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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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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有赦罪之恩,则报仇削恨,终当复姓,以慰先人于泉下。乞老先生鉴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为负心也!”商尚书道:“我已有四子,非忧乏嗣。今此之举,为兄起见耳!异日归宗,情理允合,老夫与兄原非承嗣之举,有何不可!”柳春荫道:“既蒙大人收养,请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于膝下!”商尚书倒不推辞,因立在上面,受柳春荫恭恭敬敬拜了八拜。拜毕,便不敢对坐,就移坐侧边。商尚书因问道:“你今年几何?”柳春荫答道:“孩儿今年一十七岁。”商尚书道:“我有四子,论起年来,两为汝兄,两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来,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荟,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荫,你道如何?”柳春荫听了恰又取名春荫,与旧名相同,便满心欢喜道:“春荫最好!”自此,柳春荫改为商春荫了。商尚书道:“你既拜我为父,你可将寓中书籍移到船中,不消去了。”
“且请问大人,此来何事?”商尚书道:“我是奉召进京。”商春荫道:“大人既奉召进京,孩儿还是随大人北上,还是寄居于此?”商尚书道:“你随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难,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读书。
过得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时再接你进京未为迟也。”商春荫道:“大人识见深远,可谓善于保全孩儿,且回家读书,尤为百分美事。但念孩儿萍梗之身,为世所弃,蒙大人施恩于天高地厚之中,故得留于膝下,今大人又进京矣,孩儿回家,但恐两兄两弟久安贵介,视孩儿孤寒,未必相容,为之奈何?”
商尚书道:“我虽进京,有汝母在堂,他为人慈善,我再写信嘱咐,他自能为你作主。我四子纵使有些骄矜习气,有母亲在上,决不敢转薄于你。况他四人,我已请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写字与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虽是举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从,便从他也好,如不可从,便另请明师也可,不必拘定。”商春荫应喏罢,就起身回寓,与刘恩说知此事,刘恩也十分欢喜,遂忙将行李、书籍都收拾到船上来。商尚书就叫商春荫与他父子同榻而寝。到次日,商尚书又讨商春荫文章看,见他资性颖慧,才情颇敏,不胜欢喜。留他在湖上共住了四、五日,因进京的钦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恳恳切切写了两封书,一封与夫人,一封与曹先生,都是叫他好生看管商春荫之事。又吩咐一个老家人道:“你可拿了这两封书,送三相公回去,他虽是我认义之子,但才学甚高,今虽暂屈,后来功名不小。我就托你在家用心看管、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说话处,你可就禀知太太与曹相公,要他拘管。”老家人领命,遂同商春荫拜辞了商尚书,先回绍兴家里来。商尚书方才发牌进京,不提。
且说商春荫同老家人,不数日到了商府,老家人先将商尚书二信,送与商夫人与曹先生看了,商夫人就叫四个儿子接了商春荫,进到内厅相见。商春荫先拜见了母亲,随即与二兄、二弟同列对拜。拜毕,商夫人就留在内里吃饭,饭罢,就吩咐收拾一间书房与他宿歇,又取出许多华丽衣服叫他更换。商春荫只取了几件淡素布衣穿在身上,华丽衣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馆中拜见曹先生,曹先生见他气清骨秀,又因商尚书信中再三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个兄弟见父亲信中说他许多好处,又再三吩咐不许欺负他,他四兄弟心下暗暗不服,道:“他一个流来之子,得与我们认做兄弟,孰轻孰重,凭你论情论理,也该奉承我们三分,怎倒先戒我们欺负他?终不成倒让他来欺负我们!再看他在我们面上何如,倘有不逊之处,便须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暗各怀妒忌之心不提。
且说商春荫自到商府之后,以为栖身有地,可以安心读书,又见有人服侍,刘恩无甚用处,因思量故园不知怎生光景,遂打发刘恩回贵州,去打探家中消息。心安身闲,百虑俱无,得以专力尽心读书。曹先生初意料他,以为必定要拜他为师。不期过了许多时,商春荫只是自读,并不提起。曹先生心下想道:“他年幼,尚不知,只道书就是这等读,不知讲解、做文尚有许多难处。商老先生又不在家,无人指教,我又不便自说,却如何处?”因再四寻思,忽想道:“有算计来,我到明日定一文会之期,叫他来学做,他若做不来,便不妨叫他拜我为师了!”到了次日,因对商春茂兄弟四人说道:
“读书不可怠惰,做文要订一日期,不可乱做。如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较优劣。”商春茂道:“老师严命,敢不敬从!”到了初二日,就大家都到书馆大厅上来做文章。原来商府这书馆甚大,商尚书曾请了三个饱学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门子侄愿读书的,都任他来读。这曹先生却是另请了来教他四个亲子的。这日,曹先生到了厅上,因说道:
“今日既是大会之期,凡在馆者虽非我教,亦该传与他知,有愿做文者,不妨来同做。”商春茂忙叫书童会传,就有十数个愿来同做。曹先生又说道:“你三弟新来,亦当通他知道。”商春茂又叫馆童去说,商春荫便也走来。大家分位而坐,坐定,曹先生出了两个题目,众子侄各各拈毫构思。原来商府这些子弟,虽出众之才少,然都靠着尚书门第,倒有大半是进过学的,也都完得两篇来。曹先生满肚皮只认商春荫未必会做,时时偷眼看他。谁知他接了题目到手,略沉想一想,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第一个交卷的便是他。曹先生展开一看,真是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大有会于圣贤之旨。心下暗惊道:
“原来此子是个异才,怪道商老先生这等殷勤相托,我必须要收他做个门生方妙。”又候了多时,众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
曹先生一一评阅,便都觉庸庸腐腐,俱看不上眼,只得勉强各批评些勉励之语。独唤商春荫到面前说道:“你资性尽高、才情尽妙,但学力有不到处,尚欠指点,你须细细讲究一番,异日自成大器,万万不可任自家言性,而不虚心求益,便可惜自弃了。”商春荫只应得一声“是”,半字也不说甚么,竟走了直来。曹先生又与众子弟论论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只说商春荫定来拜他为师。等了一日,却不见动静。因又对商春茂说道:“你三兄弟到是个读书的资质,只可惜无人指点,可与他说,叫他也拜在我门下,我便好尽心与他讲究。”商春茂因将此话与商春荫说知,商春荫道:
“拜师固好,但俗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事体甚大,安可轻易为之?曹先生叫我拜他为师,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学力、文章可以作得我之师范否?”商春茂说道:“他一个孝廉,难道做不得你一个童生之师?”商春荫道:“文章一道,那里是如此说?烦大兄可将曹先生的文章,借几篇与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辈风气,我便自然与你看,你便知道了。”
因取了几篇来,递与商春荫,商春荫细细看了一遍,因笑说道:“曹先生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痒,骗得一个举人到手,造化他了;他若要中进士,须要拜我为师,怎倒叫我去拜他为师?”商春茂含怒道:“三弟小小年纪,怎说这等狂妄之语!他文字不好,已发乡科,终不然你一个童生,倒好叫他拜你为师?”商春荫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与大兄说也徒然,久当自知。”商春茂道:
“小小年纪,一味会说大话,你既说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里不好来我看,莫要这等狂言无实,坏了我商府读书体面!”商春荫道:“要我指出,这有何难?”因取笔将几篇文字细细批评、涂抹道:“此处庸腐,此处泛常,此处不该如此做,此处却该如此做。”将篇篇横一竖,又直一竖,都涂得花花绿绿,递与商春茂道:“大兄请细细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欢商春荫,今又见他将先生文字批坏,又见说此大话,愈加不悦。因拿了文章来与曹先生看,只因这一看,有分教:
满怀怒气三千丈,一日阴谋十二时。
却说商春茂深怪商春荫狂妄,便拿了涂坏的文章与曹先生看,又将叫曹先生拜他为师的话都说了。曹先生不胜大怒道:“敢如此无知,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该计较他才是!”自此之后,凡遇做文,便不来叫他。商春荫见众人才只平平,却也不愿来同做,只在自家书户中朝夕苦读。商春茂见他苦读,心下暗想道:“他资姓又高,文章又好,又肯如此苦读,明日自然会中。我商家四个亲子不中,倒让他一个螟蛉之子中去,何以为颜?莫若将花酒诱他,他一个穷乏之人,自然要着迷。”
算计定了,便时时寻个清客朋友,引诱他到花柳丛中去玩耍,争耐他少年老成,见了妇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道:“少年人血气未定,那有个不好色的,这都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骗他到城外馆中歇宿,却令一个绝美的娼妓假扮做良家妇女,到夜静更深,悄悄来缠他道:“妾乃邻家之女,因窥见郎君风流俊秀,十分动情,故不羞越礼相从,不识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荫抬头一看,见是个美貌女子,因拒他道:“小娘子来差了,我商春荫虽是一个少年人形,却是一段槁木,一块死灰,绝不知道人间有情趣事,空劳枉驾,勿罪,勿罪!”那妓女装出许多妖态,笑说道:“妾闻古之美色,鱼沉雁落、花羞月闭,岂有风流俊秀如郎君,而不一动心者乎?还是郎君嫌妾丑陋,不足荐衾枕,故出此不情之言以拒之?但妾貌丑陋,而情实真切,万望郎君略貌而言情可乎?”
商春荫道:“小娘子美自如花,情自如水,奈我商春荫心如铁石何?”那妓女一面说,一面就捱近身旁,当不得商春荫正颜厉色,毫不苟且,见女子只管苦缠,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没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黄鹂空好音。
谁知美人意,不动君子心。
商春茂见美人局弄他不动,心下十分不快。兄弟春芳说道:“大哥不必不快,我闻不爱色者,定然爱财。前日京中会了一千两银子在杭州,母亲叫我拿会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撺掇母亲,叫他去取。他是个穷人,见了许多银子自然动心,若是拐了去,便再来不得了。明日父亲知道,是他无行,却怪我们不得。”商春茂欢喜道:“这个妙!因与母亲说知,果然商夫人听信,就叫商春荫吩咐道:”前日京中会了一千两银子在杭州,我昨日叫他二兄去取。他因身子不爽去不得,你可拿这会票,带两个家人,往杭州去取。商春茂兄弟二人在家,暗暗商量道:“包管他有去无来矣。”过了三五日,不见消息,二人愈加欢喜。到了第十日,没些影响,商春芳便来见母亲放话道:“前日是那个的主意,叫商春荫去取银子?”商夫人道:“是你大哥说的身子懒,叫我叫他去的。你问怎的?”商春芳道:“一千两银子也不少,他又不是亲儿子,一个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岂不可惜!”商夫人道:
“你三兄弟,你父亲既认他为义子,必然看他有些好处,难道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闻知,伤了弟兄和气!”商春芳笑道:“母亲不要发怒,且看他来了,再发怒也不迟。”正说不了,只见商春荫忽然回来,叫家人将一千两银子一一交明与商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觉没趣,只得走了出来,与商春茂计较道:“如今说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闻得南庄上瘟疫盛行,做田的男妇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没一个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见母亲,可瞒起此情,只说南庄租米久不交纳,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落了瘟疫,纵不死,也要害一场病!”商春茂道:“有理,有理,我明日就与母亲去说。”
次日,果然来见商夫人说道:“南庄租粮久不来交纳,孩儿欲自去催讨,馆中又离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当,倒是三弟做事老成,母亲可叫春荫替孩儿去走一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商夫人道“你三兄弟果是老成,等我叫他去。”因又叫商春荫来吩咐道:“南庄粮租久不来交,你可去催讨一遍。”商春荫不敢违拗,只得应喏而出。要带两个家人跟去,家人们都知南庄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辞,没一个肯去。
商春茂恐怕露了风声,便坐名叫个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商春荫毫不知觉,竟坐了一只小船,摇到南庄中门口,天色已晚。上了岸,那蠢家人领着,步行到庄上来。只见庄门半开,并无一人,商春荫只得挨身走将进去。到了庄内堂上,也不见一人。此时天已昏黑,又无灯火,商春荫看了,惊讶道:
“庄里人都到那里去了?”遂同蠢家人走到后堂来叫唤。蠢家人叫唤了半晌,方见影影的一个人,慢腾腾的走来。蠢家人因问道:“你们躲在里面做甚么?府里三相公来了,半晌怎不见一人?”那管庄人低低说道:“我一庄人俱害时疫,七死八活,那有一个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际,亏你们叫,方才爬得起来。”商春荫听了道:“既是这等,你且不要走动!”因叫蠢家人道:“你可自去点起灯来。”蠢家人正寻到灶前去吹火,只见各房许多男妇,俱渐渐爬起来,蠢家人方才没寻火处,亏一个妇人取了火刀、火石递与,蠢家人敲出火来,点上灯,移到堂中来照。商春荫因问庄人道:“你们病害几时了?”管庄人道:“每日被疫鬼魔弄,连人事都不知道,那里晓得害了几时?”商春荫道:“你既不省人事,为何又能爬将起来?”管庄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际,影影听得有些鬼说道:‘不好了,有大贵人来了,我们存身不得了!’忽被你们叫唤,那些鬼一时踪迹全无,我所以才爬得起来。这一会,病都好了,他说大贵人,想就是三相公了。”正说不了,只见许多男妇都已走到堂中,来见三相公,商春荫问他如何得能起来,众庄人都是一般说话。商春荫暗暗寻思道:“苍天,苍天!我商春荫既是大贵人,如何连父母俱保全不得?”又自感叹了一回。庄内众人一时病好,都欢喜不过,忙收拾夜饭,请商春荫吃,吃完饭,就收拾内房请商春荫安寝。到次日,村中传知此事,便都来请商春荫去逐疫鬼,真是一贵能压百邪,说也奇怪,商春荫到各草堂,那些疫鬼便都散了,病人便都好了。故这家来请,那家来请,商春荫倒像一个行时的郎中,好不热闹。按下不提。
且说那老家人自奉商尚书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或早或晚,必到书房中来看视一遍。这日到书房来,不见了商春荫,心下着忙,问人方知到南庄去催租。他久知南庄瘟疫之事,着了一惊,忙来禀商夫人道:“南庄瘟疫盛行,缠染之人,十死八九,太太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商夫人也着惊道:“我那里知道南庄瘟疫之事?都是大相公误我,你可快快备了轿马,去请他回来!”老家人不敢怠慢,速往南庄。将到村口,早有人传说,“村中疫鬼,亏三相公驱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如今要做戏酬谢他哩!”老家人闻知,方才放了心。到了庄上,见商春荫好端端的,果有驱鬼之事,知他后来定是个大贵之人,满心欢喜。因说太太赶来请他回去之意。
商春荫已闻知租粮皆完,只因病,尚未曾交纳,他就要回去。
争奈合村人感他驱鬼之德,要做戏请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发家人回复商夫人,自家又迟了三五日,方才得脱身回来。
商春茂与商春芳闻知此事,惊讶不已,便也不敢再来谋算他。
商春荫自此得以安心读书。
过了年余,忽绍兴又有一位大乡宦,姓孟,名学孔,官拜春坊学士,因有病告致仕回家。他有一个小姐,生得才德兼全,百分美貌。孟学士要择一个佳婿配他,一时难得。思想商尚书家子侄最多,定有佳者,要自来一选。又闻知他馆中西席是曹先生,孟学士与曹先生又是乡科同年,因写一书与曹先生,达知此意,约了日期,只说琰拜曹先生,便暗暗一选。曹先生得了信,便回书约了日期,又暗暗透风与商家这些子侄知道,凡是没有娶亲的,都叫他打点齐整,以待孟学士来选。到了这日,果然孟学士投一帖来拜曹先生。曹先生留他吃过茶。遂捻手相搀,假说游赏,便领他到各处书房去相看。这学生们闻知此事,俱华巾美服、修眉画眼,打扮得齐齐整整,或逞弄风流,或卖弄波俏,或装文人面目,或作富贵行藏。孟学士一一看在眼里,都不中意。忽登楼下看,只见隔墙一间小轩子中,一个少年手持一本书,依着一株松树在那里看书,孟学士与曹先生在楼上笑语多时,那少年只沉思看书,并不抬头一顾。孟学士看在眼里,倒有几分欢喜,因暗暗指问曹先生道:“此少年为谁?”曹先生道:“此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与语!老年翁不必问他。”孟学士道:“此子吾正赏其沉静,年兄为何反曰狂士,不大相刺谬乎?”
曹先生道:“远观则静,近看则狂矣。”孟学士道:“我不信如此,年兄同我去当面一决。”遂要同曹先生下楼一看,曹先生忙止住道:“既要见他,不须自去,我着人唤他来就是了。”因吩咐一个家人道:“你去对三相公说,孟老爷在此,请他来拜见。”家人领命,转到轩子树下,对商春荫说道:“孟老爷在楼上,曹先生叫请去会一会。”商春荫低着头看书,就像不曾听见的一般,竟不答应。家人立了一歇,只得又说一遍,商春荫方回说道:“我有事,没工夫,你去回了罢!”家人道:
“孟老爷在楼上看见的,怎好回?”商春荫发怒道:“叫你回,就该去回了,甚么不好回,只管在此搅扰,乱人读书之兴!”
家人道:“孟老爷官尊,又是老爷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见,恐怕惹他见怪!商春荫听了一发大怒道:“他官尊关我甚事?
我看书要紧,谁奈烦去见他!”一面说,一面就走进轩子去了。
家人没法,只得上楼回复道:“三相公不肯来。”曹先生因笑说道:“我就对老年翁说,此子狂士也,不足与语,何如?”孟学士已在楼上看见商春荫这段光景,因笑说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猖乎!年兄不必在世法着眼,不妨同我去一会。”
因用手携着曹先生的手,同下楼来。曹先生只得同他下了楼,转到轩子中来。二人走进轩中,商春荫尚默默看书不放,曹先生因叫道:“孟老伯在此,可过来见礼!”商春荫方抬头,看见孟学士丰度昂藏,是个先辈,因放下书,不慌不忙与他见礼。礼毕分坐,孟学士因笑问曹先生道:“四书中,名实亦有不合者?”曹先生道:“怎见得不相合?”孟学士道:“我观曾点舍瑟而对一段,实是一个谦谦君子人,为何反称他做狂士?”
曹先生一时答不来,商春荫因答道:“见夫子安得不谦退?遇子路与童冠辈,又不得不狂矣!岂一人有异,贤愚使然耳。”
孟学士听了,再三称赞道:“名言,名言!”又谈论了半晌,孟学士方起身辞出,悄与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低头不语,半晌方说道:“老年翁还须斟酌,不可一时造次,作伐甚易。”孟学士道:“小弟一眼已决,不必再商,年兄须上紧为妙。”曹先生道:“这个容易。”孟学士遂别回。正是:
伯乐只一顾,已得千里神。
丈夫遇知己,肝胆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学士再三嘱托,只得与商春茂商量道:“你家这许多子弟,孟学士皆不中意,单单看上了你三弟,要我与他为媒,这事却如何区处?”商春茂道:“老师就该说他不是我商家子侄。”曹先生道:“我已说明,他道勿论。”商春茂又想一想道:“既是这等,老师且对他说说,看看他如何回答,老师再于中点缀几句,回复孟学士可也!”曹先生遂走到轩子中来,对商春荫说道:“你造化到了!”商春荫道:“学生穷困乃尔,有甚造化?”曹先生道;“孟学士有一千金小姐,要托我招你为婿,岂不是造化?”商春荫道:“男子汉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无妻?先生以为造化,无乃见小乎?”曹先生道:
“得妻不为造化,得学士之女为妻,岂非造化乎?”商春荫道:
“学士亦人耳,何足重轻!且春荫未当受室之年,尚在困穷之际,此事烦曹先生为晚生敬辞为感!”曹先生见他推辞,便就着说道:“你既不愿,我怎好强你,但孟学士明日或央别人来说,你莫要又应承了,使他怪我。”商春荫道:“这个断然不敢!”曹先生遂写了一封书回复孟学士,内中就说商春荫不看他学士在眼里,不希罕他女儿为妻,许多狂妄之言,要触孟学士之怒。争奈孟学士是个巨眼之人,沉吟道:“此子沉潜坚忍,有英雄气骨,决非孟浪之人,怎肯出此不逊之语?大都曹先生与彼气味不投,故如此也!”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遂设一酌,邀他来,自与他说方妥。”因发帖请曹先生与商春荫一叙,又写一字与曹先生说道:“姻事不谐当听之,但我爱赏其少年英拔,欲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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