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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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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德珍问他,波啦,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了许多时代,想跟我们说点什么吗?
  老人拿浑浊的眼光瞅着我们,拿混饨的嗓音说话了:我的家族是个长寿家族呵,我确实经历过许多时代呵,十三岁那年随主人到过康区,那个时候不收藏币,只收银币。我和一个赶牛的佣人去酒馆,从早晨一直喝到晚上,只用了一枚银币的角——是用剪刀剪下的一角。那个赶牛佣人喝得烂醉,四个人把他抬回去。第二天,那人吐血,死了。说是肝脏喝坏了……当时我是功德林的牧民,从康区回来以后又继续放牛。挨过打,坐过牢……从前的生活,能吃上糌粑的没几家,乌拉差役又多。我们时常讨饭吃,时常买些(供过神佛的)多玛来吃……过去住的像牛圈,现在住新房,所有人都幸福多啦……
  波旺堆发起脾气的时候才令人想到当年那条牧民大汉的威风。他对被认为不争气的外孙女婿边巴发脾气。
  波旺堆的独女德青卓嘎的个性色彩也很鲜明。干练精明,从事家庭的对外商务和社交,时常乘坐牛皮船去拉萨出售自家出产的桃子、苹果和其它农副产品,去罗布林卡旁边的甲措村走亲家,看望嫁给汽车司机的大女儿巴桑德吉。也时常与我们摄制组交涉,请求给予误工补贴之类,拿得起放得下,完全不是尊珠旺姆和次仁群培母子的风格。
  德青卓嘎身边还有一子一女。十五岁的儿子扎西因为耳聋退了学,在家放羊;十九岁的二女儿德吉群宗已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们就一直没见到这位小母亲有过笑容。不仅一天到晚愁眉不展,还经常觉得她怒气冲冲。她用愤怒掩饰被遗弃感。就因她去拉萨经商的丈夫边巴一去不回。
  次仁群培虽然是入赘到波旺堆家的女婿,但是个名副其实的一家之长。“我是这个家的房柱子。”他含笑说。又带我们去看他家的十七亩地,多种冬麦,年产八千四百斤,除按乡里规定每亩以与市场相当的价格向国家出售五十斤外,其余全部自用。农活当然全由父女俩来干,农忙时可以请亲友帮忙。女婿边巴是德庆地方牧民出身,又当过几年兵,不谙农事,本来就不指望他。他又带我们看他家的水磨房。全村共有七座水磨房,包产到户时分到个人家,通常秋季赶着毛驴来磨糌粑的多。这儿的工作一般也由次仁群培来照应,年收入大约在三四百元。六年前堆龙德庆县政府无偿向农民提供桃树苗,家院里围了果园,种下四十棵桃树,不几年结了果。有拳头样大,味道好极,去年就卖了五百多元哪。另有十多棵苹果树,年年结果,味道也甜。家中还有五十只羊,四头奶牛一头犏牛一头牦牛和一头黄牛。除了格外操劳些,这一切对于一个七口之家也算宽裕的了。
  四十六岁的次仁群培憨厚朴实,心平气和,相处很久,从未为难过我们。一个传统好农民的形象。问他家中还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吗,回答说,别的没什么,只担心二老年事已高,唯恐他们离开我们。问将来谁能接替他担任家主,他想了想说,本来想把这个家交给女婿边巴来继承的,看来只能交给儿子扎西了。
  藏历五月十五日却果节的时候我们去查古村,在“谐青”的队列里没能见到尊珠旺姆。她去了县城女儿巴桑家。巴桑在县小学当教师,女婿在同一所学校里担任教务主任。却果节的仪仗是壮观的,全村人都来了,在村中央大场院里集中,面朝名为“阿妈塞多”的白石,列队唱“拜”和“谐青”,歌词同前。只不过服饰不再统一,穿家常衣服居多,即那种汉式或称西式的上装,把藏装上衣裹束于腰间。
  一位老人介绍说,石头又白又亮,放在田里,带来丰收,放在门上,避邪去病。
  从前的查古却果,庄园要请来哲蚌寺三十位僧人念经做法事,念大藏经《甘珠尔》和《卓玛般地》——十万度母经。现在这一项被省略了,只请了一位瘦瘦的哲蚌寺还俗僧人阿旺克珠坐在桑烟堆旁念念有词。
  老母亲不在,次仁群培他们背上大捆经书参加了按顺时针环绕村庄的游行。我们站在高处久久地守望着,看这支以呜呜作响的海螺开道、身背《甘珠尔》经、手拿达达彩箭的队伍在每一位土地神所在地举行仪式,口中“嗦嗦嗦——”地向神只欢呼致意,香烟缭绕。随后海螺再响起队伍又缓缓前行。参加乡间的这类节庆活动,需要极大的耐心。我经常呆在赛马会之类的场合,一耗几天,功夫已比较深了,但仍时时感到不耐。
  波旺堆说,却果的意思是召回青稞地里的“央”。关于央这种吉祥福运之物后文还能谈到。
  第二天我们又去查古村,忽然发现整座山谷田野上升起一股股白烟。忙问其故,村人说,每年今日,即藏历五月十六日要在全村的土地上点燃起一百处桑烟。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查古村的田野上生长的并非传统的青稞,而是冬小麦。又忙问其故,村人又说,查古村在坡地高处,缺水。因为缺水,一些地已经荒芜了。从乡政府到查古村,就经过大片不生草木的砂债地。冬小麦是耐旱高产作物,查古村好多年来就多种此物了。
  却果节通常在青稞小麦扬花灌浆时进行。下方几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柳梧一带已是葱宠汪洋,而查古村的小麦矮小纤弱。由此可断定这山村并非富饶之地。
  再番回查古村一住几天,这会儿尊珠旺姆在家放牛了。我和德珍两个穿过干涸的河滩地,爬上半山腰,四处张望不见老人家,却看到对面山上扎西和几个半大孩子在放羊。我们高声招呼,询问他奶奶的动向。牧羊少年遥指山顶的牛影。不一会儿,尊珠旺姆从我们头顶上方健步走来。
  我们就坐在大石头上聊天。按照采访惯例,首先要了解的是此地的传说。例如,村前的六长寿山,每当被雪覆盖的时候,就显现出六种长寿动物的形象,是哪些动物呢?还有,能确切地告诉我们本地保护神的名称和来历吗?
  没想到尊珠旺姆笑嘻嘻地,说她不喜欢听也不喜欢讲这类神话和传说故事。
  那就讲讲实在的吧。
  那好吧。我就出生在这儿。我的爷爷活到了一百岁。当年功德林的达势仁波钦在拉萨的法会上带他去转“桑”,拉萨人就说,功德林的财产跟藏政府都差不多了,还有这样一个富态的老人,胡子那么白那么长啊。我们村原来是功德林的差巴(佃农),过去每户人家每天出三人给庄园支乌拉差,另外还有一个去送饭的。自家有没有糌粑都得自己带,庄园里不管一滴水。那时我家就靠到山上捡牛粪去拉萨卖,换回一点儿糌粑和多玛。
  尊珠旺姆打开一个塑料小水壶,把清茶倒在壶盖里,让我们喝,我们不喝。她就边吃糌粑边喝茶,边随意回答我们的随意提问,过去的事,眼下的事,家里的事,村里年轻人的事,无心地说着,很超脱的样子。村里同代人不多了,老年人和青年们难得说上话。查古村生活舞台上的角色变化了,长寿者不免成了局外人。
  说话时,天上骤然落雨。急寻一处断崖遮挡半边身子。尊珠旺姆对各种天气都习已为常,从不带任何雨具。
  开朗的尊珠旺姆年轻时一定经历过许许多多事情。廖东凡老师二三十年前就认识她。那时,尊珠旺姆在村里很活跃,喜欢讲白求恩之类的新故事,很愿意接受新思想。现在人老了,别无它求,就恬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清晨,在自家小经堂里念经磕头,空闲时就去村前的玛尼拉康转经。望果节前一天,我们在玛尼拉康前的庄稼地里拦住她,录她的劳动歌。
  收割的歌之——
  你把麦子的根,给我露出来……
  收割的歌之二——
  秋收大忙之时,让我变成牧女;
  收割季节一过,让我再作农妇。
  收割的歌之三(一人领唱,众人和声)——
  这个劳动算什么,看你能否想得开;
  反复思忖细考虑,未卜灾祸比这还要坏。
  打场的歌——
  请求从海底起风,把麦子和麦糠分离。
  又说,过去的酒歌好听现在的不怎么样;现在要是有酒的话,我可以再唱很多。唱一支酒歌吧——
  夏天盛开着邦金梅朵,欢乐的人们在此相聚,
  新酿的青稞酒格外清香。邦金梅朵啦。
  我们把录下的歌播放给她听,老太太真高兴,眉头舒展,满脸皱纹更加深刻,格外心满意足:“俗话说,一生的幸福也是幸福,一时的幸福也是幸福。人生应尽享欢乐,哪怕欢乐只有一小时。也是神佛的恩赐,是自己的造化。”
  尊珠旺姆总是把细而灰白的辫子缠在灰黑的包头巾外面。那一天她倚坐在田埂上,有一些陶醉了。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央求我们说,“你们把我带到拉萨去好吗?我可以给你们烧茶——不要工钱,给些吃的穿的就成。我儿子都老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你们,可能不愿带我走吧?”
  西藏农区的望果节是仅次于藏历年的盛大节日。作为庄园所在地的查古村从前尤其如此。那时由庄园组织,选上十五至十八岁的两名同属相的少年男女,身穿古装,作男女英雄;选两位男子穿白袍挎长刀举战旗;雄赳赳八匹马的仪仗;全村人出动,在上方林卡里搭帐篷,赛马,射箭,通宵达旦地歌舞欢庆,连同取回丰收、答谢神灵的“拉木钦”大敬神的活动一起,整整要娱乐七天。查古村已多年未进行往年的规范仪式了,近年来村中老人一直想恢复,乡里不太同意,要求全乡集中一起过;再说重新制作那些格外讲究的服装道具开支也很大,加之村人并不齐心,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对恢复传统无动于衷。
  所以今年查古村的望果节就有些煞风景。在柳梧乡三个村共同议定的日子里,先要求以村为单位骑马转田,下午再集中在乡驻地赛马射箭。但眼下的查古村连一匹马都没了。公社化时本来有的,包产到户后分到各家,因为有了机械化,各家的马留了无用,又都卖了。只好花七十元钱在本县很远的朗色村雇了三匹马。一大早,朗色村的人就用汽车把马送了来,查古村的人打扮这三匹马足足用了两小时。村中成年人次仁群培他们都在民办小学教师、今年的骑手之一的土登次仁家里帮忙。打扮了马又打扮了人。骑手由全村三个小组各选派一人。三位青年都是古代骑手装扮,大黄大紫的缎袍,大红流苏的阔边武士帽。三匹棕红灰白的马被众多的手侍弄,马鬃被向右面梳成一根根细辫,用好几种颜色的绸布条扎起;马尾巴用红绸严密缠裹后又覆盖上一长条五色布缝制的尾饰,马鞍垫则是簇新的色彩斑斓的毛织品,马和人不胜繁琐和艳丽之至。
  三位小伙子一跨上马,摄像师孙亮的镜头还没跟上,顷刻间不见了踪影;好一会才在远处麦田里望到他们擎的旗子。跟村人央求说重来一回吧,我们好好地拍一下。村人说怕把马累着了,孙亮只好草草收场。查古村的望果也告结束。
  下午我们开车去乡驻地参加望果聚会,也请尊珠旺姆上车。波旺堆守家,其余家人都步行了去。百姓们永远都喜爱这类节日聚会,永远喜欢赛马射箭,外来的城市人就难耐那整天曝晒的烈日和赛场上缓慢的节奏。
  查古村自然又是倾村而出,都穿戴得焕然一新。在拉萨做小生意的巴桑次仁的两个双胞胎,五六岁的男孩们,穿上了时髦的牛仔背带裤,神气得很。两张小脸居然洗得白净。前几天我见到他俩时,还见他们脏兮兮的,而且脏得奇怪:就像水墨写意。他俩的奶奶解释说,小孩吃了糖,糊了满脸,小猫就来舔,就成了这样子。见我们发笑,他奶奶又补充说,小孩们时常跟狗睡在一起呢。
  望果节这天,查古村的商人们都没再去拉萨做生意,和家人一起来过节了。只有次仁群培的女婿边巴没回来,岂止不回,两三个月连个口信都没捎回一个。一起做生意的同村人也都说在拉萨没见到他——其实他们大约知道,不肯说罢了。
  查古村素无经商传统,村里年轻人经商始于八十年代初,据说由一个契机而引发:其时汉族干部大批内调,突然间有大宗旧家具旧物品要处理,就开创了一个旧货市场,也吸引了一批农民在这一市场中就业。包括查古村在内的柳梧乡因其地理原因,最早闻风而动,进行这类物品的收购和转手倒卖。据说这一行当后来完善成为一个严密的组织和网络。当然生意范围不止如此,后来又添加了汽车零配件及日用副食品等等,说是什么赚钱就搞什么。整个柳梧乡大约八十多人从事这一职业,有的有营业执照,有的没有。
  查古村经商的十几位年轻人每天早出晚归。太阳刚从东面山上升起时就骑着自行车成群结队地出了村,一直骑到拉萨河边。河对岸的牛皮船划过来了,就提了自行车上船。一船坐一二十个人没问题。花六毛钱一次往返,如有自行车也只花一元钱。过了河又骑车到八角街。柳梧乡的势力范围已固定,在北京东路措美林一带(八角街北面)的一条巷子里。其中查古村有二十多人。我们曾跟拍到那儿,拍了一些卖轮胎的。但终于没搞清货源和收入情况,他们能跟我们讲的,肯定只是可以披露的部分,我们也知趣地不再去打听人家的商业秘密。总之乡里在搞全乡年终收入统计时,对这批经商者日收入是按男十元、女五元来计算的。这显然是个保守数字。就这,较之全乡农民人均年收入五百元的水平仍然是可观的。
  中午时我们在八角街一个食堂里拍他们吃饭,吃盒饭或套餐。又随他们去游乐点,看望果节另一名骑手拉巴次仁老练地打台球。他们不仅已是城里人打扮,看来也俨然城里人的自我感觉了。
  西藏除藏东和川西的康巴人有着深厚的经商传统并长于此道外,腹部地区的百姓们迄今也没能完全改变对于这一行当的偏见。次仁群培这样本分厚道的农民就以勤劳致富为荣,而认为除国营商业外,经商的人投机取巧,还不是你坑我,我坑你。次仁群培的这种道德评判在查古村有一定代表性。康巴人偶尔来村里收购旧瓷器旧卡垫时,村里人大都不欢迎。但是村里有人尤其是他们的子弟也都去经商了,见了世面,拿回了钱,盖了新房,家人穿着也体面,而且国家也不反对,村里的中老年人的态度也就变得踌躇,至少不把经商作为坏事。所以次仁群培也同意女婿随大流去拉萨闯荡一番。
  但是,这些新出现的现象对于查古村的古老传统意味着什么呢?
  望果节的拍摄令人泄气。我们发现设想中的查古村的岁时祭祀至此不仅虎头蛇尾,简直就难乎为继了。大敬神活动之后,我们又拍了次仁群培家的收割。但遗憾的是,他的妻子、女儿和前来帮工的姑娘们不是害羞就是根本不会唱。见我们急了,次仁群培才唱了一首收割的歌安慰我们——
  我们从这里割起,一直割到娘堆雄;
  娘堆的大官们呵,这是收割的时候。
  收割、运麦、打场时最为精彩的传统仪式全都消失了。
  而那些仪式是如此动人,富有人情味和戏剧色彩,那曾一年一度在这片田野中上演的寄托了多少单纯心愿的活剧,如今只能从查古村生长的知识分子群佩先生那儿来转述一二了——民俗学家廖东凡老师已先于我多年从群佩那里得知了这一切,发表于他的《雪域西藏风情录》中,在此我借用其中部分民歌诵词译文——举行开镰仪式那一天,走向田间的人们身穿节日盛装,尤其讲究必穿新鞋子新衬衣。首先祭把田地中央从春到秋守护了庄稼的白石“阿妈塞多”:在白石旁洒青稞酒和糌粑粉,并点燃桑烟。由村人推举出一位德高望重、擅长辞令的老农,向白石唱诵道:“请吃吧,阿妈塞多,请吃吧,金石头妈妈!今天我们开镰啦。请告知青稞地里的神灵和生命,有头的藏起头,有脚的缩起脚;不藏头,不缩脚,我的右手拿着铁的家什来了,我的左手叉着五个手指来了;到时头挨刀、脚砍断,弄出个牦牛大的伤口我就不管啦!”
  又朝庄稼地唱诵道:“田地啊,你有时间等,我没工夫候。在春天和夏天,我们给你吃得不算坏,喝得不算坏,今后还要给你吃得更好,喝得更多,送肥送水,像服侍老爷喝茶喝酒一样勤快!今天我们割青稞,像酒徒喝酒一样彻底,像猎狗捕猎一样凶狂,像爱喝白的人喝酸奶子一样贪婪,像爱喝红的人喝牛血一样玩命!像岩羊跃过山岩,像黑猫跳过水槽,像白马驰过浅滩……”
  唱诵完毕,老农这才从腰间取下镰刀,从三个方向各割下一把青稞,捋下籽粒,朝天空、大地、江河抛撒,祭奠三界神只,宣告开镰收割。
  收割的季节对于农民来说,自然是最辛苦的季节,所以查古村人的收割歌的歌词中才有此时做悠闲牧女的愿望,才有拿比这还糟糕的事情来宽慰自己。
  这是无奈的幽默。然而毕竟是收获季,还有超越于劳累之上的喜悦和感激的更为热烈的情绪弥漫在原野。一人领诵,众人唱和——
  得到了!得到了!
  从大嘴的天那里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小嘴的人那里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寒霜底下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冰雹下面我们赢得了收成……
  捡麦穗的日子里是约定俗成的操练圆圈舞“果谐”的时候,由老年人教练青年人。割麦子或者捡麦穗时,谁偶尔捡到一只牛角,他就拥有了一项特权:可以用这只牛角来敲打在场所有人的脑袋。于是田野上顿时大笑大闹——这里有个典故:藏族人把吝啬的人、暴躁的人都称作“牛角”。
  丰收的喜悦的确使人们沉醉,人们就索性假装烂醉如泥:将麦子运往打麦场上的仪式更加具有表演性。人们拿青稞麦秆扎成一个草人——草人和白石是同一神灵的象征物,从土地妈妈变而为丰收女神——假装酒醉的汉子蹲下身来想要背起她,却佯装背不动。
  于是一旁便有人代女神训导人们。
  夏季的时候我睡在雨地里,
  冬季的时候我睡在雪地里,
  正因如此庄稼才获得丰收,
  你们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理所当然地,田野上一片响应:
  “感谢啦感谢啦!”“对不起啊对不起!”
  草人妈妈这才不情愿地让人背起,背到麦场上。一直等到打场结束,才又以彩绸缠裹被请到粮仓里被继续供奉。
  至于如今麦场上的冷落,并不完全归咎于人们疏于传统,它还与另一传统的消失有关:农牧之间的盐粮交换。从前每当秋收之际,藏北成群结队的牧民赶着一群群牦牛,驮着春夏时节从北部无人区取来的盐,浩浩荡荡来农区换盐。按照惯例,牧民把牦牛群赶上铺着秆穗的场地,踩场。麦秆翻上两翻后,主人家捧来了吉祥五谷斗,在牦牛角上抹酥油,往牛嘴里喂青稞,敬酒。赶着牛群顺转三圈,逆转三圈,使命完成,赶出场外。
  最健壮的牦牛头牛是最后被放走的一个。一定要让它在场地上拉一泡牛粪,这牛粪名为“央党”,就是凝聚了福运之物“央”的吉祥之物。
  传统的盐粮交换这些年来渐渐稀少,也许边远地区还残存着,但这一带农区再也不见了。因为过去是相互间各取所需的双向选择,现在没那必要了。我们仍能看到牦牛踩场的新鲜场面,但不再具有隆重热烈的仪式化及其相关的含义了。
  有关扬场的歌一样的人格化,一样的动情,那几乎全部是关于风的。例如,“请求从海底起风,让麦粒和麦糠分离”:“风呵,你从哪里来,可受到殷勤款待?”或者是,“左边来的风,右边来的风,四面八方来的风……”还有一首是:
  经幡没被风吹动就不动吧,
  吹不动经幡的风对扬场无用;
  能使秆草和粮食分开的,
  是那种刮动林间枝条的小风。
  美丽的歌声远去了,消失在拉萨河南岸的山丛中。它只传唱到尊珠旺姆那一代。真令人遗憾——我和查古村的老人们一道惋惜世风之不古。但愿我们的文字记录能够留与后人,就像上古神话,大小雅,乐府。
  秋收后的某一天,我们沿查古山谷往上走,去采访本村的几户牧民。那一天我捡到了一枚石片石器。它是用普通的青砾石剥制的,台面明显,辐射纹路清晰。后来经石器专家鉴定认可,说是一枚比较典型的刮削器,并说可以发一条消息了:拉萨河南岸的查古村发现一石器点。
  与此相对应的拉萨河北岸近年间发现一新石器时代遗址——曲贡遗址。经科学考察证实了至少在四千年前拉萨河谷就处于农耕时代,并已进入青铜时代。查古村上方干涸的河床、荒芜的滩地,与这枚石器,是否同为那一时代的遗物?
  那么,关于金石头妈妈——“阿妈塞多”——“鲁姆嘎姆”的崇拜呢?那些一年四季随农事活动的进行、贯穿青稞生命流程的田野上乐此不疲的祭祀仪式呢?那些犹如《九歌》中所渲染的情景、意境和韵致呢?它们是否曾与已出土的古代物质器具一道生长过呢?
  田野上几乎所有祭典所环绕的中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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