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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笺纸桃花色-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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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混接过那纸包,放到鼻前嗅了嗅,依旧波澜不惊地笑道:“这一场赌局,我若侥幸不死,过了这一关,是上天庇佑。如若不然,也是我命里的劫数,早晚逃不了。”

“万一有个闪失,公主怎么办?”

“她早晚会知道。”

王练之愕然道:“你至今还瞒着她?”

“莫非你要我此刻就交待后事,选口好棺材,来日睡得踏实?”

“可是,你就不怕……将来她会伤心?”

“早晚都一样,总归要绝了她的念头。”谢混想了想,再抬头看他,眼里多了分期许。“练之,你的心思我一直都很明白。我若有事,她以后就托付给你了,替我照顾好她。”

“你!”王练之气的顿足,“我真不明白你,心肠怎么这么狠?”

谢混淡淡摇头:“长痛不如短痛,宁可她恨我,也决不要她来日惦念。”于情爱上,他始终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固然内疚也难以抉择,可非要分轻重缓急,也无法顾得上太多。

正说着,裴绍与君羽朝这边走来,两人边说边笑。似乎聊起什么开心事。裴绍绕着他们看了两圈,好奇地问:“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背着我们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阵喧闹声后,几个世族少女走到竹窗底下,眼光故意在谢混与王练之脸上一扫而过,互相掩着扇子调笑,一各个羞红了脸,低下头疾步走过。

裴绍朝着那些少女的背影一笑,讥讽道:“看看,是不是你们又把人家的魂给勾跑了?公主,你可要当心喽!”

君羽瞪他一眼,转身对王练之微笑道:“练之,上次那药太苦了,你能不能重新配一副?”

王练之眉梢微动,将原本的忧心隐藏好,轻笑着点头:“好,公主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药也是能乱吃的吗?”谢混拧过她的腰,轻声责备道,“还按上次的配方,吃到你病好为止,一副都不准少。”

“真的很苦嘛……”君羽撅起嘴。谢混却坚持道:“我说了不准。”

僵持不下,君羽只好低头咬唇,闷声道:“知道了。”这闹脾气的模样十分委屈,谢混摇头一笑,伸手将她揽到怀里。这样明目张胆的亲昵动作,让裴绍呆立当场,强憋住笑意。王练之则移开视线,尽量避免尴尬。

君羽也措手不及,当着众人的面不免心跳加速,微红了脸道:“快松开,别人都看着呢。”谢混浅笑着,将她揽紧,呼吸犹如温风扑面,贴耳说道:“我眼里看不见他们。”

人去水空流(上)

等行过三败九叩的大礼,宴席便开始了。龙舫面积颇大,宽敞的如同宫殿一般,安帝坐在龙首金座上,旁边紧挨着皇后王神爱。她今天穿着正统宫装,乌黑的发绾成飞天髻,插着镶金步摇,尽管盛装隆重,却遮不住满脸的疲惫。看来这半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也吃了不少苦头。

君羽被她怀里的婴孩吸引了去,王神爱把襁褓交给乳母,吩咐道:“去给公主看看。”

君羽自然没有经验,对着他简直无从下手,抱了一会儿就胳膊酸痛。那小家伙包裹在华丽丝帛中,用几层锦被垫着。圆圆小脸上眉目清秀,皮肤吹弹可破。瞧见有人逗他,便嘟起水亮地嘴巴不停吐泡泡。看来这孩子还不傻,大约是继承他母亲的基因多一点。只是这个幼苗能在深宫中长到何时,大晋江山又能落到谁手里,都还尚未可知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抬起头,目光正好和不远处的刘裕触碰到一起。刘裕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点头一笑。这种恭维态度让君羽反而不自在,转开头不再理他。

王练之坐在她身边,也觉出异样,关切地问:“公主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君羽随口答道,又被什么吸引了去。原来这席间出现了很多陌生面孔,从他们高鼻深目的特征,不难断定出是北方胡人。当然,对于她来说见到外族人没什么,可是出现在江南宫廷的宴席上,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她碰碰王练之,低声问:“喂,你有没有发现来了很多胡人?”

王练之先是一愣,随即领悟过来,解释道:“公主还不知道么?北燕新君称位,他们是特意派来的使节,也是借着这次机会希望与我朝修好。”

北燕?君羽心中一动,暗想燕国势力庞大,不知道能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灭掉刘裕?不过转念又想,眼看就要退隐了,还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干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尽管她多不想看到司马氏惨败,历史的趋向也永远不会因个人意志而转移,不如彻底放手吧。

正思索着,手指突然传来一阵痛,君羽低头一看,原来小婴儿正抓着她的食指往嘴里送,并且卖力地噬咬着。看那架势,不把她指头啃掉誓不罢休。

“咝……”君羽疼的倒抽了口凉气,要不是看在怀里抱着东晋未来继承人的份上,早把他扔飞出去了。她手忙脚乱的狼狈样,惹得谢混扬唇一笑,顺手接了过去。

“苯,哪有你这样抱的?”他将襁褓托在臂弯里,伸出手指轻轻刮着柔嫩地脸蛋,逗得婴儿咯咯笑了起来。君羽撇了撇嘴,有些懊恼地道:“我苯,你厉害,行了吧?”转念一想,这也未必不是好事,起码以后省了很多麻烦。他这个人事无巨细,大到生杀予夺,小到莳花弄草,只要他愿意总做得比别人完美。不过让风华绝代的谢公子在家带孩子,那罪孽可就大了。

逗弄了一阵,君羽疑惑地问:“他为什么一直咬你的手?”

“兴许是饿了。”谢混用丝帕擦净指头上的口水,舀了几勺乌鸡参汤,一点点喂给婴孩。君羽忍不住看得呆了一呆,觉得他素日冷淡桀骜的神情全不见了,竟换了异样的温柔。

等了好一会儿,君羽按捺不住内心的想法,直接问道:“呃,咱们商量一笔交易如何?”谢混似乎心情大好,头也不抬道:“好,你说。”

不料他答应的如此痛快,君羽信心倍增,小心蹭过去问:“既然你嫌我苯,不如你以后来带……”不等她说完,谢混用勺把敲了敲她的额头,清楚吐出两个字:“休——想。”

他们守在婴儿两边,很有默契地一起逗弄,不时交流交流心得。在外人看来,这其乐融融的场景自然无比,十分惹人羡慕。王练之独自守在一边,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纵然心有惆怅,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甚至连他都不忍心打扰,这温馨的画面。

转眼到了百官献贺的时候,龙船上出人意料地冒出一个傀儡娃娃,有人用悬线牵着,让它捧着大杯金爵,摇摇摆摆地走到圣驾面前。

皇后王神爱接过金爵,站起身说:“诸位卿家,此次叛乱多亏你们的鼎力襄助,刘裕将军身先士卒,本宫代陛下赐你一杯酒,封你为荆州刺史。”

她亲自拿起酒壶,斟满一杯,呈到刘裕面前。旁边的刘毅已经沉下脸,有些怏怏不乐。他与刘裕一同征讨桓玄,论功却居与其次,自然有点心里不平衡。刘裕托着酒杯凑到嘴边,又迟疑着停下动作,抬头说:“论功臣弟刘毅远在微臣之上,这杯酒臣受之有愧,应该赐给他才是。”

刘毅听到他谦让,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推托了一番。然而刘裕坚持要让给他,刘毅只好磕头谢恩。等他饮完,王神爱又转头对君羽笑道:“除了这些功臣,晋陵公主手刃桓玄,也算为我朝立了大功,本宫也赐你一杯。”

不想她会敬自己,君羽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仔细一想,毕竟她亲手杀了桓玄,可不是头一号的“功臣”么?君羽接过酒杯,壁上描金的花卉琢磨光滑,杯中艳丽的玫瑰红色,是西域的葡萄酒,酒味喷香扑鼻,还没喝就有点醉了。刚凑到唇边,王练之拉住她道:“公主,你那病是要戒酒的。”

谢混目光略一转,对隔在远处的王神爱问道:“这杯酒能否让臣代劳?”

王神爱微微点头:“既然驸马愿意,也好。”

“谢娘娘成全。”谢混接过的酒,并没有直接喝。他将左手无名指探入酒中,不动声色地一蘸,见指上的银环没有变色,才确定没有毒。那只银环是君羽硬塞给他的“婚戒”,自从戴到手上,便一直没有摘过,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他这一贯动作做的极缜密,速度又极快,除了王练之以外,别人根本无法察觉。等验过后,谢混才从容不迫地端起杯子,慢慢尝了口,随后一仰而尽。酒气撩拨着呼吸,在冰寒的体内扩散,一直暖到心里。他舔了舔嘴角,缓慢在舌间回味,不由赞叹道:“好酒。”

这并非代表怀疑谁,而是他从小练就了防范之心,每次在外边应付宴席,不管饮酒饮茶,一定要用银针验过才喝。这也是谢安能安享晚年,除了懂得养生之道以外,最大的秘诀。

不远处,刘裕凝视着他优雅隽秀的侧影,缓缓握紧了手里的杯子。

等到何无忌凑过来,刘裕低低地问:“办的怎么样了?”

何无忌眼睛盯着前方,用余光环视一周,压低声音说:“都准备好了。调来的羽林军全是从北府营里替换下来的,人手很齐。只是这个时候……弄不好有风险……”

“你怕了?”刘裕扬唇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吧,这船上全是咱们的人,任他插翅也难飞。”何无忌望见他眼中腾起的戾气,不由缓缓退一步:“属下只是担心,无缘无故冒出来这么多胡人,会不会搅咱们的局?”

刘裕眉毛一挑,沉默片刻说:“应该不会,我已与北燕国主达成协议,只要我帮他灭掉南燕,他们就绝不插手晋朝的事。”

听他一解释,何无忌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道:“是,怪属下多嘴了。”

“干的不错,回头我再赏你。”刘裕轻笑着,融进身后的碧波里,就像一团冷幽幽的青气。

宴会的时间很长,一直拖到傍晚时分,坐在这闷热的船舱里,让人反而有些困倦。君羽勉强打起精神,浑浑噩噩地快要进去昏睡状态。她闲着打发时间,偶尔看看那些胡人。因为北燕是鲜卑血统,高鼻深目,自然和汉人不一样。而使节旁边的所坐的人,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人约二十多岁,英挺俊秀,从侧面看轮廓清晰明朗,但并不像鲜卑人那么突兀。头发束于顶上,虽然穿着北胡骑射的戎装,气度却像江南汉人。而且从他疏闲握杯的姿态,显然受过良好教化,绝对不可能出自蛮族。

君羽越看越觉得眼熟,不禁问道:“练之,你看那个人,我好象在哪见过?”

王练之顺着她的指点看去,那人正好背过身,与北燕使节交叠到一起。隔的太远看不清,王练之安慰她道:“公主眼花了吧,那都是些胡人,你怎么可能见过。”

君羽又仔细看了遍,那人已经消失了踪影,她努力搜刮着脑里的记忆,只留了一个模糊印象:“不对,他倒有点像……萧楷。”

耳边传来一声浅笑,谢混微含着酒气说:“那更不可能,他如今改了姓氏,连家都不要了,还回这里做什么?”正谈论着,有个内侍端着一盘笔墨,恭敬地呈到他脚下:“陛下久闻公子才华盖世,请您借着西池美景,赋诗一首。”

这个提议勾起了君羽的回忆,相处这么久,还真没见他显露过这手。倒是初见那次,她拉来凑数的那首《鹧鸪天》,被他嘲讽了一通。世事真是难料,不知道什么时候,遇见什么样的人,就会成为致命的变数。

谢混一笑,将手里剥好的荔枝递给她,起身说道:“ 好,你在这里等着,我打发了他们就回来。”荔枝鲜嫩的肉瓤,和他的手一样白得近乎透明。指尖相触,君羽正好看见两人左手无名指上相同的银环,一模一样的位置,仿佛有条无形的丝线牵系着彼此。那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这世上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王练之费解地看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公主为何把耳环戴手上?臣看,子混手上似乎也有一个。”

君羽盯着指上不伦不类的东西,心说:我也不想把耳环当戒指,问题没有,暂且废物利用一下,全当它是铂金镶钻的好了。

“这个叫‘戒指’,好看吗?”她颇为自豪地竖起手,似乎对自己的创新很满意。

王练之将目光移到她脸上,露出复杂地神色,犹豫着问:“那么公主是彻底放开手,不问政事了?”

君羽收敛住笑意,低头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想管,而是没有那份实力。或许跟政事比起来,我更适合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做一个平常人。”

王练之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世间有哪一个人不想掌控自己的未来,更何况她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理应比谁过的都好。即使能回到过去,一切重来,恐怕还是会一样,她依然会选择那个人。在这广袤的时间里,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的遇见他,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王练之这样想着,心里似乎能好受些,随即一笑,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一记笛鸣划破长空,琴声啭起,笙萧曲簧悠悠响了起来。伴着钟鼓齐鸣,一曲华丽喧嚣的礼乐正奏到中潮。那曲调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将人扰得心绪不宁。

王练之突然放下杯子,眼里暗影深邃:“好象有点不对劲。”

君羽也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发现无缘无故多很多侍卫。这些人大都是些新面孔,腰上悬着配刀,不停在船头船尾来回走动。而他们聚集的地方,恰好是赋诗所在的外舱。

不对……一定有什么问题,安帝思维幼稚,连话都说不全,怎么可能让大臣去赋诗。而且恰恰那么巧,正好安排在外舱。想着想着,君羽蓦然睁大双眼,猛地站起身来,快步朝外追去。推开船舱大门,外边甲板上人潮纷乱,一排侍女正端着果盘走过来,跟她迎面撞个满怀。

见她如此慌张,王练之也跟着出来,扶住她道:“公主别急,兴许是我多心了,船上这么多侍卫,无理由有刺客。”

君羽摇头道:“不对,不可能这么巧,一定有问题。”她说完甩开手,又迫不及待地向外找去。这龙船豪华巨奢,比一般宫殿还要庞大,加上人来人往,走的异常艰难。君羽只觉得呼吸紧迫,周遭钟鼓喧闹的景象,更让她更加惶恐不安,心肺都几乎要承受不住地炸裂开。

气喘吁吁地跑了阵,只见船头上有一抹飘渺如孤鸿的影子,安静地隐藏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君羽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发足向那边追去。

此时已是傍晚日暮,半江池水瑟瑟粼粼,倒映着橘红色的晚霞。池上的荷花开得如火如荼,接天莲叶无穷映碧,微熏地风吹过,一阵乱红飞渡。

赶到近前才发现,谢混悠闲地站在船头,眉目侧垂,似乎正在欣赏风光。艳金色的霞光中,热浪迎面冲来,吹得他的衣袂飞扬。

君羽跑的喘息不定,追到他跟前,才放缓了脚步。谢混手里握着笔,也转过身来,精致面孔沉浸在晚霞里,目光沉静如常。“怎么了? 我才来一会儿,你就坐不住了?”

这语意里带了几分调侃,君羽瞟了他一眼,窘迫地说:“我刚觉得有点不对劲,以为会出什么事……”

谢混放下笔,修长手指理了理她耳边的散发,淡淡笑道:“你看你,这么冒冒失失的,哪还有点公主的样子?”是啊,这样火急火燎地狂奔过来,周围人都好端端的,倒显得她一个人不正常。旁边伺候笔墨的太监们看在眼里,捂住嘴窃窃地偷笑。

君羽也觉得狼狈极了,看来真是疑心太重,以后一定要改掉这个冲动的毛病,省得再落人笑柄。她涨红了脸,有些沮丧地说:“那既然你没事,我先走了。”

“傻丫头……”谢混温和地笑着,从她掌中抽出手,“这里风大,快回去吧。”

“哦。”君羽点点头,看了看他气态安闲的模样,才完全放下心。转身走了没多久,就碰上迎面赶来的王练之:“怎么样?子混没事吧?”

君羽摆摆手,撑住额头说:“没事,是咱们太紧张了。”

王练之也舒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道:“原是我的错,不该……”他正笑着,目光凝聚到君羽耳后,转瞬变了面色,“公主,你脸上哪来的血?”

人去水空流(中)

君羽顺手摸去,只觉得掌心有股温热,一触之下竟然染了刺目殷红,但是并不觉得痛。刚才谢混不是给她理过乱发的么?想起他苍白的指尖,如同冰寒冻结一般冷清,似乎比平时更凉。想到这里,君羽才反应过来,喃喃说道:“这不是我的血,是……子混的……”

王练之恍然省悟,猛地皱眉道:“糟了,是他体内的寒毒发作!”

“什么寒毒?我怎么没有听他提起过?”

王练之来不及多说,抓起她的手道:“子混自小体弱多病,只因服用过量的寒食散,留下了遗症。这个容我以后再慢慢解释,现在救人要紧。”

其实在她赶来没多久,谢混就已经觉察出异样,体内那股可怕的阴寒似乎要冲破樊笼,几乎要将他整个身体撕裂。这种病痛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只是他擅长隐忍磨砺,靠着平素伪装的淡定才瞒了过去。

他蓦然感到鼻子有点暖,伸手一摸,冰雪般的指间满是鲜血。他扶住船舷,慢慢地弯下身,眼前的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原来,无论他怎样抵抗,最忧心的事情还是发生。

“子混……”遥远地声音传过来,听到耳里也变得不真实。是她吗?他黯然一笑,自以为清心寡欲,真正生离死别之时,也如此难以抉择。原来凡俗的七情六欲,他一样也逃不过。

谢混按住心脉的穴位,体内的毒已经流窜到全身,连血液都僵滞不动。他抬起头,眼前的人影变成重双,交叠在一起,微微有些眩晕。

手里的笔“啪哒”坠落,跌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色。有人赶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好象听见声音在耳边惊叫:“你怎么了?”君羽惊恐地望着他,只见他苍白的唇角涌出一缕殷红鲜血,趁着冰雪般的容颜,愈加刺目艳丽。

“子混,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 她的声音已经化为哭腔,伸手擦着他唇边的血,却越来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

“傻丫头,不碍事的。”谢混抹干血迹,唇角已勾起桀然的笑。他这样说着,目光不过轻轻一动,对上王练之的眼睛,笑意更加深邃。

王练之抢先搭上他的手腕,脉息已经全乱了,寒毒侵入肺腑,外表看起来依旧完好无损。“不可能的,那方子我试过,不会反应如此激烈……”

谢混打断他的话,平静道:“是那杯酒。”

“可我明明见你拿银环试探过,并没有毒?”

“是药不是毒,自然试不出来,那酒里下的是瑞龙脑,对寻常人没什么,可对我这病一点就能取了性命。”他平静地闭上眼,语气缓和淡漠,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君羽又惊又怕,急得都要哭出来:“没事的,子混,你再撑一会儿,一定会没事的……”她慌乱之间一把抓住王练之的手,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央求道:“对了,练之你是最好的大夫,你救救他!”

“公主你冷静一点儿。”王练之此时也失去了一贯的耐性,“难道我能不尽力吗,能用的药都用了。他的毒已经伤及肺腑,只怕回天乏术,臣……也没法子了。”

君羽脑中嗡地一声,哪还有心思听他解释,厉声喊道:“太医!内侍官!你们在哪?快来人啊!”

“罢了……”谢混低声咳嗽,冰凉的血气让他顿时笑起来,“生死有命,强求不来,我这病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异数。”他摊开手,望着掌心的断纹缓缓说,“我自以为能改得了命,可是没用。这掌纹我割过多次,始终是断的。果真应了那个术士的话,我终究还是熬不过弱冠之年。”

“别说了!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天下名医这么多,总有人肯治的。你答应过,我们要一起去隐居,还要去山阴赏桂花、看姑母、吃鳜鱼、生很多很多的孩子……这些你都忘了吗?你不能骗我啊……”君羽的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砸在他惨白的唇上。

想起曾经那些美好的日子,看惯了他的从容淡定,谈笑间天高云净,此时却凉薄得不经风吹。君羽总以为,他是那样精明绝顶的一个人,强大到可以无畏生死,却忽略了他始终是个凡人,如今却剩下一把清赢玉骨,虚弱到不堪一击。

谢混伸出手,染了血的指尖缓缓抚过她的脸颊,反复摩挲,似乎要把她最后的模样铭刻到心底。等了许久,他才握着她的手轻笑道:“好了,别哭了。人本来就不漂亮,一哭就更丑了。我答应你的事情,怕是今生无法兑现。来生……来生我把欠你的一并补上,好不好?” “什么来生,我只要今生!”君羽抱紧他的身子,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我只要你今生好好的,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管天涯海角都随着你。我知道,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总是惹你生气,不过以后都不会了,我们还有三十年、五十年,可以慢慢改的……”

谢混伏在她肩头,唇下呼出一抹温热的气息,似是一声嗤笑。他的唇柔软冰凉,轻轻在耳畔蹭过:“三十年、五十年于我太长,怕是等不到了。来年山阴的桂花再开,你折一枝给我,也不枉这么多年的情份。还记不记得那支萧曲,我教过你的,可惜你太苯,怎么教也学不会。哎,看来这都是命啊。”他说罢一笑,三分无奈七分酸楚,只是那笑太浅,就如海边的沙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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