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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安嘉话-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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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章

闭关了这许多天,她早已闷得发慌,而且不日就要离去,想了法子遣走齐安平,自己偷偷溜了出来。经过几个小酒馆,在门口徘徊着探头望了望,因想起丁洛泉千叮万嘱要她戒酒,终究还是没有进去。

走了一会,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为何没有听到小孩子的读书声呢?退回到书塾去,里面静得鸦雀无声,院中两棵柳树间架起一根竹杆,一位老伯正往上面挂一串串熏肉,地上晒着许多腌鱼、菜干、药草之类的。进去打听,原来先生病了,暂时放假,那些东西都是学生父母送来的。

崔捷暗自点头,心里有个主意忽然明朗。

老伯听她说要找吃东西的地方,连忙举荐了本镇唯一出售“驴肉火烧”的小店。崔捷按他所说的寻过去,店面很小,稍嫌敝旧邋遢,人却多得要把桌子摆出路边了,从火旺炉子那边飘过来的炸酱香味更是令人食指大动。所谓“驴肉火烧“原来意指热烤饼夹热驴肉,崔捷心急,咬了一口,立刻烫得舌头打滚,又不好吐出来,只能闭眼用力咽下去,过后才猛然省起:丁大哥应该没有叫我戒驴肉吧?

大概因为这边热闹,有个卖唱的瞎眼琴师也在店旁占了位子,琴弦拨得叮叮咚咚地还算动听,就是咿咿呀呀口音太重,又和琴声和不到一处,听了好一会儿才辨出几句:“渺渺绿水,迢迢青山,楼台望尽,何日雁归来。”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原来他在唱《雁归来》!好端端一首曲子能唱歪到这种地步也真绝了。

再听一会,不知是否因为知道曲牌的关系,再加上那琴师颓唐褴褛的衣着,沧桑悲沧的神情,竟让人不经意间品出一丝缠绵幽怨、忧思离愁来。

若是陛下看见我一边吃烤驴肉一边听这曲子,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呢?但眼前又立即浮现临别那两天皇帝没有笑意的黑沉的脸。

她微微叹气,望望手中只剩一小块的渐凉的夹饼,又想:长安好像没有驴肉火烧,宫中会不会有呢?

走的时候,她向烤饼的厨子询问可有别的能带远路的小食,厨子推荐了一种棋子烧饼,她便挑了一些肉馅的送给琴师,一些素馅的包好带走。

这晚,书塾老先生程文通家中又有医馆大夫如约来访,只不过这位来头甚大,是京城仁安堂门下的丁大夫,派头更大,竟然有个清灵俊秀的药僮跟着。

老先生不在授课,脸色亦放缓了,复原为慈和温沉老爷爷一个,只有两条入鬓长眉可隐约寻觅年轻时的英气。丁洛泉仔细为他把了脉,判断是“暑邪犯肺而致咳”,又问:“是否食蔗解咳?这可不对了,甘蔗对风寒所致的咳嗽比较有利,但先生不是啊。”

程文通边咳边应道:“大夫高明得很,昨日确实吃了甘蔗,老夫还奇怪这病怎么又忽然重了几分。”

丁洛泉对药僮使个颜色,药僮连忙走到旁边放着笔墨纸砚的桌子前,拿起松墨轻轻研磨。丁洛泉看他磨得差不多了,便说:“沙参、玉竹、麦冬各二两,桑叶、干草……”

药僮蘸好了笔想递给他,丁洛泉却笑着说“不,你写。”然后便一股脑儿地继续报着药名分量。药僮赶紧就着桌上的白纸快快地抄下。

写完了,丁洛泉也不怎么看便递给了老先生。程文通扫了一眼,大是纳罕,望着药僮说:“京城里的人物果真如此不同,小小药僮也练得一手好字?”

药僮连忙逊谢,程文通说:“这字笔画圆净,收纵有度,又暗藏着秀骨奇峰。古人有云‘笔者心也,墨者意也,书者营也,力者通也’,非胸有沟壑者不能善书也。老夫实在不太相信……”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药僮。丁洛泉只笑望着他,也不答腔。

程文通眯着眼逐字再看一番:“确实好字,可惜有几个急回转笔、乍轻乍重的地方似乎力有滞挫,阁下莫非左肩有伤?”

丁洛泉和药僮对望一眼,都叹服道:“老先生可真明察秋毫。”药僮重新施了一礼:“在下是宣抚副使崔捷,老先生往日都推辞不见官场中人,所以假扮了药僮混进来。”

程文通回礼道:“大人垂临有何见教?”

崔捷也不兜圈,直接便问:“先生大概已听说了羊角山杀俘的事?”

程文通背手踱了几步:“这事是薛涣昏聩了,杀了战俘又换不了烈士复生。这梁子是越结越大了。”

“不仅如此,听说战俘的尸首只草草安葬,而羊角山地势又比古亭和易州高,我有点担心谷中河水和这边的蘅渠相通……”

程文通醒悟,不禁用力捋了捋胡子:“这阵子我一直琢磨这件事,却漏了这一层。不能再慢慢想办法了。”

崔捷感觉他和自己的想法应该很接近,更加畅所欲言了:“老先生在本地很受敬重,门生广布,就连薛大人和县令大人都对你礼遇有加。我想,如果由你出面,说服大家,集合民间的力量把那些战俘好好埋葬了,也许最有效。但老先生可能要受不少非议和阻挠。”

程文通叹气:“我不怕受非议,只是说服和排除阻挠需要时间。”

崔捷从袖中取出一个装银子的小布袋放到桌上:“我几天后就要回京,不能出力,这些钱就请老先生买些松柏的树苗帮我种下,也当是我为这儿尽的最后一份心吧。”

程文通也不推搪,拱手说道:“大人想得周到,老夫必定竭尽所能。”

丁洛泉听说“回京”二字,有点错愕地望了望她。

程文通又问:“大人觉得沧州人会很快打过来报复吗?”

崔捷略沉吟了一下,答道:“之前的战事,田慈尘不是背部中了毒箭?老田手下有个迟大义,爱兵如子,民心所望,颇有将才,但也人如其名,义字当头,对老田忠心耿耿。要是老田死了,沧州必定以迟大义为首,那可就难对付了。最好老田一直缠绵病榻,死不了也好不了,那么迟大义不能上位,老田也没有心情过来袭扰……”

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计上心来,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瞟向丁洛泉,只见他微笑着颔首,似乎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她却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程文通不知道他们已转了许多脑筋,呵呵笑着说:“崔大人分析得好。希望老天助我,让老田遇上个庸医。”

从程家出来,崔捷走了很长一段路都不言不语。丁洛泉便先打破沉默道:“你是不是想派我到沧州去当庸医?”

她眼中夹杂着信任和忧虑:“太危险了。万一被他们发现,会把你当作奸细吊死。”

丁洛泉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半隐在云海中的弯月:“这确实是奸细的活儿啊!我能治病,又能下毒,又会易容,聪明敏捷,胆大心细,诡计多端,基本上是这一任务的最佳和唯一人选。”

崔捷很迟疑,笑不出来。

“我只担心一件事,”他转头盯着她看:“你还在古亭的话,我还能放得下心。但你却要回京了。”

“我,我伤口痊愈得不错,这是你说的。”

丁洛泉很轻地低语:“……可我还担心些别的。”

崔捷拧头:“我还没决定呢!”

丁洛泉笑了:“当然,我是朝廷派来的,有你下令我可以走得光明正大,可没你的命令我也照样能走。”

崔捷望了望他,继续低头向前走。

在医馆前告别,崔捷恳切地说:“丁大哥,这件事我们都再想想?”

“没时间了,老田痊愈了就不好玩了。”

崔捷心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劝不该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丁洛泉轻轻推了她一下:“回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待她真的转身走了几步,他又一把牵住她的袖子。崔捷回头,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声音也低得近于呢喃:“是皇帝把你召回去的?”

崔捷疑惑地答:“是啊。”

丁洛泉松了手,似乎“哦”了一声,片刻之后,崔捷见他没其他言语,便再次道了告辞,转身回县衙去。

第廿四章 霞枫宫

万年县、霞枫宫,当朝皇帝最爱去的避暑之地。

马车轮子轧得地面嘀噜嘀噜响,崔捷在车中睡得昏沉迷糊,忽然一个颠簸差点把她整个儿抛起,额头狠狠撞了一下,立刻便眼冒金星起来。

接近长安地界时,齐安平看出她已十分疲惫困顿,便坚持一定要弃马换车。

她掀起帘子望望,两边山崖奇石交错,气势逼人,马车就在窄窄的谷缝中穿过。怎么不是宽阔平坦的官道?难怪车子会颠来颠去了。

“小齐,你不会是认错路了吧?”

齐安平一边赶车一边回答:“错不了,陛下如今不在长安,叫我把你直接送到霞枫宫去。过了这一段就能绕回官道。”

据连日来的观察,这小子和皇帝传消息的方式可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驿站驿兵、黑鹘鸟、火箭筒,还见过他在舍馆、酒馆偷偷留下奇形怪状的记号,似乎是借沿路一些江湖帮派协助传递,多管齐下,务求尽快。没想到他的门路,不,皇帝陛下的门路这么多。

崔捷放下帘子,小声嘀咕:“走官道不好吗,何必抄近路?”

齐安平大声答道:“谁叫大人在路上磨蹭?按照陛下的算法,我们本该前天就到的,现在已是迟了。”

崔捷缩了缩,枕着手躺下。这小子眼睛倒尖,可是没办法,一想到回京面圣,心里不免总有点怯怯。

出了官道不久,便见前有官兵驻守,验了他们铜符才放行通过。这儿该是皇帝行宫所在了。环视了一下,薄云蔼蔼,峰高叶茂,森森冷绿,暑意全消。到了霞枫宫,中人过来通报:“陛下一个人打猎去了,吩咐了如果崔学士来到,请他到山顶鹰望亭等候。”见崔捷有犹疑神色,又解释说:“陛下会到亭子看日落,一定能见着。”

两人找地方卸下行李,崔捷悄声问齐安平:“陛下怎么一个人去打猎?”

齐安平笑道:“山上只有兔子,松鼠,方圆几里外羽林军围得铁桶似的,苍蝇也飞不过来,怕什么。我们跟去了陛下会龙颜震怒的。”说完,还大张着嘴学了声虎啸。

按照内侍的指点,崔捷沿着时现时没的小路上山。看得出这山是人力修饰过的,过于高大的藤木蔓草都被铲除,只保留矮矮的草丛,却因手法巧妙而仍然不失其自然野趣,更兼枫槐密植,茂叶繁柯,真的好景致。

所幸这一峰倒不太高,否则真要累死她了。走到半山,很久都没能兜回小路去,似乎迷路了,正迟疑间,听到附近隐约传来瀑布飞流声。她猛地省起:自己难不成要带着这一路烟尘去见陛下?

循着水声走了半里路,果然见到了一方碧水,池子不小,瀑布击荡起朦胧的水雾,润染得山色更加清爽,潭水明瑟幽澈,清可见底。

崔捷蹲在水边一块石头上,探头一看,唉?怎么下巴都尖成这样了?

泼水认真地洗了脸,再用袖子轻轻擦干。水面突然泛起一波波涟漪,源头似乎是密密的芦苇遮住的那一边,崔捷吃了一惊,手也不禁按在短剑上,是什么大鱼要游过来么?

哗啦几声水响,“大鱼”出现了,崔捷脚一软,差点滑到水里,幸好及时右手撑住,借力转身站好,再期期艾艾地分辩道:“陛下,臣,臣不知道是你……”

陛下一定也被自己吓到了,方才那一瞬,他眼睛都瞪圆了,晃了晃才在水中定住。

半晌,才听到他尴尬地说:“你,你往左边走二十步。”

崔捷连忙答是,大步急急迈出,不意七八步后被石头一绊,立刻漂亮地摔了个狗啃泥,不,不是泥,是淡香绵软的一堆衣服!因为隐藏在长长的芦苇下,自己没看见。她赶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剑穗却被衣服上一条十三节金镶玉腰带紧紧勾住……

天!她羞愤无地,悲沧欲哭,我怎么就笨拙到这种程度了!

越是心急,穗子和腰带越发缠得紧密,解了一阵都没解开。只听后面皇帝幽幽地说了一句:“我叫你往左,你干嘛往右呢。”

原来陛下是要我离他放衣服的地方远点,方才受的打击已够大了,再来厉害的也麻木了。

好不容易解开穗子,她立刻背着水潭快步走到更远的“安全”的地方去。又是哗啦几声水响,大概是皇帝从水中出来了。

崔捷不由得红潮满面,方才瞥见的结实的裸露的肩膀总在脑中挥之不去。

后面再传来一阵衣物悉索声,大概皇帝已开始着衣了。崔捷几乎可以想象他款款地优雅地展手,提足,束腰,系冠。

她简直快崩溃了,只好用力扯着落在胸前的一缕头发,暗念:“别想了!别想了!”

皇帝的脚步近了,见她缩着肩不敢转头,便径自绕到她面前:“你有带帕子,或汗巾之类的吗?”

崔捷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头发已半湿,不停地滴滴答答,刚探手入怀,脸上却一红,微微侧了身才取出一幅小汗巾来,她没看到皇帝扭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那汗巾天青底色,一角点缀着几朵细小的白色花蕾,既轻且软,细腻冰凉,崔捷说:“臣在酒泉时向新罗国商队买的,可能没有宫中的贡品好。陛下将就着……”

话没说完,皇帝已接过汗巾往头上擦了:“我觉得很好,没有将就。”那汗巾仍留着一丝皂荚的辛味,这倒泄漏了它是平民之物了,皇宫和富贵人家洗涤用的皂团都是各种香料使劲儿地加的。

皇帝一边擦一边端详她的脸,心中暗悔:她瘦了这么多。

崔捷难为情地别过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擦完头发,他把汗巾递过来,崔捷想接过,皇帝却又攥紧了不松手,两人各自抓着汗巾的一角僵持着,情景诡异。崔捷大窘,这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皇帝讪讪地说:“我把它弄脏了,怎好这样还你。”

崔捷傻眼,我宁愿自己洗,怎敢劳烦各位公公呢。但皇帝已趁她发呆把汗巾夺过,折好了放进袖中。

为了打破似乎又要尴尬起来的气氛,皇帝赶紧笑了两声,问她:“敏直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觉得景色如何?”

崔捷只得断了对汗巾的挂念,随口答道:“天子别宫,非一国之物力不能筑之,景色自然是好的。空山清明,静若太古,回首京都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说完立刻就把自己骂了个半死,这不是在讽刺陛下么?

皇帝苦笑道:“幸好不是我初建的……这儿好归好,我一年也只来一次,不来觉得浪费,来得多了,又怕日后史家笔下昏君部中多加一笔。”

崔捷连忙躬身赔礼:“陛下,臣只见过戈壁、草原、绿洲,这样的云山碧水从前只在书上读到,心里很是欢喜呢,想必山顶的日落和沙漠的会大不相同。”

皇帝摇头说:“那是我考虑不周,你一路辛苦,今天先回去休息罢!”

两人都曾想过再见面时对方会是怎样地黑沉或冷淡,却没想到会被这个意外一搅。崔捷也暂时松了口气,之前以为陛下要在冷风煞煞的山顶孤亭上审她呢。

翌日,有几位大臣从长安过来,轮番会见之后已近午时。康福问:“陛下,现在去传崔大人吗?”皇帝勉强忍住一个呵欠,摆了摆手:“我要出去,晚一点传膳。”

霞枫宫中,除了皇帝、后妃们居住的乾安殿、霜华殿等,还有梅兰竹菊四小园,占地最小、地势最低的兰雪斋、画竹轩乃是随侍大臣起居之处。

皇帝这回只是小住,本没有大臣跟随,故此内侍省没有为兰雪斋预备伺候的中人。皇帝自己推了竹门进去,穿过曲折幽深的花廊,前厅没人,皇帝踌躇了一下,便从侧门绕到后园去。

园的东南角有座小亭,旁边一棵紫藤木垂下无数长长的淡紫花串,好像给亭子做了一幅挂帘似的,亭中短榻上,一个人斜倚着亭柱正沉睡中,数片花瓣沾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地上有本跌落的书册。

想必是崔捷一早起来等他传召,等得太困,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皇帝走过去,微微俯下身,她双眉皱得很紧,不知梦到了什么。皇帝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左肩,她似乎有所感应,肩膀和左手忽然颤抖,皇帝一惊,连忙缩回了手。

许久都再没动静。皇帝长吁了一口气,又不忍叫醒她,弯身拾起书册,见到案上一个碟子中盛着四个金黄扁圆、有绿豆香味渗出的小饼子,刚巧腹中辘辘,便拈起来一口一个地吃了。

这时崔捷悠悠醒来,一眼看见空空如也的碟子,登时跳了起来。皇帝心虚地笑笑:“这饼子是哪里的土产?好吃得很。”

“陛下,那是从易州带回来的。臣担心日子太久会变味,没敢请你吃,可你怎么……”因顾虑到这一层,她几天前就把整袋饼子塞进自己肚子里,那四只是硕果仅存的了。

皇帝愣了愣,原本就是要请我吃的?早知道不该囫囵吞枣的……

崔捷见皇帝脸色微红,神态古怪,忽然惊得冒汗: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我……我没有露什么破绽吧!

皇帝看她瑟缩不安、惊疑不定的样子,大概也猜到她心里所想,玩心忽起,就收了笑容端着脸说:“我重看了你这段时间的折子,你总编排自己的不是,要我惩戒你,我已想好了,奇#書*网收集整理太仆寺最近有两位上牧监同时请假回乡探亲,你过去暂代两三个月,如何?”

虽然上牧监也是五品,但……她面有难色地说:“陛下,臣在酒泉时,曾试过去朋友的牧场干活……可是,一个月后,那儿的牛羊都,都掉膘了……”

皇帝大乐,随即又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要去牧场干活?”

崔捷低头望着地下,轻声回答:“银子又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皇帝有点讶异,她的汗巾虽然不算上品,可也不是普通百姓买得起的啊。他轻笑一声说:“我看你也不会养马,刚才是说笑的。我想说的是,你出去这一次,好像……对自己很失望,是不是?”

看表情也知道她默认了。

皇帝温和地说:“你知道,我的母妃生我没多久就卧床不起,她料到自己时日无多,就硬撑着给我写了一封信。有满满五页纸都是教我怎样安全地做一位亲王。最后几句,是关于万一我坐上了九五之尊这个位子该怎么办。她说,做一个舒服的皇帝,就要脸皮够厚,良心够少。我现在想,做一名官员大抵也是如此吧。

她又说,我该明白即便是天子,也有很多力量不能到达之处,如果用尽一切勤勉之后都不能如愿,也毋庸过于自责。”

崔捷心中微微震动,过了半晌才答道:“是,臣明白了,谢谢陛下。”

皇帝目光明亮,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双眼:“那么,你仍然愿意当我的翰林学士吗?”

崔捷嘴角轻舒,笑容浮现:“是!臣愿意。”

第廿五章 拾遗记

七月初四,已入鬼月。平日最勤奋的官员也怕了游魂异鬼,酉时一刻,趁着太阳还没下山,三省六部诸署司人员都纷纷打道回府了。

崔捷随皇帝回到长安,又歇了几天,今日才回大明宫应卯。

萧澈站在尚书省政事堂西边的花廊上朝她挥了挥手,她连忙快走几步,滴翠婆娑的芭蕉叶后又现出一位绯衣少年的身影。她脚步一滞,少年可能已躲在芭蕉叶后看了她一阵子,此时视线突然碰上,有点失措地避开,转身就走,萧澈想拉住他袖子,却抓了个空。

唉,这算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呢?

萧澈无奈地望着裴子明隐在花丛中渐远的背影,崔捷上前,低声说:“陛下不能去喝酒了,他要开始斋戒。”

“……又斋戒?”惊讶过后,萧澈又马上恍然:“啊对,中元节前要祭祀,还有盂兰盘会,我怎么把这都忘了。”

这次祭祀又名“荐新”,将以今年收成的第一批新谷为祭品,以答谢天地厚泽,祖先庇佑,祈求余下的日子都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盂兰盘会,皇帝要在青龙渠上放出第一盏河灯。

萧澈叹气:“既如此,我们自己去吧,守素恐怕已等得要发飙了。”

这时节,有一处是仍然灯红酒绿,绝对通宵不歇的,东市以西平康坊。

因这儿姑娘多,小贩们紧紧抓住落日的余辉拼命推销各色乞巧节的玩意:织女娘娘像、豌豆、七孔针、巧灯……还有不少卖蜘蛛的!又大又丑的蜘蛛挤在笼子中,细长的肢节动来动去,看得崔捷毛骨悚然、直冒冷汗。不解的是卖蜘蛛的通常还搭售另一样东西,或是西瓜,或是葫芦,或是各种金属小盒子。

“这这……这也是乞巧用的?”她颤声问道。

萧澈嘻然:“你家乡没有这种习俗?七夕之夜,把蜘蛛关进西瓜、葫芦或盒子中,第二天打开,谁家姑娘的蜘蛛结网最多最密,谁就算是乞巧成功。”

崔捷吁气,暗想:“幸好那边没有这习俗。”随即又冒冷汗,幸好没说出来,我又不是“女”的,何用乞巧?

萧澈笑问:“你可知道长安城所有名媛阔小姐们装蜘蛛的金盒子都是哪家出产?”

瞧他笑得十分得意,崔捷又一惊:“难不成是你家?”

洛阳萧氏,从太宗皇帝一朝起,计有皇妃一、太师二、尚书二、侍中五……端的是声名显赫的关中第一世家。不过权势越大越招人嫉恨,屡次被人陷害至几乎灭族的地步,到了萧澈曾祖一代已心灰意懒,让其叔祖父辞官回家,转而经商,三代以后,俨然有成为关中第一大商贾之势。萧澈父亲不久前也递表辞官,目前朝中就只留下萧澈一人了。

不用问这些事她当然是从《登科记补遗》看来的,果然如书中所说经营范围涵盖甚广呀。

萧澈大笑道:“不但由我家出产,而且点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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