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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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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决难从命。”孟夫人道:“如今爹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聘,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阿秀道;
“说那里话!若鲁家力不能聘,孩儿情愿矢志终身,决不改适。
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见逼,孩儿就拚却一命,亦有何难!”孟夫人见女执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佥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耽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吩咐,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赏。”
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
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槅离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说不尽鲁家穷处。
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只存一子梁尚宾,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三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可失信。”嘱罢,自去了。这里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当初奶奶在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当下嘱咐邻人看门,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梁妈妈正留着侄儿在房中吃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细细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褴褛,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往,不可晚行。”鲁公子道:
“哥哥说得是。”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又嘱咐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罢。”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谁知他是个奸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
欺天行事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
梁尚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门,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慌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老园公问道:“郎君可是鲁公子么?”
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特地到此。望乞通报。”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孟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孟夫人揭起朱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担疏,语言涩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茶罢,夫人吩咐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三次,想至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
“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恓惶,只少得哭下一场。
正是:
真假不同,心肠各别。
少顷,饮馔已到,夫人教排做两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礼。休怪,休怪。”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红了。席间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
又坐了一回,夫人吩咐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夜。
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已完,请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婢,开了箱笼,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
夫人道:“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咐,把夫妻之情打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时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番道理,只得依允,便道:
“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到来,吩咐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不好交谈。”管家婆已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蹊跷缘故,只是不睡。
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挨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语。这里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搂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两个悲泣,连累他也恓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三嘱咐,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
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陡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吩咐。
常言“事不三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只合当面嘱咐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千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到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路与他,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攀的话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
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咐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耽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三杯,吃饱了肚里,直延挨到午后,方才回家。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
“儿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自己检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
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倒有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成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噇酒,整夜不归,又没处寻你!”梁尚宾不回娘话,一径走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住身子,耽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又骂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缎子鞋,在间壁皮匠家上底。今晚催来,明日早上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到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迟延时刻,等顾佥事回家。鲁公子不敢就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唤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咐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要仔细,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如何。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拼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旷野之地,彼若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
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直心人对没心人。
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有头巾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只是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戴右戴,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门公认是生客,回道:
“老爷东庄去了。”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
“可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鲁公子道:
“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
且请到正厅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模样。再问他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话呼唤,因鲁某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
又道:“这都是做爷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须提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
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有道理。”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高椅,朝上放下,“请岳母夫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夫人不弃,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叫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耽搁乡间,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一对,卿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鲁学曾愈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
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肢,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撵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聒。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
夫人骂道:“贤婿!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样首饰付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阱深?
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细,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听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倒躲了出去。公子见了姑娘,说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昨日去的:不知甚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阿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兽!
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多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
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话说,一脚踢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戴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倒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话,憋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
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
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是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辩,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翻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
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弹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知县叫补了状词,差人拿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股,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吩咐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顾佥事人情,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倒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俩,吩咐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进,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
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辩,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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