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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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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俺们从不见将军恁般英雄,情愿伏侍将军为寨主。”公子呵呵大笑,道:
“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岂肯做落草之事。”公子看见众喽罗中,陈名亦在其
内,叫出问道:“昨夜来盗马的就是你么?”陈名叩头服罪。公子道:“且跟我
来,赏你一餐饭。”众人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日与你地方除了二
害。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备饭食,都着他饱餐,俺自有发放。其管待张广儿一
席留着,俺有用处。”店主人不敢不依。众人吃罢。公子叫陈名道:“闻你日行
三百里,有用之才,如何失身于贼人?俺今日有用你之处,你肯依否?”陈名道:
“将军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子道:“俺在汴京,为打了御花园,又闹了御
勾栏,逃难在此。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半月之内,可在太原清油观赵知观
处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笔砚写了叔父赵景清家书,把与陈名。将贼人车
辆财帛,打开分三分,一分散与市镇人家,偿其向来骚扰之费。就将打死贼人尸
首及枪刀等项,着众人自去解官请赏。其一分众喽啰分去为衣食之资,各自还乡
生理。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
窗。公子分派已毕,众心都伏,各各感恩。
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里。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与公子及
京娘相见。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各各欢喜。公子向京娘道:“愚兄一路不曾做
得个主人,今日借花献佛,与贤妹压惊把盏。”京娘千恩万谢,自不必说。是夜,
公子自取囊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京娘想起公子之恩:“当初红
拂一妓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
个豪杰,更托何人?”欲要自荐,又羞开口,欲待不说:“他直性汉子那知奴家
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觉五更鸡唱,公子起身鞴马要走。京娘闷
闷不悦,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
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
减被添衾,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公子生性刚直,尽心伏侍,全然不以为怪。
又行了三四日,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馀里,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口中不
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
索罢休,悔之何及。黄昏以后,四宇无声,微灯明灭,京娘兀自未睡,在灯前长
叹流泪。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
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娘道:
“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只因随父进香,误陷于贼人之手,锁禁清油观中,
还亏贼人去了,苟延数日之命,得见恩人。倘若贼人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
从。今日蒙恩人拔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此恩如重生
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
知恩人允否?”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
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俺是
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休狂言,惹人笑话。”京娘
羞惭满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人休怪妾多言,妾非淫污苟贱之辈,只
为弱体馀生,尽出恩人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
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
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奸人,是何道理?
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公子此时
声色俱厉,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
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
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
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京娘道:“恩兄高见,妾今生
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两人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
京娘虽住在小祥村,却不认得,公子问路而行。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
伤感。却说小祥村赵员外,自从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馀,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
忽然庄客来报,京娘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棒跟随。赵员外道:
“不好了,响马来讨妆奁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人?且教儿子赵文去
看个明白。”赵文道:“虎口里那有回来肉?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
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女儿,相
抱而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见不平,
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
人见在,不可怠慢!”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人英雄了
得,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父子不得重逢矣!”遂令妈妈同京娘拜谢,又唤儿子
赵文来见了恩人。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
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妹子被强人劫去,家
门不幸。今日跟这红脸汉子回来,人无利己,谁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
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
两全其美,省得傍人议论。”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
便教妈妈唤京娘来问他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
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无私,与
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
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
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娘
右席。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女馀生,皆出恩人所赐,老
汉阖门感德,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许人,意欲献与恩人,为箕帚之妾,伏乞勿
拒。”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
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女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
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说罢,将桌子掀番,望门外一直便走。赵公夫妇
唬得战战兢兢。赵文见公子粗鲁,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
扯住公子衣裾,劝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攦
脱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赤麒麟,跃上鞍辔,如飞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爹妈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赵文又羞又恼,也
走出门去了。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强作相劝,
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恝然而去,
也是个薄情的。他若是有仁义的人,就了这头亲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
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娘泪流不绝,顿口无言。心下自想道:“因
奴命蹇时乖,遭逢强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身。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
李之嫌。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人?不能报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
清名,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
得干净,如今悔之无及。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贞节的心迹!”捱至夜深,
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为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罗汗
巾,悬梁自缢而死:可怜闺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天明老夫妇起身,不见
女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女儿缢在梁间。吃了一惊,两口儿放声大哭,看壁上
有诗云:“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
知!”赵妈妈解下女儿,儿子、媳妇都来了。赵公玩其诗意,方知女儿冰清玉洁,
把儿子痛骂一顿。免不得买棺成殓,择地安葬,不在话下。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麒麟,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
到了三日,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公子大喜,
住了数日,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
累功至殿前都点检,后受周禅为宋太祖。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太
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消息。使
命录得四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那黄茅店
溜水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话,题做
“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娘。”后人有诗赞云:不恋私情不畏强,独行千
里送京娘。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郎。
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
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为活。年过四十,
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老,积谷防饥’。
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阴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事,靠着何人?”说罢,
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业;况你又是单传,老天决不
绝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便是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
劳而无功,枉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是。方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中有人
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
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
刘顺泉。那刘顺泉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
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
身是香楠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
听得是他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
宋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宋敦笑
道:“宝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渎,只
这件是宅上有馀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相吝。”
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围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借奉。
还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原来宋敦夫妻二口,因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装
裹佛马楮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于宋敦
五年,四十六岁了,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陈州娘娘庙
于苏州阊门之外,香火甚盛,祈祷不绝,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要驾船往枫桥接
客,意欲进一炷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与宋家告借。其时说出缘故,宋
敦沉思不语。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惜之心么?若污坏时,一个就赔两个。”
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显,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
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
是两副,尽可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
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
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
坂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米。”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
些香烛、纸马、阡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䌷道袍,赶
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舟泊枫桥,当晚无
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在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素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
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殿前,刚刚天晓,庙门
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
“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
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
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当下刘
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宋敦看
天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呻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
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
应,问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
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那人道:“此僧
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
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
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
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饮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
我们问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
连话也说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只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
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
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
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钅解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
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軿的在
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
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
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
“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
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
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办,少顷便来。”陈三
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客便。”那人咈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
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说犹未了,只见街上人纷纷
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
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材,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
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
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
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象少,称时便多,到有七钱多
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䌷道袍脱下,道:
“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
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
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簪,相烦换些
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担
当了大事去。其馀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众人都凑钱去了。
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
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
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
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
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
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
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到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
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道谢,道:“檀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
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
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
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
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
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
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
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
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
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
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
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
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
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
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
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
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
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
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
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
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贴。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绵
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
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
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
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
两个古人:伍伯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
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
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
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
庙中担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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