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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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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不具出尘的法眼人,
懒于去分辨他们二者的差别。
有人口头虽然骂本教,
但遇到紧要的时候,
又到占卜家前去请问祸福休咎。
如本徒一样喜爱凝观法,
希望本徒的攘解法术有效,
心里考虑的是现实事务,
就这样忙忙碌碌哪有空暇之时。
即今只有一次得到人身,
有暇谁能根本不想坐静,
奉劝不要尽作杂条,要修正法。
不要多所考虑,要思维业果,
不要行行坐坐太多,要到寂静处去住。
这些言论不是佛法,也不是世间事,
不是必需,也不是全无必要,
讲得不详尽,也不是太简略,
说得不太明显,也不是不清楚。
——引自《土观宗派源流》
训戒中关于佛、本高下之差,“说得不大明显”,但“也不是不清楚”了。
象雄的许多文化与习惯都保留至今或演化发展为别种形式继续存在着。达尔果就是象雄语“雪山”之意,当惹雍即“净水”。这座湖井且是本教大神上基强玛的生命湖。除此,文部寺寺宝是一面合金钹,也是象雄遗物,那是一位本教女神叫卓玛的一手击鼓、一手摇钹,飞升上天变作彩虹时用的。当然,这都是小小纪念。象雄所象征的古老的本土文化精神长流不息。
历史上的文部究竟怎样地繁华过呢?地区领导人之一的次仁五珠走过文部大部分地方。她见到许多古建筑废墟、塔群遗址以及一些山洞和平地上的累累白骨。她推断古代文部(大约象雄王国时代)非常兴盛,产生了西藏最早的一批文化。
象雄最早产生了本教可能是没有疑义的,与释迦牟尼同时代的敦巴实绕就是上象雄人。代表了藏民族奇特思维方式的藏医学最早起源于象雄的说法也盛行。有关藏文是否源自象雄文字的问题存疑。巴青县文教局最近在成都印刷一本古书“达代尼顿”——《文化二十七讲》中就宣称敦巴辛绕时代便有了象雄文字。文部老人也说:据前辈讲,象雄文字有“玛钦”、“玛穹‘两种写法,后以”玛穹“为基础发展成藏文。象雄文字刚好二十个字母(藏文也是)。字母写法不一样,但发音基本相似。象雄文字极难见到,现学者们手头所存仅是支离破碎的一点。据说山南曾有一座象雄文碑,”文革“中下落不明。现在看到的本教长条经书每页两行。上行象雄话用藏文拼写,下行以藏文意译。喇嘛用象雄话念念有词,但生活中已无人会讲也无人能听懂了。
在对象雄文字的研究探讨中,国外藏学家显然已经走在前面了。一九六八年丹麦学者艾立克·哈尔就撰写了一本《来自西藏本教的语言——一个未经探索的语言——象雄语语法词典》。另外,也有人说过西藏的很多古老寺院的藏书,有些就是古象雄文的手抄本。但据我所知,至今尚无这方面的公开报道。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那种著名寺庙的资料文献库存多少年来几乎未进行过初步的整理工作,以至于拉萨学术界时常惊喜万分地在布达拉宫“发现”了一部《丹珠尔》,在色拉寺“发现”了一部《甘珠尔》,等等。
至于文部一带的遗址遗迹,从《本教转经路线导游》中看真是遍地皆是。那书不厌其详地介绍何处曾有何寺庙,是哪位喇嘛创建或指意建造的;何处曾有何喇嘛修行的山洞,得道喇嘛又如何骑着鼓在当惹雍湖面漂游,哪座寺庙里有哪本经典著作,有谁在穹宗遗址挖出过经书及珍宝……难以原文复述。此次在文部,听说穹宗有一座三、四米高的峭壁,很久以来人们都传说峭壁下埋藏有制服妖魔的兵器。遗憾的是最近一次地震时,这座峭壁垮掉了。
我们参观了文部寺。本教寺与喇嘛教寺几无二致了,所供佛像大同小异。主神形象是一个模样,佛教称释迦牟尼的,在本教中则称敦巴辛绕。其他本尊神与护法神,也都名称不同而已。只是从那本《导游》书中得知玉本专供奉的是狼面神女。上一次地震时,通往王本寺的骡马道被山石堵塞,无法通行。几位同伴冒险从另一面山翻越,到那里察看灾情。,玉本寺依山而建,经堂就设在一个溶洞里,那个寺庙和寺庙的活佛,都被一种神秘气氛所包围。但同伴们没注意打听狼面神女的事情。
听说旧时这一带山洞中常住苦修者'注',在山下可仰望山腰曲曲小路弯向山壁的洞口,竟未注意打听。回拉萨翻阅《亚洲腹地旅行记》,方才得知西部修行习俗,惊骇之余,又懊悔得顿足。
说到玉本寺,不免感叹本教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不仅表现在香火的若断若续,传承人的素质也太低。玉本寺活佛丹增次仓,二十出头年纪,西藏东部丁青人。十六岁时出家在丁青哲珠寺当小喇嘛,前几年去阿里岗仁波钦朝圣,路过玉本地方。当地百姓正为刚刚修复的王本寺找不到转世活佛而犯愁,丹增次仓自天而降,人们立时感到心有所倚,纷纷热泪长流地求他做活佛。虽是两厢情愿的事,有关部门还是干涉过:随便认定活佛也太不严肃了。但生米熟饭,似乎也奈何不得了。
我们打听王本寺的情形,是出于好奇。而同行者多托就对这位丹增次仓充满了义愤。大学毕业的多托,立志振奋民族精神,发展西藏经济。其时正潜心研究吐蕃时期西藏的经济状况,准备花十四年工夫,到四十岁时拿出一部上下卷的论吐蕃时期西藏经济的巨著。吐蕃王朝是西藏繁盛时期,据说人口多达五千万。多托认为衰落的原因固然多,但千余年来的全民信教不能不说是极重要的因素、多托感到自己的民族自尊心自豪感受到伤害,所以对年轻活佛的愤慨就很自然了。
多托和丹增次仓是现时代藏族青年两个极端的典型。
电影摄制组是在五月里骑马去工本寺的。行前得知丹增次仓活佛已进入五十天静修的第三天。活佛静修期间,不问世间事,不与人交谈。正踌躇间,文部区委书记最嘎写了封信,说他与活佛交情很好,活佛见了信会讲话的。果然,年轻的活佛暂停静修,热心协助电影的拍摄工作,人情味很浓。与他的交谈却令人失望。他夜郎自大地说,本教有一千三百年历史,而佛教只有八百年历史。好在信徒们并不注意这些;再者,一座寺庙的秩序应该能够体现出管理者的气度风范,而玉本寺经堂摆设的杂乱无章恰好表现了寺庙主人的美学观念的缺乏。这座具有千年历史、鼎盛时曾培养输出过成千上万喇嘛的本教最早的寺庙,已零落成今天的模样,不免感慨世事沧桑。临走时,丹增次仓央求把新拍的照片寄给他——他毕竟还是孩子呀!
第二番来文部,只是察看地震后房屋修复情况。我也只来得及与几位文部老人座谈几小时。不比地震时在当惹雍湖畔帐篷里住了十来天,除对岸冰雪的达尔果群山无法攀援外,几乎驱车绕湖一周,看尽了神山圣湖的千姿百态。
凡到过文部乡的人,无一不感到那儿的非人间气息。不仅太美,重要的是有股仙气在。它仿佛一个大舞台,一个大背景,天上人间,一应悲喜剧都可以在那儿尽情展开。在初夏那个月亮半明半昧之夜,寒森森的月光从天窗斜射进幽黑的牛毛帐篷里,当惹雍的惊涛骇浪拍打着耳鼓,全身心感受着大地深处有节奏的震动——那时候,我知道我已进入另一个空间。那是一个纯自然的空间,可以遥望明亮的日月之路,聆听太阳金链的金属声响,月亮处子的裙裾窸窣,大草原不胜其艰的叹息,小草们的喝隅细语。万物在交流,在合唱,人声以纯自然的方式加入了——在那个大地躁动之夜,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远方凄凉地呼唤着,仿佛开天辟地,人的第一声嗥叫。
一览无余的大草原环绕着这片冰山秀水。,蓝天在大草原上方无穷尽地展开。草原上的云朵别开生面。它不再抽象,不再与人类漠不相关。它具体得可触摸可亲近。浓浓的、乳白的或浅灰的云块熙熙攘攘,凸现在地平线之上像大群浮雕。夏日正午的阳光蒸腾起草原蜃气,从地表袅袅上升中作疾速摇曳流动。托起远山,远山就幻术一般悬浮成海岛,地平线那端是大片汪洋,蓝极了。暗灰的山影倒映水中——但这是海市蜃楼,牧草稀疏的荒漠盐碱滩最富有此类幻想。
永远用欣赏的、赞叹的目光和口吻观照、讲述这一切。曾有位朋友批评我缺乏苦难意识和幻灭感,也算有道理,但我以为人生原本更简单——就为了这一片蓝天,一方草原,远天下孤独的野牦牛一个黑色剪影,黄枯的山脊上一群滚动的羊子,就为了这一声鸟鸣、一丝微风……不是占有它们,就为了此生能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这一辈子就很值得了。更何况感受到的不胜其多,已是奢侈。人生对万物有情,万物才有情于人生呵!
那个瑞典人斯文·赫定久仰达尔果大名,穿行藏北时错过了它,到达日喀则后,向地方政府再三请求,经特许后才爬上一座高山,远眺了达尔果雪山。我们有缘到达这里,而且几乎绕湖一周,从各种角度欣赏了它,欣赏着文部大草原的奇光异彩。
从湖东侧去湖南侧,要绕很远的路,要返回百多里外的文部办事处,从那儿经甲谷区,到达文部区下秋措乡。驱车在漫无尽头的沙原上,七月的紫色喇叭花怒放,风姿绰约,叫人爱怜,那一片黄黄的沙地上只有这一种生命色彩。小小绿叶藏在紫花之下。就在甲谷区硕大的大平坝上安营扎寨。那片草原之辽阔可以容纳三分之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兵分两路视察灾情,第二天下午返回驻地之前的一小时,突然袭来一阵狂风,掀翻了帐篷,锅碗瓢盆皆被席卷而去。我们的车到达时,那位守帐篷的还在满世界地寻找锅盖。
狂风过后,黄昏的草原格外安详。东方天际骤然映现一弯巨大的彩虹,七色分明,两端深深楔入南北方地平线之下的草野,美丽得有些恐怖,叫人目瞪口呆。当彩虹渐渐褪色,仍旧是东方天际,从天地之交的一点,数十条带状白光,由窄渐宽,由亮而暗,灿然直射中天,岂止万丈之遥!我们的彩卷仅剩下一个,便拼命拍照。草原奇观不肯轻易示人,它在我们一生中能够闪现一次也算是恩宠有加了——在我之前和之后到过西部草原的人,再也无缘一睹这般惊心动魄的天象。即使当时所拍唯一的那卷彩色胶片,也神使鬼差地忘记上卷。
从甲谷到下秋措小车跑一天。路过一片马兰花盛开的草坝子,那儿有一所简易经堂,许多喇嘛在那儿念经祈雨,鼓钹声声、酥油灯闪闪。隔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喇嘛——听说不久要升任活佛的——正在看医生。甲谷区卫生所的年轻医生为他把脉。我们在下秋措观察地震灾情。突然间一声霹雳惊天动地,拇指肚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砸来。一行人捂着脑袋狼狈窜进最近的一个帆布帐篷里。这是一个专刻经石板的老人的住处,四处堆放着石板材料和刻了一半的经板。帐篷内到处在滴水,不过几分钟地面全湿透了,坐都没处坐。要是牛毛帐篷就不会透水。不大一会儿天就晴了,我们赶紧走出来,原野上积满了白花花的雹粒。
当夜又是暴风骤雨大雷大闪。我睡在丰田车里被摇来晃去。恐怖的夜与我仅有一层玻璃之隔。作为补偿,第二天清晨,达尔果和当惹雍展现了它的最俏丽的姿容。碧蓝的湖水微波不兴,乳白的浓雾浮在山腰,天空格外明净,我久久地望着,直到浓雾渐渐散尽。
这雹这雨来得也奇。西部草原近来缺雨,但我们每到一处几乎都带去了雨水。
所到之处,几乎家家百姓都有一个角落充当经堂,供着神龛,点着酥油灯,摆列着大活佛像、拉萨布达拉宫和三大寺的画。许多人家还并列着中央领导人的肖像——关于这一点,初到西藏的人感觉尤为强烈。一位成都朋友说,拉萨的怪诞意识给他印象最深的一点,是罗布林卡新宫的一面壁画。大活佛的高级画师把毛泽东主席一笔不苟地画在壁画上的显要位置。老人家栩栩如生地与佛本生故事的众多角色永远不分离了。
无神论的国家领导人也被当作神认真地供奉起来,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文部老人们的神情和目光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神情是超然物外的,那目光是穿越俗世的。多年来我走过西藏许多地方,第一次撞见如此集中的一群民间智者哲人,不胜惊讶与喜悦,无从表示,便把从北京捎来的一袋加应子每人分发了三枚,他们大方地接过去,没有表现出惊讶,虽然这种加工法的糖果文部从来没见过。
告别那几位文部老人之际,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禁不住发问:你们生活在神山圣湖之间是否有幸福感?
老人们欣然微笑,纷纷抢答:当然,当然,非常幸福!非常幸福!你看,前有达尔果神山,当惹雍措圣湖,湖畔有使灵魂升天的十三种圣物'注';既长树,又长庄稼,又能放牧;气候温和,从不必防霜,而且不生炭疽病……我们很满足。
那么来世是不是还愿再托生于此呢?在这片充满生死轮回因果律说教的大地上,老人们却悠然答道:身后之事很玄妙,看不见摸不着,其实可信可不信,那只是——灵魂的幻想。
文部的山水和文部的人,耦合得多么和谐!这是一种大美境界,无与伦比。然而我知道自己是从美学角度看待他们,若有人从社会学角度观察,得出的结论只能是令人心事重重。
在这片号称“全民信教”的雪域土地上,几乎所有的百姓都被一种巨大的惯性旋进那个恒转不息的转经筒里了。数月前,次仁玉珠在文部办事处六万平方公里的区乡搞社会调查,不少基层党员找她诉苦:如果不随乡俗,压力就太大了。老人会对党员儿子说,超渡灵魂是做儿女的事情,你不信教,我的灵魂就变成阿修罗(阿修罗,六道轮回之一,非天非人非鬼)了。丈夫是党员,妻子说:咱们把酥油分了吧,你是不点灯的。而且不信教也脱离群众,所以不管怎样不情愿,还是要跟着搞宗教的形式。
作为那曲地区负责文化工作的领导干部,她觉得问题太多了:“文部各村所订报纸,普遍二十天到区,一个月到乡,到偏僻的村庄就成季度报了。有重要内容的报纸还要层层抽……
“文化生活太缺乏,文部六万平方公里,只有六个电影放映队。跋山涉水用牛驮马背,机子折腾坏了,又得修。有个老人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再看场电影。
“不光看电影,群众还要求看新电影。最近文部在放《天山的红花》,我说这是歌颂公社化的,你们政治上要敏感些;后来又有人向我们借机油放《地雷战》,还有一部是《侦察兵》。
“群众除了放牧挤奶,就是看牛打架了。我动员他们讲故事,唱歌跳舞,别把我们民族传统给丢了。他们说,我们早就不跳不唱了,有时间我们就念经。……”
上述问题是直到一九八六年还存在的现象。除此,还有乡间的男女作风问题,私生子问题,等等。为此,次仁玉珠帮助文部区作了一条规定:罚私生子的父亲八只奶羊作抚养费。于是,一些妇女抱着孩子找上门来,有文化的次仁玉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面数落她们一番。
至于乱伦者是极少见的,藏民族有关方面的禁忌和惩罚措施极严厉,一旦发现,就用撒上盐巴的生牛皮裹起来,投入江河——从前的社会里就是这样做的。
次仁玉珠讲的许多不良现象,文部乡大都不在此列。世代生活在神山圣湖旁很有幸福感的人们,热爱生活,能歌善舞。近年来,文部乡歌舞由于地区文工团的采风和举荐,已名震那曲了。
我们沿着当惹雍湖徒步去岗龙村。岗龙村离文部乡大约五公里。湖水蓝得令人心醉,天空变成了月白色。整面天空只有一朵巴掌大的云絮,真奇怪它来自何方,想必为达尔果雪山蒸气所凝吧。一面赶路一面仰起脸盯着它,亲眼见它怎样渐渐舒展、飘移、变淡,烟一般消失。
什么时候再返文部,一定要去穹宗考察一番,一定要去湖边寻找那使灵魂升天的十三种东西,还有,一定要翻山越岭去五本寺朝拜狼面神女。
第三章 北上无人区
——双湖很遥远——野生动物家族——草原逐狼——加林山先民艺术——嘎尔措乡做一番新尝试——双湖人生——无人区五日——
上一次去双湖的查桑区,只住了一晚。查桑原是双湖办事处所在地,海拔五千米。冬季气候恶劣的时候,连藏北牧人出身的干部们也叫喊头痛胸闷。所以后来办事处搬迁,这儿成了区委所在地。那一天我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端着相机走出房门,初夏的天气里还感到手冷。迎面碰上挎着相机的洛书记他们。这群人得意地说,你起得太晚,错过了好镜头——山前放羊子的小孩,比绵羊还矮哩,我们拍下了大羊群小牧童,有意思得很。他现在不见了,躲进羊群里了。
我往山上那片羊群张望了半天,小牧童坚决不露面,也看不见他究竟隐身在哪只羊子后面。太阳渐渐升高而且明亮起来,把东侧房子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一道长长的黑带。黑带前摆着一个风干了的黑色皮毛的牦牛头,弯弯牛角恰好暴露在阳光中,此时一只骨瘦如柴的米黄色牧羊大缓缓踱来,与纯蓝的天、荒凉的山、远方羊群、眼前牛头,一起进入我的镜头。此后我更得意地告知所有同伴,你们才真正错过了好镜头。
后来这帧风景被《西藏文学》采用作了某期封面;再后来就是参加了西藏第四届摄影作品展并获银牌奖。就因为它,大家不免重新打量了一下作者,不约而同地揣测她怎么还会有这两下子。不过鉴于作者摄影实践甚少,常出些最起码的技术性错误,所以刮目之余不免挪揄一番:“瞎猫碰上个死耗子。”
无论人家说些什么都没关系。我比对自己任何一篇文字作品都格外偏爱这帧照片。这是博大苍凉的藏北之魂的写照:已返青的草场仍以枯黄为主调,只泛着细细碎碎的绿,牧草稀疏短浅,从不会临风摇曳,这是藏北腹地独有的景致;孤零零的牦牛头,瘦‘筋筋的牧羊狗,天地间无与伦比的空旷、纯净与明亮,无一不是非此地莫有。假如草场很丰美,大绿一片,牦牛欢腾雀跃,狗们肥头大耳……那便不可以被称为藏北了。
我把这帧照片题为《双湖很遥远》。
双湖的确很遥远。出文部办事处,小车往北跑三天,方可到达双湖所在地索卡。
从前我想象和向往双湖的时候,是把它作为了世界边缘。总觉着在双湖之外,大约就是茫茫宇宙之海了。拉萨人说到双湖,就像欧洲人谈西藏,神秘到渺不可知。仿佛人类之外的,非世界的。我那想法的由来,不仅因为双湖距拉萨差不多两千里之遥,不仅因为它广阔的面积差不多占祖国版图的百分之二,大概更由于它曾是与世隔绝的无人区。以及现在它二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仍存在大约八万无人区。西藏人甚至那曲人大都无缘来此一走。无人区历来不参与人世沧桑。
野牦牛的双湖!藏羚羊的双湖!无边际无穷尽的雪风吹拂的双湖,忍耐着五千米的高海拔的双湖!
由于高寒、荒凉、僻远,旧时代这儿曾是“自由民”居住的地方。藏北有句老话:过了西方的西亚尔、鄂亚尔、阿亚尔,过了嘎尔、玛尔、哲木,地方没有名字,人不分身份地位。
西亚尔——透明水晶山。
鄂亚尔——清清亮亮的山。
阿亚尔——崭露头角的白绵羊山。
嘎尔——白色雪峰。
玛尔——红色神女峰。
哲木——这一带河滩。
上述这些地方分布于羌塘的西部和北部,包括长江源头在内的其阔无比的地区。那里非常冷。吐一口痰,还没有落地呢,就“立”起来,冻成冰柱了。
天高皇帝远,藏政府鞭长莫及。公务在身的官员前往这一带,也必须与佣人百姓一样地动手搭帐篷、捡牛粪烧茶,人人平等。当地人捉弄藏政府官员的故事很多,比如,灌一茶壶冷水,只把壶嘴烧烫,倒茶时滋滋作响,一喝冰凉冰凉——是天太冷啦,您看刚才倒茶时还滚烫呢!直到现在,牧民见到地委、行署领导人也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在藏北草原上,我认为自由民中大概从不存在弯腰吐舌之类谦卑礼节。不似人烟稠密的拉萨多有繁文得节。
藏政府一度将收税地盘向北伸展推进。到了马日茶卡时,已经很荒凉了。便派遣一名藏兵继续前往北方察看。后来那藏兵抖抖索索地返回报告说,再不能往前走啦,前面天和地已经连在一起,水用绳子捆在背上,火挂在腰带中间,叉子枪划着天空嘁哩喀嚓响。
藏政府一听,唔,不得了,真的已经到了天地边缘。那么收税就到此为止吧。并将上述汇报正式行文记录在案。
那可爱的藏兵具有诗人气质。藏民族擅长形象化的描述,几句话描绘了一个世界,有形有色有音响。我们所见的双湖在风季里正是那番模样:风沙又大又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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