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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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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氏宗衰刘氏穷,一朝龙战定关中。纷纷肉眼看成败,谁向尘埃识骏雄?
话说钱王,名镠,表字具美,小名婆留,乃杭州府临安县人氏。其母怀孕之
时,家中时常火发;及至救之,又复不见。举家怪异。忽一日,黄昏时候,钱公
自外而来,遥见一条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头垂及地,约长丈余,两目
熠熠有光。钱公大惊!正欲声张,忽然不见。只见前后火光亘天,钱公以为失火,
急呼邻里求救。众人也有已睡的,未睡的,听说钱家火起,都爬起来。收拾挠钩、
水桶来救火时,那里有什么火?但闻房中呱呱之声,钱妈妈已产下一个孩儿。钱
公因自己错呼救火,蒿恼了邻里,十分惭愧,正不过意;又见了这条大蜥蜴,都
是怪事。想所产孩儿,必然是妖物,留之无益,不如溺死,以绝后患。也是这小
孩儿命不该绝。东邻有个王婆,平生念佛好善,与钱妈妈往来最厚;这一晚,因
钱公呼唤救火,也跑来看。闻说钱妈妈生产,进房帮助;见养下孩儿,欢天喜地,
抱去盆中洗浴。被钱公劈手夺过孩儿,按在浴盆里面,要将溺死。慌得王婆叫起
屈来,倒身护住,定不容他下手。连声道:“罪过,罪过!这孩子一难一度,投
得个男身。作何罪业,要将他溺死?自古道:虎狼也有父子之情。你老人家是何
意故?”钱妈妈也在床褥上嚷将起来。钱公道:“这孩子临产时,家中有许多怪
异,只恐不是好物,留之为害。”王婆道:“一点点血块,那里便定得好歹。况
且贵人生产,多有奇异之兆。反为祥瑞,也未可知。你老人家若不肯留这孩子时,
待老身领去,过继与没孩儿的人家养育,也是一条性命。与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
业。”钱公被王婆苦劝不过,只得留了。取个小名,就唤做婆留。有诗为证:
五月佳儿说孟尝,又因光怪误钱王。试看斗文并后稷,君相从来岂夭亡!
古时,姜嫄感巨人迹而生子,惧而弃之于野。百鸟皆舒翼覆之,三日不死。
重复收养,因名曰弃。比及长大,天生圣德,能播种五谷。帝尧任为后稷之官,
使主稼穑,是为周朝始祖。到武王之世,开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又春秋时,楚国
大夫斗伯比与云阝子之女偷情,生下一儿。其母云阝夫人以为不雅,私弃于梦泽
之中。云阝子出猎,到于梦泽,见一虎跪下,将乳喂一小儿,心中怪异。那虎乳
罢孩儿,自去了。云阝子教人抱此儿回来,对夫人夸奖此儿:“必是异人。”夫
人认得己女所生,遂将实情说了。云阝子就将女配与斗伯比为妻,教他抚养此儿。
楚国土语唤“乳”做“谷”,唤“虎”做“於菟”。因有虎乳之异,取名曰谷於
菟。后来长大为楚国令尹,则今传说的楚令尹子文就是。所以说:贵人无死法。
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禄。今日说钱公满意要溺死孩儿,又被王婆留住,岂非
天命?
话休絮烦。再说钱婆留长成五六岁,便头角渐异,相貌雄伟,膂力非常。与
里中众小儿游戏厮打,随你十多岁的孩儿,也弄他不过,只索让他为尊。这临安
里中有座山,名石镜山。山有圆石,其光如镜,照见人形。钱婆留每日同众小儿
在山边游戏,石镜中照见钱婆留头带冕旒,身穿蟒衣玉带,众小儿都吃一惊,齐
说:“神道出现。”偏是婆留全不骇惧,对小儿说道:“这镜中神道,就是我!
你们见我,都该下拜。”众小儿罗拜于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为常。一日回去,
向父亲钱公说知其事。钱公不信,同他到石镜边照验,果然如此。钱公吃了一惊,
对镜暗暗祷告道:“我儿婆留果有富贵之日,昌大钱宗,愿神灵隐蔽镜中之形,
莫被人见,恐惹大祸。”祷告方毕,教婆留再照时,只见小孩儿的模样,并无王
者衣冠。钱公故意骂道:“孩子家眼花说谎,下次不可如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镜边游戏,众小儿不见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
计。那石镜旁边,有一株大树,其大百围,枝叶扶疏,可荫数亩。树下有大石一
块,有七八尺之高。婆留道:“这大树权做个宝殿,这大石权做个龙案。那个先
爬上龙案坐下的,便是登宝殿了,众人都要拜贺他。”众小儿齐声道:“好!”
一齐来爬时,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身材矫捷,
又且有智。他想着:“大树本子上,有几个靼,好借脚力。”相在肚里了,
跳上树根,一步步攀缘而上。约莫离地丈许,看得这块大石亲切,放手望下只一
跳,端端正正坐于石上。众小儿发一声喊,都拜倒在地。婆留道:“今日你们服
也不服?”众小儿都应道:“服了。”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听我号令。”
当下折些树枝,假做旗幡;双双成对,摆个队伍,不许混乱。自此为始,每早排
衙行礼;或剪纸为青红旗,分作两军交战,婆留坐石上指挥。一进一退,都有法
度;如违了,他便打。众小儿打他不过,只得依他,无不惧怕。正是:天挺英豪
志量开,休教轻觑小儿孩。未施济世安民手,先见惊天动地才。
再说婆留到十七八岁时,顶冠束发,长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长力大,腰阔膀
开,十八般武艺,不学自高。虽曾进学堂读书,粗晓文义便抛开了,不肯专心;
又不肯做农商经纪。在里中不干好事,惯一偷鸡打狗,吃酒赌钱。家中也有些小
家私,都被他赌博,消费得七八了。爹娘若说他不是,他就彆着气,三两日
出去不归。因是管辖他不下,只得由他。此时,里中都唤他做钱大郎,不敢叫他
小名了。一日,婆留因没钱使用,忽然想起:“顾三郎一伙,尝来打合我去贩卖
私盐。我今日身闲无事,何不去寻他?”行到释迦院前,打从戚汉老门首经过。
那戚汉老是钱塘县第一个开赌场的,家中养下几个娼妓,招引赌客。婆留闲时,
也常在他家赌钱、住宿。这一日,忽见戚汉老左手上横着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
只大公鸡、一个猪头回来。看了婆留便道:“大郎,连日少会。”婆留问道:
“有甚好赌客在家?”汉老道:“不瞒大郎说,本县录事老爷有两位郎君,好的
是赌博,也肯使花酒钱。有多嘴的,对他说了,引到我家坐地,要寻人赌双陆。
人听说是见在官府的儿,没人敢来上桩。大郎有采时,进去赌对一局。他们都是
见采,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两日正没生意,且去淘摸
几贯钱钞使用。”便向戚汉老道:“别人弱他官府,我却不弱他。便对一局,打
甚紧?只怕采头短少,须吃他财主笑话。少停赌对时,我只说有在你处,你与我
招架一声,得采时平分便了,若还输去,我自赔你。”汉老素知婆留平日赌性最
直,便应道:“使得。”
当下汉老同婆留进门,与二锺相见。这二锺一个叫做锺明,一个叫做锺亮,
他父亲是锺起,见为本县录事之职。汉老开口道:“此间钱大郎,年纪虽少,最
好拳棒,兼善博戏。闻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里,特来进见。”原来二锺也喜拳棒,
正投其机;又见婆留一表人材,不胜欢喜。当下叙礼毕,闲讲了几路拳法。锺明
就讨双陆盘摆下,身边取出十两重一锭大银,放在卓上,说道:“今日与钱兄初
次相识,且只赌这锭银子。”婆留假意向袖中一摸,说道:“在下偶然出来拜一
个朋友,遇戚老说公子在此,特来相会,不曾带得什么采来。”回头看着汉老道:
“左右有在你处,你替我答应则个。”汉老一时应承了,只得也取出十两银子,
做一堆儿放着。便道:“小人今日不方便,在此只有这十两银子,做两局赌么?”
自古道:稍粗胆壮。婆留自己没一分钱钞,却教汉老应出银子,胆已自不壮了。
着了急,一连两局都输。锺明收起银子,便道:“得罪,得罪。”教小厮另取一
两银子,送与汉老,作为头钱。汉老虽然还有银子在家,只怕钱大郎又输去了,
只得认着晦气,收了一两银子。将双陆盘掇过一边,摆出酒肴留款。婆留那里有
心饮酒,便道:“公子宽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来决赌。何如?”锺明道:
“最好。”锺亮道:“既钱兄有兴,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乐。今日知己相逢,
且共饮酒。”婆留只得坐了。两个妓女唱曲侑酒。正是:赌场逢妓女,银子当砖
块。牡丹花下死,还却风流债。
当日正在欢饮之际,忽闻叩门声。开看时,却是录事衙中当直的,说道:
“老爷请公子议事。教小的们那处不寻到,却在这里!”锺明、锺亮便起身道:
“老父呼唤,不得不去。钱兄,明日须早来顽耍。”嘱罢,向汉老说声“相扰”,
同当直的一齐去了。婆留也要出门,被汉老双手拉住道:“我应的十两银子,几
时还我?”婆留一手劈开便走,口里答道:“来日送还。”出得门来,自言自语
的道:“今日手里无钱,却赌得不爽利。还去寻顾三郎,借几贯钞,明日来翻本。”
带着三分酒兴,径往南门街上而来。向一个僻静巷口撒溺,背后一人将他脑后一
拍,叫道:“大郎,甚风吹到此?”婆留回头看时,正是贩卖私盐的头儿顾三郎。
婆留道:“三郎,今日相访,有句话说。”顾三郎道:“甚话?”婆留道:“不
瞒你说,两日赌得没兴,与你告借百十贯钱去翻本。”顾三郎道:“百十贯钱却
易,只今夜随我去,便有。”婆留道:“那里去?”顾三郎道:“莫问,莫问,
同到城外便知。”
两个步出城门,恰好日落西山,天色渐暝。约行二里之程,到个水港口,黑
影里见缆个小船,离岸数尺。船上芦席满满冒住,密不通风,并无一人。顾三郎
捻起泥块,向芦席上一撒,撒得声响。忽然芦席开处,船舱里钻出两个人来,咳
嗽一声。顾三郎也咳嗽相应。那边两个人,即便撑船拢来。顾三郎同婆留下了船
舱,船舱还藏得四个人。这里两个人下舱,便问道:“三郎,你与谁人同来?”
顾三郎道:“请得主将在此,休得多言,快些开船去。”说罢,众人拿橹动篙,
把这船儿弄得梭子般去了。婆留道:“你们今夜又走什么道路?”顾三郎道:
“不瞒你说,两日不曾做得生意,手头艰难。闻知有个王节使的家小船,今夜泊
在天目山下,明早要进香。此人巨富,船中必然广有金帛,弟兄们欲待借他些使
用。只是他手下有两个苍头,叫做张龙、赵虎,大有本事,没人对付得他。正思
想大郎了得,天幸适才相遇,此乃天使其便,大胆相邀至此。”婆留道:“做官
的贪赃枉法得来的钱钞,此乃不义之财,取之无碍!”
正说话间,听得船头前荡桨响,又有一个小撶船来到。船上共有五条好汉
在上,两船上一般咳嗽相应。婆留已知是同伙,更不问他。只见两船帮近,顾三
郎悄悄问道:“那话儿歇在那里?”撶船上人应道:“只在前面一里之地,我
们已是着眼了。”当下,众人将船摇入芦苇中歇下,敲石取火。众好汉都来与婆
留相见,船中已备得有酒肉,各人大碗酒、大块肉吃了一顿。分拨了器械,两只
船,十三筹好汉,一齐上前进发。遥见大船上灯光未灭,众人摇船拢去,发声喊,
都跳上船头。婆留手执铁棱棒打头,正遇着张龙,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赵虎
望后艄便跑。满船人都唬得魂飞魄散,那个再敢挺敌?一个个跪倒船舱,连声饶
命。婆留道:“众兄弟听我分付:只许收拾金帛,休杀害他性命。”众人依言,
将舟中辎重,恣意搬取。唿哨一声,众人仍分作两队,下了小船,飞也是摇去了。
原来王节使另是一个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次日,王节使方到,已知家小
船被盗。细开失单,往杭州府告状。杭州刺史董昌准了,行文各县:访拿真赃真
盗。文书行到临安县来,知县差县尉协同缉捕使臣,限时限日的擒拿,不在话下。
再说顾三郎一伙,重泊船于芦苇丛中,将所得利物,众人十三分均分。因婆
留出力,议定多分一分与他。婆留共得了三大锭元宝,百来两碎银,及金银酒器、
首饰又十余件。此时天色渐明,城门已开。婆留怀了许多东西,跳上船头,对顾
三郎道:“多谢作成,下次再当效力。”说罢,进城径到戚汉老家。汉老兀自床
上翻身,被婆留叫唤起来,双手将两眼揩抹,问道:“大郎何事来得恁早?”婆
留道:“锺家兄弟如何还不来?我寻他翻本则个。”便将元宝、碎银及酒器、首
饰,一顿交付与戚汉老。说道:“恐怕又烦累你应采,这些东西都留你处,慢慢
的支销。昨日借你的十两头,你就在里头除了罢。今日二钟来,你替我将几两碎
银做个东道,就算我请他一席。”戚汉老见了许多财物,心中欢喜,连声应道:
“这小事,但凭大郎分付。”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锺未来,我要寻个静
处,打个盹。”戚汉老引他到一个小小阁儿中,白木床上,叫道:“大郎任意安
乐,小人去梳洗则个。”
却说锺明、锺亮在衙中早饭过了,袖了几锭银子,再到戚汉老家来。汉老正
在门首买东买西,见了二锺,便道:“钱大郎今日做东道相请。在此专候久了,
在小阁中打盹。二位先请进去,小人就来陪奉。”锺明、锺亮两个私下称赞道:
“难得这般有信义之人。”走进堂中。只听得打齁之声,如霹雳一般的响。二钟
吃一惊!寻到小阁中,猛见个丈余长一条大蜥蜴,据于床上,头生两角,五色云
雾罩定。钟明、钟亮一齐叫道:“作怪!”只这声“作怪”,便把云雾冲散,不
见了蜥蜴。定睛看时,乃是钱大郎直挺挺的睡着。弟兄两个心下想道:“常闻说
异人多有变相,明明是个蜥蜴,如何却是钱大郎?此人后来必然有些好外。我们
趁此未遇之先,与他结交,有何不美?”两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来,二人更不
言其故,只说:“我弟兄相慕信义,情愿结桃园之义,不知大郎允否?”婆留也
爱二钟为人爽慨,当下就在小阁内,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这日
也不赌钱,大家畅饮而别。临别时,钟明把昨日赌赢的十两银子,送还婆留。婆
留那里肯收,便道:“戚汉老处,小弟自己还过了。这银,大哥权且留下。且待
小弟手中乏时,相借未迟。”钟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为始,三个人时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饮博场中,出了个大名,号
为“钱塘三虎”。这句话,吹在钟起耳朵里,好生不乐。将两个儿子禁约在衙中,
不许他出外游荡。婆留连日不见二钟,在录事衙前探听,已知了这个消息,害了
一怕,好几日不敢去寻二钟相会。正是:取友必须端,休将戏谑看。家严儿学好,
子孝父心宽。
再说钱婆留与二钟疏了,少不得又与顾三郎这伙亲密,时常同去贩盐为盗。
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几十遭。原来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胆小,第二次胆
大,第三第四次浑身都是胆了。他不犯本钱,大锭银、大贯钞的使用。侥倖其
事不发,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发再处,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
非莫为。只因顾三郎伙内陈小乙,将一对赤金莲花杯在银匠家倒唤银子,被银匠
认出是李十九员外库中之物,对做公的说了。做公的报知县尉,访着了这一伙姓
名,尚未挨拿。
忽一日,县尉请钟录事父子在衙中饮酒。因钟明写得一手好字,县尉邀至书
房,求他写一幅单条。钟明写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县尉展看称美。钟明偶
然一眼,觑见大端石砚下,露出些纸脚。推开看时,写得有多人姓名。钟明有心,
捉个冷眼,取来藏于袖中。背地偷看,却是所访盐盗的单儿。内中有钱婆留名字,
钟明吃了一惊!上席后,不多几杯酒,便推腹痛先回。县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
谁知却是钟明的诡计。
当下钟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汉老家,教他转寻婆留说话。恰好婆留正在
他场中铸牌赌色。钟明见了,也无暇作揖,一只臂膊牵出门外。到个僻静处,说
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见,偷得访单在此。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来缉捕,
我须救你不得。一面我自着人替你在县尉处上下使钱,若三个月内不发作时,方
可出头。兄弟千万珍重。”婆留道:“单上许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营
为时,须一例与他解宽。若放一人到官,众人都是不干净的。”钟明道:“我自
有道理。”说罢,钟明自去了。这一个信息,急得婆留脚也不停,径跑到南门寻
见顾三郎,说知其事。也教他一伙作速移开,休得招风揽火。顾三郎道:“我们
只下了盐船,各镇、市四散撑开,没人知觉,只你守着爹娘,没处去得,怎么好?”
婆留道:“我自不妨事,珍重,珍重。”说罢,别去。从此婆留装病在家,准准
住了三个月。早晚只演习枪棒,并不敢出门。连自己爹娘也道是个异事,却不知
其中缘故。有诗为证:
钟明欲救婆留难,又见婆留转报人。同乐同忧真义气,英雄必不负交亲。
却说县尉次日正要勾摄公事,寻砚底下这幅访单,已不见了,一时乱将起来。
将书房中小厮吊打,再不肯招承。一连乱了三日,没些影响,县尉没做道理处。
此时钟明、钟亮拚却私财,上下使用,缉捕、使臣都得了贿赂,又将白银二百两,
央使臣转送县尉,教他阁起这宗公事。幸得县尉性贪,又听得使臣说道,录事衙
里替他打点。只疑道:“那边先到了录事之手,我也落得放松,做个人情。”收
受了银子,假意立限与使臣缉访。过了一月两月,把这事都放慢了。正是官无三
日紧,又道是有钱使得鬼推磨。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再表江西洪州,有个术士。此人善识天文,精通相术。白虹贯日,
便知易水奸谋;宝气腾空,预辨丰城神物。决班超封侯之贵,刻邓通饿死之期。
殃祥有准半神仙,占候无差高术士。这术士唤做廖生,预知唐季将乱,隐于松门
山中。忽一日夜坐,望见斗、牛之墟,隐隐有龙文五采,知是王气。算来该是钱
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来游钱塘。再占云气,却又在临安地面。乃装做相士,
隐于临安市上。每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都是等闲之辈,并无异人在外。忽然想
起:“录事钟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见他?”即忙到录事衙中通名。钟起知是故
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钟起叩其来意,廖生屏去从人,
私向钟起耳边说道:“不肖夜来望气,知有异人在于贵县。求之市中数日,杳不
可得。看足下尊相,虽然贵显,未足以当此也。”钟起乃召明、亮二子,求他一
看。廖生道:“骨法皆贵,然不过人臣之位。所谓异人,上应着斗、牛间王气,
惟天子足以当之,最下亦得五霸、诸侯,方应其兆耳。”钟起乃留廖生在衙中过
宿。
次日,钟起只说县中有疑难事,欲共商议。备下酒席在吴山寺中,悉召本县
有名目的豪杰来会,令廖生背地里一个个看过。其中贵贱不一,皆不足以当大贵
之兆。当日席散,钟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来日,更搜寻乡村豪杰,教他饱看。
此时天色将晚,二人并马而回。
却说钱婆留在家,已守过三个月无事,喜欢无限。想起二钟救命之恩,大着
胆,来到县前。闻得钟起在吴山寺宴会,悄地到他衙中,要寻二钟兄弟拜谢。钟
明、钟亮知是婆留相访,乘着父亲不在,慌忙出来相迎聚话。忽听得马铃声响,
钟起回来了。婆留望见了钟起,唬得心头乱跳,低着头,望外只顾跑。钟起问:
“是甚人?”喝教拿下。廖生急忙向钟起说道:“奇哉,怪哉!所言异人,乃应
在此人身上,不可慢之。”钟起素信廖生之术,便改口教人:“好好请来相见。”
婆留只得转来。钟起问其姓名,婆留好像泥塑木雕的,那里敢说!钟起焦燥,乃
唤两个儿子问:“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处?缘何你与他相识?”钟明料瞒不过,
只得说道:“此人姓钱,小名婆留,乃临安里人。”钟起大笑一声,扯着廖生背
地说道:“先生错矣!此乃里中无赖子,目下幸逃法网,安望富贵乎?”廖生道:
“我已决定不差。足下父子之贵,皆因此人而得。”乃向婆留说道:“你骨法非
常,必当大贵,光前耀后!愿好生自爱。”又向钟起说道:“我所以访求异人者,
非贪图日后挈带富贵,正欲验我术法神耳。从此更十年,吾言必验,足下识之。
只今日相别,后会未可知也。”说罢,飘然而去。钟起才信道婆留是个异人,钟
明、钟亮又将戚汉老家所见蜥蜴生角之事,对父亲述之,愈加骇然。当晚,钟起
便教儿子留款婆留。劝他:“勤学枪棒,不可务外为非,致损声名。家中乏钱使
用,我当相助。”由此钟明、钟亮仍旧与婆留往来不绝,比前更加亲密。有诗为
证:
堪嗟豪杰混风尘,谁向贫穷识异人?只为廖生能具眼,顿令录事款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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