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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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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追出立本的下落来。这时候,他们村子里也许还不知道立本聚众谋反的事儿,等一会儿我干脆去给他们挑明了,把他们统统列入另册,先让他们受点儿惊吓,拴住了手脚,往后的文章,不是就随便咱们怎么做了吗?”
老学究身为乡约,地方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能一推六二五,什么也不管。不过对于什么是匪,什么不是匪,什么是匪属,什么不是匪属,他读过圣贤之书,脑子里有一条比较分明的界线,不像林国梁那样希里糊涂乱搅一锅粥。对于林国梁提出来的主张,当然也不会感到满意。没等林炳表示可否,他就答了茬儿:
“吴立本大逆不道,聚众反叛,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罪大罪小,判轻判重,自有法度和律例管着。自古汉法最重,也不过‘夷三族’,就是父党、母党、妻党。方孝孺‘夷十族’①,不过是高、曾、祖、考、子、孙、曾、玄,其实只是一族,外加一个门生而已,比起汉法来,还算是轻的。如今吴立本打输了官司,聚众反叛,对抗朝廷,吴石宕人有参与的,也有不参与的。叛众之中,又有元凶主恶与被迫胁从之分,罪行轻重,难于猝定。对其亲属,更要分清是否知情伙同,不可一概而论。吴石宕虽是吴姓人聚族而居,不过鱼龙混杂,良莠不齐,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叛逆谋反者固然有之,安份守己者更不乏其人,不能善恶不分,统统打入另册。事关朝廷法纪,不可等闲视之。切记,切记!”
……………………
① 方孝孺夷十族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人称“正学先生”,明代宁海人,是宋濂的学生,建文中任侍讲学士。燕王朱棣入南京,即帝位,命方孝孺草即位诏,方孝孺为维系惠帝朱允炆(建文帝)的正统名份,反对朱棣(永乐帝),不从被杀,夷十族(九族之外加门生)。
林国梁和林焕听老学究如此说,都做声不得。林炳见他叔公迂腐的毛病又犯了,可他既是叔公又是乡约的身份,自己还不能不听,不觉也皱起了眉头,感到为难,沉吟了半晌,这才说:
“放长线钓大鱼,不把吴石宕人抓起来,以为诱敌之计,我看是可行的。我这次回来,要是不给吴石宕人一点儿颜色看看,未免也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太叫吴石宕人小看咱们了!不过,尽管吴石宕人好的少,坏的多,也还是不能一律看待,不能统统打入另册。以我之见,吴立本反叛的事情既然他们村里人还不知道,咱们也犯不着去替他报这个信儿。只是我如今一病不起,下不了床,出不了门儿,不能不烦请国梁叔代劳,明天多带团勇,到吴石宕去走一遭儿,晓喻他们主事的:第一,北山的石宕自即日起收回自采,吴石宕的石匠有愿意留下的,先找殷实铺保写下保状,随后再进宕干活儿,干一天给一天工钱,不愿留下的就请自便;第二,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除吴本良杀人者抵命之外,奉太爷面谕,还得着落吴立志、吴立本两家追索烧埋银子一千两,限三个月交清,每十天为一期,按期追索,到期交不出银子,籍没其身家财物;第三,凡是与吴本良沾亲的吴石宕人,不论亲疏远近,每户具一份安份守己、不通匪窝匪、听从壶镇团防局管辖调遣的甘结文书,不写的一概作通匪论,打入另册,听候处置。只要这三条他们全都照办了,就好比孙悟空戴上了金刚箍,什么时候不老实,我这里一念紧箍咒,管保他们俯首帖耳,怎么说怎么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老学究不再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林国梁目的达到,更其欢喜。大家又闲话几句,各自回家。
林炳趁瑞春送叔公出大门的工夫,让凤妹把来旺儿喊进房来,叫他以送信为名,把一千两即期庄票送到李联升家,明天取了回书回来。来旺儿匆匆吃完了午饭,急忙赶路去了。
吴石宕留下的八户人家,听说林炳回到家里就病倒了,不知真假,反正事情早已安排策划好了的,也不去理他,该种地的照常下地,该打石头的照常进宕,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立新带了大小二十来个石匠刚出村,迎面碰上林国梁也带着八名团勇进村来。往常地保有事儿到吴石宕,总是一个人手提长烟杆儿佝偻着腰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走;这一次来吴石宕,今非昔比,屁股后面跟着八名膀大腰圆手执兵刃的土兵,捧凤凰似的捧着他,好像一下子身价提高了十倍,不由得脖梗子也直起来了,胸脯子也挺起来了,脚步子也大起来了,眼珠子也瞪起来了。两路人马在村口碰了头,同时收住了脚步。立新一看,好哇,林炳托病不出场,倒叫地保出面打头阵来了,瞧他身后那几条汉子耀武扬威的样子,盛气凌人的架势,本想不理睬他们,转念一想,既没有抓破脸,也不必跟他来鲁的,不妨先礼后兵,等他翻脸了再对付他也不算晚,就迎前一步,抱拳相问:
“国梁哥今天好早哇!公事繁忙,哪里走走?”
林国梁见立新故意装糊涂,仗着背后有人,大模大样地一手叉腰,一手用他那支长烟杆儿指着立新,连个笑脸儿也不给,冷冰冰地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当保正的,村子里大事儿小事儿堆成堆儿,没那闲工夫带人出来瞎溜达。今天我们哪儿也不去,专就为找你们吴石宕人来的。你且说,现如今你们村子里谁是管事儿的吧?”
立新见他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也就把嘴角上那半丝儿笑意刷地收起,用同样的口吻回答说:
“不知保正大人百忙中驾临小村,没叫合村老小摆下香案道旁跪接,太不成敬意了。保正大人进了一趟城回来,价码儿涨了,性命也值钱了,出门不坐八抬大轿,保镖的倒是真没少带呀!要问如今小村里管事儿的是哪个么?这叫做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自从我立志大哥下落不明,立本二哥奉陪林团总打官司以来,村里宕里,大小事务,就统由我老三掌管。保正大人是要打块坟碑,还是要打具棺材?您老就请吩咐好了。是保正大人的活儿,我们格外克己,打坟碑外带一块小坟碑,打棺材外赠一具小棺材,不另加价,还不行么?”
一番连损带挖苦的刺儿话,说得林国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好像《三郎活吊》里的张文远①,怒火升起,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咆哮着说:
……………………
① 《三郎活吊》里的张文远──《三郎活吊》,即鬼戏《活捉张三郎》,演《水浒》中阎婆惜被宋江杀死之后,变作厉鬼,活捉张文远到阴司去对质的故事。剧中张文远由丑角扮演,被厉鬼活捉之前,受到三把鬼火的焚烧,脸谱由白变青,由青变红。
“放你娘的屁!你大爷今天是为公事奉命而来,既然你吴三儿当上了管事儿的,好哇!你马上给我把全村老小不分男女都聚集到村前来,我这里有要紧公事面谕!”
看着林国梁给气得蹦起来了,立新不单不生气,反而更加心平气和地放缓了声调说:
“当着那么多的人放臭屁,实在有失体统,保正大人还是检点检点,稍许收敛一些的好吧?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谁家里没个长幼之别,内外之分?就是保正大人府上,怕也不是尊夫人掌令,一切全听你娘们儿调遣的吧?我们吴石宕人,男人不管内务,女人不问外务,大人说话,孩子只有听着的份儿。眼下小村里除出门在外的不算,每一户都有主事的大人在这里,有什么上谕,就请在这里宣读吧!”
林村和吴石宕,相距不过三里之遥,两个村子里的人,虽不是早晚见面,也是三天两头会碰上遇到的,谁家里有几口人,彼此心里也都清楚。尤其是林国梁,身为地保,兼管吴石宕的赋役丁税,对吴石宕的人丁户口,更是了如指掌。看看立新背后,二十来个人中,小伙子和半大的孩子倒占了多一半儿,够得上当家人资格的,只不过五六个人,就没好气地说:
“你拿我当是刚从京里省里来的外乡人哪?我林国梁在这山窝儿里土生土长五十多年,天上星星有多少不知道,你们吴石宕有几个脑袋几张嘴巴,我不用翻丁口册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村里,一共十四户人家,如今在这里的人,连你在内也不过才六七户,还有七八户人没到齐。你既是吴石宕管事儿的,少在这里废话,快去把人都给我叫到这里来,我好给你们报喜唱喜歌。”
立新嘿嘿一笑,回头对身后的石匠们说:
“这真叫‘荒年出饿鬼,乱世古怪多’呀!长这么大,只听说过喜鹊会报喜,还没听说过老鸹也会唱喜歌的。”回过头来,又冲着林国梁:“保正是贵人多忘事呢,还是故意装糊涂哇,还有十几户人,进城跟林团总打官司去了,不是前两三天你亲口说的,全叫太爷给押起来了吗?你叫我上哪儿给你找人去?”
吴石宕的小伙子们,遇上这种场面,一向不肯后退示弱。对面前这个狗仗人势飞扬跋扈的林保正,没有立新的令,虽不敢上手教训他一顿,说几句带刺儿的话损他一顿,还都是不怵头的。小强子先开头:
“报什么喜呀!这叫做‘夜猫子进宅,不偷鸡不来’!”
大武子马上帮腔:
“贼偷鸡不着蚀把米,夜猫子偷鸡不着呀!叫他把皮留下!”
一阵挪揄哄笑,把林国梁的心头怒火煽得更旺了,跺了跺脚,唾沫星儿四溅地大声吼叫起来:
“不行,今天的公事关系重大,非比一般,家家户户都得来人,少一户也不行。吴立志、吴立本不在家,就叫他们的女人来!”
“请林保正息怒,”林国梁越是暴跳如雷,立新越是心平气和,存心气他:“我大嫂、二嫂,都进城给儿子送牢饭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要是真有要紧的事儿,是不是宽我两天的限,让我进城去把她们找回来?”
林国梁一听这两家要紧的都走了,有些不大相信,眨巴眨巴眼睛,歪着脑袋问:
“她们真的不在家?”
“你多咱听到过我们吴石宕人说瞎话?要是不信,你自己瞧瞧去呀!”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都三天啦!吴石宕那么多人结伴进城去探监送牢饭,你当保正的难道就一点儿都不知道?”
“什么什么?除了立志、立本两家,别家也有进城去的吗?”
“凡是有男人、有儿子扣在城里的,全都去啦!”
“一共多少家?多少人?”
“不知道林保正要来查问,我没那闲工夫一家一家去清点。约摸数儿,总有七八家二十几个人吧?”
“她们怎么知道自己的男人、儿子扣在城里的?”
“嗨,说你贵人多忘事儿嘛,你还真够可以的。自己拉的屎不能撮回去,自个儿说的话,总也不该说出口来回头就忘了吧?‘吴石宕人进城去打官司,叫太爷全给押起来了’的话,不正是你自己从城里回来亲口给大伙儿说的吗?俗话说:猫下的猫疼,狗养的狗爱,猫狗还都知道骨肉之亲呢,一听你说的那话,我们村里有亲人在城里的,能不急吗?烙点儿干粮,第二天一早就全进了城啦!”
听立新这一说,林国梁窝了一个大窝脖儿,又急,又恼,又气,嘴里还说不出苦来,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作,冲身后那八名团丁一招手,说了声:“走!跟我进村去!不论男女老少,是人就给我轰出来!”登登登地就带头走进村里去了。
立新也不拦他,让他一家挨一家地去找人,把老人孩子和妇女们轰到村口空地上来。林国梁走遍了全村每一户人家,果然如立新所说,不单立志、立本两家锁着房门,村里十四户人家,倒有多一半儿门上由铁将军把守着。老婆孩子在家里的,扰共不过七八户人家。那八名团勇,如狼似虎的,倒是真听话,每走进一户,就把屋里所有的人全轰出村口去。最后走进立德家里,林国梁见他用一张小板凳儿架着左脚,独自一个坐在门口打草鞋,就问他说:
“你今天怎么不进宕去呀?”
立德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说:
“不留神砸了一锤子,把大脚趾头给砸扁了,动不了窝儿啦!”
“你没进城去看你儿子么?”
“我砸伤了脚,就是想去,也走不了啦!不过他也快回来了,用不着去接他了。”
“你怎么知道他快要回来了呢?”
立德警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转圜:
“是我托人带信儿去叫他回来的。大伙儿都说:我儿子又不是进城去过堂的,就是官司打输了,要坐牢监,也轮不到他头上。想必是每天要送牢饭,脱不开身。如今各家都有人进城去了,我儿子不就可以替回来了么?”
“他们哪天走的?”
“大前天一早儿走的。”
“大大前天晚上你到我家来,怎么没有说起这件事儿呢?”
“那会儿我正为决不定进城还是不进城,才去找你讨个实信儿嘛。你又说不准是怎么回子事儿,大伙儿又说官司上的事儿跟我儿子不相干,劝我不用去。我心里一迟疑,第二天就伤了脚,如今是想去也去不了啦!”
尽管立德爱子心切,跟大伙儿的心思想不到一个点儿上去,可是在外人面前,无条件地维护吴石宕人的利益,那是用不着多说的。
林国梁想起了林炳转达的金太爷的面谕,要分化瓦解,从吴石宕人里面寻找可作内线的人,不由得琢磨起眼前这个吴立德来。这个人,年纪还不到五十岁,可是生活的鞭子,已经在他额头上刻出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看起来比他的哥哥立新还要年老了。这个人,除了特别疼爱儿子之外,跟其他吴石宕人的脾气秉性也颇不相同。看起来,这个人比较软弱,私心也较重,正可以利用他的爱子之心,把他俘虏过来,控制起来,成为安在吴石宕的坐探,吃他自家的饭,却为林家办事。这样一想,地头蛇嘿嘿一笑,装出一副十分亲近十分关切的神态说:
“你这个人哪,怎么我说话你总是不肯相信?咱们老哥儿俩相交四十多年了,我骗过你一回没有?我不给你说得很清楚吗?我跟林焕、来旺儿三个是金太爷判完案子的当天上午就离开县城回村来的,有些事情,还不大清楚。我只是想:这件官司,不是欠租不交,也不是欠债不还,这是一件杀人越货的抢匪重案哪!只要定下吴本良抢匪的罪来,一路进城打官司的人,不论过堂不过堂,就算不是同伙儿作案,这‘通匪’的罪名,难道能洗刷得掉么?昨天我问过林炳了,你家本顺,倒是没算在本良一伙儿里,你要是趁早叫他回来,从今以后不再跟立本他们通同一气,我可以看在咱们老哥儿俩多年交情的份儿上,替你在林炳面前开脱几句,往后就是有再大的漏子,也跟你们本顺不相干了。这可是咱老哥儿俩的私房话,大家心里明白就得了,千万别张扬出去,叫我吃不了的兜着走,落一个纵容包庇的罪名!今天我来,是为太爷传下来的公事,不是专为找你。你慢慢儿走到村口去,听听太爷的面谕,就知道我是为你好,才跟你透这么个风声啦!”说着,不等立德回话,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立德半信半疑,拄着拐杖慢慢儿站起身来,拽上了房门,一瘸一拐地往村口空场上瘸去。他弄不清林国梁的话有几分儿真几分儿假:大虎明明说小顺儿已经跟立本上山去了,为什么林炳回来没有提起此事,又说没把本顺算在本良一伙儿里呢?想来想去,脑袋都痛了。要不是立本硬抓的官差,他一家两口跟官司上的事情一点儿瓜葛也没有,该有多么清闲自在?如今弄得一身麻刀,白白跟着人家吃挂落,过那揪心扯肺的日子,实在是太冤枉了。看起来,马上撤身还不算太晚。只要本顺能够平安回来,往后爷儿俩除了吃饭干活儿不问外事,打定主意两头不得罪,还不行么?
等到立德瘸呀瘸的瘸到村口,空场上已经站满了人,全村留下的男女老幼,一共三十几口子,扇子面儿似的把林国梁和那八名团勇围在中心。人声嘁喳中,只听见林国梁那嘶哑的嗓门儿正在竭力喊叫:
“……刚才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石宕收回自采,这是林老爷生前就跟你们打过招呼的;如今一晃又是一年多,再提事先没说清楚,那就是你们强词夺理啦!”
人群中有两个小伙子嚷了起来:
“他胡搅蛮缠不讲理,不要理他,要想退宕,办不到!”
“是讲理的,叫林炳拿出当初租宕的合同来,该怎么着,咱们照合同办!”
林国梁用力地挥了挥手,要大家安静,嘈杂声中,不能不加大嗓门儿。
“不要嚷!听我说:当初租宕的合同,林团总早就翻出来看过啦!‘租户不退,山主不收’,这话的确写着。不过另外还有一条,那就是租户欠租,山主有权收宕。照老规矩,石宕是先付租金后采石头的,你们自己想想,今年正月都快过去了,你们头一季的租金交过一文钱没有?”
听林国梁在理屈词穷中施展出这最后一招看家解数来,立新一声冷笑,会场顿时鸦雀无声,静听立新说话:
“愣要拿不是当理儿说,我看你还没那道行。说到租金,自打吴姓人在这里租宕打石头起,每年四季先付后采,从来不该不欠。今年为什么没交租,按说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去年腊月二十六,是我二哥会同你林保正一起去找林炳结算蛤蟆岭坟园的工钱的,原打算结清账目之后,今年第一季石宕租金就从第三期工钱中扣除,大家两便。没想到林炳耍赖拒付,一个钱也不给。我们工匠手艺人,原不过挣一个花一个,手边攒不下钱的;他一个钱不付,我们全村十四户老少几十口人,连年都还没法儿过呢,哪儿来的钱给他交租去?再说,前年林国栋要收宕自采的事儿,明摆着那是鬼花招,为的是杀工价,要我们吃自己的饭,白替他林国栋干活儿。饶是那样,我们明知道吃亏,看在是山主的份儿上,也还是把活儿承接下来了。收宕的事情,也就不再提起。林炳今天旧事重提,明明是找碴儿生事,想借收宕为名,寻我们的事端。这件事儿,是我们租户与山主之间的争执,跟你当保正的扯不着边儿。今天既然是你带了话儿来了,一事不烦二主,有劳你把我们的话也捎回去,就说吴石宕人按照合同办事,石宕绝不退回。什么时候结清坟园工钱,就什么时候交清石宕租金。这件闲事儿你就甭管了。刚才你不是说有县里的公事要转达吗?那就办你的正事儿吧!”
立新的一席话,有理有力,说得林国梁张口结舌,不得不翻翻白眼,咽下一口唾沫,涎着脸说:
“得啦!算是我一手托两家,林团总的话,我已经带到了;你们的话,我一准儿也带回去就是啦!下面说第二件事情:这第二件事情哩,还是离不开林团总跟你们之间的交道。你们两方,去年为了一头牛大打出手,各有死伤,官司打到了县里,连累我也罚到县里去走了一趟。如今好啦,官司县里判下来了,吴本良杀人偿命,秋后一刀,自有行刑刽子发落,没我的事儿;我当保正的,奉太爷面谕,责成我着落吴立志、吴立本两家追缴烧埋银子一千两,分三个月交清,以十天为一期,按期追比,就从今天起算,每隔十天,我来收一次银子。胆敢抗拒不交的,奉命籍没身家财物作抵。如今吴立志、吴立本两家,因事外出也好,畏罪潜逃也罢,反正没人在家;既然你们都是各伙另过的,我也不来难为大伙儿,只要他们两家有人回来,把这话帮我传到了也就是了。十天之后,要是他们还不回来,别怪本人事先没打招呼,大封条贴到了门上,抄家籍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第三件,吴本良伙同吴本善、吴本忠等兄弟四人,夜入民宅,抢劫未遂,杀死人命,太爷已经按抢匪杀人罪判定吴本良秋后处决,吴本忠发海捕文书四处捉拿,吴本善格斗身亡不再追究。为此,凡是吴石宕人,不论跟吴本良亲疏远近,每户都要具一份甘结,申明与吴本良素无来往,并无通同作案情事,今后与吴本良断绝一切瓜葛关连等等,谁家胆敢不写甘结的,一律按通匪论,打入另册,听候团防局解县处置。都听明白了没有?你不找烦恼,烦恼不找你,别活得不耐烦,自己找苦吃。好好儿琢磨琢磨、思忖思忖吧。给你们一天期限,明天这会儿把甘结都写齐,摁上手印,着个人送到我家里去。都听明白了没有?”
林国梁的话音儿刚落,空场上人声鼎沸,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前来,要眼林国梁评理。几条高低粗细各不相同的嗓子同时在喊:
“林国梁胡说八道,别听他的!”
“林国梁是林炳养的狗,专替林炳看家护院儿咬人的,别怕他瞎汪汪,再胡吣一起,敲掉他的狗牙!”
“叫林国梁拿出判决书来大家看,拿不出判决书来,就是假传圣旨,胡造谣言,先抓起他来,解县里发落!”
“就是他拿得出判决书,也不能听他的!知县受了贿,贪赃枉法,判得不公,还许可上诉哩!咱们官司打到府里省里,滚钉板进刑部大堂,也绝不含糊!”
“谁写甘结谁是狗娘养的!吴石宕没有这种软骨头坯子!”
“林国梁趁早滚回去,叫林炳那小子自己来!”
群情激奋,小伙子们更是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一个个粗着脖子红着脸,捋胳膊挽袖子的,就差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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