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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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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秀如同刀斧砍凿的脸上突然飘浮起一层淡淡的悔意,眼睛里原始的凶悍被天性的哀伤所代替,弥散成一种激怒后的温顺,如同起伏的经声在朗朗中柔和着,无处不在地抚摸着。他走向一边,又回身望着香波王子,突然想起他在审讯香波王子时对方唱起的仓央嘉措情歌。他也想唱了,他奇怪自己居然还记得那歌调、那歌词,是不是他和仓央嘉措的血缘关系让他天生就具备一听就会的本领呢?他唱起来,不好意思用嘴唱,只在心里,默默温习着:
初三的洁白月亮,
沐浴过你的圣光,
请求你答应我,
和十五的月亮一样。
应该感谢香波王子的掘藏,让他和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来自山南孤儿庄园的碧秀便是仓央嘉措的后代。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香波王子从他冰硬的岩铁一样的心中,发掘出了邪恶背后美丽的蕴藏,那是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律动,破土而出的时候,变成了对一个人不甚明了的思念,而过去,多少年了,这个人一直被他排斥在生活和头脑之外。他以警察的风格想立刻打电话给这个人,却发现这个人尽管是自己的部下,手机里却没有储存她的联络方式。
碧秀把电话打给了侦缉队的值班人员,没听清对方回答,就直戳戳地说:“你把玛瑙儿的手机告诉我。”
对方停了一会儿说:“碧秀副队长,我就是。”
碧秀愣了,半晌才说:“你,在值班?”
“你忘了是你让我值班的,有事吗?”
他突然紧张起来:“没,没事,你忙,忙吧。”
玛瑙儿说:“你没事,我还有事呢。来了两个自首的,一高一矮,高的叫黑方之主,矮的叫鹫头病魔,他们说自己是杀人凶手,杀死了边巴和六名仓央嘉措的后代: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为了让我相信,他们交出了凶器,一把双刃竹叶刀,一把特制的钻器。我问他们为什么自首。他们说了四个字:‘寂杀而归。’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平静驯良的杀人凶手,简直不敢相信。”
碧秀说:“我知道他们,他们人呢?立刻关起来。”
玛瑙儿说:“真的是杀人凶手?我害怕死了,侦缉队今晚就我一个人值班,你快派个人回来。”
刹那间,碧秀心里埋藏很深很久的歉疚奋勇而出,他想到了自己扇向玛瑙儿的那个耳光,想起了他拒绝送给她的那颗猫眼石,以及无数次他冲她的热情泼去的冷水。为什么?就因为他格外警惕,不愿破了自己的天戒?他其实是需要女人的,需要这个情深意长的名叫玛瑙儿的女人,她漂亮得能让人做梦。
碧秀说:“我不派人回去,我自己回去。”说罢,温存地一笑。
在玛瑙儿的记忆中,这是冷漠刻板的碧秀副队长第一次冲她笑。
经声如梦,如美妙的安魂曲,忧郁着,温柔着,把天上人间的慰藉弥散在司西平措大殿的诗画里。在场的僧众陶然如醉。
同样陶然如醉的古茹邱泽喇嘛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有了何去何从的选择。是苯波甲活佛的一席话促使他做出了决定,还是他内心本来就有教外爱教、佛外拜佛的萌芽,直到今天才长成一棵消息树?
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对手、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来到他身边,真诚地对他说:“你赢了,祝贺啊,我要走了,去家乡寺院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喇嘛,也很好啊,颐养天年嘛。不过,不过,喇嘛尊者能不能做我的启蒙上师呢?启蒙我修炼‘七度母之门’。”
古茹邱泽使劲击了一下掌,像辩经那样雄辩地说:“在‘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中,没有启蒙上师,只有根本上师,我们的根本上师只有一个,那就是仓央嘉措。你敬信仓央嘉措吗?你相信仓央嘉措遗言吗?你准备殚精极虑、死而后已吗?”
苯波甲活佛紧张地说:“当然,当然。”
古茹邱泽松开对方说:“那你就不能走,你就在布达拉宫以峰座大活佛的身份修炼‘七度母之门’。要走的是我,我已经决定了。”
苯波甲活佛不相信地说:“没有用处,你的决定。真正的决定应该来自瓦杰贡嘎大活佛,他不会让你走的。”
古茹邱泽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去请求。”
本来他想等到第七次集结结束以后,再向瓦杰贡嘎大活佛提出,但现在他觉得有必要抢在苯波甲活佛宣布放弃最后一场竞任考试之前,得到尊师的首肯。他在喇嘛群里穿行着,悄悄来到瓦杰贡嘎大活佛身边,站了一会儿,小声说:
“‘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是伏藏之门,伏藏之门就要开启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乜斜着眼睛,没好气地说:“你不会是来向我炫耀的吧,发掘伏藏也有你的功劳?”
古茹邱泽低下头说:“第七门是践行之门,也就是利益众生之门。尊师,我要走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似乎早有准备,半晌不语,突然喟叹一声说:“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位置真的对你没有吸引力吗?它可是藏区绝大部分活佛喇嘛修行一生都不能达到的峰巅。何况我们九位考官已经没有分歧了,大家都说,既然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是因为‘七度母之门’的即将现世,那就应该顺应潮流,让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继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
古茹邱泽喇嘛抬起头,崇敬地望着瓦杰贡嘎大活佛的侧影说:“请原谅尊师,相比之下,我更愿意把‘七度母之门’修炼到底。践行之门要求我们走出庙堂,走出教典和僧人集团,走向世俗的需要和众生的心灵,这应该是释迦牟尼的本意,也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愿望。”
瓦杰贡嘎大活佛把深刻的慈悲之光隐藏在发黯的皱褶里,口气突然变得平和而柔美:“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也好,信仰的人,就应该像你这样,用心灵和行动念经,而不是光用嘴皮子念经。”说着,拉起古茹邱泽喇嘛的手恳求道,“那就请你为布达拉宫做最后一件事,给香波王子加冕,他应该享受到人间佛子最高规格的待遇。”
7
古茹邱泽喇嘛出现在香波王子身边。他让几个喇嘛从西日光殿请来了一尊掌管一切经典文字、伏藏教言的文殊菩萨像,又把一尊密典大神金刚亥母像安放在了司西平措大殿中心。香波王子虔诚地望着。金刚亥母是一尊他向往已久的女神:空慧光明,大智不衰,只要她大笑一声,万孽难忍。但香波王子感觉到的却是女性的慈眉善目、温润可爱,望着她,也就是望着玛吉阿米和梅萨的灵魂,望着她们最秀丽、最鲜艳、最芳香的那一面。
安置妥当了神像之后,古茹邱泽喇嘛来到香波王子跟前,把一件称作“达喀姆”的黄色大披风披在了他身上,又把一顶称作“卓姿玛”的黄色竖穗鸡冠帽戴在了他头上。
香波王子知道,高冠大氅是荣耀,也是信仰必胜的象征,惶恐不安地说:“我得到了不该得到的。”
古茹邱泽喇嘛微笑着:“众生对佛教的期望太高,如果没有‘七度母之门’,它就无法担当。现在和将来的人们都会认为你是最后一个掘藏大师。你虽不是僧人,也未受戒,但你大佛如俗,凡心护教,有着辽阔的慧心、无量的功德,应该得到的比这更多。”
高高耸起的黄色鸡冠帽让香波王子陡然高大明亮了许多。古茹邱泽喇嘛欣赏着他,小声说:“不会再有人干扰了,掘藏吧,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你听,高僧们已经朗诵起《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了,那是献给你的法音。”
高亮而浑厚的诵经声中,香波王子又一次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话:
打开七度母之门的结果,将不胫而走,在众生陷入迷惘之日,它是佛法圆满的太阳般的见证。
香波王子朝着诵经的僧众长身膜拜。
一只山魈不声不响穿越人群,来到香波王子身边,亲切地在他身上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好像在示意什么。看他不明白,它就摇摇晃晃趴下了,趴在了他的脚前——焰火门的旁边,长长地喘口气,然后忽的一下,身子一塌,闭上了眼睛。
一阵清风透过诵经的潮音吹起,抚摸着香波王子,像是留恋,又像是告别。香波王子望着突然无疾而终的山魈,意识到边巴老师的灵识已经御空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它完成了帮助他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使命,要升入天堂或者去别的地方转世成人了。
香波王子依依不舍地呼唤着:“边巴老师,边巴老师。”
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掘藏者对另一个掘藏者的呼唤,诵经的声音骤然变得轻轻的,柔柔的,暖暖的,就像无数不沾地的灵魂正在舞蹈而行,就像心焰正在静静燃烧、太阳正在悄悄升起,不是从东方,而是从四面八方升起,不是从山后,而是从布达拉宫内部升起。已经不一样了,世界在即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太阳从所有人的心中冉冉升起。它象征了信仰对自身的描述,象征了仓央嘉措遗言对未来人类的影响。永恒的光明将从西藏开始温暖,走向所有的寒冷与黑暗。明天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不是同一个太阳。
香波王子泪如泉涌。他边哭边唱,依然是仓央嘉措情歌,是仓央嘉措的现世代言对佛性与爱心的深情表达:
那一日,我听了一夜梵呗,
不为参悟,只为寻找你的气息;
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土,
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越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能和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佛,
不为长生,只为保佑你喜乐平安。
香波王子跪了下来,义无反顾地把手伸向了熠熠闪烁的焰火门,伸向了孔雀尾毛一样的蓝色树结中间那个凸起的按钮。安静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诵经的浪潮突然停息,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凝望着他。他默念着仓央嘉措的生日、那个寻常而又神圣的数字1131,深情无限地摁了起来:一下、一下、三下、一下……
尾声
香波王子离开布达拉宫的时候,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还没有结束。他想到了家乡雅拉香波神山,想到了天天等儿子回来的妈妈,就只能匆忙离开了。离开时,他来到布达拉宫西侧的僧舍向古茹邱泽喇嘛告别,意外地看到,警察王岩也在这里。他们正在交谈。
王岩说:“原本是来破案的,到了布达拉宫却变成了接受洗礼。”
古茹邱泽望着他,深澈的眸子里有了几丝鼓励和欣赏:“这是一个警察走进信仰的机会。法律和宗教的区别是,法律不接受忏悔,宗教却必须忏悔。忏悔是洗礼的前提。”
王岩一把抓住对方的手,以从未有过的热切说:“你已经看到我的内心了,‘度母之恋’,你能做我的上师,给我灌顶吗?”
古茹邱泽喇嘛释然而笑,双手合十,眼睛里射出两股亮如灯炬的慈光,缓缓地说:“可以,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这本来就是我的期望。灌顶之后,你就不仅仅是一个警察了。你一生的追求就是‘圆满’与‘虚空’,‘圆满’是有爱之圆满,‘虚空’是无恨之虚空。”
在香波王子的见证下,警察王岩跪在无上上师古茹邱泽喇嘛面前,接受了心生善意、敌寇不伤的大威德怖畏金刚秘密灌顶。
灌顶完了,古茹邱泽喇嘛感喟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灌顶。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是一个喇嘛了。”
王岩知道为什么,奉劝道:“再想想吧,说不定你会反悔。”
古茹邱泽摇摇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乡做个乡长,完成我弟弟的遗志。弟弟说得对,我的爸爸妈妈、父老乡亲,不能一生都在磕头,磕头,磕头,然后心甘情愿地去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贫穷和落后,这种一千年以前的生活应该结束了。”他显得悲伤而兴奋,望着墙上的镜框,镜框里白得耀眼的雪山、绿得发光的草原和清澈见底的河流,眼睛渐渐湿润了。
刹那间,他仿佛已经回到家乡,眼前出现了观想中出现过许多次的情景:
巴颜喀拉山脚下,爸爸还在转山磕头。他嘴唇干裂了,脸上紫红一片,每一条皱纹都像一条刀痕。他的木头手套已经很薄很薄,牛皮围裙也磨得千疮百孔,磕烂的额头上结着疤,流着血。他一丝不苟地把双手举起来,在空中拍一下,在额头处拍一下,又在胸间拍一下,然后全身扑地,清晰地念一遍六字真言,再说一句:“儿子快回来,雪山白起来,草原绿起来。”和妈妈不同的是,他用身体丈量土地的行为总是伴随着瞩望,他不时地停下来,望着山顶或者原野发呆,喃喃地说:“儿子怎么还不回来?雪山怎么还不白?草原怎么还不绿?”转山磕头的还有许多乡亲,还有孩子。妃宝一会儿抓住这个孩子,一会儿拉起那个孩子,喊道:“上学去,上学去,都给我上学去。”她已经是民办小学的老师了,是个常常来到转山磕头的人群里捉拿学生的老师。
古茹邱泽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朝着没有雪的雪山磕头,朝着没有草的草原磕头,朝着爸爸和父老乡亲们磕头,朝着民办小学的老师妃宝磕头。
布达拉宫的大喇嘛,来自信仰高峰的大喇嘛,磕头磕到了人群跟前,哭着喊了一声:“爸爸,儿子回来了,儿子要让雪山白,要让草原绿。”
就在这一刻,草原那种一片黄、一片黑、一片灰的破败风景突然不见了,黑铁似的岩石被冰雪覆盖,一望无际的翠绿、深厚而浓郁的翠绿,高高地托起了一片冰白,座座耀眼的雪山列队而来,绵延而去,就像最早的草原、最古的雪山那样。一湾清澈而饱满的河流在阳光下流淌。河床狭窄的地方,木质的转经筒又随着河水流畅地转起来。转经筒的旁边,依然耸立着高高的鄂博,下面的嘛呢石经堆被洗刷得干净明亮,七彩的经幡向四面瀑泻着,鲜艳如初,猎猎如鼓。而在更远的地方,是畜产品生产基地的厂房和牧民定居点的白墙红瓦,是牛羊马狗奔跑的身影。人们还在转山磕头,但那已经不是苦难中的祈祷,而是节日的仪式了。
古茹邱泽沉浸在自己的观想中,激动得热泪盈眶。
王岩打断他的观想说:“我明后天也要离开了。回到北京,我想做两件事,一是去自首,尽管伊卓拉姆有自杀的意图,但毕竟死在了我的车轮底下,让法律判定我有罪无罪吧。二是把珀恩措的哑巴妹妹接到身边来照顾,如果可能,我会娶她。我相信戒毒的力量会从她心里长出来。”
香波王子说:“看来仓央嘉措不仅把爱伏藏在了遗言里,还伏藏在了所有人的心里。伏藏之门,其实就是人心之门,普天之下,人人都可以是掘藏师。”
分手时,香波王子腼腆地向王岩借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我需要路费,还要给我妈妈买一斤水果糖、一双棉袜子。”王岩给了他五百块钱。他说:“你留个地址吧,我一定寄还你。”
王岩说:“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就算我送给她老人家的礼物吧。”
香波王子弯腰道谢,又向古茹邱泽喇嘛行了告别礼,然后悄然离开。
除了古茹邱泽和警察王岩,没有任何人知道香波王子要走。但是几乎所有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活佛喇嘛都感觉到了:香波王子就要离去,如同当年仓央嘉措默默无声地离开教界那样。他们走出彭措多朗大门,站满了长长的石阶,站满了“防雪栅栏”内的每一块地方,祝福平安的诵经声浪响起来,深情送别的信仰合唱响起来。布达拉宫越升越高,为了送别的布达拉宫高挺起头颅,已经是摩天触云了。
而匆匆离去的香波王子不过是一个背影,一个平凡而世俗的背影,带着仓央嘉措遥远的微笑和情歌永恒的悠扬,在人们的视野里,渐渐远去。此刻,他心里只有家乡和妈妈,只有温暖深挚的情歌,仿佛唱给妈妈的歌也是仓央嘉措情歌,唱给西藏的歌都是仓央嘉措情歌。
一想起妈妈,他就满眼泪光,他就笑了。
唉,我的好妈妈呀,两三年才增加一岁的八十多岁的好妈妈,如今又要增加一岁了。
2008年12月30日初稿
不知多少次修改
2010年2月28日定稿
后记:再让我们期待一次未来
这些年我去北京,总是喜欢囚在《当代》,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后楼。在许多著名的院子里,后楼都是领导干部的所在。但在著名的朝内大街166号院子里,它却是《当代》。所以尽管后了又后,倒比前楼热闹开放些。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有话可说,有书可看,有杂志可拿,有饭可吃的地方。这最后一点尤其重要,临到中午,《当代》人总是从订餐的饭店里拿来盒饭,坐在沙发之间到处都是书、报、杂志的拥挤的房间里,围着茶几,吃着,聊着。他们知道我吃素,给我的盒饭里一丝荤腥都没有,感觉爽口而清净。当然也有宴席,但我常常忽略那是为了我的接风,散场后才意识到,念头一闪,又忘了,记牢的还是那素素的盒饭、无所拘束的聊天。
除了吃饭,还有穿衣。那次去北京参加一个隆重的集会,人家要求正装出席,我却吊儿郎当T恤进京,而且是无领的。所有人都是西装革履,你怎么可以鸡立鹤群?《当代》的杨新岚拿来她老公的西服,新的,号称“你们两个身材差不多”。一穿,裤子宽得能装我一个半肚子三条腿。那也得穿。可小杨拿了西服,却忘了领带。她东跑西颠要了一条来披挂上,突然又傻了:大家都不会打领带,连北大毕业的新生代编辑石一枫也不会,连时尚女生徐子茼也不会。说是清波会,好不容易等来了,他却呵呵笑着说:“不会,不会。”神情是落拓不羁的,暗藏着一丝对西服领带的嘲讽,似乎不会才是自豪的。恰好清波爱人也来了,在我脖子上比划了几下,满怀希望她能打好,结果发现她不是在打领带而是在系丝巾。昌义更不会了,兴高采烈地总结一句:“这就是《当代》。”又不甘心地解释道,“这帮人曾经也是会打的。”他的意思是:西装作为“奇装异服”的时候,我们穿过,后来人都西装了,我们也就不尿它了。但现在不是总结历史的时候,现在必须立刻把领带打好。为了不尴尬,我说:“奇了怪了,那么小的时候打过的红领巾,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是领带,也算是改革开放的成果吧,一晃眼就忘了。”好在人文社人才济济,终于从发行部来了一位青年,翘起指头三下五除二搞定了。就这样他们不怕麻烦,把我捯饬成了一个干部,翘着尾巴出现在了北京的大街上。
《当代》就是这样一帮不会打领带的当代文人在打造经营,脱略形骸的文人习气,从容自若的处世姿态,让他显得开放而松弛。你瞧他一身正装,有板有型,脖子上却是没有拘束的,想吼什么就吼什么。所以像我这个粗放的、直率的、独野的作者,便也有了一席之地。还说领带,穿西装打领带的文学太正式,像场合里的朗诵;不西装不领带的文学太随便,好比插了葱的猪嘴,被厚道的人们说成了象;有西装不领带的文学似乎刚刚好——要先锋那是怀旧的先锋,要时尚那是积淀的时尚,要历史那是当下需要的历史,要文化那是可以发行的文化,这大概就是《当代》的模样。不堕“常边”,也不堕“断边”,中道即佛道。
喜欢囚在《当代》,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羞于见人。这些年我逃避了多少约见和约稿已经记不清了,每一次逃避的成功,都让我歉疚,有时是见了面吃了饭再逃避的,那就更是歉疚得要死。想一想被我回避的那些朋友,大都也是办杂志、搞出版的,我本事太小,写得太慢,总不能老是许愿而不兑现。想做一个守信的人,就只能不赴宴,不许愿,老老实实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许了第一个,就勇嫁到底。朋友们,我是得罪了你们的,在这惨淡动人的恳挚里,有你们的宽宥和谅解,那就是我的阳光。
就在囚于《当代》的某一天,昌义问起我《藏獒3》之后的计划,我谈到了仓央嘉措,谈到了“伏藏”,但当时我并没有确定这一定就是我的“下一部”。昌义听了很激动,比我激动多了,一上午都在说这个话题,吃了盒饭送我去机场时还在说。我很想把我们的谈话记下来,却没有时间,上了飞机再记,发现许多细节已经随着激动的消失而消失。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犹豫了,就是那个香音无敌的神王、已逝的歌手——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已然是我生活的主宰了,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
2
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时时刻刻诱惑着我,但这并不是我写作《伏藏》的全部理由,更重要的理由还在于当下生活中日益严重的精神冲突。
精神的冲突每天都在以最激烈的方式发生着,而我们却毫无察觉。蝇营狗苟的人际以强大的力量拖累着我们,迫使我们用最明亮的眼睛去侦察最浑浊的事态。无聊纠缠着,庸俗纠缠着,乏味纠缠着。我们死了,精神早已在冲突之前就死得一干二净。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行尸走肉,有多少没有灵魂的躯壳,我不敢数,一数就会把自己数进去。也许仅仅是为了当别人在清点行尸走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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