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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安嘉话-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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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信地没有躲开,皇帝四面扫视、急急搜寻的模样害他想笑:“崇谊,这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差别啊。”

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脸上那层伪装没有绷紧的感觉,原来自己并没有笑出来。

丁洛泉向后卧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眼,仍能感觉苍穹在上,暖阳普照。小草绵软,让人想起紫桂宫那片茵茵草地。那时他正渡过无忧无虑的十岁,封号为晋王。

“你怎么躺在这里?受寒了怎好?”这是母亲温柔的声音。

他舒服而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双臂,望着她惬意地笑笑。

她也不再催他起来,只是问:“听说你今天一页医书都没抄就偷跑出去了?”

他急忙申辩:“是嘉川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是叫我和他交朋友吗?”怕母亲再训话,他又口若悬河地赞起萧府的湖、萧府的石头、萧府的茶、萧府的藏书楼来。

说到一半,他忽然坐了起来,双手兴高采烈地比划道:“嘉川有个四岁的弟弟,这么高,身子这么圆,眼睛这么大,长得好像瓷娃娃一样,特爱粘着嘉川,我们走哪儿他也跟哪儿。嘉川气得快要抓狂。可是他弟弟一摔跤,一哭,他就急得什么似的,笑得我呀!”

母亲笑容反而渐渐隐去。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停下。她沉思了片刻,说:“诚儿,你也一样有个四岁的弟弟的……你可想去看看他?”

他愣了一会儿才醒起,几年前,父皇稍微推迟了来洛阳的时间,因为有位贵妃生了皇子。但是,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婴儿,不曾想已经四岁了。

“他会跟着父皇来洛阳吗?”他长得什么模样?会有一点点像我吗?也会像嘉川的弟弟一样活蹦乱跳爱撒娇吗?

母亲怎会看不出他眼中潜藏在许多迟疑中的一丝期盼?她脸上闪过一些辨不清的表情,像是凄然,像是歉疚:“他自然不能过来,但是你可以去长安看他。”

“我不去长安,我和娘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他忿忿地大声说。

母亲坐近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说:“你想,除了我和你父皇,他就是这世上和你血缘最亲近的人了。”

他嗫嚅着说:“娘不去,我也不去。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

母亲勉强一笑,拍拍他的头道:“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

他不满地躲开,想站起来,母亲却一把揪住他:“你还要去哪里?今天的医书抄完了,还要请凌太医、徐太医教你呢。”

他顿时泄气:“娘还真想把我培养成医术名家?”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诚儿,人学得一样手艺在身,总是好的,日后你便会明白的……”

丁洛泉睁开双眼,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浮云,难怪别人爱用白云苍狗来形容世事的变幻无常。母亲说得没错,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他不但和弟弟见面了,最后,还忍不住手痒教了他易容术,可惜,时间不够,没能好好教。

而他后来也明白了母亲要他学医的苦心。

他在心里默念:“小崔,原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无法割断的人与事。勉强割断,只会让自己难过,让他人伤心。就比如艾达古大哥,你那样骗他,可知道他有多担心失望么?”

可惜,艾达古终是不太相信他,不肯说出她的身世来历,也难怪,自己确实一件信物都没有。

艾达古必定有自己的线索,曾出去寻过,但也失望而归。

他真不想承认,他已经越来越害怕发现最后的结果……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比去年更早迎来了春天,然而街谈巷议青睐的却是去年的春天。科举三年一期,新科进士带来的华光溢彩、风流倜傥,今年可是再见不到了。

大明宫内一片沉寂,仿佛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

玉澜堂,内侍长长的一声报:“太后驾到——”

原本端坐等待的渤海郡公郑肃连忙整理衣裳,东向而拜。不久,一名女侍扶着太后缓步走了进来。

太后声音略带沙哑:“郑卿快快请起。”

郑肃起身,瞥见太后神色憔悴,疲意甚重,不禁一惊,连忙问:“太后,陛下……可醒来了么?”

太后眼圈有些红:“已醒了,热度也退了。只是总这样好几天,病几天,实在……”

郑肃心有同感,此时却也只能道些安慰勉励的话。

过了一阵,太后稍微恢复常态,说:“郑卿,哀家也不多讲废话,请你来,是想问问,你以前说那崔学士击鞠的手法策略让你觉得熟悉,那是为什么?”

郑肃有点吃惊,太后说:“你是元老之臣,崇谊很信赖你,哀家也不怕直说了。这崔学士其实是位女子,你或者早已看出来了?”

郑肃跪伏在地,答道:“太后,此事……请恕老臣迟禀之罪。”

太后连忙催促道:“无事,快请坐下说吧。”

郑肃依言起身坐下,说:“数年之前,老臣领凉州、沙州都督府军与突厥作战,偶尔也命军中将士以击鞠为戏。沙州都督府总是胜多负少,皆因他们有一位出色的都尉。”

“你就是觉得崔学士和这位都尉的手法相像?”

“是的。而且,这位都尉姓崔,是一名女子。”

太后惊愕万分:“哀家竟不知道我朝出了一个花木兰!”

郑肃连忙解释:“太后,虽说军中不该有女子,但崔都尉确是将帅之才,很得当时沙洲都督府元帅的器重。老臣以为国家用人之际,无需顾虑太多左束右缚。”

太后微笑了一下道:“哀家只是钦佩女子也能在军中有此作为。你说她也姓崔,难道和崔学士有什么关系吗?”

郑肃小心地回答:“重阳之后,老臣派人去沙洲查访崔都尉的近况,原来她已经离世快两年了,膝下留有一女,也不知去向。”

答案已呼之欲出了,太后颤声问:“她的女儿,年纪也和崔学士一样?”

郑肃默然颔首。

太后说:“哀家往日只知道崔学士经常寄钱到天仓县乌泽里,也派了人去找,却没找到。大概还该去崔都尉以前驻扎之地看一看。”

郑肃没想到原来太后早有行动了,一时愣住。

太后也不再忌讳什么,哑着声说:“哀家本想早点找到她,好让……崇谊宽心,可是,郑卿觉得她还有生还的机会吗?”

郑肃低着头不敢回答。

太后终于垂下泪来:“我本不该逼迫崇谊的。他这样子……我真担心他这病,会像先帝那样。”

庄宗自丁昭仪去世,便常有头痛、低热等小症发作,断断续续,虽不严重,但最后未满五十便撒手西去,只怕也是因为那些病症一点点的侵蚀了生命力。

郑肃不敢再想,跪下劝道:“太后,为社稷着想,请多保重凤体,陛下一定能好起来的。”

太后听了“社稷”二字,只觉万分刺耳:是啊,为了社稷,我和崇谊是连伤心都不可以的!可自己以前又何尝不是拿这两字来逼迫他?

她再不想说下去,只交待了一句:“此事别要再和他人说起。”

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名内侍领着一位平民打扮的中年人进了宫,往延英殿走去。

那人进了延英殿,按规矩需先行跪礼,他已迫不及待地偷眼向玉座望去,只见皇帝衣裳鲜新,神清气爽,嘴角含着微笑,心里顿时嘀咕:“皇帝并不像大病的样子啊。”

皇帝命赐座,那人也不觉拘束,大咧咧地就坐下了。皇帝客气地说:“欧阳先生,你今年仍是不肯入画苑么?”

此人正是广文书局的欧阳寂。他微微欠身,答道:“承蒙陛下错爱,三番四次地相请。草民自知资质愚钝,实不能成一代大家,且一向闲散惯了,还是留在民间多做实事更好。”

皇帝笑着说:“你说的实事就是在广文书局卖书?今年可没有新进士能够大做文章,你们打算怎么办?”

欧阳寂亦笑:“陛下,书局去年确实赚了些钱,所以这回有余力编一些于民有益的小书。”

皇帝颇有兴致地请他详细讲讲。他便解释道:“是一些适合十二三岁少年看的绘像故事,以图为主,以字为辅,也算寓教于乐的意思罢,文字尽量简单,以望请不起塾师的情况下,小孩也能独力看懂。”

皇帝赞许地点头,欧阳寂又笑了笑:“我们想以尽可能低的价钱卖出,近来已说服了一些善心的大人捐资助力,不知道……陛下是否也愿意加入一份?”

皇帝哑然失笑:“朕还没说要你办什么事,你倒先算计起朕来了。”

欧阳寂心想:难得面圣,当然不能放过这大好机会,神情却谦卑,答道:“只要臣力所能及,定会尽力为陛下效劳。”

皇帝敛住笑容,半晌,才低声地说:“就是想请你帮忙画一幅画。”

旁边康福捧起案上的一幅卷轴,送到欧阳寂手上。

欧阳寂一眼便认出是自己去年引起轰动的杰作《十八进士图》,可惊奇了,连忙小心地打开,心里“呀”一声:是崔进士!

他疑惑地望望皇帝,皇帝好像不知该如何说明:“你照着这多画一幅,但是,要画成女子,梳,梳着玉梳髻。”

欧阳寂听得一头雾水,皇帝静默了一会,说:“崔学士的妹妹和‘他’长得颇像。”

欧阳寂似有一点恍然,笑道:“陛下,这难不倒草民。”

皇帝又叫康福把一页画稿递给他:“那梳子大概是这样,朕画得不好。”

欧阳寂接过一看,皇帝确实不像学过工笔,但梳子的雕花纹路却很用心地描得清清楚楚,上头还有三片叶状翡翠坠子。他郑重地说:“陛下,草民定会用心画好。”

皇帝微露笑意:“你们的小书也是一项善举,朕很乐意花这个钱,也当是你的润笔之资,如何?”

欧阳寂大喜过望,拜倒在地敬谢皇恩。

皇帝说:“这件事便是你我知道就好。”

欧阳寂连连点头允诺,心里却早乱想到很远了。

那厢皇帝又问:“欧阳先生,进来外头可有什么街谈巷议?”

下情上达的时机到了,欧阳寂连忙望着他答道:“陛下,近来大家关心最多的就是陛下龙体的安康啊。”这却是肺腑之言,毫无谄媚之意。

皇帝并不意外,苦笑着说:“今日先生亲眼看过朕了,以后倒很可以辟一下谣。”

欧阳寂忽然领悟到皇帝的苦心,难怪会大张旗鼓地派了一队人马,让他坐着装饰豪华的马车进宫来。等自己一回去,想必有无数人都会接踵而至打听皇帝的病情吧?而他们书局便能把“皇帝安好”的消息迅速传播出去,民心则定。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一幅画……欧阳寂恭敬地躬身答道:“陛下放心,草民完全明白!”

更新也

为了阅读的顺畅,把位置挪动了。买了书的同学去当当卓越留个评吧,拜谢。

三月里,艾达古领着孩子们迁徙到水草更丰美的地方去了。丁洛泉把两间破蔽不堪的小木屋修补好,打算再等上一段时间。

他偶尔会走七八里路到镇上为人看病,大家送他肉干和羊奶权当医资,他也不计较地收下。只是此处地广人稀,需要他的时候少得可怜。

这日,他被人请到远处的一个牧场,直忙到日暮才脱身回来。落日余光中,模糊瞥见门上挂着一样东西,快步上前一看,竟是一把沙葱,煮干肉时有了它可就美味了。但有谁会巴巴地送一把沙葱来?

他心里猛跳了两下,慌忙开门,里头没人,绕木屋走了半圈,直至看见低矮的干草垛才忽然停住了。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轻手蹑脚地走过去,按耐住欣喜打量着那个侧身沉睡的人。虽然双眉微蹙,嘴角还是舒展的……

她手握成拳紧紧地抓住干草,像是要汲取一点暖阳留下的余温。手背上的黑痂看得他心惊。

丁洛泉轻轻握住她的手察看,她身子动了动,一把木梳从衣裳内滑落,闪着一点光。丁洛泉愣住了。而他握着的手也忽然一颤,她有点惊惶地睁大了眼,待看清眼前人是谁,才镇定下来。

崔捷本是不能深睡的人,若不是连日劳累,只怕早醒了。丁洛泉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扶她坐起来,她的声音有些许哽噎:“丁大哥……真的是你。”

“自然是我,你终于有一次不是昏倒的。”丁洛泉笑着拾起梳子递给她,她吃了一惊,连忙接过,小心地放回怀中。丁洛泉沉默了一会,才背起她的包袱:“走,进屋里去。”

加了沙葱的羊肉汤果然香气馋人,等她吃得半饱,丁洛泉便收拾了碗筷去,只一转身功夫,她已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为宽心的缘故,她一直安稳无梦地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迷糊地起身,推门出去,却不见丁洛泉的踪影。到河边探身一望,不禁吓了一跳,衣服又脏又皱狼狈得不成样子,头发也乱了,不知该说好笑还是可怕,连忙松开了重新梳好,所幸河水不再是刺骨的冰冷,手浸湿了也不会那么痛苦了。

她使劲地搓着脸,没注意到丁洛泉已来到身边,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河面看了一阵,从怀中摸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黑黝黝的药丸出来,用水化开抹在脸上。

崔捷直看得目瞪口呆,他手指所到之处,有各种颜色黏稠的浆液流下,一张陌生的脸渐渐显山露水,剑眉秀目,风仪清净,俊美得不类凡俗。

丁洛泉洗净了脸,转头看到她愕然的模样,不禁尴尬起来,他太久没以真面目示人了,一时竟不大习惯:“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是和……崇谊长得有点象吗?”

她没想到他会直陈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呆了一下。

“你已猜到了吧,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因为害怕有人经由你而发现我?你担心的没错,我没找到这里之前,朝廷就有两三拨人来暗访,但连艾达古都不知道你的消息,他们也打探不到什么。”

她小声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呆在这里?”

丁洛泉微笑了一下:“你说,江南的河和这里的会有什么不同?”

“啊?”她听得莫明其妙。

“我想,江南的水面是缎面一样,小船窄小,双桨一划看起来就象燕子扑打翅膀一样……但是富庶之地多人聚居,那水未免沾着些凡尘气味,不似这里的幽蓝圣洁。”

崔捷点头称是,却仍不解其意。

“我在南诏藏了几年,终于收拾了心情回来,竟没想过要去仰慕已久的江南看看,现在回想,我的路一直是朝着长安走的。”他自嘲地笑笑:“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会一样吧?这里有关心你的人,让你忍不住地想念。只要你化险为夷,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她心里微微触动,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自己为何要告诉他这个地方呢?原来,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点希望再见到他吧?

丁洛泉慨叹一声:“我当初为何会跑去南诏,怎么就没想到来这里?天地高阔,风干物燥,总胜于被蛇蚊虫蚁咬个半死。如果真来了,保不定早就遇见你了呢。”后一句说得太溜,立时便有些后悔,没敢再继续下去。

她脸上有点发烫,这样的话她已再不能如往日般自欺欺人假装不懂了,只是字句中自然流露的亲近之情让她更加难过。

丁洛泉虽没偷看她的表情,心里也大概猜到了,便岔开话题问:“你那时不是真的故意‘堕河’吧?”

她连忙摇头:“真的不是!我本想找个适当的时机辞官的。”

他很担心地问:“那……你怎么活过来的?没有伤到吧?”

她笑了笑,把别后经历和糊了一个冬天纸元宝的事一句带过。

丁洛泉越听心里越堵:难怪你的手会冻伤成这样。

她却缩了手,站起来笑嘻嘻地说:“丁大哥,你要不要跟我去寻宝?”没等他回答便朝着屋旁的几棵老枝婆娑的红柳树跑去。

她对树下泥土仔细勘察了一番,最后停在一处,抽出短剑吃力地挖起来。丁洛泉连忙过去帮忙,过了一会,还真掘出了一个小瓦壶。她欢喜地敲开壶盖,咕咚几声掉落好多碎银。

“他们帮我储了这么多银子!”

丁洛泉狐疑地问:“他们?你是说艾达古和孩子们?”

“对啊。我把俸禄寄回来,让大哥照顾孩子们,哪知道他们都不舍得乱花。”

再使劲抖抖瓦壶,一页折好的纸“啪”地掉下,她展开看了一眼,霎时变了脸色,把它捏成一团胡乱塞在袖里。

她嗫嚅着说:“一定是因为我寄钱回来,所以,有人知道要来这里找我。我果然不该回来的,本以为这时节了,你们一定去了黑泉子了。”

丁洛泉脸上有从未显露的暴怒神情:“我们去了黑泉子,你就可以偷拿了银子,又偷偷消失吗?”

她无言以对,默默地包好银子递给他:“丁大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个百无一用的笨徒弟?”

丁洛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双手合拢抱住她的手和银子,说不出话来。

“我可能不是学医的料,好像除了当翰林就不会别的事了。假如真的不行……”

“别在意这个,难不成你还想写诗出口成章,同时杀猪干脆利落?”

她被逗得噗哧一笑,心中的阴霾扫去了不少。

丁洛泉不客气地收下银子:“这就当是束脩了。”其实他怀有私心,皆因这人太折磨人了,自己只好当一回小人。

他压下许多想问的话,提醒她药已煎好,水正烧着,她身体疲弱,洗浴过后还需多睡。

两天之后,崔捷的身体已调理得大有好转。这天晚上,云疏月隐、河汉星集,在这开阔之地仰望,更觉耀目壮观。因思量此地不宜久留,不日便要离开,她有点不舍地爬上一处草坡,躺下了静静观赏。

她眨也不眨地望着天上的星星,直到视线模糊,那一点星光忽然变得熟悉,幻化成往日笑语晏晏时,皇帝凝望她的明亮眼眸。

她仓惶地合上双目,隔着衣裳抚了一下那把刻不离身的木梳。

风吹散方洗过的头发,一束发丝柔软地滑过脸颊。她心想:这发药很不错呢,大概是丁大哥以前为他母亲研配的方子?

正想着,人就来了。丁洛泉笑了一声,亦学她的样子舒服地躺下。

他心情畅快,拿了一支羌管出来呜呜地吹。他的技法纯熟曼妙,那乐曲不似常听的苍凉悲声,倒是时而轻快圆转,时而骄傲豪迈,定是他按着自己的喜好小做了改动,转章衔驳处比质朴的民歌多了些润饰之音。

崔捷听了片刻,窘得极不自在,坐起来问:“丁大哥,你吹的什么曲子?”

丁洛泉索性开口,清晰悠扬地唱了数句,他本不懂突厥语,这歌词倒学得十分地道,音律更是精准无误,无愧于母家血统的盛名。见她脸红,便奇怪地说:“我平日常听孩子们唱的,这几句‘沙雅哈克孜’经常重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崔捷尴尬地说:“嗯,就是‘勇敢的花儿’。”

丁洛泉颇好奇:“那是谁?”

崔捷有点赧颜,声音几不可闻:“我娘。”

她重新躺下,缓缓地说:“我娘原是沙洲都督府帐下左果毅都尉,在奢莫驻防过很多年。”

“奢莫?”丁洛泉脑中封存很久的一处苏醒了,小时候听老师说过,东突厥与西突厥失和,归降我国时,朝廷安排了几个边境城镇来收容他们的故族遗民,奢莫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偏远,但若他国进犯,倒不算是首当其冲之地。

“左果毅都尉,不低的军阶了呀。”他探询地说。

她笑得苦涩:“我外祖家是清河崔氏一支,早些年衰落了,子弟散落各处。外曾祖父干脆投笔从戎,从此定居关外,我舅舅曾做到沙洲都督府的威卫将军。”

丁洛泉在脑中努力搜寻:“威卫将军……他大名可是崔少衡?”

“正是。有段时间,好容易恶战几年换得边关平静,可玉门关已颓墙裂石,危危欲倒,我舅舅受命重修城墙,竭尽心力历时两年才完成。那时大总管刚好升迁,却被问责军费亏空,他就把脏水全泼到舅舅身上。”

“舅舅一直郁结在心,不久就过世了。家里只剩舅母、表姐和我们母女,真正是一门妇孺。为了填上亏空,举家之资早就一霎罄尽,家里没有人支撑不行,所以我娘决定妹承兄职,她本来就经常跟着大军出战的,大家也不排斥她。新任大总管是舅舅旧友,就一力承担,把她安排到不太显眼的奢莫去。”

丁洛泉沉吟道:“奢莫也未必是高枕无忧。”

“确实。所以,自打我娘击退了几次西突厥的袭扰,奢莫人就编了这歌儿赞颂我娘了,以后再也没人对她的女子身份指指点点。”

丁洛泉觉得有点不对,疑惑地问:“你舅母和表姐现在何处?”

她的声音细微得好似从远处传来:“四年前,她们回中原投亲了,再也没有音讯。舅母本是大家小姐,那几年,也忒清苦了……我娘有次出征受了重伤,舅母大概忧虑家里再撑不下去。”

自丁洛泉坦然揭去假面具,她的戒心已完全消除,隐于心底的话便不知不觉吐了出来,她不自然地笑了几声:“以前还以为长大以后可以学我娘一样拼战沙场呢,练武从不敢偷懒。当时奢莫城里的小孩,谁人是我对手。”

丁洛泉听了前半句,暗想你娘怎会舍得,待听到后半句,不禁莞尔,几乎可以想象她飞扬跋扈的得意样。

“就是那次重伤后,她才让我练习散功的心法,还逼我念书。我却一直不知道原来她并不愿我步她后尘,还以为自己资质太差,不能习武。”

丁洛泉想着年幼不解的她会有多少不甘和失望,而她母亲是否那时已预见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故有此举?

“她也是不知道怎么对你说。”他劝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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