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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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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幸的是,他们个个都膂力超强。

刚被杀人犯洗礼过的学校充斥着疯狂的气味。各处宿舍都有人来挑衅、助战、呐喊,简直把它当成了一件正经事来做,既无聊又严肃。女生宿舍也会跑过来很多人观战,趴在窗口跟着我们一起谩骂,发出阵阵尖叫,实乃梦幻场面。

飞砖头的日子里,我过上了一种颠三倒四的生活,窗户不透光,白天黑夜分不清,倒时差一样的神经衰弱,有时睡着睡着忽然听见哪里一声怒骂,炸了锅一样的人群拥进朝北的寝室,推开窗子就往外面扔东西。没几天,我们寝室里能扔的都扔出去了,攒了两年的啤酒瓶子全部消失,热水瓶也不见了,再后来连凳子都飞了出去。不知道哪来的男男女女都坐在我床沿上,打仗的也有,打牌的也有,打Kiss的也有。我缩在更里面,蒙头睡觉,任凭他们胡闹。我的被套床单是著名的娇梦牌,老星和齐娜都眼馋的,被这伙人坐过以后,不但很脏,还沾了备式各样的污渍,菜汤,咖啡斑,唇膏印,还有一次从床单上抖下来一堆碎指甲,女生在那儿铰指甲来着。

有一天,保卫科在楼下贴了一张告示,说扔酒瓶的行为触犯了国家法律,白纸黑字红图章,像沉默的苍蝇拍断然拍死了一群嗡嗡嗡的苍蝇。咋咋呼呼地开战,莫名其妙地又停战了,有点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场面。

总务科的人到寝室来装玻璃,瓦楞纸揭走了,屋子又亮了起来,没有阳光,尽是冷飕飕的从北边照进来的光。新换上的玻璃异常明亮,透彻到不正常的地步,我趴在窗口看到对面的Loft,破旧的厂房正在脱胎换骨,绝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不但早上睡不好,连晚上也能听到各种类型的噪音,有些是低频的轰轰声,有些是极其尖锐的吱吱声,有些是颇富节奏的巨响,有些铺天盖地像飞机降落,有些时不时来一下像冷枪。

我对亮亮说,还是尽快找份工作吧,这地方不能待了。

不断有人离开,说是找到了工作。剩下的人继续死挺,噪音太大,在寝室里躺着还不如去人才市场逛逛。白天的走廊里看不到什么人,我独自在寝室门口待着,靠着门框,吸了一根又一根的劣质烟。风吹过,地上的纸团啦、罐头啦、烟蒂啦,顺着走廊往前滚,沙沙的或者当当的声音,误以为有一个隐形的人正在走过。

老星去上海找工作那阵子,亮亮也找到了实习单位,是我过去干过的那个电脑公司。他央求我把他介绍过去,我给那边的学长打了个电话,学长说正缺人手呢,来吧,还问我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也回去工作,转正是没问题的,这样在毕业之前户口可以留在T市,不至于被送回麦乡。我自然知道这利害关系,但我还想再玩一阵子,混到六月份再说吧。

于是亮亮扛着铺盖卷,像个犯人一样去电脑公司报道,以后就住在爬满蟑螂的员工宿舍里,反正五月份的蟑螂都还很小,不必太介意。他请我在夜排档吃了一顿饭,捎带上齐娜。我问他:“联防队不搞了?”他很郁闷地说:“被保卫科取缔了。”我说:“专政武器怎么可以由你说了算?正义是有力量的,凡是有力量的东西你都没有资格指挥,你只能作为力量的一部分而存在,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懂吗?”

亮亮走后,寝室里就剩了我一个,只有一个人的寝室仿佛是被抽掉了时针和分针的手表,只剩一根秒针在不停地打转,每一圈固然代表了一分钟的流逝,但具体是在什么时间上,却无从知道。实验型的孤独感充斥并局限在寝室里。

最初几个晚上,我甚至还一厢情愿地等待齐娜,希望她再来一次,睡在亮亮床上和我聊几句。可是她再也没来过(Loft的噪音仍然此起彼伏,她肯睡过来才怪)。

有一天我昏头昏脑在食堂里吃面,远远地看见齐娜和小广东在一起吃饭。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爱猫人士齐娜,屠猫者小广东,这两个人就像饺子和馄饨一样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碗中。但那确实是他们,梳着马尾辫的齐娜,穿着西装的小广东。等我端起饭盆站起来时,从一个较高的位置,看到齐娜穿着一件低胸的衣服,就五月的气候而言,多少显得急不可耐了点。

对齐娜,我不存在失望,齐娜虽然是个可爱的女孩,但绝不是女神,她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都无可厚非。可是,猫会怎么想呢?钾肥的灵魂会原谅她吗?

次日齐娜来找我,大白天,我半躺在床上看《酉阳杂俎》,没兴趣和她多说话。齐娜说:“别装蒜了,昨天在食堂里我看见你了,你也看见我了。”我说:“我还看见你的低胸了呢,噢,今天穿高胸衣服了。”齐娜很火爆地把衬衫纽扣解开一颗,说:“想看吗?”我赶紧用《酉阳杂俎》遮住脸,八十年代的老版本,一股霉味钻进鼻子里。我说:“别解扣子了,上次我都看到了,没必要重温细节。”说完这话,书封面上挨了她一掌,打到了我鼻梁骨。

齐娜说:“我知道你讨厌小广东。”

“你怎么知道?”

“你背地里骂过他不止一次,以前我养钾肥的时候,你还用他吓唬过我。你这个人嘛,当面经常寒碜别人,背地里倒是不常说人坏话,可见你很讨厌他。”

我说:“齐娜,我已经做错过一次,扑到你和老星的床上——噢,对不起,床是我的。反正,我不想再扑到你和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床上!这件事在我看来,有点愚蠢。所以你大可不必来向我解释什么。”

齐娜露出幽怨的表情,这表情在她脸上出现,仿佛火星上有了高等生命。她说:“你总应该知道我找工作的事情。”

她的工作,也就是吹嘘了大半年的那家德国公司,应聘的是一个助理职位,还是文职,和技术不搭边,但由于是德国公司,不免像阿Q进了赵太爷家,又惶恐又自豪的。不过事情出了差错,德国公司选助理就像电视里的选秀大赛,过了一关还有一关,前三关连德国人的毛都没看见,尽是些中国人在面试她。到最后一关删剩五个人,齐娜就在其中,可惜功亏一篑,雀屏中选的不是齐大小姐,而是另外一个什么小姐,也是我们学校的应届生。为此齐娜大大地郁闷了一阵子,之前有两份不错的工作都被她回掉了,如今多头落空,沦落到比我还不如的地步,我好歹还能去地下室修修电脑。

可这事和小广东又有什么关系呢?

齐娜说:“那家德国公司,小广东有一个亲戚在人事部做主管,他说可以托人把我弄进去。”

我骂道:“资本主义企业也讲究走后门拉关系,真他妈的腐败。”

齐娜说:“你他妈的好像是火星人,刚来地球啊?”

“咱们就不要互相爆粗口了,这样不好。”我说,“无利不起早,小广东我太清楚了,他一个开中介公司的,就算介绍你上厕所都得收你半张草纸的中介费。你就说说你给了他什么好处吧?”

“操你母亲的,”齐娜不依不饶,用力拽了拽自己的领口,妄图把乳沟暴露出来给我看,其实她没有这玩意儿,她A罩杯而已。“夏小凡,我给了他这个,你他妈的满意了吧?”

“心理彻底扭曲了。”我长叹一声。

插曲

“世界存在,但无法理解,同时它神秘、失望。”(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只是一本文学理论著作中并不起眼的句子,不值得去问为什么,不用将它当作格言警句来对待,不能套用到与文学无关的现实中,不是预言,也不是结论。

在阳光还可以的下午,我到自修教室里去睡午觉。寝室朝北,常年阴暗,惟有在夕阳西下时打开窗,才能有一丝镜面反射的阳光照在我床上,这很不舒服,因为只有光而没有热量,像只有容貌而没有体温的女孩。到自修教室睡午觉便成为我的习惯,或曰恶癖。

醒来时已经是黄昏,觉得有点冷,我起身跳了跳,甩动酸麻的手臂,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还在,决定去新村里上网,看看投出去的几份简历有没有回邮。走出学校时听见有几个女生在我背后嗤嗤地笑,不明所以,便继续走,到杞人便利买了一包香烟。五月的杞杞终于也脱掉了他的蓝棉袄,换上了一件宽大的蓝布罩衫。这孩子的衣着比实际的季节永远都慢一拍。

我转身想走,杞杞把我叫住,说:“你背后写着字。”

“什么什么?”

他指指我后背。我立刻明白了,脱下衬衫,我当场就怒了。好好的一件白衬衫,我还打算面试的时候穿出去,被人用红色的水笔写了巨大的字母:SB。这个把戏已经玩过一次了,第一次还觉得有点情趣,玩多了实在可恨。

我把衬衫拧成一团,放在杞杞的柜台上,借了个小马扎,穿着汗背心坐在店门口抽烟。黄昏是一天中最疯狂的时刻,夕阳下的景物有一种强烈的收缩感,阴影蔓延,既柔和又锐利,无数被忽略的细节正在此时膨胀开来。有时你会感到自己只是生活在一个“部分存在的世界”中,有时那些无意识的事物需要狠狠地敲打、撕扯、黄昏般地毁坏。

杞杞在我身后说:“你被人恶作剧了吗?”

我没回头,说:“比恶作剧还要麻烦一点。”

杞杞说:“这个很难洗的。”

我说:“不能洗,这衣服是罪证,我还找人索赔去呢。”

我带着衬衫、穿着汗背心去女生宿舍找茬。到了宿舍门口,管宿舍的阿姨竟然不让我进去,说我衣冠不整,容易出事,又说自从闹了强奸犯以后,本校的女生看见稍微过火一点的男性肉体都要集体晕倒,我这样的跑进去能引起骚乱。这个宿舍阿姨比我还能胡诌,我一肚子的火气都被她浇灭了,由愤怒转为沮丧,只能回寝室换衣服,再无心情去网吧,兜了被子就睡。

第二天中午我去小白的寝室,门关得紧紧的,敲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我没辙,继续在自修教室里睡觉,穿着一件旧衬衫。阳光如昨,依旧无人,其实我睡不着,午饭没吃,饥饿感像是在我的肚子上装了个泵,但我不想动弹。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我听见背后蹑手蹑脚地有人贴过来,知道好戏开场了,感到背后痒痒的,我大喊一声,猛跳起来揪住那人的衣领,听到振聋发聩的尖叫,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撒手。

长头发女生被我揪在手里,不过她已经不是长头发了,变成不长不短的拉面头,保湿效果做得不错。我问她:“这回写了什么字儿?还是SB?”她涨红了脸说:“关你什么事?”说完了,我们两个都觉得这话逻辑不通,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她又说:“撒手撒手撒手。”

“我撒手,你可别跑。”

“我不跑。”

我松开她,下一个动作是脱衣服,看我背后的字。刚把衣服脱下来,她扭头就跑,顺手把水笔扔出窗外,并且大喊:“抓流氓!抓猥亵犯!”我扑过去,勒住她的脖子,捂着她的嘴,把她倒拖回阳光下。教室门口伸进来一个脑袋,不知道是谁,问道:“出什么事了?”我说:“调情呢!”那个脑袋说:“噢,雅兴,雅兴,不好意思。”说完便消失了。

拉面头(现在她只能叫拉面头了)扒开我的手,哭丧着脸说:“讨厌,讨厌!”

“老手啊,第一时间消灭作案工具,逃跑还栽赃。”我抖开衣服,这件并不太值钱的衬衫上被写了一个红色的S,B字尚未完工,乍看像是5号球衫,十分可笑。我说:“就算我得罪你了,你也不能这么干,我就这么几件衬衫,找工作面试还指望能撑撑门面,背着个红色的SB你让我出去怎么见人?太可恶了。”

拉面头说:“我还一肚子气呢,我借给小白七百块钱,到现在还没回音。你知道我五一节是怎么过的吗?身无分文,在学校里闷了四天,吃了四天的馒头。我本来想去黄山旅游的。”

我无心和她讨论这个,说:“问你,小白一直没有回来?”

“当然没有!”拉面头说。

“报警了吗?”

“报了!”

我拍了拍大腿,心想这事儿要捕娄子了。我给自己点了根烟,坐下,除了思考以外还想缓和一下气氛。拉面头果然也跟着坐下了,撇着嘴挠头,虽然没有小白的美丽动人,但这个动作颇有点可爱。我暂时原谅了她。我这个人很容易原谅别人,也很容易原谅自己。拉面头好像是和我心灵相通似的,适时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噢。”

“小白看来是真的失踪了啊。”我吐了口烟,吧嗒吧嗒玩弄着打火机。

“她失踪了,我七百块钱找谁要去?”

我叹了口气,“不带你这样的,同寝室的人失踪了,你还惦记自己的钱。”

拉面头说:“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你是白晓薇的同乡,你关心的当然是白晓薇的行踪,你要是我的男朋友,你就会比较关心我那七百块钱,对不对?”

“不对。这个假设不成立。”我心想,我要是你男朋友,我怕是脸上都会被写满SB。看这个样子,我和拉面头是没有办法讨论道德底线的问题了。

“你嘛,说白了,是量变没达到质变的境界,如果不是七百块,而是七百万呢?”拉面头露出不屑的神色。

这个假设还是不成立,我不明白这女孩为什么老是会纠缠于不成立的命题。我告诉她:“我个人对极限体验并不感兴趣。”

拉面头拍桌子说:“被你说对了,我就是一个有着极限体验的人。我有强迫症,很严重的,比如说有一把无关紧要的钥匙丢了,我偏要念念不忘,为之烦躁发狂。强迫症如果得不到纾解会很可怕,拿着喷漆罐头到处喷,既是发病症状,也是自我调节。发泄完了就完了。发泄的时候就是一种极限体验,所以,时间长了,思维方式也会朝那个方向靠。”

“这么说来我还是幸运的,毁了几件衣服而已,你满可以趁我睡觉的时候照我后脑勺来一下。”

“按照你上次侮辱我的言行,确实很想给你来一下。你上次太可气了。”拉面头说。

“我没有污辱过你,污辱是强奸的意思。”

“侮辱。”她在桌面上写了个“侮”字。“同音字真他妈讨厌。”

“那还不是一样吗?侮辱妇女就是这个侮,至少也是猥亵的意思。”

“讨厌!”

我也觉得同音字挺有意思的,但我没时间讨论这个问题了,还是回到正题。我说:“既然你报警了,我就等着警察来找我吧。”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我罩着小白吗?警察能放过我吗?”

拉面头冷笑道:“你算个屁。小白那点破事儿,要是警察来走访一下的话,她不给学校开除才怪。”

“等等,她哪些破事?”

“你不是罩着她吗?你能不知道?”拉面头说,“好吧,就算你不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小白是做鸡的。”

这是我一开始就想到的事情,小白要是失踪了,警察来找我,我到底应不应该把她做导游女郎的事情说出来?非常矛盾。不说出来,警方找不到线索;说出来,万一她没失踪的话,就等着被开除吧。但我没想到拉面头也知道这件事,照小白的说法,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拉面头说:“当我们一个寝室的都是傻子啊。平时手机一来,她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了,经常用些名牌化妆品,经常换包。不是鸡才怪。”

我说:“好吧,你明察秋毫。不过她不是做鸡,她是在公关公司做导游,只能算三陪吧。”

“卖艺不卖身吗?”

“我他妈的也不知道。”我叹息道。

拉面头说:“告诉你,我是很够意思的人。我没报警,刚才骗你的。报警她就完了。你不是罩着她吗?你尽快找到她吧,这两天学校不太平,正在清点人数。要是她再不回来,谁都保不住她了。”

我松了口气,说:“你真懂事。谢谢。”

拉面头在我的小腿上踢了一脚,说:“那就替她还钱!”

我请拉面头吃午饭,在一家小火锅店里弄了点菜,要了两瓶啤酒,两个人涮得热火朝天。火锅确实很容易弥补感情的裂痕,蒸汽,辣味,筷子之间的纠缠,吃得我浑身冒汗,反正衬衫也穿不上,就单穿一件汗背心坐着。

“你真老派,衬衫里面还穿汗背心。”拉面头说。

“有人说过我就跟女人一样。”

“可笑!”

她的鼻尖上也蒙了一层油,亮晶晶的,像兴奋过度的样子。我问:“怎么会想起来把头发剪了?你的长头发该是留了很久了吧?”

“小学留到现在,自以为很好看,不料背地里被人骂土鳖。再说也不太安全,听说敲头的专盯长头发的敲。以前就被敲死过一个,对吧?我趁机把头发剪了。”

“那个也未必就不敲拉面头,马尾巴羊角辫游泳头都可能被敲,不要存侥幸心理。”我说,“剪了怪可惜的。”

“所以说我有强迫症。某一件事要是不能满意,就会浑身难受。想起高中时的男朋友,跟别的女同学好了,至今都想杀了他们。这些事不能想。”她放下筷子,绘声绘色地说,“暖,知道他们是怎么治疗强迫症的吗?四位一体疗法,西药,中药,心理辅导一起上,最后还不见效就用电击,太阳穴上通电。那滋味,挨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强迫症都治好了,不是不犯病,而是不敢犯病,犯病也不敢说出来。”

火锅吃得精光,我付账,带着她走回学校。下午两点钟,是学校里比较安静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在上课。拉面头说:“去哪儿玩,再聊会儿?”我说:“想去你寝室。”

“可以。”

其实我是想去看看小白的床铺,但当我走进她们寝室时,听到拉面头关门的声音,紧跟着一声轻微的咔哒,是推上保险的声音,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我和拉面头脱自己的衣服,同时又脱对方的衣服,像电影里一样吻着对方,手忙脚乱而又不至于像打架。脱光以后,我们像两根剥洗干净的萝卜,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点熟悉感,瞬间荡然无存。陌生的不仅是她,还有我自己。

拉面头说:“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来吧。”

她将我拉到一张下铺的床上,我说没带套子,她说不要紧,她去买事后避孕药。这么挑剔的一个人,在避孕套的问题上居然放我一马,有点出乎意料。整个程序也出奇的简单,但并不枯燥,有点像一款老式但经典的电子游戏。中间我要求她换一个姿势,但她的床铺显然不适合做太纵深的运动,我只能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去。大约有十分钟,半句呻吟也没听到,只有压低了的嘀咕声。身患强迫症的女孩并没有想在我身上发泄什么。做到半途,我忽然明白过来,问她:“真有强迫症?”

“一点点啦,笨蛋。”

哦,宝贝儿,内射。

她起身擦自己,我讪讪地说:“你的床挺软的。”

拉面头背对着我,说:“这不是我的床,我在上铺。这是小白的床。”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性爱还没来得及回味,便陷入懊悔之中。小白的床已经被我们弄得不成样子,枕头像被嚼过的巨大的口香糖,床单被揉成世界地图,褥子上沾着一片精液。天知道,要是报警了,公安局来查,凭这点DNA就足够把我关进去审几天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麻利地穿衣服,衣服本来就不多,十秒钟就把自己收拾成一个正常人。此时拉面头还在床上擦自己,她愕然地回头看我,场面多少有点可笑。

在和拉面头告别之前,我细细地搜了搜小白的床铺。收获不少,但线索却一条都没有。床铺靠墙的一侧放着若干书籍,若干笔记本,书都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流行读物,无不是女孩子爱读的,内容嘛,教人做淑女的,教人做荡妇的,教人傍大款的,教人女权主义的,应有尽有,看不出有什么定向的人生观。我对笔记本感兴趣,有好几本,都拿下来翻了翻,既没有日记也没有通讯录,都是些课堂笔记而已。我再看看拉面头,心想,就算小白有写日记的习惯,摊着这等同屋,恐怕也不敢随便放在外面。理解。

拉面头一直在看着我,她已穿戴整齐,抱膝坐在小白的床头。我将本子放回架子上,她问我:“有线索吗?”我摇摇头。拉面头说:“谅你也找不到,她的床铺我早就搜过三遍了。”

“你真够不客气的。”

“没办法,五一节我一个人在寝室里,把我郁闷得。能翻的都翻过来了,一毛钱都没找到。其实我和小白关系不错的,要不然也不会借给她钱,但是你也知道,我有强迫症的。”她说,“话说,要是五一节时候认识你就好了。”

“好解闷?”

“至少不会那么孤独。”

我默认,也可以说是用沉默在抗议。拉面头从床上下来,把脚塞进球鞋里,带着我去看了看小白的柜子,还有一个皮箱,两者都锁得好好的。我想我就没必要去撬开它们了,作为一个侦探,我显然是不合格的,太消极了。我在拉面头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没聊什么,后来犯烟瘾了,我站起来告辞。她恰好也说:“她们下课该回来了。”

送我到楼下,她一路沉默,球鞋在水泥地上踏出沉闷的声音。

“以后还来找你?”她说。此时我向男生宿舍方向走去,她略侧过身子,示意自己的行走路线与我是相反的方向。

“当然可以。”

“看你的样子不是很渴望啊。”

“我就要毕业了嘛。”

“直爽。”她歪过头说,“问你,以前和小白睡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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