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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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阍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一绝于上。诗曰:
绿暗红稀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写讫,密缄之,祈阍媪达于非烟。非烟读毕,吁嗟良久,向媪而言曰:“我
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今生薄福,不得当之。尝嫌武生粗焊,非青云器也。”
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诗曰:
画檐春燕须知宿,兰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待闲花里送郎归。
封付阍媪,令遗象。象启缄,喜曰:“吾事谐矣!”但静坐焚香,时时虔祷
以候。
越数日,将夕,阍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
问之。传非烟语曰:“功曹今夜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
不渝约好,专望来仪,方可候晤。”语罢,既曛黑,象乘梯而登,非烟已置重榻
于下。既下,见非烟艳妆盛服,迎入室中,相携就寝,尽缱绻之意焉。及晓,象
执非烟手曰:“接倾城之貌,挹希世之人。已担幽明,永奉欢狎。”言讫,潜归。
兹后不盈旬日,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幽彻之恩,罄宿昔之情,以为鬼鸟不知,
人神相助。如是者周岁。无何,非烟数以细故挞其女奴,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
业。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自察之!”后至堂直日,乃密陈状请假。迨夜,
如常入直,遂潜伏里门。俟暮鼓既作,蹑足而回,循墙至后庭。见非烟方倚户微
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觉跳出,公业持之,得其半
襦。乃入室,呼非烟诘之。非烟色动,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林柱,鞭挞血
流。非烟但云:“生则相亲,死亦无恨。”遂饮杯水而绝。象乃变服易名,远窜
于江湖间,稍避其锋焉。可怜雨散云消,花残月缺。
且如赵象知机识务,离脱虎口,免遭毒手,可谓善悔过者也。于今又有个不
识窍的小二哥,也与个妇人私通,日日贪欢,朝朝迷恋,后惹出一场祸来,尸横
刀下,命赴阴间。致母不得侍,妻不得顾,子号寒于严冬,女啼饥于永昼。静而
思之,着何来由!况这妇人不害了你一条性命了?真个:蛾眉本是婵娟刃,杀尽
风流世上人。
说话的,你道这妇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元来是浙江杭州府武林门外落乡
村中,一个姓蒋的生的女儿,小字淑真。生得甚是标致,脸衬桃花,比桃花不红
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自小聪明,从来机巧。善描龙而刺凤,能剪
雪以裁云。心中只是好些风月,又饮得几杯酒。年已及笄,父母议亲,东也不成,
西也不就。每兴凿穴之私,常感伤春之病。自恨芳年不偶,郁郁不乐。垂帘不卷,
羞杀紫燕双飞;高阁慵凭,厌听黄莺并语。未知此女几时得偶素愿?因成商调
《醋葫芦》小令十篇,系于事后,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
听芜词:“湛秋波两剪明,露金莲三寸小。弄春风杨柳细身腰,比红儿态度应更
娇。他生得诸般齐妙,纵司空见惯也魂消!”
况这蒋家女儿,如此容貌,如此伶俐,缘何豪门巨族,王孙公子,文士富商,
不行求聘?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
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
所以迁延岁月,顿失光阴,不觉二十馀岁。隔邻有一儿子,名叫阿巧,未曾出幼,
常来女家嬉戏,不料此女已动不正之心有日矣。况阿巧不甚长成,父母不以为怪,
遂得通家往来无间。一日,女父母他适,阿巧偶来,其女相诱入室,强合焉。忽
闻扣户声急,阿巧惊遁而去,女父母至家亦不知也。且此女欲心如炽,久渴此事,
自从情窦一开,不能自已。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女闻其死,哀痛弥极,但
不敢形诸颜颊。奉劳歌伴,再和前声:“锁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已亡。霎时间
云雨散巫阳,自别来几日行坐想。空撇下一天情况,则除是梦里见才郎。”
这女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过,送了他
青春一命。”日逐蹀躞不下。倏尔又是一个月来。女儿晨起梳妆,父母偶然视听,
其女颜色精神,语言恍惚,老儿因谓妈妈曰:“莫非淑真做出来了?”殊不知其
女春色飘零,蝶粉蜂黄都退了;韶华狼藉,花心柳眼已开残。妈妈、老儿互相埋
怨了一会,只怕亲戚耻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却如私盐包
儿,脱手方可。不然,直待事发,弄出丑来,不好看!”那妈妈和老儿说罢,央
王嫂嫂作媒,“将高就低,添长补短,发落了罢!”一日,王嫂嫂来说,嫁与近
村李二郎为妻。且李二郎是个农庄之人,又四十多岁,只图美貌,不计其他。过
门之后,两个颇说得着。瞬息间十有馀年,李二郎被他彻夜盘弄,衰惫了。年将
五十之上,此心已灰。奈何此妇正在妙龄,酷好不厌,仍与夫家西宾有事。李二
郎一见,病发身故。这妇人眼见断送两人性命了。奉劳歌伴,再和前声:“结姻
缘十数年,动春情三四番。萧墙祸起片时间,到如今反为难上难。把一对凤鸾惊
散,倚阑干无语泪偷弹。”
那李大郎斥退西宾,择日葬弟之柩。这妇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知其非,
着人防闲。本妇自揣于心,亦不敢妄为矣。朝夕之间,受了多少的熬煎,或饱一
顿,或缺一餐,家人都不理他了。将及一年之上,李大郎自思留此无益,不若逐
回,庶免辱门败户。遂唤原媒眼同,将妇罄身赶回。本妇如鸟出笼,似鱼漏网,
其馀物饰,亦不计较。本妇抵家,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气待他,如同使婢,妇
亦甘心忍受。一日有个张二官过门,因见本妇,心甚悦之,挽人说合,求为继室。
女父母允诺,恨不推将出去。且张二官是个行商,多在外,少在内,不曾打听得
备细。设下盒盘羊酒,涓吉成亲。这妇人不去则罢,这一去,好似:猪羊奔屠宰
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是夜,画烛摇光,粉香喷雾。绮罗筵上,依旧两个新人;
锦绣衾中,各出一般旧物。奉劳歌伴,再和前声:“喜今宵月再圆,赏名园花正
芳。笑吟吟携手上牙床,恣交欢恍然入醉乡。不觉的浑身通畅,把断弦重续两情
偿。”
他两个自花烛之后,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如鱼藉水,似漆投胶。
一个全不念前夫之恩爱,一个那曾题亡室之音容。妇羡夫之殷富,夫怜妇之丰仪。
两个过活了一月。一日,张二官人早起,分付虞候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帐。这
妇人怎生割舍得他去。张二官人不免起身,这妇人簌簌垂下泪来。张二官道:
“我你既为夫妇,不须如此。”各道保重而别。别去又过了半月光景,这妇人是
久旷之人,既成佳配,未尽畅怀,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难遣,觉身子困倦,步至
门首闲望。对门店中一后生,约三十已上年纪,资质丰粹,举止闲雅。遂问随侍
阿瞒,阿瞒道:“此店乃朱秉中开的,此人和气,人称他为朱小二哥。”妇人问
罢,夜饭也不吃,上楼睡了。楼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处。将及二更,忽闻梢
人嘲歌声隐约,侧耳而听,其歌云:“二十去了廿一来,不做私情也是呆。有朝
一日花容退,双手招郎郎不来。”妇人自此复萌觊觎之心,往往倚门独立,朱秉
中时来调戏。彼此相慕,目成眉语,但不能一叙款曲为恨也。奉劳歌伴,再和前
声:“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人前扯拽都是谎。
全无有风云气象,一味里窃玉与偷香。”
这妇人羡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凑巧。一日,张二官讨帐回家,夫妇相见
了,叙此间阔的话。本妇似有不悦之意,只是勉强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
张二官在家又住了一个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气,收买了杂货赶节,赁船装载到彼,
发卖之间,不甚称意,把货都赊与人上了,旧帐又讨不上手。俄然逼岁,不得归
家过年,预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题。且说朱秉中因见其夫不在,乘机去这妇
人家贺节。留饮了三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来之人,应接不暇,取便
约在灯宵相会,秉中领教而去。捻指间又届十三日试灯之夕,于是户户鸣锣击鼓,
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仕女翩翩垂舞袖。鳌山彩结,嵬峨百尺矗晴空;
凤篆香浓,缥渺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
耀。奉劳歌伴,再和前声:“奏箫韶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挨挨,
笑声高满城春似海。期人在灯前相待,几回价又恐燕莺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着靴,只在街上往来。本妇也在门首抛声炫俏,两个相
见暗喜,准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观灯,就便探女。女扃户邀入参见,不免
留宿。秉中等至夜分,闷闷归卧。次夜如前。正遇本妇,怪问如何爽约。挨身相
就,止做得个吕字儿而散。少间,具酒奉母,母见其无情无绪,向女言曰:“汝
如今迁于乔木,只宜守分,也与父母争一口气。”岂知本妇已约秉中等了二夜了,
可不是鬼门上占卦。平旦,买两盒饼馓,雇顶轿儿,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张个
眼慢,钻进妇家,就便上楼。本妇灯也不看,解衣相抱,曲尽于飞。然本妇相接
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
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那十要?一要滥于撒漫,二
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美语,四要软款温柔,五要乜斜缠帐,六要施逞枪法,七
要妆聋做哑,八要择友同行,九要穿着新鲜,十要一团和气。若狐媚之人,缺一
不可行也。再说秉中已回,张二官又到。本妇便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
只除相见。奉劳歌伴,再和前声:“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
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不能勾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妇人自庆前夕欢娱,直至佳境,又约秉中晚些相会,要连歇几十夜。谁知
张二官家来,心中纳闷,就害起病来。头疼腹痛,骨热身寒。张二官颙望回家,
将息取乐,因见本妇身子不快,倒戴了一个愁帽。遂请医调治,倩巫烧献,药必
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且说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
张二官,称道:“小弟久疏趋侍,昨闻荣回,今特拜谒。奉请明午于蓬舍,少具
鸡酒,聊与兄长洗尘,幸勿他却!”翌日,张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劝,大醉
扶归。已后还了席,往往来来。本妇但闻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
倘或不来,就呻吟叫唤,邻里厌闻。张二官指望便好,谁知日渐沉重。本妇病中,
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和李二郎偕来索命,势渐狞恶。本妇惧怕,难以实告,
惟向张二官道:“你可替我求问:‘几时脱体?’”如言径往洞虚先生卦肆,卜
下卦来。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人死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
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
有少救。不然,决不好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揶揄来苦怨咱,朦胧着便
见他。病恹恹害的眼儿花,瘦身躯怎禁没乱杀!则说不和我干休罢,几时节离了
两冤家!”
张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间,本妇在床,又见阿巧和李二郎击手言曰:“我辈已
诉于天,着来取命。你央后夫张二官再四恳求,意甚虔恪。我辈且容你至五五之
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却假弓长之手,与你相见。”言讫,欻然不见了。本妇当
夜似觉精爽些个,后看看复旧。张二官喜甚,不题。却见秉中旦夕亲近,馈送迭
至,意颇疑之,尤未为信。一日,张二官入城催讨货物,回家进门,正见本妇与
秉中执手联坐。张二官倒退扬声,秉中迎出相揖。他两个亦不知其见也。张二官
当时见他殷勤,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撞个满怀,凑成十分。张二官自思量道:
“他两个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无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买卖。到了德清,
已是五月初一日。安顿了行李在店中,上街买一口刀,悬挂腰间。至初四日连夜
奔回,匿于他处,不在话下。再题本妇渴欲一见,终日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
在家里,延至初五日,阿瞒又来请赴鸳鸯会,秉中勉强赴之。楼上已筵张水陆矣,
盛两盂煎石首,贮二器炒山鸡,酒泛菖蒲,糖烧角黍。其馀肴馔蔬果,未暇尽录。
两个遂相轰饮,亦不顾其他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绿溶溶酒满斟,红焰焰
烛半烧。正中庭花月影儿交,直吃得玉山时自倒。他两个贪欢贪笑,不提防门外
有人瞧!”
两个正饮间,秉中自觉耳热眼跳,心惊肉战,欠身求退。本妇怒曰:“怪见
终日请你不来,你何轻贱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无老公的?你殊不知我
做鸳鸯会的主意。夫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尔我生不成双,死作一对。”
昔有韩凭妻美,郡王欲夺之,夫妻皆自杀。王恨,两冢瘗之,后冢上生连理树,
上有鸳鸯,悲鸣飞去。此两个要效鸳鸯比翼交颈,不料便成语谶。况本妇甫能挣
挫得病好,就便荒淫无度,正是:
偷鸡猫儿性不改,养汉婆娘死不休。
再说张二官提刀在手,潜步至门,梯树窃听。见他两个戏谑歌呼,历历在耳,
气得按捺不下,打一砖去。本妇就吹灭了灯,声也不则了。连打了三块,本妇教
秉中先睡:“我去看看便来!”阿瞒持烛先行,开了大门,并无人迹。本妇叫道:
“今日是个端阳佳节,那家不吃几杯雄黄酒?”……正要骂间,张二官跳将下来,
喝道:“泼贱!你和甚人夤夜吃酒?”本妇吓得战做一团,只说:“不不不!”
张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楼一看,如无便罢,慌做甚么?”本妇又见阿巧、李二
郎一齐都来,自分必死,延颈待尽。秉中赤条条惊下床来,匍匐口称:“死罪,
死罪!情愿将家私并女奉报,哀怜小弟母老妻娇,子幼女弱!”张二官那里准他,
则见刀过处,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冲天。正是:
当时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当初本妇卧病,已闻阿巧、李二郎言道:“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假
弓长之手,再与相见。”果至五月五日,被张二官杀死。“一会之人”,乃秉中
也。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放。
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为端士淑女矣,岂不美哉!惟愿率土之民,夫妇和柔,
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在座看官,漫听这一
本《鸳鸯刎颈会》。奉劳歌伴,再和前声:“见抛砖意暗猜,入门来魂已惊。举
青锋过处丧多情,到今朝你心还未省!送了他三条性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又调《南乡子》一阕,词曰:
春老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对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劳魂赴九泉。
抵死苦留连,想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圆。
第三十九卷  福禄寿三星度世
第三十九卷  福禄寿三星度世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死是虚传。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说这四句诗,单说一个官人,二十年灯窗用心,苦志勤学,谁知时也,运也,
命也,连举不第,没分做官,有分做仙去。这大宋第三帝主,乃是真宗皇帝。景
德四年秋八月中,这个官人水乡为活,捕鱼为生。捕鱼有四般:攀矰者仰,鸣榔
者闹,垂钓者静,撒网者舞。这个官人在一座州,谓之江州,军号定江军。去这
江州东门,谓之九江门;外一条江,随地呼为浔阳江。万里长江水似倾,东连大
海若雷鸣。一江护国清泠水,不请衣粮百万兵。这官人于八月十四夜,解放渔船,
用棹竿掉开,至江中,水光月色,上下相照。这官人用手拿起网来,就江心一撒,
连撒三网,一鳞不获。只听得有人叫道:“刘本道,刘本道,大丈夫不进取光显,
何故捕鱼而堕志?”那官人吃一惊,连名道姓,叫得好亲。收了网,四下看时,
不见一人。再将网起来撒,又有人叫。四顾又不见人。似此三番,当夜不曾捕鱼,
使船傍岸。到明日十五夜,再使船到江心,又有人连名道姓,叫刘本道。本道焦
躁,放下网听时,是后面有人叫。使船到后看时,其声从芦苇中出。及至寻入芦
苇之中,并无一人,却不作怪!使出江心举网再撒,约莫网重,收网起来看时,
本道又惊又喜,打得一尾赤梢金色鲤鱼,约长五尺。本道道谢天地,来日将入城
去卖,有三五日粮食。将船傍岸,缆住鲤鱼,放在船板底下,活水养着。待欲将
身入舱内解衣睡,觉肚中又饥又渴。看船中时,别无止饥止渴的物。怎的好?番
来覆去,思量去那江岸上,有个开村酒店张大公家,买些酒吃才好。就船中取一
个盛酒的葫芦上岸来,左胁下挟着棹竿,右手提着葫芦,乘着月色,沿江而走。
肚里思量:知他张大公睡也未睡?未睡时,叫开门,沽些酒吃。睡了时,只得忍
饥渴睡一夜。迤逦行来,约离船边半里多路,见一簇人家,这里便是张大公家。
到他门前,打一望,里面有灯也无,但见张大公家有灯。怎见得,有只词名《西
江月》,单咏着这灯花:
“零落不因春雨,吹残岂藉东风。结成一朵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
有焰难藏粉蝶,生花不惹游蜂。更阑人静画堂中,曾伴玉人春梦。”
本道见张大公家有灯,叫道:“我来问公公沽些酒吃,公公睡了便休;未睡
时,可沽些与我。”张大公道:“老汉未睡。”开了门,问刘官人讨了葫芦,问
了升数,入去盛将出来道:“酒便有,却是冷酒。”本道说与公公:“今夜无钱,
来日卖了鱼,却把钱来还。”张大公道:“妨甚事。”
张大公关了门,本道挟着棹竿,提着葫芦,一面行,肚中又饥,顾不得冷酒,
一面吃,就路上也吃了二停。到得船边,月明下,见一个人球头光纱帽,宽袖绿
罗袍,身材不满三尺,觑着本道掩面大哭道:“吾之子孙,被汝获尽!”本道见
了大惊,江边无这般人,莫非是鬼!放下葫芦,将手中棹竿去打。叫声:“着!”
打一看时,火光迸散,豁剌剌地一声响。本道凝睛看时,不是有分为仙,险些做
个江边失路鬼,波内横亡人。有诗为证:“高人多慕神仙好,几时身在蓬莱岛。
由来仙境在人心,清歌试听《渔家傲》。此理渔人知得少,不经指示谁能晓。君
欲求鱼何处非,鹊桥有路通仙道。”当下本道看时,不见了球头光纱帽,宽袖绿
罗袍,身不满三尺的人。却不作怪!到这缆船岸边,却待下船去,本道叫声苦,
不知高低,去江岸边不见了船。“不知甚人偷了我的船去?”看那江对岸,万籁
无声;下江一带,又无甚船只。今夜却是那里去歇息?思量:“这船无人偷我的,
多时捕鱼不曾失了船,今日却不见了,这船不是下江人偷去,还是上江人偷我的!”
本道不来下江寻船,将葫芦中酒吃尽了,葫芦撇在江岸,沿那岸走。从二更
走至三更,那里见有船。思量:“今夜何处去好?”走来走去,不知路径。走到
一座庄院前,放下棹竿,打一望,只见庄里停着灯。本道进退无门,欲待叫,这
庄上素不相识;欲待不叫,又无栖止处。只得叫道:“有人么?念本道是打鱼的,
因失了船,寻来到此。夜深无止宿处,万望庄主暂借庄上告宿一宵。”只听得庄
内有人应道:“来也!官人少待。”却是女人声息。那女娘开放庄门,本道低头
作揖,女娘答礼相邀道:“官人请进,且过一宵了去。”本道谢了,挟着棹竿,
随那女娘入去。女娘把庄门掩上,引至草堂坐地,问过了姓名,殷勤启齿道:
“敢怕官人肚饥,安排些酒食与官人充饥,未知何如?”本道道:“谢娘子,胡
乱安顿一个去处,教过得一夜,深谢相留!”女娘道:“不妨,有歇卧处,……”
说犹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声唤:“阿耶!阿耶!我不撩拨你,却打了我!这人
不到别处去,定走来我庄上借宿。”这人唤开门,本道吃一惊:“告娘子,外面
声唤的是何人?”女娘道:“是我哥哥。”本道且走入一壁厢黑地里立着看时,
女娘移身去开门,与哥哥叫声万福。那人叫唤:“阿耶!阿耶!妹妹关上门,随
我入来。”女娘将庄门掩了,请哥哥到草堂坐地。本道看那草堂上的人,叫声苦:
“我这性命须休!”正是猪羊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有诗为证:撇了先
妻娶晚妻,晚妻终不恋前儿。先妻却在晚妻丧,盖为冤家没尽期。本道看草堂上
那个人,便是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子不满三尺的人。“我曾打他一棹竿,
去那江里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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