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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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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学习黑巫术,咒杀仇人三十五人之多并降雹毁稼使全村颗粒无收。为此他悔恨不已,改投佛教大师玛尔巴门下,由于心诚得其真传;其二是他的骇人听闻的苦行。在山洞修行的多年间,他赤身露体,以尊麻叶充饥,及至后来,连毛发、肤色都成为绿色。相传他曾在冈仁波钦直热布洞中修行过。传说中的米拉日巴与本教修行者那如本穷斗法获胜的精彩场面就发生在这里。在争夺神山的比赛中,开始以歌斗智,随后比试神变,本教徒那如本穷接连受挫仍不服气。最后决定二月十五日那天以谁先到达山顶裁决胜负。
在规定的那个日子里,那如本穷一大早就骑着鼓向冈仁波钦峰顶飞升,而米拉日巴正在睡大觉呢。当太阳即将升起时,米拉日巴穿好僧衣。当太阳的第一道光芒迸射,米拉日巴乘着光线瞬间抵达山顶。而此刻,那如本穷刚刚飞到山脖颈上。看到米拉日巴端坐山顶,一惊一乍中,作为乘骑的鼓顺着山势溜到山脚,至今山体留一垂直深壑。那如本穷妒忌地说:“你赢了,这块圣地属于你。我只请求这圣地也有我居住的权利。”米拉回答说,看在佛面上,加之你也穿了教派衣服,你就住在那边吧。说罢,抓一把雪撒在东面的山上。从此那山叫做本日山——本教神山。
自此,神山易主。在佛教的一统天下中,本教委曲求全地侧身其中分一勺羹。
崇拜神山一定不是佛教创始者的初衷。转神山有明确的功利动机也一定不合佛教教义。这是非常有意味的佛教本土化的演变。据称:转冈仁波钦一圈,可洗清本次轮回中的罪孽;转十圈,可洗清一“该巴”(劫)罪孽;转百圈的话,今生可以成佛。
至于马年转山何以一圈等于十三圈,是来源于时轮经方面的说法:释迦牟尼诞生于马年。每逢马年,十方的菩萨神灵、人与非人、神与非神,都汇聚于此。在佛的本命年转山则会额外增加一轮十二倍的功德。
每年的藏历四月十五日的佛诞日,是为神山树经幡的日子。今年的村经幡活动很隆重。届时转山帷幕已拉开,塔尔钦五六百顶帐篷形成集镇规模,除了西藏本地的百姓外,青海、四川也开来了卡车。不肯乘车以步行表示虔诚的四川阿坝藏族百姓,徒步走了一年多才到达。村经幡这一天,由喇嘛吹号击钹念经做法事,长达二十六点五米的经杆上事先绑好了经文。自治区佛协敬献了一块经幡,各地、县代表也各献一方。喇嘛在经杆顶部洒圣水并青稞以示吉祥,再由朝圣的汉子们以简单工具树起这巨大经杆。这一活动共有六千多人参加。由政府向百姓发放作为布施的糌粑。
我们没能赶上这次的树经幡活动。我们到达山脚准备转山时,今年的朝圣高潮已过。这当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我们终于转了向往已久的冈仁波钦神山。
罗列传说、记叙过程是容易的,但要进入这一空前的精神之旅,我的笔却踯躅不前。有这样一句格言:“凡是不能言说的,对之必须缄默。”——欲待将这不可言传的心事守口如瓶,无奈灵魂难以独自承受这惊心动魄的感化。只得以此刻为我所空前痛恨的拙劣文字,强己所难,知其不可而为之吧。
这是一个晴朗而多云的天气。越过灰蒙蒙的开阔草坝,渺远而巍峨的纳木那尼雪峰一线最早承受了金色的朝晖,连同上方的随意随形的云丝云团,连同山前平地而起的蓬勃云体。浅蓝的苍穹背景前,浓浓淡淡的灰云游移。空气清凉宜人。无风。准备一天转完一圈的人们早在四五个小时之前就启程了。此刻上路是打算在路上宿夜者。执意不肯同行转山的格勒送出我们好远,约略显出些不安地嘱咐了又嘱咐。我们快要转过前面山坡了,回头瞧瞧,他瘦长的身形还在。
转神山的我们一行七人,南希、小杨和我三女士,扎呷、次丹多吉、杨成和韩兴刚四男士。不约而同地,我们都穿了那种善走的富于弹性的鞋子,恰好都是白色。当我们依次行走,就像一列欢乐的小白鹅在脚前脚后扑腾。
浅黄色转经小道,在铺满砾石疏草的山基斜坡上曲曲弯弯、高高低低地伸延。心中雍塞着大片喜悦,脚下也轻松如生风。迅速地赶过了三个磕长头的朝拜者,他们是剃了发的年轻僧人,绛色喇嘛装外,特意以白布围起前襟,特制的大手套上额外套上一副木板,于是山道上便就响起有节奏的木板擦划地面的声音。我回身拍下了匍匐者的身姿和一张张无表情的面孔。他们将要如此这般地行进十数天才能转完一圈。当然,他们远道而来并非只为一圈,这要依据个人心愿转若干圈。也许他们已经这样转山几个月了。
瘦小的曲尼多吉拄着一支特别的拐杖健步走来。今天有印度旅游团队转山,他既要安排照应他们的食宿,又兼朝圣者。请问他今年转了多少圈了,他准确回答了一个我此刻已记不起的惊人数字。他迅速走到前面去了。
转经路上第一个磕头的地方是一很大的玛尼堆。南希他们在那儿磕长头。这面山坡蓬蓬簇簇生满了小灌丛。下了这山坡,便渐入佳境:沿山溪进入神山西南侧的谷地,两厢水平岩层的山体峥嵘挺拔,山色红褐铁黑相间,瑰丽的山崖峭壁上,有水链垂直而下,不止三条、五条。汇入眼前清蓝的涧水,轰轰响动着急流奔下,在河心岩石上碰撞出纯净的白色浪花。这个多云的晴日里,清悠的微风拂面而过。在这壮伟的神山之侧,谷底上方的长方形的蓝天与云朵令人目眩。心境平和,灵魂酥松,渴望独行,兀自领略宇宙和人生——此前虽然一再地深恐足力不济而脱离人群的。
就是这条砾石的路,草坡的路,山崖的路,这条冬雪夏雨的路,阳光季风的路,走过了多少代人,那些操着不同语言怀有不同信念的人,那些已逝者、此在者、未生者。我就走在无数代人已走过、还将有许多代人要走来的山道上,内心平和,步伐轻快,生平第一回感到了步行的韵致,节奏,频率,风度,快感。
那时我只感到轻快有如神助并陶然忘怀其中,还来不及深究端底。其实那时我正悠游于三维空间与多维空间之边缘,险些超越升华飘飘如仙而去。倘是天目开通之人,当能观望到神山之巅及其四围遍披华彩,卓异的圣地磁场之电光钢蓝色地氤氲迸射。然而无须天眼开通,我也能感到身处其中的,是一个沿顺时针方向涌动旋转的巨大的场。这个场由不可见的气态物质蔚成,它正托举拥推着我不走自行,平步青云。这个巨大的气场弥漫并顺遂于千百载转经山道上,由无数纤细气流总汇而成——由煨燃的柏枝桑袅袅而来,由“嗡、玛、尼、呗、咪、哞”循环往复的六枚音节喃喃而来,由每一虔诚心灵最原始地发出,由每一心愿之展履传达,由苦修者的山洞里每一深思熟虑中集结流散……终于形成这一罕见的有序的场。
由于朝圣者所许之愿所还之愿尽皆美好纯净,这个场通体透明纤尘不染。
由于天人合一,谐频共振,这个场所含信息呈现无级变倍。
秘而未宣的信息有待破译。
一切都深深地潜入静寂之下。细瀑轻吟,流水轻唱,鸟鸣与人声断续,徒增静寂而已。静寂有如走向佛家最高境界的涅槃。这氛围适于冥思和颖悟,诱人思接千载心游万仞,畅行于有关三千大世界,三十六维空间,十万八千劫之类佛家慧眼所识的无限时空中。
然而张开的思想之翼骤然收拢,急转直下,沿着某个心灵之隙,深入到一个微型宇宙内川流不息——这一转向如果不是必然,定为神示无疑:今日之我在最适当的时间、最适当的地点,恰到好处地与旧日之我相遇,握手言欢,总结以往,共议未来。
《昨天的太阳》的旋律伴随着轻快的脚步,起初它还不那么明晰,渐渐就昂扬起来。这歌成为此际沟通以往的契机。我边走边歌。
“你走过漫漫长夜,不用感伤没有诅咒也没有眷恋……”我回望到从童年、少年、青年时代走来的自己的道路和身影。往事陡然降临于心,不是以人物,以事件,以语言诉说的形式,是以浑蒙的组合意象,以氛围,以灰白的色调背景推拉出的那一片北中国收秋后的荒凉原野。那是深烙于童年心灵的印迹,将终生铭记。所经历的不是个体家庭的悲剧,是特有的中国文化积淀中的有机组成部分,迄今这一传统若断若续:终日沉默无语的父亲,早在建国之初就承受了一击,其后整整申诉了三十年;母亲略短些,二十年。直到八十年代初,平反,双双落实政策。届时有人来征求意见——征求意见!就仿佛人生真的可以轮回转世循环不已以至无穷似的!母亲向来人哭诉她失掉了的工作权利——这是她老人家终生为之痛心遗憾的唯一心事。所以后来的我,就承担了两代人的职责,双倍地行使了工作权利,并努力使父母在有生之年亲见女儿的出息以慰平生缺憾。
这缺憾足以填平了:我不仅承袭了他们的生命。从父亲那儿我还继承7宽容谦让、与人为善,从母亲那里则继承着坚忍、耐苦、偏执和决绝。而与生俱来的胸中块垒,贯穿了全部的前半生的人生旅途。正是最初的逆境强化了生命,是西藏给予青年之我以再强化。生命愈益强化,心灵则越发柔化:它敏感,良善,无所不包,易于感知美好事物。是啊!“不用感伤没有诅咒也没有眷恋……”《昨天的太阳》仿佛为我所写:“这世界总要迈步向前,噢,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今天的日子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易于感知美好事物的心灵就用于感知西藏,专心致志。“你走过茫茫原野,冰雪消融满怀欢欣也满怀虔诚”——我走遍了西藏。这是令人愉悦的生命灵魂之旅。在时常涌现的大片感动、大片感激之后,偶尔审察一番自己的心地,真羞愧难言:那并非本色使然的激怒强悍尖刻偏狭虽源于胸中块垒,是对于不公正事物的激烈相向,但那是矫情。我想在我感动的时刻,是柔情似水,是真切可掬。甚至就想,心灵原本卑怯羞涩,难以抬头张目,在承接原本不该属于我的一应恩惠时大大地诚惶诚恐,仿佛我根本就不该来到人间,即便到了人间也不该来西藏;仿佛我就不该混迹于优秀的人们中间,即使偶然脐身其中也不该得到那么多的关照、欣赏和宠爱。哪还有什么感伤诅咒,唯有感激而已。最后所能感激的是命运赐我以浅薄,浅薄到唯知感激。
人生之缘在此。如果说藏北的那曲给我以情感的经历和发现的惊喜,那么阿里之行则是精神性灵的游历。少了外在的欣喜若狂,感动的层次更深。这多半固了我对这世界高处的风光早已绚烂地熟透于心,以致从容地行走其上,坦然地收受接纳。这是一种情怀。有嫩黄的花儿小心翼翼地开放在路边,有白色羊群簇拥在圣山之谷闲雅自在地涉水,两厢山峰巍峨,其上天蓝云白——这一情怀在迎向纯净大自然时豁然洞开。
那春天总要飘然降临,噢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
就这样走过青年时代。青春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其实与蒙昧同义;还走过了爱情:它曾使人如此的劳心伤神,足足需要后半生的绝对安静才能补偿。当近年间的某一天,顿悟到已走出一己之情,走过了那些曾被深深浅浅地爱过的人们,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真正成熟了的。在我现在这个年龄,事业和生活从跳荡的小溪流渐渐地汇成了江河与湖泊。就这样时常体验着来自深心的自我感动,向无限拥有着的自然平静地交流。偶有小小骚动,那或是前半生情感潮汐的尾声吧。我喜欢这小小的微风,在深不可测的心湖中泛起的小小涟漪。总而言之,我是告别了以往超越了从前的自己和差不多同行过的所有路人。往日无须留恋。我的O型血决定了我的善于忘怀义无返顾:爱心既柔情似水又坚如磐石。在我宽容祥和的心域中,就曾无可挽回地舍弃过原本不该舍弃之物;在我迎向未来世界的同时,多少地心怀了残忍和冷酷——这是灵魂上升中不可避免的奋斗,以及奋斗中难免的丧失,难免的情感代价。行进者总难携带全部的旧日思想和旧日情怀迎向新世界。
不过也仅此而已。假如我再偏激些,我将更具力量;假如我再决绝些,我定能成就大事业。
爱的超越仅是一个标志。与此相应的,是对于差不多一应身外之物的超越:工资,职称,地位,名利,享受(唯荣辱除外),就有了一种新的眼光:当我洞悉了自然的变迁和社会的变迁;就有了一种博大之爱:当我把目光由一己转而投向人类整体。
就这样进入了一个新境界:唯有成就感。
特别具有深刻和长远意味的是,此刻,我走向了阿里的时空,走向喜马拉雅,走向冈底斯。并在圣山灵光笼罩下反观并肯定了半世人生——在我有限的生命已进行半数之时,我领悟到此后的生命历程将不同于昨天。
昨天的太阳已逝,今天的太阳升起。从一己之茧中蝶化而出,从此拥有了广阔世界。
冈仁波钦的冰雪之冠在朝圣之路上第一次闪现,是在沿山道行进了两个小时以后。路侧两座岩石山崖口之间,距离切近的冈峰突现出它金字塔般的形体。冰雪覆盖下的水平纹里如整齐的台阶直叠砌到峰顶。峰顶则在疾行的浓云间隙忽隐忽显。其上冰川流痕泼洒淋漓,使凝固的山体具有动感。已可感到凛冽寒气扑面而来,这是转山全程中最近距离的仰视:这黑白相间的庞然大物咄咄逼人地迫在眉睫!已可感到它坚硬牢固的质地,是金属与水晶的合金,阳刚、洁净、峥嵘、沉静的雪山之宝!莽莽苍苍浩浩淼淼的高原山族中,它以非凡的形态和气魄傲踞山结峰丛之蕊。山族中芸芸众生们,那些草的山、顽石的山、积雪的山都朝向着它,如众星拱月。
冈仁波钦的存在是大自然的非凡创举。对于它的发现则是人类的非凡创举。鸿蒙初开人类时代的黎明熹微中,那些曾把粗陋的石器遗弃于玛旁雍措湖畔的先民们最早望见了它,便就认定了它具有一个比人类更坚实更伟大的灵魂;古象雄的部落酋长、王公臣民匍匐于它的脚下,祈求这位最具雄威的保护神之翼的护佑;那些沿印度的河流上行,一心想要攫住生命之源的古代印度人从第一眼望见它时便五体投地,几千年了也不肯起身。
直到近代,它继续被发现。这一次是被另一半球所发现。那些赌了命来探险的人们用刚刚发明的摄影机和黑白照片把它介绍给了全世界。由此又引发了多少终生的感动和神往。
一位杰出的当代中国作家,就曾经由一本中亚探险史插页凝视过它。作家忘记了山名,记忆和描述也略有走形,但在他成千上万的读者中,独有我读破了他的困惑——他追忆道,“那山是在一个山结正中,四面八方耸矗着著名山脉的顶峰主峰。它并不高于那些群峰,但它却浑圆怪异地从那山结央心升起,像一万只茫茫白羊中蜷着一头漆黑的驹犊。群峰都披冰肩雪,只有它如黑玻璃黑水晶,刻着坚硬光滑的纹理线。群峰峥嵘如吼,只有它静若处子。群峰组成一片山的狂涛骇浪,拥戴着神秘肃穆的这异情异色的它。”
——的确冈仁波钦无疑。遍走世界,唯它风骨姿态神情独具。
由于无以得知该山方位,作家简直不知如何到达。他说他曾幻梦般感到应当登上天山西部的某一座主峰来眺望它;而且若想看得真切而激动,非要经特克斯溯水而上,绕过玄类西行的经路——木素尔冰岭关隘,从清朝卡伦(哨所)的波马边界攀援,紧贴着苏联国土靠近雪线,最后,在伟大的汗腾格里冰峰之巅眺望它才行。
还有些感慨:“如果鲁迅的环境是在这群山之间,我想先生就不会再用匕首去攻打粪土了。而且,中亚会增加一个虔诚的信者和一批绝好的赞美文。”
这位自豪地声称拥有内蒙草原、新疆文化枢纽、伊斯兰黄土高原三块大陆的了不起的作家,至今未能到达最高的一块大陆,未能如我置身于神山脚下,任寒气扑面,任情感升沉。
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可能。只有冈仁波钦,是无限至极。
谁来到过这里,谁就懂得了神圣永恒的含义,就理解了中、南亚多神崇拜何以源远流长。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能将这颗长久地为高原的皇天后土所感动的心再次撼动的,唯有此山了。除此,还有什么能够感动和被感动呢?
还有,还有为之怦然而动的一颗心。那是文学之心,是未泯的诗心。
足足有两年时光,我若无其事地既不写诗也不读诗。但只要偶尔不慎,信手一翻——“霜打松了玉米壳……”
“午夜一片闪亮,正午一片紫光……”
“哪儿我能找到我的灵魂,那颗四叶草宝石啊……”
只要瞄上那么一眼,我就觉得走火入魔,魂飞天外。所以我绝不能读诗。做诗人于我来说过于奢侈,过于的贵族。有那么多切近的现实人生问题要思虑,并为民生所系,如何去写疯狂的石榴树,如何去画疯狂的向日葵?如果一颗诗星不幸殒落,那可不是个人悲剧。两年来,我仰望的是那些文化巨人,那些学识渊博的学者。在北京大学的两年中,如学童一般认真听取那些历史、哲学、文化史的课程,寻找思想武器,寻找何以不如人的因由所在。当然这寻找是持久的,具体的,并且广阔深入的。于是我在三十五岁的年纪学起英语,我想使后半生改弦更辙,便把所有可能干扰这一走向的统统锁进心底——诗是首要的牺牲。
然而,在这怦然一动中,诗心破门而出。就为这刹那的感动、长久的感动、深广的感动,该以冈仁波钦为背景为线索,写一部长长的史诗,献给我的艺术、哲学、历史和宗教。不是现在写,不是近期的将来。待到能够到达的最高境界时,待到能够以诗表达这种境界时。
要是听到鸟鸣就动心,看见小草也感慨,望着道班工人懒散的工作也忍不住想说声谢谢,注目于晨昏月光星汉就难以自持,感受一点温情就想回应,看过草原上的白云也觉得不虚此生……就凭这样子,我当什么学者呢!
我之不能做学者,全在于我的不经意,不细致,对于现实具体人事。正如我只能承接和享受阳光,而忽略太阳本身一样。我不耐烦留心他们日常起居中的一切细节,他们的分工及操作过程,我关注是在其上的精神和意味。这些精神和意味由繁琐的日常生活发散弥漫开来,超越了现实。
那是文学。那是诗。那是在冈仁波钦山下的顿悟和重新获得。
自然的变化数以亿万年计,留给地球一个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人类从冥冥中走来只有暂短片刻,却创造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人文世界。纵使诗人之心不可雕为学者之心,但我想无限接近这些自然、人文学科。它们是我的文思的最坚固最广大的背景和基石。
转经路上,时而迎面碰到按逆时针方向转神山的本教徒。其中还有一对老迈的夫妻。每回碰到,都注意询问一下从哪里来的?被问者总是友善地回答,是从贡布(林芝地区)来的;是从了青来的;是从巴青来的。总之没有阿里本地来的。在本教发源地的阿里现仅存一座本教寺一位本教活佛丹增旺扎,不多的信徒不是投奔他的教义而是信赖他高明的医术。在冈仁波钦这座原本本教大神山之侧的一座黑色小山,是本教之山,当初米拉日巴斗法获胜后应小本波请求赠送的。好在多神教的各宗教间并非如唯一神教那样排斥异端。在西藏、在国内、在印度尼泊尔,相互间都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宽容。在法定印度教为国教的尼泊尔,许多人通常祭拜过印度教寺庙后,又去顶礼佛院。
一路迤逦高高低低的玛尼堆,客观地成为路标。尊麻丛青翠招摇。只背了一个相机包的我轻松地行进,不与任何人为伍。偶尔坐在山涧石崖上休息,殷切地注视对面山崖那一线飞瀑,它飘飞如雾,它就这样岁岁年年。云遮雾障,不见神山。近旁棕色山峦钢铁一样沉默无语,我没带那个记录神山一应传说圣迹的本子,不打算核实沿途那些穿凿附会的典故,不朝拜圣迹,这是一个纯粹的感受空间,是心灵圣地。
南希的情况不佳,她新近感冒了。忠实的扎呷不离左右,随时背上她脱下的棉衣,又随时为她披上棉衣。杨成不当车夫,独自跑在最前边。次丹多吉和韩兴刚两个自有其秘密,不放过沿途每座寺庙。小杨则因与小伙子们发生了些纠葛,赌气临时寻了一位憨厚的南方(浙江?)青年为伴。走兴正浓时,次、韩二位叉腰挡在路旁,说现在就改道,过河,去招待所住宿。用手指指西北方,一排石头屋。余者哗然高声叫嚷不累不累,真扫兴!次、韩分辩说,马上就要上一大坂,翻卓玛拉山,极难走,直到转山结束也没有第二个招待所啦,过了这村,没那店啦。我和杨成、小杨死活要走。南希说话了,她说她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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