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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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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事情她倒是也对我说过。”
“所以凶手一定是熟人。下午的时候,树林里很安静,如果有陌生人跟踪了接近过来,随便什么傻子都能感觉到的。”
“不一定,火车开过的时候呢?”
老星默然不语,过了好久才说:“我真没想到她会去电子元件厂上班,小广东到底还是在骗她吧,没去成德国公司?”
“去不了,她自己说的,手压坏了,打字不行,那公司把她刷下来了。”
“去德国公司打字啊?”
“去哪儿都得打字。”
“我用两根中指都能盲打,早知道就把这门手艺教给她了。”
“人都没了说这个。”我说,“要是她事先告诉我,我会劝她别去那家公司上班。”
“不,你会嘲笑她,所以她没告诉你。”
“我不会,我知道她跟小广东上过床,我不会拿这个事再去嘲笑她。尽管我经常嘲笑她。”
“她应该跟我去上海找工作。”
“坏就坏在你扬言要给她在上海找工作,她这个人,脾气古怪得很,不吃你这一套的。”
“她倒吃小广东那一套。”
我严肃地说:“老星,我再说一遍,人都没了,你就不要埋汰她了。”
“好。”老星说,“会不会是小广东干的?”
“看不出杀人动机。就算小广东在骗她,那也应该是齐娜杀了他,而不是反过来吧?也许真的又遇到变态杀手了。”
“不太可能吧?”
“都有可能。”我说,“你知道大学里犯罪率最高的时间段是什么吗?是毕业之前。寻仇的,殉情的,发泄的,到处都是。任何人都有动机去犯罪,只是我们看不出来而已。比如你,你就可能杀她,你的动机太明显了,尽管你没有作案时间,但并不说明你没有嫌疑,警察没有说草丛就是第一案发现场,有可能你约了齐娜在晚上吃饭,把她干掉了又抛尸到草丛里。当然,这只是推演。”
“这么说你也有作案时间。”
“是的。”我说,“其他人也有作案可能,亮亮可能是个性倒错,锅仔可能从精神病医院逃出来了,连你的前女友李珍蕙也有动机,出于嫉妒。你不会已经忘记李珍蕙这个人了吧?”
“你丫到底想说什么?没有人杀了她,还是所有人杀了她?”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他:“老星,难道齐娜死了我们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一瞬间,像是被投入了异次元空间,扁平,惊愕,缺乏心碎的维度,只剩下呼吸的能力。
齐娜之三
我再次发烧是在喝过酒之后的晚上。我知道梦又要来临,它一定是个漩涡般的黑梦,带着无数人的尖叫,带着迷惘和笑容将我淹没。
我走进了那幢楼,那幢拥有狂暴电梯和精神病电梯员的大楼。它在梦中已经不是六层楼的建筑,而是一幢破败发黑、没有任何窗户的摩天大楼。在荒芜之中,它高耸入云,看不到尽头。天空像世界末日般呈现为紫色,MEC的Logo嵌在大楼的外墙上,我仰望着它,一列火车倒挂着驶过云端。
没有门卫,不需要打卡,我直接走进了大楼。与我预料中相反,这里人头济济,像是到了某个火车站大厅。来往的人群肩负着某种使命般大步行走,无不踌躇满志,无不风华绝代,只是与环境不配,那依旧是破败不堪的大厅,与时光无关的暮气和混浊。人们像是水中的倒影,与我擦肩而过时毫无重量,仅仅是轻巧地荡漾开了。
有一门电梯在转弯地方等着我,我慢慢走了进去。
一个按钮都没有,无法去向什么地方。穿紫色工作服的电梯员背对我站立着,长发垂在她的肩膀部位,如此熟悉又陌生,我不敢去碰她,生怕她也变成水纹,变成扩散又合拢的虚无之物。我只是站在原地呼唤她,齐娜。她微笑着向我回过头来。电梯门在此时合上。
她看起来很好。
过得怎么样?她问我。我摇摇头说,我嘛老样子。我觉得这种回答过于的干燥,便又讪讪地说,你保养得不错啊。她说,想看看真面目吗?我说,你可别吓唬我,还是这样挺好的,我还是喜欢看到你好好的样子,尽管,我目睹了那一幕,但在我心里那并不是你,我始终无法将草丛里的尸体和你对应起来。
她说,好吧,看在曾经爱过你的份上,我就不吓唬你了,吓醒了一身冷汗可不好。
我说,吓醒了咱们就没得聊了。她又笑了一下,问:你还没找到凶手?她的语气仿佛我是在寻找一只拖鞋。我说我干吗要去找凶手呢,既然来了这里,就该由你来告诉我真相嘛,就像你讲过的那些校园聊斋一样。
她说,万一我也不知道真相呢?我说,你已经是在异次元空问了,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应该知道的嘛。她说,可惜,异次元空间的档案室也有专人看管,档案有限,还不给人随便进去,科技不发达,也没有几千万亿个摄像头来监控曾经发生的一切,你想想看那得多大一个硬盘啊,过去所有时间中宇宙发生的一切,可能吗?
我说神的力量是无穷的。
神让我现在开电梯?她问道。
我无语,我觉得这更像是一部关于虚拟世界的电影,与其说有神存在,毋宁说是一个由意志力操控的能量场。这么说她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她说,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诉你,除非你跟我一起坐电梯上去,什么时候下来可就没谱了。
显然她还是知道的。
知道,但不能回答,你和梦的距离,等同于你和现实的距离,你在世界的黑暗和内心的黑暗之间拦起一道屏障,如果回答了你,这道屏障将不复存在,非常可怕,你会变成一个无法超度的亡魂。
不懂。我说。
你追凶这么多年,这道理应该懂的。
我摸摸头,追凶?这么多年?
看看镜子吧。她指指我身后。我转身,在不锈钢电梯壁上照出了我的模样。噢,我已经很老了。我秃头,胡子拉碴,裹着臃肿的棉衣,脸上还多了一副眼镜。我像是一个钻故纸堆的老夫子,又像是被流放戍边的罪犯,精神萎靡,面如死灰,心怀往昔。
这就是你。她说。
我奇怪,我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我经历了什么事情导致我变成这个样子?我想这是件恐怖的事,但这是梦,梦里的我永远都是平静的,带着不可思议的类似半麻醉之后的清醒。我在这面镜子里看到齐娜走近一步,她的头颅出现在我的肩膀后侧,仍然是很好的,永远是很好的。她轻抚我的背说,你该走了,电梯要开了。
不不,我还没到走的时候,你并没有把问题说清楚,请问我为什么会去追凶?我并没有打算替你报仇雪恨,我这辈子都逃避这种事,难道我后半辈子又换了一种思路?
麻醉失效了。她说。
我努力干笑。因为这样,所以你不会告诉我谁是凶手,以免影响我的后半辈子。我懂了。这个梦可真他妈的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会像聊斋那样托梦给我,让我给你伸冤报仇呢。
那又怎样?告诉了你,你此生仍然不得安宁。《小说下载|wRsHu。CoM》
凭什么啊?我望着镜子里的她,几乎要喊起来。她深深地叹息,有一股冰凉的气息吹进了我的后脖子。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失重感,电梯启动了,也许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很多年,它震动了一下,停住了。镜子变成了门,左右分开。外面已不是大楼的过道,而是一片由加拿大一枝黄花组成的丛林,草像狂暴的巨人,狰狞地向着天空生长,用不了多久它们就能把这个空间给塞满。我知道我们的对话将要结束。
我问她,你打算去哪里呢。
去找钾肥,我以前对你们说过的,有一个战场,很多猫在抵抗怪兽轿车,我去那儿。她向着密林跨出一步,走出了电梯,我想跟着她出去,却被一把推了回来。她说,你留在这里,电梯会带你回去的。
我说,那么,路上小心了。
她忽然露出了迷惘的神色,说,噢对了,临别前问问你,我是不是死得很邪恶?一点也不美丽,也不哀伤,也不可怜,也不神秘,只是邪恶。
我想了想说,不,不邪恶,当然也不像你平常那么臭屁罢了。我想这是我对她唯一能说的安慰之词了。她笑了,说,这种死法实在是太不臭屁了。她就此转身,向着密林走去。在电梯门合拢之前,我还来得及问她: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吗?
不,在你死的时候,还会回到这里来。
井
致幻物有很多种。对我来说,除了品尝过一次大麻之外,迷幻摇滚、酒精、睡到半夜起来抽烟,都有着不同的致幻效果,具体来说,迷幻摇滚是散步式的幻觉,酒精是狂奔,半夜醒来抽烟则像是驻足于十字路口。
发烧是另一种形式的幻觉,那就像是被内部的力量抛出去,不知道会飞行多久,也不知道会掉落在哪里。这让我想起了锅仔那封著名的遗书,天空中飞行的石子答案或许就在小石子最终坠落的地方。
我带着烧去找咖啡女孩,她仍旧是坐在空屋子里唯一的床垫上,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那天你到底带上门了吗?”
“什么带上门?”
【文】“那天你擦了马桶,去了拆迁工地,混了饭,噢对,还有一个女高中生住在我这儿,早晨走了。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你出门时候忘记关门了。”
【人】“那天发生的事情真多啊,非得借着这些特殊事件,我们才能记起一些平淡无奇的事情。”
【书】“我不要你在这儿抒情,你到底关上门了吗?”
【屋】我用力拍我的额头,这件事即便在当时都想不起来了,像一粒盐溶化在海水里,无影无踪,不可追寻。我说我正发着烧呢,脑子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死胡同,什么都想不清楚了。“丢什么东西了?”
“什么都没丢,倒是多了些东西。”
“什么?”
她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小纸包,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白纸,打开,里面是一堆铰下来的指甲,半透明的,很细碎,看不出是谁的。当然,我从来没有在她房间里铰过指甲。
“这不是我的。”我说。
“也不是我的。”
“有可能是那高中生的。”
“那姑娘涂着那么黑的指甲油你没看见?”
“真没注意到。”
“早说你是个不合格的侦探。”
“我在发烧呢。”我说,“也就是说,有人趁我没关门的时候,到你房间里来剪指甲,然后,什么都没碰就离开了,也没关门。对吗?”
她站起来,从包里掏出身份证,走出去,把门带上了。片刻之后,房门咔嚓一声被推开,是她用身份证撬开的。“看,就这么容易。”
“换把防盗锁吧。虽说你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可偷,但贼不空手,你不在家还好办些,万一在家就惨了。”
“这不用你提醒我。问题是哪个贼会跑到我这儿来剪指甲?”
“贼都是超乎常理的。你这个贼可能是个剪指甲的狂人,不如把这堆指甲送到警察局去吧,也许正好是某个流窜犯的呢。”我有气无力又滔滔不绝地说。
她没理会我,继续说:“这个人是在窗口剪的指甲,都在窗台上,剪得很碎。那天天气不错,你是上午走的,我是傍晚回来的,下午是个空白点。他可能是在下午阳光很好的时候,对着光线剪指甲,然后把剪下的指甲归拢在窗台上。”
“模拟得相当像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侦探。”
她从窗口回过头来,缓缓地说:“我想大概是我姐姐来找我了。”
她给我倒了一杯凉水,之前做咖啡女招待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从旅行箱里拿出一盒药,说是退烧片,让我吃了,然后就可以讲一些不愿意讲的事情给我听。
“退烧片吃下去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发汗,让你舒服一点,我这儿只有一盒了,都给你。”说着把药盒子塞到我的口袋里,“一天最多五粒,不可多服,多喝水,少抽烟。附近所有的药房都有卖退烧片的,但不一定都是这种,记得不要混着吃,会肾亏的。”
“记住了。”
“我来讲故事给你听,比井的故事更可怕的一个。”她说。
井就在我爸爸的厂里。我爸爸是那家工厂的工程师,搞机械的。
我姐姐把我推井里那次,我爸爸得到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我说是姐姐推我下去的,我姐姐说是我自己疯跑了掉下去的。对我爸爸来说,要么就是我姐姐在撒谎,要么就是我在撒谎,不,我不仅仅是撒谎,我没必要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到姐姐头上,那么就是我产生了幻觉。
不幸的是我姐姐从来不撒谎,至少她的谎言从来没有被戳穿过,而我从小就有幻觉。我睡着的时候会突然坐起来,说死去的外婆在对我说话。我会看见隔壁的人在做不好的事。学校组织去动物园春游,别的小孩都对着猴笼子起劲,我呢,蹲在树丛边,愣说有猴子在里面。我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出了名的幻觉女孩。
如果是你,你会信谁呢?两个女儿,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一个品学兼优,落落大方,一个迷走在现实和虚幻之间,眼圈总是青的。你一定也会选择相信那个比较可靠的。
那你就反证了我是个精神病。
我和我姐姐关系很正常,虽然不是很要好但也绝对没有不好,她是个有距离感的人,比较高傲,我是个闷葫芦,如此而已。后来发生了一点变化。
这件事过去了好几年,因为当时年纪太小,我自己的记忆也模糊了,尽管我说是姐姐推了我,但由于她和我爸爸都一口咬定是我产生了幻觉,很长时间里,连我自己都认为那是幻觉。只有卡在井里的恐惧感,太深刻,深刻到淹没了其他的记忆。再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可以稍微理性地思考这件事了,我找不到姐姐有什么动机推我下去。什么事情都要讲动机,对不对?在简单的事实之下总是有着复杂的原因,对不对?她没有理由杀我,或者再极端一点地说,如果她想杀我,在此后那么多年的时间里,她有充裕的时间动手,再来一次。但是没有,她没有动手做这件事。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看到了她的日记本。
那时她念大学,日记本在她的学校里。有一年五一劳动节我妈妈带着我去南京看她,她和我妈出去逛街了,我躺在她床铺上,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本日记。其实不是日记,她好像是一个暮年的人,在写回忆录,把二十年来经历的事情掺杂了当时发生的事写在一起,很像一部先锋派的日记体小说,有很到位的风景描写,不知所云的对话,人物都是按照某种节奏出场退场的。她把过去和现在的日常生活按照小说的节奏重新排列。
在她的日记中我看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妹妹总是能产生幻觉,梦见死去的外婆,她们那个无神论的父亲根本不信这一套,但偏偏她们的母亲是个坚定的有神论者。妹妹把外婆在梦里说的话转述给母亲,母亲就会去张罗着给外婆烧纸钱。姐姐觉得受到了冷落,姐姐羡慕妹妹的幻觉,有一天姐姐偷偷地告诉母亲,自己梦见外婆了。但母亲根本不相信姐姐。母亲大概也知道,幻觉,只能是唯一的,就像你不能同时找两个巫婆跳大绳。
日记里的故事很吊诡,姐姐真的有幻觉吗?没说。也许有,因为姐妹的基因是相似的;也许没有,也许姐姐只是妒嫉妹妹受到了母亲的关注所以模仿妹妹。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姐姐把妹妹推到了一口井里,妹妹死了。
这是一个用第三人称写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当时想,说不定可以发表呢。只有我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
我见到我姐姐时,问她:“那个姐姐妹妹的故事,是怎么回事?”我那年十六岁,如果我再长大一岁就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了,我会把这件事按死在心里,但我当时竟然有点义愤填膺。于是,我姐姐微笑着说,那只是她近期在写的一个小说素材,小说都是谎言。她笑归笑,那表情恨不得想杀了我。她当然知道那日记里都写了些什么,除了井的故事之外还有她和两个男人同时上床之类的故事,她尽可以告诉我那都是小说,但我不是她的读者,我是她妹妹。
我明白了,在我和她之间有一场角力,类似拔河。但并不是真实和谎言之间的角力,而是幻觉和谎言,两者对峙。真相,在中间。谁赢了,真相就归谁。
回家的路上,我问我妈,小时候姐姐也梦见过外婆,她告诉过你吗?我妈说,还真有这件事,不过我妈根本就不信。我问她为什么不信,她竟然说,灵媒这东西还是要相信比较小的那个孩子。我靠,就这么一个理由,令我无言以对。
这件事之后,说起来也奇怪,我身上所谓的幻觉部分渐渐消失了,我变成了一个比较正常的人。大概青春期过去了,身上那种制造幻觉的激素也就没有了。我听说精神分裂完全就是一个内分泌的问题。
第二年我姐姐从大学毕业回来,我们又住在了同一个房间里。她在电信局找到了一份工作,大学期间还曾经在什么刊物上发表过几个短篇小说,当然,没有那个关于幻觉和井的故事。几个短篇小说和一个电信局的差事差不多就是她读大学所有的成就,这已经足够让我爸爸觉得荣耀了。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她的小说,家长里短,磕磕绊绊,工作以后她总算会写一抹城市的夜色了,陆续又发表了一些东西,小有名气。小城市的美女作家。有一天我去一个高中同学家里,他在大学里读中文系。他竟然是我姐姐的读者。我和他聊起,我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她的小说,历数了种种缺点,我那个同学就把她写的一个关于幻觉和井的小说拿出来给我看,那就是我在她日记上看到的故事,她确实把它写成了小说,写得更丰满了,但仍然没有说出姐姐干这件事的动机。我那个同学说:“她其他小说都写得不错的,这篇尤其好,是她的成名作,难道你以前没看过吗?”我问他:“姐姐杀妹妹的动机何在?”他说:“这不需要写出来。”
我把这篇小说拿给我爸爸去看了,我是带着报复的动机的,这么多年我爸爸并不喜欢我,他只喜欢我姐姐。我这么做,有点呼应我姐姐的意思,当年她不也在我妈面前声称自己梦见外婆了吗?我们各自做着报复的事,打破我爸爸的幻觉,或者是增加我妈妈的幻觉。那时我妈重病住院,已经快不行了,我只能去折磨我爸爸。我爸爸显然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篇小说,他看完了什么都没说,做菜的时候把自己的手切下去一大块。他很幽默地对我说:“菜刀也是一种井。”
那天吃饭,我姐姐知道了这件事。她很直截了当地说:“你有被迫害妄想症,你应该去治治了。”我分毫不让地说:“既然你诚实而正常,为什么不把你的成名作拿出来给家里鉴赏鉴赏,还等我去翻故纸堆?”
在她的小说里,所有的都是谎言,或者所有的都是实话,只有妹妹死掉了是一个谎言,仅仅是一个谎言便抵消了所有的真相。我用她的小说去和她对质是件极其愚蠢的事,因为小说也是一种陷阱。但我也有我的井,她不肯把这篇小说拿出来给我们看,这就是她的失策,尽管这个井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它管用就可以了。我姐姐无法回答,最后她只能说:“我就是怕这个小说刺激了你的脑神经。”我爸爸这时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你妹妹不是精神病。”不过他毕竟是宠爱我姐姐,又被我妈的病情弄得筋疲力尽,他到底还是做起了和事佬,让我们都忘记这件事,谁都不要争了。
这怎么可能?两个成年女人之间的仇恨是任谁也劝解不了的。我们在饭桌上剧烈地争吵,相互嘲笑,她说我是精神病,我说她是变态。吵翻了,桌子上的菜都掀了,我爸爸躲自己屋里,结果接到个电话,说我妈妈在医院病危。
妈妈就是那天走的。肝病,病毒进了脑子里,什么人都不认了,拖着拖着终于走了。她死了,我和姐姐之间刚挑起的战火只能暂停。但是我做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我在吃豆腐饭的时候把这个小说拿给了家里所有的亲戚看,假如没有我提醒,亲戚们差不多都快忘记我曾经掉在井里的事情。这下我姐姐坐不住了,她疯了,把我的头按在我妈的骨灰盒上,抄起一个花瓶,后面的亲戚一拥而上把她拉开。就这一下,她输了。
我离家出走之前去看过那口井。那次为了救我,把井掘开了,成了一个漏斗形的大坑,为了防着有人掉下去,就把这废井给填平了。很多年过去了,厂都快倒闭了,变成一个记忆的遗迹,我找到了井的位置,那里已经变成了花坛,种着一圈冬青树。我没敢走进去,我知道那个漏斗还是存在的。我在花坛边站着,走过来一个老工人,我就问他,当年是不是有个女孩掉进去过。老工人说,对的,掉进去死了。我说没死,救上来了。老工人就说,明明记得是死了嘛,女孩的爸爸是厂里的工程师,反正就是死了。我无言以对,我想要是我姐姐在这里就好了,这个谜底其实是我死了,正如她在小说中设定的那样。我们可以不用争执了。
后来我就走了。
我姐姐有个非常奇怪的习惯,她构思小说的时候会剪指甲,因为这个,她的指甲永远都留不长,稍微长出来一点点就会被她剪掉。她喜欢站在窗台上剪,剪完了,风吹过来,碎指甲自然就被吹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当然不是因为她而离家出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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