挂在城隍山的钟楼上,俯视着全城,敲起来,嗡嗡震耳的清脆响声可以传到十几里地之外去。

金太爷听见钟响,赶紧穿上了补服,戴上朝珠,扣上拖着花翎的红缨暖帽,准备出行。推开窗户看看外面,雪已经住了,两个内衙小跟班儿正在庭院里清除甬道上的积雪。金太爷觉得寒风扑面,打了个冷战,把三分睡意登时吹到了九霄云外,随手忙把窗户关上。

回头看看还在酣睡的太太,一条粉藕也似微胖雪白的手臂压在大红湘绣的锦被上,半张粉脸埋在絮着雁毛的嫩绿软枕里,红白相映,鬓云托翠,好一幅活生生的“棠睡图”啊!太爷神思恍惚,不觉情动,又怕太太冻着,努努嘴,示意丫头往火盆儿里加两块青炭,自己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抬起太太的那条玉臂来,掀起被角,把它送回被窝儿里去。

金太太被弄醒了,微微睁开了眼睛,半娇半嗔地嘟囔了一句: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上皇宫①朝见去?”说着,推开他那只冰凉的手,翻一个身,掖掖被角,面朝里又睡着了。

……………………

①  皇宫──清代各府州县都设有“万寿宫”,供奉“万岁牌”。这种“万寿宫”,缙云俗称“皇宫”,在东门魁星阁下。

金太爷就在床沿上脱下了便鞋,二郎腿架起了一只穿着白毡袜子的脚。两个丫头早已一人捧着一只油靴在两旁伺候着,就一齐动手把两只靴子给他套上。金太爷站起身来,整整衣冠,冲丫头们吩咐了一句:

“今天年初一,早点儿伺候太太起来,当心来客堵了被窝儿。”说罢,摆一摆手,丫头们答应着,一个开门打起了软帘儿,一个就出去招呼跟班儿的。太爷迈着八字步,摇摇摆摆地下楼往前厅去了。

前厅里挤满了缙云县的全部头头脑脑儿。文的典史以下,武的守备以下,只要能列入流品的,这时候全都按品大妆起来,穿上了典礼节日的花衣,冠带朝靴,整整齐齐,互相厮见时满口里说着“恭喜发财”、“指日高升”之类的拜年话。他们虽然不是京官,用不着天天起早到朝房里去静候景阳钟响按部就班上朝陛见,但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天,却也得起五更穿上朝服到万寿官去,在赞礼声中,向那块三尺多高泥金盘龙的“万岁牌”山呼拜舞,行三跪九叩礼,以示皇恩浩荡,圣颜如在。今天是大年初一,这种“朝见”,多少带有一点儿给皇上拜年的意思,因此也就更加不同于往常了。

大家在花厅里久等太爷不到,闲着没事儿,有掏出几寸长的“朝烟筒”抽烟的,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议的。金太爷一脚迈进花厅,屋子里烟雾腾腾,弥漫着呛人的辣味儿,到处是脑袋碰着脑袋嘴巴咬着耳朵,用尽可能低的声音在交谈着彼此关心的事情或新闻。在一片营营嗡嗡声中,似乎从门边儿最近的地方传来半句隐约可闻的耳语:

“……有日子不临朝啦!听说龙体欠安,那病,那病还不怎么……”

就在这时候,跟班儿的细尖嗓子喊了一声:“大老爷到!”蜂桶似的花厅里登时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金太爷眉头略为皱了一皱,但随即又舒开了,依旧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过一样。不错,圣上确实有不少日子没有临朝了。金太爷那位当军机达拉密的父亲,年前打发亲随来给他送“家书”的时候,也隐约地谈到了这个消息,还说是太医院里传出来的悄悄儿话,这病有点儿不干净,可又碍着圣誉,谁敢冒着风险提着脑袋去捅这层窗户纸呢?奇怪的是这样严密的风声,怎么连这远离京师四千里外的小小山城里都会知道了?自己既然承军机处器重,派到这里来为皇家充当耳目,像这样的事情,倒是要派人好好儿地察访察访。一边想着,一边跟这些僚属们匆匆地寒暄几句,走了一个新年团拜的过场,就吩咐备轿。

万寿宫就在东门内魁星阁下,一溜儿五大间正殿,雕花琉璃窗楞,朱漆合抱圆柱,两廊还有十几间配殿,庭院里横铺着清一色的石板,虽然没有孔庙那样深广高大,比起县衙门的大堂来,可显赫得多了。从县衙门到皇宫,扰共不过二里多地,中途又要经过孔庙──孔庙大门外东西两头,刻着“敬惜字纸”的字纸炉旁边,界墙墙脚砌着两块“下马碑”,恭楷石刻“文武百官至此下马”八个大字,虽然那是明朝成化十八年诏刻的,但是清因明制,直到今天,依旧是按制文官至此下轿,武官至此下马──再说,县里的八九品小官,也很少有自备轿马的,所以除了知县、守备之外,大都是脚登油靴,手提袍襟下摆,在泥泞的街道上彳亍而行。好在大街上的积雪已经由各家店铺分段铲除干净,即便还有几段没铲的,也已经被行人踩紧踏实,人马行走,都还不算十分困难。

从万寿宫参拜龙牌回来,辰时已过,金太太刚起来不多一会儿,一个丫头正在铺床叠被,一个丫头正拿着篦子替她通那足有四尺来长的一头青丝。看见太爷回来,尽管正梳着头,动弹不得,嘴里却一个劲儿地忙着张罗:先问外面冷不冷,又问今天行礼为什么一去老半天儿,还催着丫头赶紧铺完床伺候太爷空肚子先吃参茸养荣丸,后喝人参银耳汤,过一会儿再吃燕窝粳米粥。说话间,长头发篦通了,梳成一个盘龙髻,竖别一支碧玉簪,斜插一支一丈青①,转圈儿饰几朵绢花,再在鬓边饰一朵绒花,这就完了──金太太一向不爱钗钿珠翠之类的饰物,金银头面,还没有丫头的多呢。

……………………

①一丈青──是一种一头尖一头有耳挖勺的细长银簪。

丫头去厨下端燕窝粥,金太太自己撩起镜袱来匀脸,先用一层沤子①打底,再细细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1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