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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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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
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
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
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
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
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
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
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
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到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
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
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
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
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
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
高处,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
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
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
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晬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
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
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
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
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
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
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
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
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
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那
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
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
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
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
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
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
其缘故。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
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
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
清爽,却满身麻木,动掸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
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
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
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
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
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
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
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
令饥饿足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
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
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
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
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
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
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
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象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
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
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小则
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
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
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
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
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
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
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
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
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
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
享年八十四岁。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将不去,作
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薄,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
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
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
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
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
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
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
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
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
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
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
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
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
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
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
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
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
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
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
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
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
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
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
“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
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
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计,
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
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
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
“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
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
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
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
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
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
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
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
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
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
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
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
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
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
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
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
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著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
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
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
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
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
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
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
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
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
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
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
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
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
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
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
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
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
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
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
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
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
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
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
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
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
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
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
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
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
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热
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
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
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
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
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
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
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
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
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
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
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
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
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
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
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
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
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
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
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
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
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
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
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
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
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
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
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
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正是:一幅画
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不题梅氏母子
回家。
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
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
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
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
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
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鬟送
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
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
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周岁,急
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心授继。
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
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
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月,日,花押。”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
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滕大
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
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罟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
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
“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
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
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日他
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
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
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
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
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
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
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
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嘱
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党之亲,自从
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
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
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今日将银买
三党,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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