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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安嘉话-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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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以往惯例,中秋至重阳这一月,凉州、幽州都督府两处的老兵可轮流还乡休整,直至第二年春耕后再重返戍地,而皇帝会举办一些宴会、马球赛,与上京述职的将官同庆佳节。

是日,天高云清,风爽日丽,整个球场都有忽忽渺渺的淡香,崔捷望望脚下,黄土上洒过净水,疏疏落落地匀了一层碾成细屑的花瓣,而大小金樽中满满装盛的也是醇香的菊花清酒。

鸿胪寺官员的座位一如既往地离龙椅很远,更兼皇帝旁边太后的凉篷挂着纱幔,连他的身影都看不见。

因前方战事吃紧,大部分隶属凉州都督府的将士都羁留在玉门关等地。此番回京的将官不能凑成九人一队,皇帝便命两州都督府合做一方,另一方则是龙武军——萧澈和韦白也在其中。

但马球赛讲求队员彼此默契程度,龙武军一方显然要比临时组建的都督府队占上许多优势。

皇帝见都督府队大输两场,怕他们不高兴,连忙击鼓叫停,骑了风骊冲入场中,对陆辰说:“你调令都下了,不应该在龙武军这边!”

众人不由得大笑,皇帝忽然抢了都督府队一人的球杆:“朕也加入你们。”

几人同时叫道:“太危险了,陛下!”但皇帝完全听不进劝告:“别担心,朕球技又不差,卿等别小看了朕。只是——”他在心中量度了一下,对陆辰黠笑道:“只朕和你两人恐怕还不够,你再挖一个人过来,势均力敌才好玩。”

龙武军一方七嘴八舌地愤慨抗议,陆辰脑子一转已有主意:“陛下,也请崔学士加入罢!想当初新科进士在月灯阁大战龙武军,全凭了崔学士才没让我们占了便宜去呢。”

龙武军一干将官登时鸦雀无声,都督府队看他们吃瘪的样子也猜到“崔学士”必为个中高手,赶紧表态想一睹他的神勇风采。

皇帝脸上僵了僵,回望崔捷所在之处,早有好事之徒把这边的议论传了开去,她已下了看台,正用帕子扎紧宽大的袖子。

皇帝飞马向她奔去,低头问:“你真的可以吗?”

崔捷已许久没玩击鞠,且近来心情黯郁,更加皮痒,见皇帝十分关切,心里一暖,不禁向他婉然一笑。

皇帝难得再见她开怀的笑容,几乎要呆住。内侍已为崔捷牵了云骊来,皇帝也脱了外袍,与她并辔而行,趁着这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皇帝支吾着说:“那天我不该那样说话……你可都忘记了罢!”

崔捷愣了愣,皇帝已催马前奔,他的话好像仍被微风轻轻送来,在耳边来回萦绕、盘旋不绝。

皇帝对他的队友大声命令:“咱们都到一边去,朕要给你们面授机宜!”

场下两拨人马各自分开,皇帝倒握球杆在沙土上指指划划,似乎成竹在心,主意一套套。内侍给云骊、风骊披上红色的战衣,龙武军那边则是蓝色,有利于辨别。

三声鼓响,大家飞身上马,裁判把球高高抛起,皇帝一马当先冲出,轻巧地一拨,球便传至已及时占好有利位置的陆辰那边。

长长的马球场两端各立一块木板,板上有个直径仅一尺的孔洞,洞后有网,可接住球。而球只拳头大小,想控制好已属不易,在重重阻截下击入对方球洞就更困难了。

太后的銮驾此时才到达,众亲王和百官都起身恭迎。太宗皇帝当年与皇后感情甚笃,因循下来,太后、皇后在宫中历来地位异常超然,这种庆贺嘉节的集会亦能时常露面。

太后还未落座便询问了一句:“为何不见陛下?”

内侍指示场中激驰奋进的一人给她看。太后顿生怒意,似乎立时就要责骂为何没人阻拦,最后总算是努力忍住了。

渤海郡公郑肃正要过来问安,看了这情形便笑着说:“太后无须担忧,老臣甚觉陛下精于此道,不亚于那些将士们。”

太后细微地叹了一声:“但愿能如郑卿所言。”

太后素性喜静,年轻时也不爱玩击鞠,如今见皇帝东西驱驰,所向无前,为了接球常有惊险之举,几次歪挂在马上似要坠地,那木棒儿又结实,他们却大力挥舞毫不忌惧,让人免不了胆战心惊,可她还是睁大了眼看着场中动向。

本国以机动迅捷又能远途奔袭的轻骑兵为战场上的强刃利器,军中要提高骑兵的马上功夫和协作的默契,锻炼勇气、坚强和机智,再没有比击鞠更好的游戏了。

皇帝一方有好一阵子没抢到球了,太后便问渤海郡公:“郑卿,崇谊这边不会输吧?”

郑肃不禁一笑,怎么太后也会在意这个?他分析道:“依臣之见,两方实力相当,定会有一场酣斗。”

话音未落,四周忽然一阵惊呼,原来有几人同争一球,挤作一堆,皇帝和崔捷的两匹马,马尾竟然绞在了一处!

就在大家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当儿,崔捷左手优雅地拔剑,轻轻一挥,两尾顿时安全分开,干净利落。

众人不禁齐声欢呼,大笑着鼓掌。郑肃也击节赞叹:“这一手可真漂亮!于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如此镇静准确,真是难得!”

不过再想想,万一那一剑没有成功劈分马尾,马伤了事小,只怕皇帝把握不住这一冲一停,坠下马来,而旁边又这么多左右冲击的快马……真令人后怕。

不必说太后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本来,为了避免这种意外发生,用于击鞠的马匹均要把尾巴编成麻花辫,一折为二拧起扎紧。但风骊云骊是临时出场,没有做这项动作。皇帝对崔捷感激地说:“刚才多亏了你,敏直!”

崔捷反倒一脸的惊魂未定,只觉自己的左手好像一直在抖:“陛下,我们还是换了马来吧!”

两队再次退到场边稍事休息,这回轮到崔捷在向队友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什么,皇帝在旁微笑着点头。之后,他俩换了另两匹专用于击鞠的御马上阵。

众人惊奇地发现都督府队似乎忽然厉害了一点,每个人有意无意地盯紧一两个人,经过前一阵子的磨合,默契亦渐渐萌生,开局不久便有一球进帐。

郑肃何等火眼金睛,连声赞道:“人员调配也很合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过了一会,他又拈须沉吟:“这阵形的布置,这手法……老臣好像在哪里见过。”

龙武军一方不久便落后两球,军心开始急躁,争抢也越发凶猛凌厉。皇帝不时寻觅崔捷的所在,却见她完全应付裕如,每次成功截断和接球都笑得满意开心,带得自己也好像忍不住翘起嘴角来。

奔跑间,皇帝忽然瞥见崔捷对他递了一个眼色,他心念一动,闪过拦阻的萧澈,直接切入到对方防线后,回眸一望,却惊出一身冷汗,她竟象是直立在奋蹄奔跑的马背上似的,拼力伸杆去拦截龙武军一个传得不好的高球,风回电激间,那球已稳稳当当地送来,他轻松抬手,“当”一声,小球擦过洞沿落入了网中。

全场顿时欢声雀跃、激动不已。崔捷大笑着催马过来,闪动的明眸令他心中又是刺痛,又是欢喜,他想转身避开,却终不能强自按抑,微笑着回应她,与她用力击拳相贺。其他队友亦和乐融融地围上来聒噪个不停。

远处失意的一方,萧澈和韦白无奈地默然对望,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想说的话:“怎好?瞧陛下这副模样,只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崔了。”

第卅八章

战鼓又再响起,崔捷的马儿兴奋地载着她跑开,皇帝抓空的手停在半空,一声“敏直”亦被纷乱的马蹄声淹盖,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你可别再做那种吓人的动作了。”

他也不解为何自己忽然慌乱忧心起来,她的技艺如此出群拔萃,大可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并肩作战之乐才是。

萧澈和韦白瞅准了他在发呆,接连两次不厚道地在他跟前偷球,看台上延英殿的内侍们个个恨得牙痒痒。蕖英悄悄向后望了望,太后一言不发、万分不悦地黑沉着脸。

崔捷浑然不觉皇帝的焦虑恍惚,只知龙武军那边也改变了战术,她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嗖——”,龙武军又传了一个不漂亮的高球,马儿感受到她的心意,前蹄奋力高高踢起,她刚想顺势一跃,却见球杆从自己手中脱飞,她心一冰凉,身体好像完全没知觉般狠狠地甩了出去。

半空中,一双坚定有力的手臂把她接住,紧紧保护在温暖的怀抱中。坠地前,皇帝担心那马受惊乱跑,左肘在地上拼力一撑,他们又几乎贴着地面滑开数丈,终于安全了。

看台上,太后蓦地站起来,手中的茶杯怦然坠地碎成几片,宫女们连忙上前扶住她,太后用力推蕖英:“快!快过去看看!”

“不好!我,我要快点起来!”崔捷挣扎着想从皇帝身上爬起,却手软脚软的动也动不了,她急得几欲淌泪,“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发作!”

皇帝觉察到她的异常,双手不禁收得更紧,抱着她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么?”

就那片刻功夫,韦白已抢先赶到,想要拉开崔捷,皇帝下意识地护住她肩膀,对他怒目而视。

韦白又急又好笑,低声说:“陛下,快!其他人就要过来了!”

皇帝好似被惊雷轰醒般木然望了望远处,是的,很多人,很多马正跑过来,四面八方的。萧澈也已经过来了。

他狠狠用力再一次抱紧她,颤着手推开,似乎如此亲近的对视还是第一次,而她并没有令人泄气地躲避和畏缩。

她微弱地说:“陛下,我没事的,只是……”

话没说完,萧澈和韦白已扶着她起来,霎时间,无数人冲上来围住皇帝,她只能退开,再退开,远远退开,她看不清皇帝的情况,他是否受伤了?他的手肘……真可恨,为什么全身只有心脏那一块知觉还这么灵敏!

皇帝一直定眼望着她,很快,他们的视线就被人墙截断,再也触碰不到了。

可他仍然雕像般凝望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蕖英视看了皇帝的手肘,方才那样勉强用力,果然还是撞伤了,所幸不甚严重,还治得了,她站起来,向人群外的韦白微微颔首。

韦白大大松了一口气,安慰崔捷说:“不必担心陛下,我们送你去那边的帐下歇一会儿。”

太医给皇帝仔细包扎了手臂,皇帝本想自己走,却被群臣一阵苦劝,只得任由内侍抬到场边。太后僵着脸听了蕖英的报告,竟没多说什么便摆驾回宫了。皇帝心想自己留在这里,只怕害得大家都玩不开,安抚了群臣几句,便也乘着肩舆回延英殿去。

终于安静下来了,此时才觉得左肘辣辣地疼,他垂头望望自己的双手,真不敢相信在那么亲密温暖的拥抱之后,自己还能舍得放手,还能狠得下心推开。我该庆幸自己的冷静,还是怨恨自己的清醒?

他想起分开之后,纵使隔着无数人影,她仍然目不转睛的关切的注视,还有伤心难过的神情。

他心里一阵揪疼,我做的这一切事情,真的是对的吗?

半路上,康福追上来禀报:“陛下,崔学士已没事了。萧大人和韦大人送他回家去了。”

那两人从崔府出来,见左近无人,萧澈先忍不住摇头:“这下子……可真了不得了。”

韦白叹气,有点自责地说:“没想到陛下身手比我还快,当时我和他差不多一样远。要是我能快一点,事情就简单了。”

萧澈轻笑:“那是因为你眼里只盯着球,而陛下眼里心里却一直盯着人。”

韦白完全同意:“是是,否则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从他手里偷球了。”

萧澈忧虑又不满地说:“小崔的‘宿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那张嘴又死紧,叫我们怎好回去交差?”

“只好留给陛下自己去审了。”

“但是,今天那情形……太后全看在眼里了,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嘴里不干净的人,谁知道会弄出什么话来,恐怕他们暂时别要见面比较好吧?”

别要见面?韦白不禁停立在地,脸上十分不忍。萧澈多少知道点他的心病,也不说破,只催促道:“咱们快点进宫去,陛下一定在念着呢。”

崔捷的手足麻痹其实不多久就好转了,只是她练了那心法,体质已大不如前,在马上激烈运动时还不察觉,一旦停滞下来便疲意顿生、腰骨酸软,只得无力地瘫在床上。

“扑通、扑通”,轻而有序,急而有力的声音不屈不挠地从发烫的右耳传来,右边脸颊也好像仍保留着皇帝衣物的温热触觉——今天,有那么一刻,皇帝用手把她的头微微用力地按在胸前。真奇怪,那时周围应该很吵吧,可她就是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个细微的声音。彷佛一瞬间,所有嘈杂都嘎然而止,只余下那个声音,很惶急,很不安。

她在心里内疚地说:陛下,对不起,我竟然忘了自己这毛病就冒冒然地上场。我,我并不是故意赖着不起来的……

她想起皇帝的手肘和地面的惊心碰撞,还有他的背在地上重重擦过的刺耳声音,他的伤是真的不要紧么?

两相对比,自己却是毫发无损,安全着地。

她不禁用手抹抹眼睛:陛下,你何苦要这样奋不顾身地来救我?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

假如自己是个置身事外的人,恐怕此时正在延英殿义正辞严地指责陛下吧,诸如“不应以千金之躯肆意犯险,作无益之事”之类的。

那时候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看着,以后又会有多少不怀好意的议论?

回想陛下今日的举动,只怕是早已看穿了吧?他到底花费了多大的耐心和宽仁来包庇我?

再揣摩萧韦二人的态度……恐怕这桩把戏只有我自己才玩得那么可笑而不自知。

想到此,她再也不能安心地躺着,勉强爬起来,坐到桌前,把藏在书册下写了半页的稿子抽出来。可默念了半天,却心乱如麻,仍是想不出该怎么续下去。

自己真是太不自量力了,竟然那么信誓旦旦地允诺,会一直辅佐他,当他的翰林学士,做他的左臂右膀。

所以,这次发作其实是老天的惩罚吧?我是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个钻空子想假扮举子混饭吃,混车坐,一路舒舒服服晃悠到京城来的骗子!

可是,总会不自禁地想起他欣喜期盼的神情,平和相得的君臣之谊,点点滴滴的殷切照抚,辞官两字便硬怎么使劲也写不出来。

说到底,其实心里还是很喜欢这段日子吧,一展所长,自食其力,假如不为官,我又该做什么来养活自己?

我还能再遇见……像陛下这么温柔亲切的人么?

她猛地伏倒在桌上,喉咙里一阵哽咽,心里不断责骂自己:我竟然还有这种念头,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么?我决不能再让陛下困扰烦忧了。

ps: 呼吁一下,恳请大家每次看文后抽些许时间看左边的“作者有话说”

第卅九章

入夜,才交亥时,皇帝便被众内侍半逼迫着提早歇息,只觉左臂比白天时更加肿痛,他强忍着没有嚷出来,侧着身躺下,转身不得。

正想着心事,外头忽然报:“太后驾到。”他在帐内皱了皱眉,心道:终于来了!

内侍才挂起帐幕,太后便已来到了床前,后面只跟着一个小宫女,远远地在门边站定,太后脸色不豫地一挥手,内侍们只好纷纷退避到殿外。徐常礼为太后摆好坐墩,也悄然躬身退下。

皇帝撑着手坐起来,笑道:“我没事,母后着人过来问一声就是了,夜里风大,叫儿子怎么过意得去。”

太后看他脸色发青,可知是疼得厉害,口中冷冷地说:“伤势我尽可以问太医。”

也就是专过来兴师问罪的?皇帝笑容隐去,干脆不吭声。

“我已命太常寺挑了日子,这月廿七就让丽妃进宫。”

皇帝顿时寒下脸:“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诏书都已下了,这阵子忙乱不堪……”

“皇帝!”太后怒喝着打断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皇帝几乎想吼回去:又是身份,身份!我已经听厌了!

太后见他一脸倔强和不忿,仿佛又看到他孩童时被训斥后的模样,不知怎的倒有点心软,默然半晌,声音也缓和下来:“你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想把她放进宫里,我也不阻挠你。”

啊?皇帝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不管你喜欢谁,她总不能比一国之君更重要,值得你拼了命地去救她——你将国家社稷置于何地?别忘了你还没有子嗣,你若是出了意外,这朝廷会乱成什么样子?有多少人会无辜牵连受苦?”

皇帝先是一惊,听了后面的话,恨恨地张了张嘴,却又反驳不得。

太后说:“你早知道崔翰林是女子了吧?”

“母后!那是我默许的,责任在我。”皇帝急切地说。

“你我眼睛都不瞎”,太后在心里苦笑,先前可真白操心了。

“这事我自会处理,母后大可撒手不理,静养天年。”皇帝生硬地说,听起来好似在暗讽太后早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后也不生气,她本就是在承香殿生完气再过来的,她只是谆谆告诫道:“你若只是看上她,不用你动手,我都可以把她弄进宫来。可是经了今天这一事,我眼里可再容不得她了!”

皇帝大声说道:“我没有要把她弄进宫来!”太后有点错愕,不解其意。皇帝也觉自己语气太过了,郁郁地说:“母后,她不会进宫的,我也不会强迫她进宫,请你别为难她。”

太后见他神情落寞,不禁讶异,回想今日马球场上的情景,恐怕那崔姑娘亦未免有情吧?女人家看这种事是错不了的,但崇谊似乎以为她对他并无情意?

难道这事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棘手?难道他要把她养在宫外?不,不是的,太后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他是由我教养成人的,决不会做出这么荒唐无稽的事来。

但是,不管放还是留,只怕这人都已成了他心上的一块石头了。

她暗自叹气,无奈地说:“你看上了哪个女子,要给她名份地位,荣耀财富,不要紧,尽可以给。可是你不能只给一个人,为了她不顾一切,别像你……像你父皇那样。”

她许久不曾提起庄宗,此时不经意地说起,自己都是一阵不自在。这片阴云曾在他们母子头上笼罩了不短的一段日子。皇帝眼睛也黯了一黯,微垂着头,不知有何感念。

“天下能有几人像你这样江山在握,俯视九州?能有几人比得上你的华屋广厦,锦衣玉食?即便有这么一丝不顺意,你也足够随心所欲的了……”只是说着说着,太后自己都起了无穷倦意。

皇帝几欲嗤声一笑:我宁愿拿这些不想要的去换取我想要的,可惜我不能。

太后站起身来,罢了罢了,何必唠叨这些苍白空洞的话?如果崇谊真那么任性妄为,早不是今日这局面。

她低头看了看皇帝的左臂,袖子罩着,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露在袖外的左手可能因血脉不通的缘故,肿胀得难看。

皇帝像是怕冷,拉了拉被子,趁机把手缩在被子里。

太后半转了身,甩下几句话:“你到底要何时才让丽妃入宫?不是这月廿七,便是下月廿七,为君王者,别失信于天下。”

话毕,也不等皇帝回答便扶着小宫女离开了。

翌日,因皇帝有口谕准许在家养病,崔捷没有过去鸿胪寺。大娘见她一早穿戴整齐,像要出门,可步履还迟缓虚浮着,连忙劝阻了几句,崔捷淡淡一笑:“别拦着我了,我想四处走走,京城里很多地方都没去过呢。”

大娘说:“老爷,往后日子长着呢,等身体好了去哪儿都成。”

崔捷笑容生生定住,只好不予理睬,低了头往外走。连叔给她开了门,两人都愕然,外头竟然是裴子明,正欲伸手敲门的样子。

见他也穿着寻常便衣,崔捷勉强笑道:“子明今日不必去中书省?”

裴子明向她上下扫视了一眼:“你要出去?我告了假出来的。”

无法,崔捷只好带着他进内庭书房,上台阶时,她想一直不说话可不好,方想循例寒暄一番,却见他小心地望着自己,似乎怕她不慎跌倒。

她连忙转头故做不见,可心头终是有一丝暖意。

两人坐下,桌上已有热茶,崔捷为他斟了一杯,裴子明先问了她的“病情”,她含混其辞地绕过去,然后裴子明便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两手尴尬地扯着自己的衣袖。咦?行止端谨的状元郎也会有这种小孩的动作?

她心里虽忐忑不已,语气却温和:“子明,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裴子明喃喃地说:“我想了一个晚上了……我怕说了你又生气,又像上次那样跑远。”

“不……”

裴子明不容她插嘴辩解:“陛下没有一天不找你,怎会舍得让你去易州?一定是因为我那样逼问你。”

说得崔捷脸上微窘,作声不得。

“昨天,奶奶被我缠不过,终于肯说了,爹爹的第一个妻子姓崔,郡望清河,几代以前还是门第清高的五姓七族之一,没错吧?”

她默然不答,眼里隐隐有恳求之意。

裴子明却像下了狠决心一般定要把话说出来:“她还说……我可能有一个姐姐。”

崔捷脸色顿时煞白,他的眼眶已含着泪光:“你是姐姐吧?为什么不肯认我呢?阿悦一定高兴死了,她有一个姐姐……”

她喉咙堵得难受,感觉自己快要支持不住,可是不行,不能松口,我犯有欺君之罪,不能连累他们!

“你现在已没有别的亲人了吧?你和嘉川他们说,本要上京寻亲的,但是完全找不到风荷巷在哪里……当然找不到,风荷巷是洛阳裴氏一族祖居,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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