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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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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门犬马,今日死于非命。诗云:“不作无求蚓,甘为逐臭蝇。试看风树倒,谁
复有荣藤?”
再说贾似道罢相,朝中议论纷纷,谓其罪不止此。台臣复交章劾奏,请加斧
钺之诛。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谪为高州团练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
其田产园宅,尽数籍没,以充军饷。谪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
醮,乃自撰青词祈佑,略云:“老臣无罪,何众议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
已迫!适当悬弧之旦,预陈易箦之词:窃念臣似道际遇三朝,始终一节;为国任
怨,遭世多艰。属丑虏之不恭,驱孱兵而往御。士不用命,功竟无成。众口皆诋
其非,百喙难明此谤。四十年劳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离,犹恐置霍
光于赤族。仰惭覆载,俯愧劬劳。伏望皇天后土之览临,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宫
霁怒,收瘴骨于江边;九庙阐灵,扫妖氛于境外。”
故宋时立法:凡大臣安置远州,定有个监押官,名为护送,实则看守,如押
送犯人相似。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议斟酌个监押官,须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
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只因循州路远,人人怕去。独有一位官员,慨然
请行。那官员是谁?姓郑,名虎臣,官为会稽尉,任满到京。此人乃是太学生郑
隆之子。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衔恨在心,无门可报,所以今日愿去。朝中
知其情,遂用为监押官。似道虽然不知虎臣是郑隆之子,却记得幼年之梦,和那
富春子的说话;今日正遇了姓郑的人,如何不慌!临行时,备下盛筵,款待虎臣。
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称他是天使,自称为罪人,将上等宝玩,约值数万金献上,
为进见之礼;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的哀诉,述其幼时所梦,“愿天使大发菩
萨之心,保全蝼蚁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报。”说罢,屈膝跪下。郑虎臣微微
冷笑,答应道:“团练且起。这宝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
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银财宝,尚十余车;婢妾童仆,约近百人。虎
臣初时,并不阻当。行了数日,嫌他行李太重,担误行期,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
其金宝之类,一路遇着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约行半月,止剩下三个
车子,老年童仆数人,又被虎臣终日打骂,不敢亲近。似道所坐车子,插个竹竿,
扯帛为旗,上写着十五个大字,道是“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似
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一路受郑虎臣凌辱,不可尽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阳桥上,只见对面一个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
字,大呼:“平章,久违了!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似道只道是个相
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时,却是谁来?那客官姓叶,名李,字太白,钱唐人氏,
因为上书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似道事败,凡被其贬窜者,都赦回原籍。
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惭满面,下边
施礼,口称得罪。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作词一首相赠。词云:
“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
雷州户,厓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奸臣丁谓所谮,贬
为雷州司户。未几,丁谓奸谋败露,亦贬于睟州,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
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礼。丁谓惭愧,连夜偷行过去,不敢停留。今日叶李词中,
正用这个故事,以见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尽也。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
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郑虎臣喝道:“这不义之财,犬
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内骂声
不绝。似道流泪不止。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
道贪恋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父子三人。真个是身无鲜
衣,口无甘味,贱如奴隶,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
似道旧时门客,闻得似道到来,出城迎接。看见光景凄凉,好生伤感。又见郑虎
臣颜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赵分如设宴馆驿,管待郑虎臣,意欲请似道
同坐。虎臣不许,似道也谦让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赵分如过童不
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制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
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教他速
死,免受蒿恼,却不干净?”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
他好死却不肯死。”赵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来送,便催趱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似道看
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
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
被虎臣拘囚于别室。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
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
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将
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说道;
“你父亲中恶,快来看视。”儿子见老子身死,放声大哭。虎臣奋怒一捶一个,
都打死了。却叫手下人拖去一边,只说逃走了。虎臣投槌于地,叹道:“吾今日
上报父仇,下为万民除害,虽死不恨矣。”就用随身衣服,将草荐卷之,埋于木
绵庵之侧。埋得定当,方将病状关白太守赵分如。赵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脚,见他
凶狠,那敢盘问?只得依他开病状,申报各司去讫。直待虎臣动身去后,方才备
下棺木,掘起似道尸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坟,为文祭之。辞曰:“呜呼!履斋
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哀哉,尚飨!”那履斋是谁?姓吴,名
潜,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贾似道谋代其位,造下谣言,诬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
却教循州知州刘宗申,逼他服毒而死。今日似道贬循州,未及到彼,先死于木绵
庵,比吴潜之祸更惨!这四句祭文,隐隐说天理报应。赵分如虽然出于似道门下,
也见他良心不泯处。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既贬之后,家私田产,虽说入官,那葛岭大宅,谁人管
业?高台曲池,日就荒落,墙颓壁倒。游人来观者,无不感叹。多有人题诗于门
壁。今录得二首,诗云:“深院无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辉煌。底知事去身宜去?
岂料人亡国亦亡?理考发身端有自,郑人应梦果何祥?卧龙不肯留渠住,空使晴
光满画墙。”又诗云:“事到穷时计亦穷,此行难倚鄂州功。木绵庵里千年恨,
秋壑亭中一梦空。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叶落鸟呼风。客来不用多惆怅,试向吴
山望故宫。”
第二十三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
第二十三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
太平时节元宵夜,千里灯球映月轮。多少王孙并士女,绮罗丛里尽怀春。
话说东京汴梁,宋天子徽宗放灯买市,十分富盛。且说在京一个贵官公子,
姓张,名生,年方十八,生得十分聪俊,未娶妻室。因元宵到乾明寺看灯,忽于
殿上拾得一红绡帕子,帕角系一个香囊。细看帕上,有诗一首云:“囊里真香心
事封,鲛绡一幅泪流红。殷勤聊作江妃佩,赠与多情置袖中。”诗尾后又有细字
一行云:“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请待来年正月十五夜,于相蓝后门一
会,车前有鸳鸯灯是也。”张生吟讽数次,叹赏久之。乃和其诗曰:
浓麝因知玉手封,轻绡料比杏腮红。虽然未近来春约,已胜襄王魂梦中。
自此之后,张生以时挨日,以月挨年。倏忽间,乌飞电走,又换新正。将近
元宵,思赴去年之约,乃于十四日晚,候于相蓝后门。果见车一辆,灯挂双鸳鸯,
呵卫甚众。张生惊喜无措,无因问答,乃诵诗一首,或先或后,近车吟咏,云:
“何人遗下一红绡,暗遣吟怀意气饶。料想佳人初失去,几回纤手摸裙腰。”车
中女子闻生吟讽,默念:“昔日遗香囊之事谐矣!”遂启帘窥生。见生容貌皎洁,
仪度闲雅,愈觉动情。遂令侍女金花者,通达情款,生亦会意。须臾,香车远去,
已失所在。
次夜,生复伺于旧处。俄有青盖旧车,迤逦而来,更无人从,车前挂双鸳鸯
灯。生睹车中非昨夜相遇之女,乃一尼耳!车夫连称:“送师归院去。”生迟疑
间,见尼转手而招生,生潜随。至乾明寺,老尼迎门谓曰:“何归迟也?”尼入
院,生随入小轩,轩中已张灯列宴。尼乃卸去道装,忽见绿鬓堆云,红裳映月。
生女联坐,老尼侍傍。酒行之后,女曰:“愿见去年相约之媒。”生取香囊、红
绡,付女视之。女方笑曰:“京都往来人众,偏落君手,岂非天赐尔我姻缘耶?”
生曰:“当时得之,亦曾奉和。”因举其诗。女喜曰:“真我夫也。”于是与生
就枕,极尽欢娱。顷而鸡声四起,谓生曰:“妾乃霍员外家第八房之妾。员外老
病,经年不到妾房。妾每夜焚香祝天,愿遇一良人,成其夫妇。幸得见君子,足
慰平生。妾今用计脱身,不可复入,此身已属之君,情愿生死相随。不然,将置
妾于何地也?”生曰:“我非木石,岂忍分离?但寻思无计。若事发相连,不若
与你悬梁同死,双双做风流之鬼耳。”说罢,相抱悲泣。老尼从外来,曰:“你
等要成夫妇,但恨无心耳,何必做没下梢事?”生女双双跪拜求计。老尼曰:
“汝能远涉江湖,变更姓名于千里之外,可得尽终世之情也。”女与生俯首受计。
老尼遂取出黄白一包,付生曰:“此乃小娘子平日所寄,今送还官人,以为路资。”
生亦回家收拾细软,打做一包。是夜,拜别了老尼,双双出门,走到通津邸中借
宿。次早雇舟,自汴涉淮,直至苏州平江,创第而居。两情好合,谐老百年。正
是:意似鸳鸯飞比翼,情同鸾凤舞和鸣。
今日为甚说这段话?却有个波俏的女子,也因灯夜游玩,撞着个狂荡的小秀
才,惹出一场奇奇怪怪的事来。未知久后成得夫妇也不,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灯初放夜人初会,梅正开时月正圆。
且道那女子遇着甚人?那人是越州人氏,姓张,双名舜美,年方弱冠,是一
个轻俊标致的秀士,风流未遇的才人。偶因乡试来杭,不能中选,遂淹留邸舍中
半年有余。正逢着上元佳节,舜美不免关闭房门,游玩则个。况杭州是个热闹去
处。怎见得杭州好景?柳耆卿有首《望海潮》词,单道杭州好处。词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
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奢华。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弦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
娃。千骑拥高牙,乘时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到凤池赊。”
舜美观看之际,勃然兴发,遂口占《如梦令》一词以解怀,云:“明月娟娟
筛柳,春色溶溶如酒。今夕试华灯,约伴六桥行走。回首,回首,楼上玉人知否?”
且诵且行之次,遥见灯影中,一个丫鬟,肩上斜挑一盏彩鸾灯,后面一女子,
冉冉而来。那女子生得凤髻铺云,蛾眉扫月,生成媚态,出色娇姿。舜美一见了
那女子,沉醉顿醒,竦然整冠,汤瓶样摇摆过来。为甚的做如此模样?元来调光
的人,只在初见之时,就便使个手段。凡萍水相逢,有几般讨探之法。做子弟的,
听我把调光经表白几句:雅容卖俏,鲜服夸豪。远觑近观,只在双眸传递;捱肩
擦背,全凭健足跟随。我既有意,自当送情;他肯留心,必然答笑。点头须会,
咳嗽便知。紧处不可放迟,闲中偏宜着闹。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
冷面撇清,还察其中真假;回头揽事,定知就里应承。说不尽百计讨探,凑成来
十分机巧。假饶心似铁,弄得意如糖。
说那女子被舜美撩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腿也苏了,脚也麻
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那女子走得紧,舜美也跟得紧;走得慢,
也跟得慢;但不能交接一语。不觉又到众安桥,桥上做卖做买,东来西去的,挨
挤不过。过得众安桥,失却了女子所在,只得闷闷而回。开了房门,风儿又吹,
灯儿又暗,枕儿又寒,被儿又冷,怎生睡得,心里丢不下那个女子,思量:“再
得与他一会也好。”你看世间有这等的痴心汉子,实是好笑。正是:半窗花影模
糊月,一段春愁着摸人。
舜美甫能勾捱到天明,起来梳裹了。三餐已毕,只见街市上人,又早收拾看
灯。舜美身心按捺不下,急忙关闭房门,径往夜来相遇之处。立了一会,转了一
会,寻了一会,靠了一会,呆了一会,只是等不见那女子来,遂调《如梦令》一
词消遣,云:“燕赏良宵无寐,笑倚东风残醉。未审那人儿,今夕玩游何地?留
意,留意,几度欲归还滞。”吟毕,又等了多时。正尔要回,忽见小鬟挑着彩鸾
灯,同那女子从人丛中挨将出来。那女子瞥见舜美,笑容可掬,况舜美也约莫着
有五六分上手。那女子径往盐桥,进广福庙中拈香。礼拜已毕,转入后殿。舜美
随于后。那女子偶尔回头,不觉失笑一声;舜美呆着老脸,陪笑起来。他两个挨
挨擦擦,前前后后,不复顾忌。那女子回身摔袖中,遗下一个同心方胜儿。舜美
会意,俯而拾之,方就灯下拆开一看,乃是一幅花笺纸。不看万事全休!只因看
了,直教一个秀才害了一二年鬼病相思,险些送了一条性命。你道花笺上写的甚
么文字?原来也是个《如梦令》,词云:“邂逅相逢如故,引起春心追慕。高挂
彩鸾灯,正是儿家庭户。那步,那步,千万来宵垂顾。”词后复书云:“女之敝
居,十官子巷中,朝南第八家。明日父母兄嫂赶江干舅家灯会,十七日方归,止
妾与侍儿小英在家。敢邀仙郎惠然枉驾,少慰鄙怀。妾当焚香扫门,迎候翘望。
妾刘素香拜柬。”舜美看了多时,喜出望外!那女子已去了,舜美步归邸舍,一
夜无眠。
次早又是十五日。舜美捱至天晚,便至其外。不敢造次突入,乃成《如梦令》
一词,来往歌云:“漏滴铜壶声咽,风送金猊香烈。一见彩鸾灯,顿使狂心烦热。
应说,应说,昨夜相逢时节。”女子听得歌声,掀帘而出,果是灯前相见可意人
儿。遂迎迓到于房中,吹灭银灯,解衣就枕。他两个正是旷夫怨女相见,如狐虎
逢羊,苍蝇见血,那有工夫问名叙礼?且做一班半点儿事。
有《南乡子》一首,单题着交欢趣向。道是:
粉汗湿罗衫,为雨为云底事忙?两只脚儿肩上
阁,难当!颦蹙春山入醉乡。忒杀太颠狂,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
滴,初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两个讲欢已罢,舜美曰:“仆乃途路之人,荷承垂眄,以凡遇仙。自思白面
书生,愧无纤毫奉报。”素香抚舜美背曰:“我因爱子胸中锦绣,非图你囊里金
珠。”舜美称谢不已。素香忽然长叹,流泪而言曰:“今日已过,明日父母回家,
不能复相聚矣!如之奈何?”两个沉吟半晌,计上心来。素香曰:“你我莫若私
奔他所,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舜美大喜曰:“我有远族,
见在镇江五条街,开个招商客店,可往依焉。”素香应允。
是夜,素香收拾了一包金珠,也妆做一个男儿打扮,与舜美携手迤逦而行。
将及二鼓,方才行到北关门下。你道因何三四里路,走了许多时光?只为那女子
小小一双脚儿,只好在屟廊缓步,芳径轻移,擎抬绣阁之中,出没湘裙之下。脚
又穿着一双大靴,教他跋长途,登远道,心中又慌,怎地的拖得动?且又城中人
要出城,城外人要入城,两下不免撒手,前后随行。出得第二重门,被人一涌,
各不相顾。那女子径出城门,从半塘横去了。舜美虑他是妇人,身体柔弱,挨挤
不出去,还在城里也不见得,急回身寻问把门军士。军士说道:“适间有个少年
秀才,寻问同辈,回未半里多地。”舜美自思:“一条路往钱塘门,一条路往师
姑桥,一条路往褚家堂,三四条叉路,往那一条好?”踌躇半晌,只得依旧路赶
去。至十官子巷,那女子家中,门已闭了,悄无人声。急急回至北关门,门又闭
了。整整寻了一夜。
巴到天明,挨门而出。至新马头,见一伙人围得紧紧的,看一只绣鞋儿。舜
美认得是女子脱下之鞋,不敢开声。众人说:“不知何人家女孩儿,为何事来,
溺水而死,遗鞋在此。”舜美听罢,惊得浑身冷汗。复到城中探信,满城人喧嚷,
皆说十官子巷内刘家女儿,被人拐去,又说投水死了,随处做公的缉访。这舜美
自因受了一昼夜辛苦,不曾吃些饭食;况又痛伤那女子死于非命,回至店中,一
卧不起,寒热交作,病势沉重将危。正是:相思相见知何日,多病多愁损少年。
且不说舜美卧病在床。却说刘素香自北关门失散了舜美,从二更直走到五更,
方至新马头。自念:“舜美寻我不见,必然先往镇江一路去了。”遂暗暗地脱下
一只绣花鞋在地。为甚的?他惟恐家中有人追赶,故托此相示,以绝父母之念。
素香乘天未明,赁舟沿流而去。数日之间,虽水火之事,亦自谨慎,梢人亦不知
其为女人也。比至镇江,打发舟钱登岸,随路物色,访张舜美亲族。又忘其姓名、
居止,问来问去,看看日落山腰,又无宿处。偶至江亭,少憩之次。此时乃是正
月二十二日,况是月出较迟。是夜,夜色苍然,渔灯隐映,不能辨认咫尺。素香
自思:“为他抛离乡井,父母兄弟又无消息,不若从浣纱女游于江中。”哭了多
时,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不觉半夜光景,亭隙中射下月光来。遂移步凭栏,
四顾澄江,渺茫千里。正是:一江流水三更月,两岸青山六代都。
素香呜呜咽咽,自言自语,自悲自叹,不觉亭角暗中,走出一个尼师,向前
问曰:“人耶?鬼耶?何自苦如此?”素香听罢,答曰:“荷承垂问,敢不实告?
妾乃浙江人也,因随良人之任,前往新丰。却不思慢藏诲盗,梢子因瞰良人囊金、
贱妾容貌,辄起不仁之心。良人、婢仆皆被杀害,独留妾一身。梢子欲淫污妾,
妾誓死不从。次日梢子饮酒大醉,妾遂着先夫衣冠,脱身奔逃,偶然至此。”素
香难以私奔相告,假托此一段说话。尼师闻之。愀然曰:“老身在施主家,渡江
归迟,天遣到此亭中与娘子相遇,真是前缘。娘子肯从我否?”素香曰:“妾身
回视家乡,千山万水;得蒙提挈,乃再生之赐。”尼师曰:“出家人以慈悲方便
为本,此分内事,不必虑也。”素香拜谢。天明,随至大慈庵。屏去俗衣,束发
簪冠,独处一室。诸品经咒,目过辄能成诵。旦夕参礼神佛,拜告白衣大士,并
持大士经文哀求再会。尼师见其贞顺,自谓得人。不在话下。
再说舜美在那店中,延医调治,日渐平复,不肯回乡,只在邸舍中温习经史。
光阴荏苒,又逢着上元灯夕。舜美追思去年之事,仍往十官子巷中一看。可怜景
物依然,只是少个人在目前,闷闷归房,因诵秦少游学士所作《生查子》,词云: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在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舜美无情无绪,洒泪而归。惭愧物是人非,怅然绝望,立誓终身不娶,以答
素香之情。
在杭州倏忽三年,又逢大比,舜美得中首选解元。赴鹿鸣宴罢,驰书归报父
母,亲友贺者填门。数日后,将带琴、剑、书籍,上京会试。一路风行露宿。舟
次镇江江口,将欲渡江,忽狂风大作,移舟傍岸,少待风息。其风数日不止,只
得停泊在彼。
且说刘素香在大慈庵中,荏苒首尾三载。是夜,忽梦白衣大士报云:“尔夫
明日来也。”恍然惊觉,汗流如雨。自思:“平素未尝如此,真是奇怪!”不言
与师知道。
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心中好生不快,遂散步独行,沿江闲看。行至一松
竹林中,中有小庵,题曰“大慈之庵”,清雅可爱。趋身入内,庵主出迎,拉至
中堂供茶。也是天使其然,刘素香向窗楞中一看,吓得目睁口呆,宛如酒醒梦觉。
尼师忽入换茶,素香乃具道其由。尼师出问曰:“相公莫非越州张秀才乎?”舜
美骇然曰:“仆与吾师素昧平生,何缘垂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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