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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街-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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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聚面对尴尬场面,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俯下身来把自己的儿子拽出来,送到厨房交给玉林,他却爬到景花膝头:“姑姑,逻牌是什么?”
景花见他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就在他粉嫩的小鼻梁上刮了一指头说:“那是画着白沙王爷和白沙娘娘影像的两方木牌。每年大年三十夜子时,分别是从白沙殿出发,沿着白沙溪两岸巡逻,至正月十四在乌村殿后会合。
由于他把国家最高层次治水法门和水利设施普及到民间,推动了农业发展,历代王朝都追封他为侯、公、王,民间按照王爵品位给影像配备銮驾仪仗。出巡时鸣啰开道,奏古乐,画戟剌天,旌旗盖地,浩浩荡荡。
出发时除了白沙殿里的斋公以外,还有司仪,卦师、吹鼓手,戏班等社会三教九流助兴。他们只要有口饭吃并无他求,只是借助民间社火机会发挥才华,奉献技艺,提高声望而已。到了正月十四,白沙王爷和白沙娘娘两支銮驾都到达乌村殿后吃会合饭。因为娘娘化的斋饭比王爷少,提出分‘赃’,王爷不肯,因而吵架,打碎了席面上所有的碗碟盆钵。这个古典也成了惯例,因此当两支逻牌吃会合饭时,凡就餐人员都必须砸锅摔碗,以示消灾降福。更有趣的是如发现某人不参与打砸就会遭到村众唾骂围攻,并罚其挨家挨户去摔一只碗,否则莫想溜走!”
“白沙王爷是谁?”小跟牢还要创根究底。
“那是春花阿姨的老祖宗哩!”景花见大家兴趣盎然,就接下去讲:“他叫卢文台,汉王朝的护国将军。派他守黄河,因没守住,决口成灾,获罪问斩……”
“好啦,你这位大学问家给屁股还没有收黄的伢儿讲这些,能听得懂么?”景芳笑道。
“讲下去吧,我们也想听听呢。”玉林和刚拉着女儿进来的玉莲怂恿她再讲。
“那卢文台是一代名将,为刘家王朝打天下,功高如山,且说那黄河堤坝决口泛滥成灾,在当时社会背景里谁能守得住呢?皇帝只不过违心地借他的脑袋平息民愤,为失政遮羞罢了。”景花细细道来,娓娓动听。玉林鼓掌:“这段评注下得好!”
“那护国大将军装入囚车,拉到五凤楼午门外,午时三刻一到,刽子手们手起刀落,那——”
“咔嚓一声,那颗人头不是一下落地了么?”景芳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抿着嘴诡笑。
“不!把囚车砍破了。”景花故意卖了关子:“原来这些行刑的刽子手都是跟过他南征北战多年的老部下,与卢将军结过拜的三十六兄弟。他们事先作过策划,劫走卢文台,夺取了马匹和令箭,冲出了皇城,望南方绝尘而去。当京都御林军追到黄河边时,他们已经渡过了河,又不知经过多少昼夜的奔波,终于来到古越地带,从括苍山又翻到仙霞岭,在汤溪县境白沙溪源头门阵——深山断谷里隐居下来,并靠打柴,撑排为生。
卢将军带领三十六名把兄弟为民兴利除弊,利用他的专长,在长达数百里白沙溪水源修筑了三十六座大堰,七十二座小堰,把沿溪万顷荒滩改造成渠网交织、旱涝保收的良田,使数十万黎民受益近二千年。为了表彰他的丰功,历代王朝都有封谥,如唐时封侯,吴时谥王,宋时封昭利侯,元时追封忠烈王……
“喝口黄汤润润嗓子眼吧,这口沫横飞的,只苦了自己的喉舌呢!”景芳要来一壶酒,斟了满满一大碗,递了过去。
“去去,你自己不爱听别来打横,我们正等下文呢!”玉莲、玉林不耐烦地说。
景花接过酒,呷了一小口清清嗓眼:“这三十六名钦犯也因此从门阵迁居到亭久,白沙卢一带讨妻生子,那卢大将军虽然丢官无职。但仍然忧国忧民。大年三十夜就出发视察各地水利工程,敦促黎民利用农闲筑堰固堤,今日逻牌出巡线路就是卢大将军在世时巡视的老路。”
玉莲原是听过的,唯独玉林来了兴致:“这白沙娘娘也特小肚鸡肠,连丈夫一路辛苦讨来的一点斋饭都眼红,要“分赃”,还使小性摔了碗碟盆钵,动不动发淫威……”
“都是一家子么,谁挣来的钱都应充公!”玉莲因说过大叔修水碓进账不如先了,这婆娘不服气才含沙射影骂她的,因此玉莲心里很不是滋味,冷笑道:“白沙娘娘原是守水碓的,每天打扮得妖狸似的。自从白沙老爷充军到高圩,靠撑排卖柴为生,路过石人山水碓,看上了她,还帮她舂米,刚好遇上暴雨,被她留宿了一夜,成了他的妻子,你们想得到的,守水碓的村姑兜里有几个小钱,不从丈夫那儿掏些来,拿什么去打扮自己哄住丈夫?她的小气原是有原因的。”
“你讲的故事我也听过,但有一点儿不同。”玉林被她拐弯抹角打了一棍,自然不服,但她很坦然,随即接过话头反讥笑道:“看水碓的不是一位,而是一对姐妹花,正由于一夜风流,都成了白沙老爷的妻妾。不过她俩都有天姿国色,又何必到丈夫那里去抠钱呢?那源头野味多的是,不会从什么胡家、徐家的公子口袋里掏些来吗?”
玉莲脸一红,正待反讥,她身边的女儿却拉着她的袖头撒娇:“我要吃酥糖,就是姜顺店里的那种松松脆脆……”
玉莲信手打了她一巴掌:“你这没爷娘匹教导的小淫妇!吃‘塘’啦‘海’啦 的,不会像人家那样用自己的皮肉去换么?你妈生得丑,又不会台上露大腿,台下卖色相,那里挣大钱去?”边说边拎着女儿的耳朵拖出。
景花见势立即丢下小跟牢赶出去,好在堂上人已散去,就抱起哭哑了的彩彩,塞她两把糖:“大嫂,你这是何苦来?”
“小姑子,你是个明白人,这些年来我为了这个家,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的干落个什么?这么一大家子吃喝拉撒,衣裳五服,鞋袜穿戴那样不是我一手料理的,而她,凭着脸皮白,有人宠,饭来张口,茶来伸手,难道她是这家主人我是奴才么?”
“如果没有你大嫂大哥操劳,我们家那有这般光景呢!这是有目共睹的。就凭今天而论,二嫂固然不应该说些没影子的话,但你说的故事也在不经意中捅到她的忌讳呢,你和她都是我的哥嫂,说句公道话,就这件事而论,你们俩已经扯平了。家里发生口角传出去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家和万事兴,我劝你们今后都不用提它就是了。”
“这就要看她的态度了,难道我还真当怕她不成!”
“这你放心,那一头我会去说的,二嫂原是个没气性的人,估摸她也绝不会把今天的事搁在心上的了。”
叔伯母之间由来已久的芥蒂,经过这次交锋,都泄了气,得到暂时的心理平衡。见了面也能打个招呼,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但由此引起心里的裂痕已经无法弥合。
景明主持这件举族喜庆的盛事,就和支族男丁们首先把堂壁拆了,公堂扩大到居室,仅保留住范氏的卧室,把杂七杂八水车、地垫等农器具都搬到楼上去,那三只满满大谷仓无法转移,因而也完全暴露在众目之中。靠东间五只阴棺怕冲了彩头,只好用万年红纸盖上。
本堂口执事们人都换上清一色灰袍,戴上乌顶六合帽,在大门外恭候,场上的人越来越多,远处已传来哨呐声,村民们朝着阴阳街伸头引脖张望,随着震耳欲聋的的放铳声,那护着金黄华盖的仗仪队风卷云涌而来,所有村民都在堂前两翼跪下,那鞭炮爆竹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仪仗队护拥着银銮驾在弥漫硝烟中进了堂屋,景明方率众起身随尾进大堂举祭。
一向喜欢热闹的姜家妯娌姐妹们集中在范氏房间里,她们都挤站在床上,透过堂门花格窗棂,居高临下观看祭祀仪式。
“看,开始献五谷了!”大家只见五个古斗分别盛着满满稻谷稷麦菽,执事们一一传上去,最后传到跪在案前草墩上的景明,用双手举过头顶,由伺候在两边的斋公接过去,陈列在案上。
“献畜礼!”随着司仪喊声从门外传递进来的是三只朱漆托盘,分别放着一根猪尾巴,一个猪鼻冲、四只猪蹄,也由景明呈献。
“祭逻牌!”
随着司仪指令,景明及全体执事人员分别点烛,插香,斟酒,然后一排溜下伏身磕头,尔后奠洒,化纸……
祀祭仪式在严肃中进行,全场观众谁也不敢吭声,唯独站在老房里观看的玉林不顾有亵渎神灵之嫌,说:“这么兴师动众的把卢文台请来,只打发他一个猪尾巴,阴阳街人也太小气了。”
“那不可乱说哩,白沙老爷灵验得很,你不怕报应么?”景芳提醒说。
“实际上只有半根。斋公们收礼时还得对直劈开,留一半当地执事们配酒。”景花解释道,“当时卢文台视察青央村水堰,席面上抬上水牛一般大的一头烤猪,卢文台抽出腰刀割下猪鼻、猪尾和猪蹄,并各取其中一半,说:从头到脚连尾都有了,这不是‘整猪’吗?礼收不过半,我取其二分之一足矣!”
祀礼毕,斋公们按规矩跟收了一半供品,然后命人撤去案头陈设,卜卦师上场高声喝班:“昔周天子礼贤下士,渭河遇子牙,让銮车,亲拽车八百零八步,遂得天下八百零八载,今忠烈王请得文王、吕尚在此,佑护一方黎民。易卜其吉,请叫卦!”
景明一掠长袍下跪逻牌跟前,朗声道:“周天子文王、先祖姜太公、忠烈王卢爷爷灵位在上,今姜氏举族供奉先哲神位,求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请出卦示祥,先卜夏收,后卜秋实!”
卜卦师把一部两开的竹根板在香炉上摇绕三环,扔在地上,两瓣竹根蹦了两蹦,一反一顺地落在地上。随即念道:“种豆得豆,种瓜得瓜,风调雨顺,稻稷丰饶,好卦……”
待三卦卜完,卜卦师接过红包,才说:“春花属胜卦,阴阳调和,乃是丰收之兆,可夏收那是阳卦,旱象显见于农事不利;那秋实及是阴卦,阴属多雨,于农事也极为不利,望贵地信男善女重事龙神……”
欲知事后如何,见下回。
第三十五回 盘家底内议起新屋 点劳力外谋挖墙脚
堂屋因接逻牌有过一番热闹,现在銮驾按照排定的日程,巡视沿溪水堰去了,人去堂空,只有天井石上灰烬还在风舞。
景明同堂分执事们共享那份留下一半的猪蹄、猪尾、猪耳配酒,吃了败胙。把香案、旗帜等移交给三八公堂口,也就散了。
经过工匠们一番修饰,又把堂屋一隔三室,即西间人住,中堂公用,东间存棺,景明觉得家业已初具规模,继续住堂屋有失体面,而且活人与僵尸共屋不祥。在晚饭后,一家都聚在灯下喝茶聊天,范氏因怕冷,早早坐进被窝,同玉莲、小彩彩在灯头磕瓜子,听取外间如何商议家计。因景聚、景连也在场,故而景芳、景花、玉林和小跟牢都在小松椅上扎堆坐下听时色。景明提出造新楼的构想,景山认为,家里劳动力多,工匠又是现成的,正好动手。当时购置西院就是准备造新楼的;景聚他初步匡算一下,如造幢对合要八百两,造幢先厅后堂楼大至约一千八百两。造全园那就可观了,再加百倍还不够,不要说我们小户人家,就是拥有四百石田的姜庚也只能造幢花厅。整个汤溪县也只有两个半全园,那就是兰贝石山人邵里一个,罗埠小何家一个,陶寺的陶成因剿盗有功,明朝皇帝下了一道圣旨,拨了十万两库银造全园,结果造了一半就化光了……
“那前园是什么样儿的?”景芳悄悄地讯问,玉林附耳说道:“那就是大户人家的庄园哩,中间是花厅,前后左右都是堂楼,还有花苑,放养奇禽异兽,园内一派湖光山色,古木葱茏,连麻车、水碓都一应俱全,包罗万象,几百人住着可以老死不出户门。先前班主购置了热沁洲,意在造全园,可那几千两银子还不够当葱用哩!”
景前含着竹烟管,不慌不忙地说:“这些年来的收支景明账上都有的,去年种了七八十石田,主熟才收二百六十担稻谷,除了皇粮国税,剩下一百四五拾担,全靠春花和麦、豆、粟等五谷杂粮,维持一家的吃喝用;糖房、麻车还不如前些年,散粉做了八百担,只有三成的挣头,麻车出车不出劳力,原说好五股归东的,去年因收不起菜子,降到三股,每股只挣利一百五六十担,一脱刮子也只不过四百五十担米,做了一张新油榨化了一百多担;那糖房只有年前节后有生意,挣七八十担,景聚修水碓,一年总共九十来担。早年购进的打石场——石坑,那开采的石磨、石门面、石条多有积压,不赚反亏;叶家瓦窑,专用白石泥枯竭,产量不如前年。零零碎碎收入支出,剩下不到六百担,其中一半还是水北贩米的赚头,按市价每担一两八结算,也只有一千两,可去年置了十八石田,办了一份嫁妆,讨了房媳妇,又支付长年伙计的工钱,人来客去的开支,衣裳五服的更换,能剩几何?当然库房里还有银两,那是留给兄弟娶亲用的。造屋的事我也盘算过,如造五间排厦,眼下是不成问题的,但将来各房娶齐了还是分不开的,至少要造幢前厅后堂楼,那里去筹这笔巨资?还不如一鼓作气,再发奋三五年,等手头钱粮充足,再动手也未尝不可!”
景明那有不知家底的,去年收益一千叁佰多两,开支才七八百两,只要回拢支借纳欠的,筹集资一两千两银子唾手可得,既然兄长主意已定,做弟的也不好多言,造房的事就搁下了。
次日大家又议起迎龙灯的事。阴阳街有三条祖龙,从正月十三起灯,迎到正月十五。还写了四夜戏,届时万人空巷,满街欢腾,祠堂举行盘龙灯会,凡是自扎的灯笼进场,都能分到一双馒首……
大家正谈得热闹,朱兴朱旺来了,说正月十四是树丛沿的灯夜,客人很多,公婆指望儿媳能同他们见见面……
景花的心思都倾注在连哥身上,又有景芳、玉林心性相投,那里肯回去?把头一扭,说:“你答应过的,让我养好身子,现在连元宵都没过,又来催了!”
朱兴回道:“村上这么大的社火都不来接你,这边不见怪,那边难免有非议:大灯会的,亲朋好友都来了,可连自家媳妇都不接回来,况且客人们多半为了与你见上一面才来的,你不回去与他们照个面,这做人的道理怎么说得过去?”
“妹夫说得在理,你如今是有家处的人啦,家里迎龙灯,你还要向龙王爷讨子媳,那有不回去之理。”景前对她与景连的事早有所闻,碍着母亲颜面没有发作,于是借题发挥:“你既已为人妇,就要守妇道,连自家迎灯都不回去,你怎么向公婆交待?无论如何,今天得回树丛沿去!”
“你要我守妇道,他用了调包计,守夫道了吗?你是我的兄长罢了,眼下高堂还在,女儿的事还轮不到你作主,我今天偏不走,难道你用棍棒打出门不成?”景花气得大哭,母亲马上从内房赶出来:“你们都吃了枪药啦,景花不肯回去,事出有因哩,你做大哥的又不是不知道,有话可慢慢说么!”景聚开口了:“兄长所说的还是有道理的,那边迎灯理该回去,这样好啦,正月十五是阴阳街大灯夜,还不如正月十四一早叫景芳或玉林陪妹妹回家,观了灯,正月十五再回娘家观灯。正月里大家高兴,多跑点路又算得了什么?”朱兴见说,向大家作个环揖:“甚好,因家父又是灯会会主,但毕竟老了,精力不如前些年充沛,为儿的也要从旁策划,俗事繁忙,告辞了!”
朱兴朱旺走后,景前送到门外,景花即随玉林到了西院歇息。
姑嫂回进屋,景连早已房里等候,玉林为了让他们幽会,借口避出,可景花像失了魂似的,竟木然不动,那清澈的双眸落下两颗泪珠。景连刚提袖替她去揩,却被她挡开了,他不解地问:“今天你是怎么啦?”“没有什么!”她口虽然这么说,心里翻腾开,如今我是有夫之妇,有一副无形枷锁套在脖子上,再没有行动的自由,旁人的冷眼,兄长的责备还不够明白吗?母亲也再三叮咛:“你要是同弃儿弄出事来,姜立名声一倒,累及兄弟成家立业,到时连娘家的门都不让进……”
两人相对流泪,心里苦楚又能向谁倾诉?半晌景花才说:“连哥,你我都待不下去,我们远走高飞罢,那怕卖唱讨乞,都强如这种日子!”
“你耐心等着,我们总有远走高飞的那一天,天下这么大,那里不能安身,何苦划地为牢,苦捱日月!”
……
正月十二是定工节,阴阳街闳济、姜庚、姜杰、姜乾、俊奎、姜顺、维虎、维彪等大户人家拥有村上大部分山场水域,又利用战乱或水旱灾害攫取了大批良田。他们除了转租佃户处,还要雇工耕种,那些没本钱租种田地的贫困户都以打工维持生计;因此社会上出现了诸如零工、长年、半长年、三轮工,田头等五花八门的出工形式。姜家除了散粉铺雇了余讨饭、余新等十几位长年外,只是春耕播种;夏收冬播雇些稻客或临时工。如今田地增多,产业扩大,那麻车也想收回自己开,因此已经物色了胡奶、贵青、风仪、封曾、兔唇、李坤烈、王坎、狗狗以取代华国云等人空缺,扩大生产的需求。
景前吩咐家里备席酒,自去请诸位长年伙计来吃定工酒。
余讨饭家就住在晒谷场边缘的草铺里,大门敞着,就在门口喊了两声,只听婆娘从黑洞洞铺房里应出声来:“是景前大哥么?我家死鬼被姜庚请去喝定工酒了!”
“别听懒货胡说,我在后院浇菜哩!”他从屋后转出来,卸下粪桶,两手一摊说:“东家,难对会哩。我见你迟迟不来约工,就答应了姜庚老爷了。前些年打仗,男人们不是被曾爷募丁当炮灰就跑到长毛堆里去造反,十几年的拉锯战,瘟疫爆发都死光了,连壮得老虎都能打倒的绍宾都客死祁门。由于劳力奇缺,年米也增了。前些年数,用六担米就能请到一位不错长年,现在涨到八担。庚爷去年请了二十三位长工用不了一百八十担白米,今年用二百担还雇不到十八个,还得摊上十来个嘴边没毛的鬼曹。那个长年头,年米高到十六担,还说不肯来。意思叫我去顶职。我说我从来没做过田头,怕管不好四百石田,再说铺里对我不薄,我只好在家里干等着,可你迟迟不来相约,而庚老爷只管来催,直到今天才答应了他。”
景前蹲在门前条石上吸烟,心中甚至为懊丧。一条瘦狗从狗洞里蹿了出来,把一群母鸡吓得扑翅四处逃窜,原来他家大女儿回来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都穿着满是布丁的破棉袄。一条裂开裤管的粗布裤竟露出白晰秀腿,她进去好一会,那婆娘才从被窝里爬来,忙着张罗着烧茶招待东家。景前打量那中年婆娘穿的灰不溜秋裤子也开了裂,原来从女儿身上刚换回来,现在母女共用一条裤的女儿不得不悠在被窝里了,一般长年伙计家境贫困可想而知,不一会,他女人捧茶出来说:“正月头,本来请到家里去坐,可我跟了他,住鸡窝里,小得连转屁股都没空档,只得委屈大哥在门外喝茶了。”
“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自从那年被长毛烧了屋,我们至今还住堂屋哩!”景前慌忙站起来接住,瞧那女人虽然蓬头垢脸,却还端正清秀,要是生活在富裕人家,换上绫罗绸缎,一定比那些油光水亮的同年妇女还耐看。他就手喝了一口茶,放在刚端出来的跛脚几上,随手掏出一个纸包:“正月头的上门来,连点心都没带,这点小钱权当迟交押岁钱,给小孩买串鞭炮玩吧!”
回到堂屋,见该聘请的长年伙计都来了,那景山听说姜庚持势挖自家墙脚,冒火三丈:“这个庚滑头,仗着有钱有势,竟然爬到我们头上撒尿!余讨饭是作坊顶梁柱,缺了他散粉铺怎么开张?”
“别急,现在就完璧归赵!”随着说话的声音,姜庚陪着余讨饭进了堂屋。他穿着长袍马褂,门外还停了一顶软轿,肥头大脑,款款地在景前让开的首席坐下,并从随侍手中接过紫铜的水烟壶:“这次上门来特地向婶娘拜年的,带便有件小事同景前贤弟相商,家有些薄田,本来么租给佃户的,可天不作美,前年涝灾,去年大旱,许多佃户交不起租,退回来不少,钱粮又难得减,只得硬着头皮自个种了。现在二十多名长年已物色好,伙计好找,田头难觅。原请余讨饭出山的,可他在你家已经耕耘了十几年,如果我要去,这不是挖这边的心头肉么?再说樟勇伯父在世时曾为我家做过酒会,赞助过不少钱财,我家才有今日。我怎么会好了伤疤忘了痛,做出不仁不义之事?这不,现在把他给你送回来了?”
“说那里话,铁打营盘流水的兵,长年伙计本来随行就市的,谁出得高价给谁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谈得上挖‘肉’?”景前说着给他斟了满满一大碗酒,“贤兄,你话严重了,余讨饭虽说我们需要他,你找个田头也不容易,还是让给你咧!”
“慢着,如果余讨饭你们继续聘用,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呢!”“客气了,‘请’不敢当,庚兄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愚弟照办就是!”景前笑道。姜庚呷了一口酒,用手绢擦了黄亮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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